年轻的帝王站在观星台上,手搭在栏杆上,静静地俯视着璀璨的夜都。
此刻,都城内灯笼高照,雪色茫茫。
他抬手拢住了一片雪花。
张开手时,雪迅速融化,从他的掌心消失不见。
“圣上,有人携信物前来拜见。”贴身暗卫来报。
“召他进来。”晏丞淡淡道。
“是。”
晏丞回头的瞬间,另一抹雪色映入眼帘。
高大的身形着一身羽织大袖,皮肤极白,垂落的披肩卷发更添几分异域风情。
面前人规矩地行了个揖礼,未等帝王允许便抬眸,直直地对上他的眼睛。
他的眸色不同于常人的黑棕色,而是极其透亮的冰蓝色。
暗卫在一旁感叹。
北方极寒之地出来的巫蚬,果真与众不同。
虽然不确定他是人是妖。
两人面对面,思绪万千,不知从何说起。
率先开口的是晏丞。
一句“好久不见”将他们拉回了数年前的初见。
那时候的他只是一个无权无势,整日闲云野鹤的皇子。既没有修仙的天赋,也没有才华和特长。因生母早亡,他被先帝随意指给宫中一位无子嫔妃抚养长大。意妃待他如亲子,先帝赏赐的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一律先给他送去。先帝子嗣稀少,只有他和太子两个皇子以及三个公主。他虽不如太子受宠,但先帝给他的殊荣一点儿不比太子差,除了权利。
他和太子从小就不对付,逃课打架那是家常便饭的事儿,先帝没少为此头疼,但多数的是先斥责晏丞身为大皇子,更应恪守礼教,为什么不让着点太子弟弟,最后总以罚他抄君子诫三百遍为结局。
第一次见他,是在文墨殿,也是一个下雪天。
他趴在书案上,百无聊赖地抄着君子诫,一笔一笔写,手都要磨出茧子来了。他伸了个懒腰,抬头看到了外面的景色。
雪下的很大很大,远处走来一位身着月白色羽衣大袖的巫蚬,头上戴了一顶浮金翎羽鹤冠,走起路来衣诀飘飘,很像父皇曾给自己说的仙人。
他出生时被钦天监钦定,毫无修仙的天赋,父皇虽然失落但丝毫没减少对他的宠爱,身边还有将自己视若珍宝的母后,他一直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孩子。直到母后突发疾病早逝,父皇整日萎靡不振,在一次微服私访后带回了一个孩子后,他才发觉有什么东西开始崩塌了。他永远忘不了钦天监监正说那孩子是个天生仙骨的奇才时,父皇喜极而泣的表情。
那一天之后,父皇几乎将所有的心力投入到了培养二皇子身上,给他的不过是多余的一点可怜的责任罢了。
九岁的晏丞好像什么都懂了却又什么都没懂。他只知道父皇再也不会在他下了太学后,像个民间寻常父亲一样,笑眯眯地在门口等着他,然后递给他一串糖葫芦。
他将这一切的源头归到了那个孩子身上,凡是他有的,他都要抢过来。
晏丞握着笔,心思却飘到了我到了那位“仙人”身上。他很想问问他,还有没有别的方法修仙,他想向父皇证明,自己并不比弟弟差。
那位“仙人”好像感应到了他的诉求,停下了脚步,沉默片刻后朝着文墨殿的方向走去。因太子生辰的原因,只有两个侍卫守在殿外。“仙人”不知使了什么术法,那两人竟放他进了殿内。
晏丞没有过多震惊,在他心里,仙人是无所不能的。
晏丞放下纸笔,扑通一声跪在“仙人”面前,恭恭敬敬地求他教自己仙法。
“仙人”有些愕然,道:“我不会仙法,地上凉,你先起来。”
晏丞以为是他不肯教自己,还想磕头,下一秒被一双修长白净的手强行拉起来,在他抬头的瞬间,对上了一双不含任何杂质的冰蓝色眼眸。
简直堪称神迹,比父皇收藏的任何宝石都要好看,晏丞心想。
“仙人”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敛眸道:“我是巫蚬,只会巫术不会仙术。”
“没关系,反正也很厉害,你可以教我吗?”晏丞没有很失落,只是有点在乎他能否教自己。他前一周就从小侍那听说来了很多仙人和异域能者为太子生辰宴祈福,父皇要从中挑一位成为太子太傅。不管是谁,只要能教自己就好了,这里来的每个人身份都不可估量,过了这村没这店。
只要他比太子还刻苦,父皇总会看得到他。
“巫术是禁术,不可外传,只有每代巫祝才能学。”‘仙人’看出了他的失落,从袖中拿出三枚鹤翎,温然道:“我虽不能教你巫术,但可以允诺你三件事,只要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
“对它许愿,我就能听到。”
晏丞听后眸光一亮,他视若珍宝地捧着这三枚鹤翎,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入怀里。他真诚道:“您是何方神圣,等我长大定会携重礼拜谢。”
“巫山山阴氏,山阴雪。”面前人的声音和他的容貌一样,温润如玉。
晏丞呆呆地看着他与他告别,走出殿外,与外面的雪融为一体,逐渐褪出他的视野。
两个侍卫突然从梦中惊醒,以为只是打了个盹,看到大皇子还在殿内后才放下心来。
太子生辰宴后,晏丞才从小侍那听说父皇原想要那位巫山巫蚬做太子太傅,可太子突然哭闹,硬是不肯,父皇疼爱太子,无奈下只得重新换了个人选。
得知此事后,晏丞顿时神清气爽,抄书的手都有力气了,感觉还能再抄三百遍君子诫。
后来的后来,发生了许多事,他用掉了其中两枚鹤翎,还剩最后一枚。
如今将山阴雪千里迢迢召来璇都,已是用掉了最后一枚鹤翎。
晏丞着几乎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山阴雪,略有些惊讶。
巫山的风水果真养人,等哪天不做皇帝了自己也要去那长住一阵子,肯定长得比他还高,多有面子。
想到这,晏丞不禁乐的想笑。
山阴雪扶额蹙眉,看着他这样子就知道没好事,后悔没把巫杖拿上来,没事还能给他驱驱邪。
“陛下,别来无恙,近来可好?”山阴雪学了大臣向晏丞请安时的话术客套道。
晏丞笑着回答:“这江山有你守着,好或不好,巫蚬更清楚。”
山阴雪勾了勾唇,不急不慢道:“是,不止是微臣,还有山阴一族,定会助陛下成就大业。”
晏丞听罢笑着摇了摇头,放下茶杯,没有再说话。
两个人面面相觑,就像时间静止了一样。
“不知陛下这次想要微臣做些什么。”
这次,是山阴雪先开的口。
晏丞:“不急,我想先同你叙叙旧。”
晏丞在山阴雪面前从来不会自称“朕”,这个字带给他的禁锢太多了,他不想让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被沾染上半分。
“陛下恕罪,微臣来的时候匆忙,族中事务繁多还未处理,因此并未想过在此久留。”山阴雪不假思索道。
“久留?”晏丞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般,不可置信道:“你就连这片刻的时间都没有吗,是没有,还是不想?”
晏丞已经极力压制住心中的暴戾,却还是忍不住质问道。
这几年,他将太多精力放在如何学着当一个好皇帝身上,只有夜幕降临那一会,他才能真真正正做一会儿自己。
自从他离开皇宫那天起,他就期待着再和他相见,七年,2555个日夜,他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想分享与他听,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天,他却说他没时间听。
山阴雪早有预料,眯了眯眼,心累他还是这般喜怒无常的性子。
他来之前还抱有一丝侥幸,以为他当了皇帝后可以改一改这个坏毛病,没想到这病症越来越严重了。
山阴雪仍继续重复着那几个字:“陛下,恕罪。”
晏丞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
贴身侍卫刚想说他放肆,看到帝王挥挥手才作罢。
他走到茶桌前,亲自沏了一盏茶,小侍上前双手捧住杯身,敬茶与他。
“这是我们璇都的洛神花茶,据说有清心安神的功效,巫蚬觉得如何?”
淡淡的花香萦绕在杯前,久久不散。
“甚好。”山阴雪双手接过杯盏,轻轻抿了一口,神色淡然。
晏丞不语。
两人对视良久。
忽然,他起身,负手立于栏杆前,望向台下的熙熙攘攘,缓缓开口:“巫蚬应该知道我让你来的目的。”
“如今的璇都已经不复从前,外表看起来光鲜亮丽,实际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晏丞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弯下了眸子:“这些,本不该和你一个异域人说,可我实在无法了。”
晏丞转过身:“我需要有人助我一臂之力,让璇都重获新生,天下人都能不为妖物、战乱所扰,平安喜乐。”言罢,他对上他的视线,语气近乎哀求:“你愿意帮我吗?”
晏丞很擅长装可怜,他生为帝王,却有着一副与身份不匹配的美人相。
这让他总能毫不费力地得到任何东西,但只限于某个人。
山阴雪神色如常。
他不用巫术就知道,他又在撒谎。
晏丞重新坐到他的对面,脸庞微侧,十分真诚道:“我能相信的人,只有你了。”
山阴雪眸光微沉,抬头直直撞上他的视线。
白皙的皮肤,浓密的睫羽,还有那双桃花眼,曾在他的梦里出现过无数次。
他的视线逐渐落在细白的脖颈,那个受过巫山神水洗礼的金色玉坠上。
他是为了今天的事才特地戴上的吗?
山阴雪想将他的模样与数年前的记忆重合,眼睛比之前更深邃,长发如墨,面中一点红痣,但无论怎样回想,终是多了几缕陌生的气息。
“这还是你在我束发那年送我的生辰礼,我一直戴着它,你说过会一直保护我,可你总是不来。”晏丞顺着他的目光,指尖划过脖颈上的玉坠,隐隐压住心中的落寞:“所以我只好日日戴着它,就像……”
晏丞顿了顿,略带一丝哽咽:“你在我身边。”
山阴雪呼吸一滞,往日清冷的眼眸里终有了些许波澜。
他脑中始终回荡着他临行前,大祭司嘱咐他的话。
“有时候,清醒的沉沦,未必是好事。”
远处,灯火阑珊,欢声笑语。
今日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七个上元节,没有宵禁,都城金碧辉煌,国家繁荣昌盛,百姓吃的好饭,穿的起衣,因此几乎各家各户的人都能欢欢喜喜地过节。
山阴雪一直都知道,他是个好皇帝,现在是,以后也会是。
“前太子党余孽与妖物勾结,尚活跃于世间,密探前些天飞鸽传书,说他们正集结兵马,密谋夺权,妄图重蹈覆辙。”
“我相信你的实力,能帮我除去这次麻烦。”
晏丞从袖中取出一枚鹤翎,放入山阴雪的掌心。
很凉。
凉得他有些心寒。
一股苦涩的味道在他的心底蔓延开来。
晏丞看着他的眼睛,突然有些酸涩,真正想说的话一直堵在唇边,迟迟没能开口。
山阴雪静静地盯着他,最终垂下眼帘,抬手幻化出了一个面具,起身从侍卫那取过帝巫杖,背对着晏丞戴上面具,沉声道:“这是最后一次。”
只愿此后,山高水远,我们再无任何瓜葛。
白色的身影略微停留了几秒,轻叹了一声,随后果断地离开。
像初见那年一样,只不过这次不是再见。
晏丞知道,若是山阴雪执意不想见他,这辈子他都不会再听到有关他的一点音讯。
待到白色的衣摆从他视野中消失后,晏丞仍久久不能回神。
水雾模糊了他的视线,手不停发抖,头晕目眩。
暗卫察觉出了不对,扶着他坐到椅子上,将随身携带的药丸给他服下。
晏丞缓了一会,抬手擦去眼角红彤彤的泪痕:“朕是该庆幸,这张脸对他而言不一样,还有利用价值。”
“陛下……”他最忠心的暗卫安静地守在一旁,忍不住出声劝慰道:“陛下一定会得偿所愿的。”
属下会永远陪着殿下,等着那一天。
晏丞并未回应,用指腹在手心一遍遍画圈。
他在心里一遍遍问自己,你念得偿所愿的时候,率先想到的是谁呢?
是帝位,是民心,是权势,还是……
“陛下,当心冷,雪下大了。”暗卫从小侍那接过月白色的锦袍,轻轻披在他的肩上。
许久,晏丞才低低地“嗯”了一声,攥紧的手心里有一片漂亮的雪花。
他的雪花,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