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一转,迎面就是春风花草香。
墨龙已化为龙身,小小的一条躺在草地上,深棕色的眼睛里是茫然无知。
湫安环顾四周,眉头一挑:竟被送上了第九境。
这第九境可是六界之主——帝尊的居所。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帝尊就被这不速之客打扰了。
湫安望过去,只见远方缓缓走来一个高挑削瘦的身影。
那人着天青色薄衫,衣饰华丽繁复,白发半束,面冷如冰。
是帝尊没错了。
小墨龙趴在地上,抱着莲蓬,看着帝尊一步步走过来。
湫安抱臂静观。
帝尊蹲下身,捏着一只前爪把他提起来,小墨龙只好用尾巴和其他三爪一起发力来抱住莲蓬。
帝尊抬起他的脸又戳戳莲蓬,小墨龙睁着大大的眼睛用龙角蹭蹭帝尊的手。帝尊果断皱了眉,把他丢了出去。
树上落下的一簇海棠接住了小墨龙。
帝尊拿着素白帕子细细地擦手,冷声道:“送到上清第三宫。”
海棠飘飘转转,带着小墨龙消失了。
梦境再次一点点崩塌。
湫安了然。
原来是这样到的上清。
再往后的一百年中的种种,他就都知道了。
那些懵懂,那刻情窦乍开,还有令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所谓的喜欢,许许多多次的叼莲沉溺,隔莲相望时欲笑欲哭的眼……他都知道。
也都不解。
湫安转身,踏出这片锋利的错落光影。
“诸梦,再看下去,就不礼貌了吧。”
他含笑问。
光雾尽头渐渐浮现了一个身影。
一个身着鹅黄色裙子的小女孩盘腿坐在地上,小脸肉乎乎的,编着可爱的双麻花,戴着桂花发饰。
她抛起一颗小糖,又接住,手臂伸直了向前送,浅紫色的眼睛亮亮的。
“湫安仙君,吃不吃桂花糖?”
“我素来不食。”
“真可惜。”
诸梦撇撇嘴,自顾自地把颗晶莹剔透的小糖塞进嘴里。
她含着糖,含糊不清地说:“仙君不想知道一百年后发生了什么吗?”
“刚刚的恨和惧还不够你吃的吗?”
“仙君说笑啦,仙君可会嫌自己的修为太高?再说了,刚刚那点情感浅薄无几,给我塞牙缝都不够。”
湫安蹲下身摸摸她的头:“那你倒是见惯了大风大浪。”
“那当然!我知晓众生苦厄,也采撷众生欢喜。所以……你要知道一百年后发生了什么吗?”
“看你这样子,似是已经知道了?”
诸梦拍拍胸脯:“那当然,他一进来我就都知道啦。谁让他那么弱,连龙骨都没有了。嘿嘿。”
“那我还是不要知道好了。”
诸梦不满:“为什么?你明明好奇。”
湫安轻轻摇摇头:“我不好奇。”
“不可能。”
“我若是想知道,早就问了。就算他不说,我也能看。”
“切,”诸梦不屑,“你们仙人都这样,装清高,有时也不择手段。”
“我还没问你呢,”湫安悄悄捻起几颗桂花糖纳入袖中,“不在下浊呆着,怎么跑人间了?”
诸梦拍掉他想继续拿糖的手:“啧,下浊太脏啦,苦啊恨啊愁啊,再吃下去我心里都要有病了!当然要来人间吃点欢喜换换心情喽。”
“那你刚刚——”
“那是给你看的呀!你这厮,人模人样的,做的事却要让人忍不住想啐你一口!”
湫安垂眼一笑:“我向来只求问心无愧,别的,不管。”
“还有,那墙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哎呀,说来我都替他尴尬!”
“昨晚做梦的是一个老鳏夫,你知道他梦到什么了嘛?他梦到自己三妻四妾,儿孙满堂,高兴的呦,路都看不清了,直往墙上撞!还是我把他搬回家的呐!”
湫安哑然失笑:“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换了口味。”
诸梦“哼”了一声。
湫安笑着揉揉她的头:“欢喜吃够了就赶紧回下浊,现在群妖四起,你个小姑娘在人间也不安全。”
诸梦点点头:“我过几天就回家啦,毕竟这人间的确灵力稀薄。”
“那把梦境散了吧。”
“哦。但是你真的不看看吗?只有你能看到,和你一起来的那个人我已经让他回家啦。”
湫安戳戳她的脸:“多嘴。”
诸梦翻了个白眼,临走前又塞了一把桂花糖给湫安。
“走啦走啦!”
湫安站起身,白雾已全部消散。
他转身,对上一双深棕色的眸。
湫安朝他走过去,将手里的、袖子里的桂花糖悉数给他,轻声说:“尝尝看,不合口味就再买别的。”
虞川一言不发地将糖接了,跟宝贝一样全部揣进衣袖里。半天摸出一颗,剥开糖纸递到湫安唇边。
湫安用手将糖取了,塞到虞川嘴里。
虞川瞪大眼睛看他,湫安笑笑,说:“快走。”
虞川含着糖,快跑几步走在他前头,背过身走,边走边笑。
“走路不看路,摔了就老实了。”
“摔了也不老实。”
“那要怎么才老实?”
“永远都不老实。”
大街上人多,来来往往的全是人。虞川不能再背着走了,他放慢脚步走在湫安身边。
两人并肩同行。
路过沽酒坊,湫安买了一提酒。虞川连忙接过来,说:“一提两壶,你一壶,我一壶。”
湫安抬眼看他,笑说:“这壶小,两壶刚刚够我喝,可没多的分你。”
“你少喝些不就成了?”
“无礼。”
话虽这么说,却也还是笑着的。
虞川见这人没有要发怒的迹象,便知道是默认了,于是更加开心。
如果是龙身的话,龙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买的什么酒呀?”
“月上白。”
“哦,我好像喝过。”
嗯,你偷喝过。
虞川忽而落后几步,再跑回来时手里又多了一提。
这回轮到湫安问了:“买的什么酒呀?”
“折花枝,你肯定没喝过。这酒酒味浅,花味浓,月上白太烈了,配些这个喝起来会更舒服。”
湫安用余光扫他一眼,轻轻地“嗯”了一声。
“待会儿我仔细尝尝。”
“绝对不骗你!”
虞川挠挠脑袋,说:“还有一件事要与你说。”
“以后有何事,直说便是。”
“呃,就是这酒钱吧……我和那老板说……记到你账上……”
湫安:“就这?”
“就这。”
“右手边的这一整条街,都是咱自家铺子,以后想吃什么穿什么喝什么买什么,直接取就是了。无需记账,也无需报备。”
虞川目瞪口呆:“真的?”
“嗯。”
“你……你这么有钱吗?”
湫安:“……”
“黎家可是大虞第一豪商。不仅地上有铺子酒庄之类,海上也有商线。在黎家,最不需要担心的就是钱财之事。明白了吗?”
虞川呆愣愣地点头:“明白了,咱家好有钱。”
“嗯,日后不必委屈自己。”
“遵命!”虞川顿时来足了精神,“明天我要去吃最好吃的酒楼!”
湫安温和微笑:“自然是要去的。”
虞川一手一提酒,欢呼雀跃地跟着湫安回了山庄。
院落的一角点燃了药草来驱蚊,芬芳又清苦的草药香随着温和的夜风充溢整个院子。
飞檐下的铜风铃发出清深沉鸣响。
两人坐在石桌边,桌子上是未了棋局。
“可会下棋?”
虞川拿起酒壶给两人的杯中都斟上折花枝。
“只会一点点,还是……宫里人教的。”
湫安抿口酒,音线温柔清朗:“试试。”
“好。这残局可还要?”
“撤了。”
虞川点点头,将棋盘上的黑白子各归各处。
“我若是赢了你,该如何?”
一双瑰丽的桃花眸看向他:“你想如何?”
“我想如何便如何?”
“我得考量考量。”
“考量标准是什么?”
“……哪这么多的话要问?先赢了再说。”
虞川仰头将盏中酒饮尽,又给自己倒了杯月上白。
他酒量不是很好,又容易上脸。眼下不过才喝了两杯折花枝,眼尾就已经晕开一片浅红了。
“不要,你得先答应我。”
湫安落下第一颗子,说:“允了。”
虞川咧嘴笑了,连忙下一颗白子。
“我就知道你疼我。”
“才喝了多少,怎么脑子就不清醒了?”
虞川不满地嘟囔:“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该罚该罚!”
“罚?你罚我?”
虞川一手支头,一手拿着杯盏又喝了一杯烈的。
“就罚你。你总是惹我生气,把我气死了你就开心了。”
湫安噙着笑把两壶月上白都划到自己这边,笑骂:“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
虞川一愣,一双雾气朦胧的眼睛张望过来。
“仙君?”
湫安随手落下一颗棋子,目光沉静无恙。
“你醉了,也输了。”
虞川懊恼地低头看棋局,当真是一点挽救之处都没有了。他皱着眉头把所有黑子都拨到地上。
待到棋盘上全是白子的时候,他抬头笑了。
“全是白的,我赢了。”
四目相对,虞川突然难过极了。
他起身探过去,衣袖将所有棋子都扫落。
叮叮当当,似珠落玉盘。
他就在这样的脆响声中按住了那人的后脑勺,疯了一样吻过去。
湫安皱了眉,却没有推开他。
如果命中缺一情劫,是否顺着这人的想法和**走下去,也算历劫?待他人间寿数尽了,这劫是不是就过了?我的修行也就不受阻抑了?
“湫安,你答应我了的。”
湫安阖上了眼。
他感到自己被抱了起来,穿过一片草药苦香,到了房中,入了内室。
玉簪滑落到地,碎成了几段。
窗子未关,夜风吹到皮肤上,微凉。
他无法睁眼直视那人真挚又单纯的眸。
他心有瑕,盛不住这样洁净又厚重的情。
所有的心思都被一层膜拢着,逃离不出他的心,他自己也看不透。
几百年前,那条墨龙完事后藏匿在莲池里偷看自己时,他也是这样的欲说又止。
一个念头还未完全成形就已被杀死,所以他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第一次这样,他在一汪春池里几乎丢失自己。
微风吹过,柳枝拂水,漾起圈圈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