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川趴在床边,轻轻叹了口气。
眼下你什么都不记得,我再好好待你,每日缠你。人间可比上清、下浊都有趣得多,也比神界好,我们好好相处,我们正常相处,你会不会喜欢我一点?
虞川盯着这人看了许久,最后确认他是睡着了。
心脏跳得很快,他顶着巨大的压力偷偷撑起身子,在湫安脸上亲了一下。然后捂着脸坐到地上,孤自雀跃了好久。
待心跳一点点平复下来,他又移开手掌看向湫安。
湫安没醒。
虞川又免不得有点失落。
真是的。
想要花开,又怕花谢。
他枕着胳膊看着眼前人,想着过去事,最后昏昏沉沉倒有些分不清过去和现在了。他抬手,指尖触触湫安的长睫,呢喃道:“可不可以不叫我难过了?”
“湫安,我的心脏都要被你划烂了。”
声音越来越低,浅淡的莲花气息里,他竟然不自禁地睡着了。
他鲜少睡得这样沉。
沉到连湫安何时离开都不知道,沉到他醒来时已是下午。
他揉揉脖子走出房间,刚到院子就看见湫安和花叶站在树底下聊天。两人都笑着,湫安甚者还摸了花叶的头。
虞川:!!!
花叶几乎要黏到湫安身上了!
虞川眯了眯眼,连忙走过去把花叶提溜到一边。
“本王就是这么教你的?站没站样坐没坐样,成何体统?!”
语气非常不善。
花叶被吓了一大跳,连忙拱手向湫安赔罪。
湫安摸摸他的脑袋,柔声安慰他。
“不怕,我护着你,嗯?”
花叶又傻笑起来:“嗯呐。公子好,王爷坏!”
虞川:“……信不信我拧了你的脖子?!”
花叶做了个鬼脸,笑嘻嘻地跑开了。
一时间树下只有虞川和湫安两人。
无人说话,气氛倒是有些尴尬。
是湫安先开的口。
他抿抿唇,拈下肩上的落叶,说:“饿了吧,倚眠楼的厨房备了饭菜,回去用点。”
他说完就要走,虞川连忙拉住他。
湫安回头看,虞川吱唔了半晌,最后憋出一句:“你不要摸他头。”
湫安笑了下,手中落叶飘落,他手掌翻转拍拍虞川的手背:“你这王爷都管到我头上来了?”
“就是、就是不许。”
“行了,知道了,回去吧,等会去街上买糖吃?福州城的小糖可是一绝。”
湫安笑笑,抽回手。
虞川只觉得手里空落落的。
他看着那人沿小径远去,直到见不着了才走。
他皱着眉头往前走几步,越想越不对味。
怎么和我说话就跟哄小孩一样?
“喂!湫安你站住!”
他迈开步子跑过去:“你站住!”
湫安笑着看他,懒懒地应:“大喊大叫,成何体统?”
“你!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把我当成小孩了?是不是!”
“你不是吗?”
虞川愤愤不平:“我都十八啦!我都能、都能……算了,你不过比我大两三岁而已,是也不是?”
“也是,如此说来倒还真是我的不是了,毕竟都到了能够娶妻生子的年纪,我给你赔个罪,可还行?”
虞川立马皱着眉头,看他,他却笑盈盈的。
他一直都是笑着的!不管面对什么他都是这样的!
他永远不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
虞川越想越气,觉得自己快爆开了。
不想再多说什么,反正他什么都装作不知道!几百年前就是这样,而今还是这样!莲花池里的小鲤鱼都比他好教!
“我再也不要和你说话了!”
虞川甩甩袖子,气冲冲地走了。
总是装!总是装!一直都在装!
我走了,也不知道拉我一把。
你要是拉我一把,我就不会走了,我们也不会分开了!
你就是不喜欢我!
湫安看着他跑开的背影,只觉得莫名其妙,这人一举一动都那么匪夷所思。想了半天实在想不通他在气什么,最后只好统统归结于小孩心性。
“不喜欢吃糖?”
湫安摇摇头,莫名其妙。
几叶红枫随风晃晃悠悠地落下。
暮色沉降,夜鸦归巢,夜色渐深。
湫安换了件轻便的衣裳,直往回马巷去,路上还遇到了捉妖监的首领。
于是两人同行。
但是不巧,岔路口正好迎面碰上了那穿着一身烈然红衣的鲤妖。
鲤妖:……
他连忙收拾起脸上灿烂的笑:“黎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就别和我一条小小锦鲤计较了吧。”
湫安温和一笑:“你也是不小心的。”
“大人的大恩大德小妖铭记在心,来日定当好好相谢。”
湫安:“想必二位还有话要说,冷梧,我先行一步。”
话音未落他就向前走,和鲤妖擦肩而过。
鲤妖松了一口气,笑嘻嘻地蹦蹦跳跳往冷梧身边去。他刚携上冷梧的胳膊,转身就见数道烈火符咒向自己袭来,根本无法闪躲。
昏昏夜色之中,那数十道符纸燃着熊熊烈金之火,以不可落空之势飞速掠来,连带着空气都在震颤!
一道一道,伤在鲤妖腰侧,和湫安的伤几乎契合。
鲤妖跪倒在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他抬眼,死死盯着湫安。
湫安云淡风轻地看了眼他的身侧,甚至没将这鲤妖纳入视野。
“冷梧,其心不善,以后务必管好他。”
“怎么就丢到我头上了?”
湫安笑答:“不是你的家妖么?”
“我可从来没说过。”
冷梧站在鲤妖身侧,看都不看一眼,一脸淡漠,无动于衷。
他向前迈开一步,继续刚才和湫安的话题:“其实,我怀疑这事与诸梦有关,毕竟闹了这么几天都没出什么大事,有些小孩心性。”
湫安赞同地点点头:“我也这样以为。如此看来,今日白天来调查的那些个人怕是什么都发现不了了。”
毕竟诸梦只在夜晚出现。
“无脑之人,无需在意。”
冷梧走到湫安旁边,声音冷冽:“走看看。”
湫安眉眼弯弯:“如果是诸梦的话,那就不用担心了。”
“嗯。”
两人不过同行几步,身后就传来了鲤妖的怒吼:“冷梧!你站住!”
冷梧闻若未闻:“今晨你可有发现什么?”
湫安点点头:“墙上有鲜血,不多,晨间雾水一下来就没有了。”
“人血?”
“嗯。”
“那是怎么一回事。”
“暂且不明白,但一定不是诸梦干的。血量很少,倒像是磕着碰着了。”
夜色晴好无云,星子暗淡,皓月千里。
长巷较为宽阔,暖红灯笼向远绵延而去。风影摇曳间,可嗅得人间烟火香息。
近来闹鬼之事不断,路上几无人烟。
两人一黑红官服,一雪色衫袍,并行其中。
“觉不觉得熟悉。”
冷梧偏头问他。
湫安含着笑:“你猜,我为何落脚此地。”
“这里……离上清近些?”
“我在这里降生,在这里遇到师尊,辗转入上清修行。不记得多少年了,只记得福州城的烟火百年来从未变过。”
六界之中独凡界特殊。凡界从上至下分为三境,分别是上清、人间和下浊。
上清是人族修仙之地,大部分仙族也都居住在此。
人间则为凡人居处,无论是仙魔亦或者是神,只要身处人间,就要以人的模样现身,并且不得动用法力。而符纸是人间在千百年的发展中自己演化出来的,用以对付人间的妖族,所以这是可以使用的。
而下浊则不同。人间各处都分布着下浊楼,这是六界之人进入到下浊的唯一通道。下浊鱼龙混杂,有各色的集市、黑·市及拍卖会等。在这里,法力不受阻抑,混乱不堪。
冷梧沉默片刻,又问:“打算何时回去?”
湫安垂眸,眼底是真切的迷茫。
“等我参透了,就回去。但着实不知要多久。我让他留下,也是这事因他起,他在这,许能有所助益。”
至于这个“他”是谁,两人都心知肚明,无需点破。
“你安排他下的界?”
“说笑了。看见他之前,我根本不知他何在。”
冷梧点点头:“他来找的你。”
“嗯。”
冷梧忽然笑了一下,随即叹道:“孽缘。”
湫安瞥他一眼:“若不是我修为受阻,谁有时间想这档子事?”
冷梧敷衍地“嗯”一声,指指前方:“到了。”
月色明明清朗,可是回马巷口却平白无故多了几层白雾。
冷梧走在湫安前头,一脚踏入雾里。
沁凉的水汽迎面笼罩上来,回头时,湫安已不见踪迹。
“三师哥?”
冷梧皱着眉头喊了好几遍。
无人应答。
湫安喊了几声冷梧,最后果断放弃。
看来已入梦境,他想,果然是诸梦。
那么,这是谁的梦?
诸梦入梦境汲取力量,以梦修行。但是前提是有人入了她的迷雾梦境。有人入梦,她便会选取最容易摄取的一个人记忆或执念来施展梦术,吸取人的欢喜、惊惧、嗔恨。
眼下,只有我和冷梧入境,那这会是谁的梦?
不需多想,因为眼前迷雾已散。
这是一间极其窄小的、阴暗的厢房。房间破败不堪,可门窗都紧紧关着,密不透风。腐烂发霉的气息直冲脑门,湫安快被这气味溺死了。
梦境来源于记忆,美梦可能是向往,噩梦则可能是记忆。
冷梧怎么会有这般记忆?
“吱呀。”
木门被小心推开,一线光落入阴暗。
湫安随着光线转移视线,看见了蜷缩在墙角的瘦小男生。
“喂!”
一声低低的孩童音从门外响起。
湫安又看过去。
一个扎着双髻的小孩拿着一枝莲花在往里偷偷张望。
“喂!喂!死没死?还活着吗?”
墙角的男生艰难地睁开眼睛:“没死。”
气若游丝。
湫安心想,没死也离死不远了。
锦衣华服的小男孩握着莲花跳进房间里来,还不时回头望望,像是在确认外面有没有人发现。
他三步并两步跑到墙角,将浮动着云纹的仙莲塞到那人怀里。
“这是我今日偷偷跑去上清采的,是湫安仙君的仙莲,”男孩回头张望几下,“我听说它是上古云莲的种子孕育而来的,灵力无边,连神界都是没有的。你快吃了它,等你有力气了,我带你逃出去。”
那男生身上的衣服不仅不合身,而且还都是破烂的,仙莲在他怀里显得格格不入。
他伸出枯瘦的手,小心翼翼的碰了一下莲花花瓣末端的一线灿金。可下一刻他就像是被烫了一样,立马缩回手,要将莲花推出去,可是实在没有力气。
“不,不要。”
“你吃了它就不会死!”
“偷来的,不要。”
锦衣男孩气急了:“你这蠢货!天峰之上,湫安仙君何事不知?若无他默许,老子九条命都采不来这仙莲!”
“不——唔——”
许是说话声音大了,外面响起了脚步声。
锦衣男孩连忙扯下几片花瓣就往那人嘴里塞。
看到这,湫安哪里还能不知道这是谁的梦?
他记得这朵莲。
这是墨龙族的幺子偷下神界,跑到上清第三宫,踩着湫安仙君的莲舟,当着湫安仙君的面咬下的一枝莲。
当时湫安还打趣他来着。
——小殿下,光天化日之下怎么还偷本君的莲?
墨龙幺子匆匆回头,答说:来日必当重谢。
想到这里,湫安不禁皱眉。
两人关系这般要好,怎么还一口一个“喂”字称呼?
仙莲在墨龙幺子的法力催化下入口即成灵流,涌入男生枯槁般的身体里。
还余一个小小的嫩金莲蓬,幺子刚摘下它,大门就被踹开了。
高大的阴影投照下来,墙角的男生不禁抖了抖。
“别怕,我护你。”
锦衣男孩连忙将莲蓬塞到他手里,又摸摸他的脸,说话时语速飞快。
“莲蓬灵力太强,你接纳不了,你好好修习,等日后灵海稳固了,再把它吃掉。”
语罢,他转身抽出短剑,横于身前。
“大胆!谁允许你们进来的!”
“我准的。”
一道威严之声响起。
幺子不禁一愣:“……祖父?”
他猝然回头,捏了个法诀按到杂血墨龙的脑门。
再一下,他按住那人的肩膀往后推。
“裂境!”
他刚学会裂境,还不知道怎么把人送到特定的地点。所以,他也不清楚这人会被送到哪里。
不过灵智已封,没人能用寻灵法找到他。
这固然不保险,可是也有一线生机,总比死在龙宫好。
此境将塌,在纷繁的色彩碎片里,湫安看见这小殿下被一脚踹飞,重重地摔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