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君》 第1章 闲王病危何处去 秋色正浓,整个洛都都被红叶浸透了,处处显出浓厚的秋味来。 然而,皇宫内的人们却无心赏秋,只余得桂树枝头最后的零星丹花,也都落拓。 “北王醒了吗?” 元琛帝站在御书房窗边,看着外面丹桂零落。 他身材挺拔,眉目俊朗,自成威严,此刻几乎看不出什么喜怒。 公公乐间收拾奏章的手一顿,低垂着眉眼,言说道:“北王殿下那边尚未传来消息,陛下若是想知道,老奴现下去瞧一瞧?” 天色昏沉,小雨淅淅沥沥着落下。元琛帝转着墨翡扳指,侧过脸,说:“有什么好瞧的?没来消息就是没死。” 乐间弯腰:“陛下说的是,的确没什么好瞧的,老奴糊涂。” “陈太医年岁已大,又连日劳累,身体堪忧,你让人去传个话,让他回太医院歇歇吧。” 乐间听出他话间的意思,连忙放下手头的东西,紧步走到虞喆身侧。 “陛下,北王殿下虽爱好花天酒地,但是从未犯有什么过错。俗话说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此时撤人,怕是惹人猜忌。再况且,陈太医正气凛然,不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啊,他必定——。” “朕几时说不救了?北王可不能死。” “朕还没玩够呢,怎么能让他死?” 乐间急忙把话压在喉咙里,不敢再说下去。 “朕疼他、爱他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舍得杀他?” 雨下的不大,只是濛濛然一片雾水。 虞喆伸手,指尖接住窗外桂花叶上垂落的水珠。 晶莹的水珠轻晃,填满指甲的缝隙。 虞喆轻捻指尖,余湿渗透开。 他一脸浅笑,自顾自地呢喃。 “他是被攥在手掌中的扶桑花,任人赏玩、摆弄、践踏。” “乐间,你说这手掌是的谁啊?” 乐间抖了一下,回答道:“除了陛下,老奴想不出旁人了。” 虞喆的笑意更甚。 “朕最喜欢看他明明气得要死,却还要笑着说好的样子。真是和朕当年一样呢。” “晟清啊,你夺走了太多太多本该属于朕的东西,朕怎么可能放过你?” 浅微的湿润被体温蒸干,虞喆垂下手,迈步走到书桌边坐下。 玄色衣摆在木质地板上微微堆叠,室内光线昏暗,但是依旧可见衣摆上的金线龙纹刺绣。 他坐在那里,意味不明地“呵”了一声,眉眼间染上些许开心。 “洛都太小,鸟儿待腻了,想跑了。” “那就让他跑。他不是要自由吗?” “不过是‘自由’而已,他要,给他就是了。他开心最重要。”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一封被打开过的密信上,眼神如刺。 “可现在晟清弟弟病危,命悬一线了,朕该怎么救他? ” 乐间凑到虞喆跟前,小声说:“老奴听闻世间有神医。” “花不问?他待在福州城,太远了。” “陛下,远虽远,但是福州城地僻,又没有洛都繁华,北王殿下闹腾不到哪里去,说不定那边过于无趣,殿下病好后就会自己嚷嚷要回来。更何况还有黎家给陛下盯梢。” “陛下,有黎家在呢,定能将北王殿下看得好好的。” 虞喆的呢喃声很小,但是在这空旷的殿宇内清晰可闻。 “真是可怜了朕的弟弟。无论跑到哪里,都活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肆意不了一点。” 可朕就是要这样做。 他要生不如死才好,他就要生不如死。 朕要营造一个自由的假相,先给他希望,然后一点点引导着他慢慢撕开这层假面,看见窒息的真相。 “淞王近况如何?” “回陛下,淞王一直是老样子,不好,但也没再坏下去。” 虞喆看向乐间,问道:“不如,将淞王宣回洛都。你觉得怎么样?” 乐间跪在地上:“陛下好主意。” 虞喆终于大笑。 “那你就去安排吧,把虞川送往朕亲手打造的另一个鸟笼。淞王进都,虞川不敢放肆。” “哦对了,淞王进都之前,虞川必须离开。不要给他们兄弟两见面的机会。” “老奴谨遵皇令。” 乐间得了命令,连忙出去。 待他缓过神来,才发觉里衣已然湿透了,在这凉雨中,透着本不该有的刺骨之寒。 几碎桂花落下,被将凋的扶桑接了。 北王府的扶桑花开得正盛。 红色、粉色的花朵拥拥攘攘,填满整个王府的空地。 北王殿下一改平时奢华的纨绔模样,只着了素白长衫,头发也只是在将近发梢处用一根浅蓝色的发带拢住。 他倚靠在窗边,手里盘着一个紫红的李子,神色恹恹。 老太医陈则远端着一碗药进屋。他虽白发苍苍,可是步伐依旧矫健。 “哎呦,殿下醒了?醒了有多久了?您怎么也不招呼一声?快放下,那李子可不能吃,太凉了,与药性相冲!吃完就倒啊!” 陈则远话特别多,是个啰啰嗦嗦又无微不至的小老头。 虞川回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看了一眼完整的李子,然后毫不犹豫地把洗了不知有几天的、可能又落了灰的李子递到嘴边,“咔咋”咬了一大口。 陈则远:??? 要不您还是别醒了吧。 “快放下!别吃啦!”陈则远放下药碗就要往这边来。 虞川不听,趁着这人还没跑过来把李子夺走,赶忙“咔咔”几口把它吃完了。 “哎呦!” 他无视陈则远的大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起窗台上装满果子的玉碟,另一只手颠着核,快步走向床榻。 转头回望时,他忽然瞥见花间空隙里有一只白鸟,于是手又免不得一贱——把那核扔了出去。 结果,用力过猛,把鸟砸死了。 虞川:哇哦,我好厉害。 但是报应从来不会等到下一刻。 刚走到床边没一会儿,虞川就感到一阵腿软,喉头也泛起一阵腥甜。 看到虞川撑在床边不动了,陈则远用他那小眼睛翻了个白眼。 “我让您别吃,您不信,现在该怎么办才好呢?” 显然,那碗熬了很久的汤药已无了用处。 陈则远叹息一声,疾步走到虞川跟前。他拿下果碟,把虞川按到床榻上,扯下某人的衣服后领就开始扎针。 虞川又成了刺猬,一只一动不动的刺猬。 刺猬有气无力:“陈大人,我对不住你啊。” 陈则远持续地翻着白眼,假笑:“呵呵呵。” 刺猬也跟着笑,笑着笑着给自己真笑乐了。 陈则远:…… 我大抵知道我为什么治不好您了:您或许不是中毒了,而是是患有脑疾。 治疗方向错了,又怎么能治好? 恰在此时,前厅来人通报。 花叶提着死鸟,带着湿润的水汽跳过门槛,铃铛发饰叮当作响。他弯腰冲虞川和陈则远行了个礼。 “殿下您终于醒啦!陈太医好!宫里来人了,现在正在前厅等着呢。要去带进来吗?谁去啊?” 陈则远站起来,他和虞川对视一眼,说:“北王殿下尚未苏醒,我去看看。” 花叶点点头,又问刺猬:“殿下,这鸽子可以当作是晚上的加餐吗?要烤的还是煮的?” 虞川探头:“烤,烤的脆一点。” 花叶眨着眼睛比了一个手势,蹦蹦跳跳地蹿入蒙蒙秋雨中去了。 “陈大人,你——” “殿下放心,微臣知道该如何说话。” “哎,劳烦陈大人了。” 陈则远回头看他一眼:“您少惹点祸事就是了。” 话音刚落,虞川又咋呼了:“不是,你咋能这么说话呢?!陈老头,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做惹事?!” 陈则远摆摆手,提着衣摆跨出了门。 室内无人,虞川终于安静下来,他侧着头,看窗外的扶桑随风晃动。 不过几息,花叶又跳进来,塞了个纸条给虞川。 “鸽子腿上绑着的。” 虞川点点头,沉着一张脸扫过上面的几个小字。 他趴在床上,细细“品味”血液里翻滚着的痛意。细密的汗珠渗出来,几乎要流到眼睛里去,他抬手,用衣袖抹了。 意识昏昏沉沉,日头还未落下,他就先晕了过去。 未有几时,太阳彻底落下去,夜色很快染满天空,一钩残月在薄云中显露消瘦身形。 虞川从噩梦中挣脱而出,侧头喷出一大口淤血。淤血吐出后,他瞬间感觉好受些许,连喘气都有了力气,痛感似乎也有所减弱。 背上的银针早已被取下来,什么都蛮好的,就是他伸手一摸头发发现发带不知道弄到哪里去了。 虞川:我发带呢?那可是镶了玉的!超贵啊!!! 他用衣袖胡乱抹了一下嘴角就坐起来了,也不管有没有弄干净。 夜色早已完全笼罩下来,室内特别暗,虞川什么都看不见,他隐隐的感觉有些不对劲。房间里点了熏香,还是熟悉的味道,但是……又很不一样。 “花叶?” 他喊道。 “吱呀。” 门被推开,十五岁的少年拿着蜡烛进来,一边说话一边点房间内的蜡烛。 “殿下,我来啦。我们现在也不在王府里。” “但是周围都是……呃,就目前而言都是自己人,殿下可以放心说话。” 室内灯火通明,虞川眯着眼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花叶将自己手中的蜡烛放到了桌子上的烛台里,冲虞川弯腰施礼。 “陈太医吩咐说殿下觉浅,微微的月光照进来刚好,不用点烛,我也不敢反驳,就没点。” 他眼神飘忽着:“我是真的不敢违背他,他揍小孩。” 虞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又笑起来,有着十足的少年气。暖色的烛光下,他的眼眸亮如星辰。 “小事儿,不重要。你先回答本王,这是在哪里?” 这个房间不但不大,而且十分简陋——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都是普通的木制的。 微茫的月光犹可从小小的窗户照进来些微,但其实也无济于事,房间该怎么黑还是怎么黑。 “回殿下,我们是在船上。” 虞川眉头一挑,心道一声好。 终于…… “要去哪里?” “好像是叫什么福什么城的地方。挺偏的,我们顺风顺水一路行船,得要小半个月呢。” “该不会是福州城吧 ?” 说完,虞川偏头咳嗽了好一会儿。 “好像是的,好像就是叫福州城。” 北王殿下掩面藏笑:福州城……好啊,福州城好啊。 之前还在担心要怎么去福州城,眼下倒是一切刚刚好。 “怎么会是去福州城?花不问不是在安城吗?” 虞川掩下心中欢喜,故作疑问苦恼。 “安城?殿下,我听说,就是听说哈,神医花不问在那什么福州城,他可以治好殿下您的病症,所以皇上特批让您去那里疗养。” “花不问在福州城?!他怎么又跑到福州城了?!” 谁让他去的福州城? 该赏,大大地赏。 “算了,也挺好的。”虞川手撑脑袋自说自话。 “随行的除了你还有谁?” 花叶掰着手指数:“有周哥、沈哥、孟孟,还有我和岁姐。但是岁姐临时有点事情,没来。不过没关系,她说过几天就会追上我们,再不济就是福州城再见。” 虞川若有所思:“是皇帝让你们几个来的,还是沈崆安排的?” “皇上御旨说可以让几个亲卫随行,但是最多不能超过四个人,然后沈哥就安排了我们几个平日待在殿下身边的人。沈哥说他本来不想让我和孟孟来的,但是又没其他信得过的人了。我俩虽然脑子不好使,但是至少殿下可以毫无顾虑地相信我们。” “啊?现在难道不是五个人吗?” 花叶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最后眼睛一亮,说:“岁姐从来不说话,是空气,可以不算人。” 虞川心情本来就好,眼下正好给了他不用憋笑的机会:“她要是知道你敢这么说她,嘿嘿,你小子免不了被胖揍一顿。” 花叶做出了一个两手托腮帮装害怕的鬼脸:“所以殿下可千万不要告诉岁姐!” 虞川揣了一肚子坏水:“放心,你免不了一顿捶。” “啊啊啊——殿下——你无耻——” “哈哈哈。” 虞川笑着从床上下来,他忍着头脑的晕眩坐到椅子上,一头墨发散乱。 “本王的发带丢到哪里去了?” 花叶:“不知道啊。我咋能知道呢?” “殿下晕过去了。今天下午是……啊,是周哥和沈哥把殿下搬——抬——也不是,反正就是抱——啧,就是怎么样到马车上的,然后又到了船上。可能掉了也没准。我记得那个蓝色的布条老贵了,够我买三个月的糖吃呢。” “……嗯。” “哦!我忘记了!殿下!鸽子没带来!烤的半熟呢!” 虞川拿他没办法:“没关系,府里的人会把它烤熟并且吃掉。其他东西都带全了吗?比如衣服、配饰、金银?” 花叶大大的眼睛里露出无法掩饰的愚——单纯:“呃……好像都忘记了。都怪总管,他没提醒我们!” “其他人也没想起来?” “呃……大家都很忙。而且平时就是我负责钱财这方面的……” 虞川无语:“那你还能忘记?!” “哎呀殿下,我忘了呀!那能怎么办呢?总不能回去拿吧,王爷从属私自进都城,死罪啊!” “殿下,要不咱走一步看一步吧?” “……” 虞川简直无话可说,要不是没力气的话,他真的能把自己的两条腿拍烂。 啥也不带……咋,我的脸就那么值钱吗?要花钱的时候直接把脸给人扇呗? 这事儿做得真漂亮,简直无可挑剔! 大虞史书上将要写的“北王南下治病”真的可以考虑改成“穷光蛋南漂记”! 第2章 一路飘摇至福州 虞川保持沉默。 花叶时不时抬眼偷看他:“殿下?您没事吧?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管钱了!真的!骗人我就是小狗!” 虞川扯了下嘴角:“不必,你……出去休息吧。” 花叶始终笑着:“好嘞,殿下晚安!” 黎明前的二三个时辰,虞川都没闭眼。 原因有二。 一是这位下属惊为天人的操作让他又气又好笑,二是他实在是难受。 他想:这毒是我自己吃的没错,也确实都是些奇毒,可是我昨日一早就已经吃了一部分解药了,再加上陈则远,其他毒也该在今天都解了啊。怎么这种中毒的感觉还是没有任何真正消退的迹象? 刚才吐了口血,觉得好些了,可是才不过几时,头脑又开始发胀。 “自作孽不可活啊。” 他低声说,又猜想该不会是太多种毒素混合到一起导致产生了新毒吧。 虞川本来得到消息说花不问在安城,可没曾想他竟然又跑到了福州城。 这是帮了他一个大忙不错,可是眼下更应该担心的问题是—— 这将近的半月行程,我该不会就直接死在路上吧? 怎么不直接搞个符咒来个瞬移? 好吧,全天下也没几个人能画出这速递符来。 疼痛闷胀一阵阵地袭击头脑,血管里仿佛有无限的细刺在随着血液艰难涌动。眼睛很难受,眨眼的时候尤为刺痛。 他“啧”了一声,有些无语地说道:“我之前不是也这样吃过一次么,怎么这次的感觉和上次完全不一样?” 该不会有人本就想着趁我喝酒玩乐把我杀了,所以又下了另一种毒吧? 服了。 我也没接什么仇怨啊,怎么总有人图谋不轨。 “啪!” 房门被暗风吹开,重重地砸向墙壁。 虞川的思绪被截断,他歪头看了一会儿,而后果断拢衣起身。 单薄的衣袍逶迤在地,他行走时,腰间佩玉环饰叮当作响。 夜风吹来,撩起他额前的碎发。 “殿下殿下!您就待在房内,千万别出来!” 就在虞川刚刚走到门边时,花叶突然从夜色里冲出来,又“啪”地一声关上了门。 虞川嗅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酒味。 啊哈?这是在搞什么啊??? 他贴上门,想听听外面的声音,可是不知道是这门太隔音还是怎么回事,竟然一丁点儿声音都听不见。 不行,就算外面是刀光剑影,我必须要出去! 要不说好奇心害死猫呢,虞川想,这谁能抵御的了啊。 他拉开门,手扶着墙壁沿着通道走,墙壁上的烛光十分微弱,他什么也看不见。 不知摸索了多久,瞎子才来到了室外。 已经将近破晓,天色还是蛮亮的,再加上琉璃罩里未熄的烛火,瞎子终于看得清东西了。 他面上带着微笑,忍着头痛一点点缓步向前走,逐渐靠近暗处那两个对坐的人。 “呦呵,这不是花——繁花酒庄的孟夏嘛,香不香?”虞川笑问,他在喝酒鉴酒这方面可是个真真切切的行家。 只要他喝过,他一闻酒香就知道是什么酒。 这孟夏可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当初不被允许喝,后来还是他趁人不备偷尝的。 那人望过来时,眼睛笑眯眯的,连带着这酒都让他难以忘怀。 ——你这混账,杯中残酒都偷。 不过,他的思绪很快就被两个小混蛋打乱。 孟孟:“超香!这是我喝过最好喝的青梅酒了!我还要再来一杯!” 花叶:“我也要!你这小子别和我抢!” 两人自是一番争夺。 过了许久,大抵是因为刚说过话,花叶慢慢品出声音的主人是谁,他举杯的手顿在半空:“殿下……您来、来啦?” 虞川看着少年尚且稚嫩的脸庞,微笑:“是啊,本王来了呢。” “小孩喝酒长不高哦。” 花叶僵硬地转过脸,但是脑海里又灵光一现,于是他把酒杯猛然一举:“殿下,一起啊?” 虞川低头看了眼被酒水泼湿的衣袖,想刀了花叶的心都有了。 清冽浓郁的梅子香气带着一丝甜意冲进了酒鬼的鼻腔,勾起了他的馋虫,偏生他还不能喝。 他看向罪魁祸首花叶,彻底绷不住了。 “都给本王滚!!!” 几刻钟后,虞川披着略厚的外衣坐在椅子上,手里端着一杯他最讨厌的酽茶。 天色已然大亮,鲜红的初日的倒影在粼粼水面上被切割成细碎的闪光,那仿佛是数不尽的耀眼宝藏,带着自由的味道。 扶桑花在迎风盛放呢。 两个喝酒的人歪歪扭扭地跪坐在甲板上,憋着笑。事外人沈崆站在虞川身后。虞川边抿茶边看前面两人,满脸笑容。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背着本王喝酒划拳,还有没有王法啦?” 他声音不大,又很缓,别有一番味道在。 那两人瞧了彼此一眼,差点就要憋不住笑出声来了:“殿下,我们真的知道错了,以后绝对不偷摸着喝酒。” 虞川慢悠悠吹吹茶,眉头有些皱。 沈崆站在那里,装出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沈崆啊,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沈崆弯腰:“回殿下,属下没看住他们,也该罚。” 虞川又抿了口茶,余光看向扶栏观景的陈则远,故意抬高了点声音,说:“没事,以后都注意点,千万不要在船上喝酒,尤其不要引诱本王喝酒。陈大人说了,早就说了,本王不能喝酒!都听到了吗?” 三人齐齐点头配合:“明白的!绝对没有以后了!” 陈则远眯着小眼往这边瞧了几眼。 虞川甚是满意:“不错,都去吃早饭吧,再不去,早饭都被姓周那小子干完了。” 两人赶忙从地上爬起来,推搡着去饭厅吃饭了。 虞川偏头悄声说:“沈崆啊,你多瞧着点。” 沈崆:“……属下明白。” 虞川想跳起来表示雀跃,奈何身体状况不允许,于是只能笑笑,而后借着沈崆的力站起来。 “陈大人,是先吃药还是先吃饭啊?” 陈则远微微躬身施了个礼:“微臣先给殿下扎几针,然后殿下去用早膳,过半个时辰再喝药。” “好嘞,都听陈大人的。” 日头上来又下去,日夜交替之间,唯有粼粼水波不变。 在河上漂着是真的很无聊。 虞川之前总是靠在栏杆上看风景。 这风景刚看时觉得十分新奇美丽,可是连着看了这么多天,他早就腻了。 但是实在又没有别的去处,遂而只能靠在船边发呆,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的那种发呆。 现在倒好,他连风景都看不了了。 离到福州城还有四五天,虞川彻彻底底地倒下了。 他躺在床上,气息微弱,脸色像是被冻得发青,可身体却十分烫。 陈则远是真没辙了。 能解的毒他都解了,唯有这余下的毒劲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故而无从下手,只能给虞川服用些清毒的通药。 他本以为前些阵子虞川能走能说能笑就意味着毒素在减退,可是如今看来,那些时日倒是有些回光返照的意味在了。 沈崆和周粥这几天一直守在床边,茶饭不思,憔悴了许多。 孟孟捏着他的护身符不停地念叨来念叨去,后来虞川醒过一次,嫌他烦把他赶出去了。 花叶就捂着嘴,窝在墙角抹眼泪。 那天夜里,他彻底失去了呼吸,唯有一点极其微弱的心跳。 众人皆慌了神。 可是说来也奇怪,不知是谁的祈祷起了作用,一度失去呼吸的虞川后来又有所恢复,竟然撑到了停船靠岸的那个夜晚。 十月十五,天上的月,格外明朗。 沈崆将虞川抱着,稳步踏下阶梯。 虞川此间是醒着的,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看见了水面上破碎的月影,像是白玉碟的碎片。 一丝血从唇角渗出,他再次出现了幻觉。他看见了一个纯白的人影站在船尾,怀里抱着几支绿得有些透明的仙莲莲蓬。 而再一眨眼,一切又都没有了,只余碎月浩荡。 朦朦胧胧中,过往事又浮现在脑海里,那个处于藕荷之海中的面庞已模糊不清,但虞川清晰地知道那是谁。 模糊的不是往事,是视野。 “咳咳咳。” 虞川偏头,咳出口口鲜血,但他没有皱一点眉头。 “……去哪里……” 虞川没哭,只是明日清晨的秋雾提前降临到了他的眼眸中。 他伸手,像是想要抓住些什么,那些许多年前未抓住的东西。 “殿下!殿下!”沈崆焦急地喊他,企图把他喊回神。 没有用。 虞川不过十八岁,还在成长期,本来就瘦。再加上着千奇百怪的毒,他几乎只剩下皮包骨了,看上去就使不出什么劲,但他想要挣脱时的力气还不是一般大。 眼看他就要摔下来,沈崆不敢冒犯,只得喊陈则远。 陈则远几步跨过来,一根银针扎到他的脖颈,虞川才安分下去——又昏了。 岸边停了两辆马车,马车帘幕上绣着的青竹纹路在月下闪着浅光。 两匹无人看守的、纯白色的高大骏马甩着尾巴在一旁等候。 黎家。 沈崆心想。 几人将虞川带进其中一辆马车中,安顿好。 除了沈崆要赶时间驾马车去医馆外,其余人又都下来了。 他们微微躬身,冲陈则远施礼。 “陈太医,多亏您一路照料,你着实辛苦。此番归去,祝您能有空多歇歇。” “大人,平安归都啊。” 陈则远也作揖:“各位此行风顺。” “天气渐凉,勿染风寒。” “来日北王殿下回了洛都,老臣再与殿下约酒喝。” 他面带着微笑,登船飘飘而去。 花叶他们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船舶消失在了视野里,才走向另一辆马车。 殿下之前特意吩咐过,礼数不能丢。 月光普照万物,榕树分割光影。 “笃笃笃。” “笃笃笃。” 沈崆做事一向仔细,他按照之前了解好的路线,顺顺利利驾车行到医馆前。 医馆门没开,他就跳下车,叩响了门上的铜环。 过了好一阵子,大门才有了些动静。 一长发半披、衣着鲜艳的小女孩费力地推开门,沈崆连忙拉住大门,将门彻底打开。 女孩把垂落肩头的小辫子提到了背后,圆圆的大眼睛里满是毫不掩盖的打量。 “我是这里的药童,您是……” “在下是北王殿下的侍卫沈崆。” 小药童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啊,你们来啦?快进来吧,都别客气,就跟自己家一样。” 沈崆:…… “谢谢。” “哦对了,马车里是王爷呢,我是不是该行个礼?” 没等沈崆回答,她就冲马车行了个江湖气十足的抱拳礼。 “草民见过王爷,王爷万福金安。” 本是十分霸气的抱拳礼,但由这不及人腰高的小女孩做起来,就有些好玩了。 这行的是哪门子礼? 沈崆想笑,但是忍住了。 他带着虞川进了医馆,又跟着药童上楼把虞又煦安置好,之后其余几人也都到了。 药童裹紧了她身上花里胡哨的杂色外衣,大大方方地打了个哈欠。 “好晚啊,都丑时一刻了,你们忙活吧。我的任务完成了,我要去睡觉了。再不睡就要长不高了。” 她又一抱拳,但是还未开口说话就被沈崆及时拦下来了。 “殿下还未醒,药童小姐……不必如此行礼。” “哦——那等王爷醒了我再来参拜参拜。我走啦,拜拜了各位。” 花叶:“参拜?哪种参拜?” “谁允许你们如此大声喧哗的?!” 沈崆刚从那道亮影上收回目光,就听得一声中气十足的呵责,花叶他们几个也都愣住了。 众人回头,只见楼梯上缓缓上来一个身着白衣的、两鬓斑白的中年人。 他囫囵扎起的头发还有些乱。 沈崆有些不太敢确定这人是谁。 正经来讲,神医花不问应该三十大几岁,可眼前这人看上去将近五十了,肯定不是他。 那是谁呢? “以后再大吵大闹就收拾好你们的东西,从老子的地盘滚出去!” 老子的地盘? 很好,现在可以确定了。 神医,花不问。 可是……你自己的声音难道不大吗? 第3章 初听公子心欢喜 “还不都去睡?站着干嘛?” 花不问面露凶相。 小药童见师父不开心了,连忙将剩余几个人往楼下空房领。 楼上一片寂静。 花不问站了许久,他一直看着虞川,未曾移开目光。 最后他叹了口气,弯下腰探了那人的脉搏。 他的眉蹙得更紧了。 有些不确定似的,他又探了几次脉才直起腰来,挠着头走出房间。 连洛都都有漏网之鱼吗? 虞川躺在床榻上,眼睫紧闭,而唇边的那丝血液不知被谁给擦拭去了。 太阳缓缓升起,暖黄日光将沉默的夜色押入地底,封闭。 花不问刚拉开门,就看见花叶跟做贼一样,猫着腰准备下去。 “站住,”花不问叫住他,“把这个信送到黎家山庄,立马交给黎家家主。” 花叶将信封接了,又弯腰施了一礼才下楼。 花不问看了眼虞川。 寂静将一切淹没,花不问突然有点茫然,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干什么,于是就只是站立着,看着他。 一只白鸽落到窗台,它歪头发出几声“咕咕”叫。 花不问转头,冲白鸽招招手。 白鸽飞到他的肩上,理了理羽毛。 花不问屈指弹了它一下,白鸽又“咕咕”叫起来,飞到了床头,歪头看床上躺着的濒死少年。 看了一会儿,它又歪头想去啄虞川。 “你家公子怎么还不来?” 花不问抓住白鸽,语气倒有些怨。 “你家公子怎么这么忙?” 语罢,他又弹了一下白鸽小小的头。 白鸽飞起来,再次落到他的肩头,啄他的肩膀。 花不问坐到床边,小药童从门外探进一个头。 “师父,药熬好啦,现在要端上来吗?” “端上来,药渣别丢,攒着。” “是,师父。” 小药童“噔噔噔”地跑下楼,又端着药小心翼翼地走上来。 花不问接过药碗,说:“手不稳啊,记得加练。” 小女孩瘪嘴:“哦。” 花不问看着她失落的背影,忽而笑出来。 “拿些铜钱,上街买糖葫芦吃去。” 小孩子猛然回头,眼睛闪亮亮的:“真哒?” “真的,快去吧。” “哦耶!”她跳起来,“谢师父!” 花不问一边笑,一边用他的手背拍虞川的脸。 “啪,啪,啪。” 虞川:我真服了,俗话说得好,打人不打脸,你到底有没有点边界感啊。 “别装了,快起来。” 虞川:真假?该不会诈我的吧。不起,坚决不起。 花不问:“老子耐心有限,再不起来滚出去。” 虞川:…… 于是他睁眼了。 俗话说得还好,识时务者为俊杰。 “你怎么知道本王——” “喝了。” “没吃饭,不能空腹喝药。” 花不问翻了个白眼:“这神医你来当。” “可本来就——” “这药就是要空腹喝。” 虞川缩缩头:“哦。” 他看着那碗黑漆麻糊的药汁,根本就不需要他凑近,那又苦又酸的药味就直冲脑门。 他斟酌片刻,得出方案后果断执行——躺下,闭眼。 没办法,他做事情就是这样干脆。 “我睡着了。” “……” “不是,你有病吧。” “本王要没病,你能看得见?” 还真挺有理。 “……不想死就起来,赶紧喝了。” “苦。” “你多大人了,还怕苦?” “怕苦怎么啦,就怕了,你还不许人怕苦了?” 花不问笑了。 “你可真贱,你要是我儿子我早就抽死你了。如此脾性,谁能受得了?怕不是要打一辈子光棍。” “不可能,总有人能受得了。” 虞又煦把被子盖过头,闷声闷气地说话。 “谁啊?” “要你管啊。” “等会黎公子来了你可要乖些。” 虞川立马露出头来:“怎么说?” 花不问蜷了下手指,垂眼说到:“近来……妖物横行,黎公子已经操碎了心。前些日子又受了伤,没多少精力由你胡闹。” 虞川整个心都绷起来了:“怎么受了伤?重不重?何时受的伤?眼下好没好?” 花不问狐疑地看着他:“你管那么多做什么?不耽误你治病,放心吧。” 花不问收回放在他身上的目光,转而望向窗台上的白鸽。 “不是,你告诉我啊!湫——他到底怎么样了?” “待会就能看见了,你到时候自己问吧。赶紧把药喝了,然后拿到厨房,把碗洗干净。” “待会儿是什么时候?” “……” “你烦不烦啊?待会就是待会,你好好等着就行了。” “也许你把药喝了他就来了。” 虞川看了他一眼,干脆利落地仰头将那碗药一口气全干了。 “我喝完了,他怎么还不来?” 花不问:“……你过来,我给你看看脑子。” 虞川后知后觉:“你骗我?” 花不问拿了药碗就要走。 “你中的夜妖之毒,白日无甚作用,晚间才发作。黎公子晚上会过来。” “你们人族都喜欢撒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花不问乐了:“你不是人?行了行了不用说,你确实算不上是个人。” 说完他就“噔噔噔”下楼去了。 虞川倚在床头,五官皱在一起。 那药虽说是说干就干,但他真的没想到后劲有这么大…… ——差点就要被喉咙间涌上来的浓重药味苦死过去了。 苦死我算了,靠。 活受罪。 “你要吃糖葫芦吗?糯米山楂的。” 一个小孩的声音响起,和刚刚那个小药童的声音一摸一样。 虞川努力把表情控制好,然后抬头看小女孩:“这么快?你不是刚刚才出去吗?” “过一条巷就是榕林街啦,很近的,街上好多好多吃的玩的,我挑了最近的一家。” 小孩说话没逻辑,有点怪。 “哦,”他应了一声,“我可以吃糖葫芦吗?” “可以的,少吃一点没问题的。而且这是师父的钱买的,不吃白不吃。就算要吃死了,师父也可以把你救回来。” 小女孩将那根只串了三个的冰糖葫芦串塞到了他手里,而自己拿着那根串了将近十个的大串慢慢吃起来。 “……哦。” 虞川笑起来,他咬了一口山楂,都吃了一会儿了才后知后觉地问:“你们不会要我付钱的吧?” “不会啊,我们有钱,我们有好多好多钱。师父还存了好多好多钱,说以后给我当嫁妆呢。嘿嘿嘿,你没有吧?你一定没有。” “你是在炫耀吗?” 女孩捂嘴笑,头上的芙蓉绒花一颤一颤的。 “我就是要炫耀啊。” “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端着药碗下床。 “我叫阿玫。” “梅子的梅?” “是玫瑰花饼的玫啦!玫瑰花饼你吃过吗?超级好吃的,玫瑰文斋的最棒!你也一定没有吃过,但是我总是吃。” “……好名字,我没有吃过玫瑰文斋的东西,玫瑰文斋是只有你们这里才有的铺子吗?” “对啊,那不然呢?我们这里的玫瑰,全天下最棒的玫瑰!” “对啦对啦,你叫什么呀?” “虞……川。” “大鱼的鱼,穿鞋的穿?” “呃……渊虞的虞,川水的川。” “哦。听不懂,”阿玫仰头看他,“但是我知道川水的川。” 虞川咬了口冰糖葫芦,拖着鞋出去了。 “嗯,那挺好的。没事的时候还是要多看看书的。” 阿玫跟在他身后碎碎念。 “你不会死的。” “嗯,有你师父在,我死不了。” “可师父也救不了你,他只帮你缓解,解不了毒。” “……所以呢?” “但是你不要担心哦,公子能救你,等公子来了就好啦。” “公子?湫安公子?” “你怎么知道公子的名字?黎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但是我感觉他不会喜欢你的,但是哥哥非常喜欢我,我也非常喜欢黎哥哥。” 虞川顿了一下,问道:“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可是为什么不会喜欢我?” “因为你不乖。” “……那你为什么喜欢他?” “因为我喜欢长的好看的人。公子特别好看特别好看,他是全天下最好看的人。而且公子会带我吃大餐。” 虞川:“我不好看吗?” 阿玫:“你也挺好看的,但是你的好看和公子的好看是不一样的。” 他的笑显出少年的风气:“你说公子好看,能有多好看?” “嗯……我形容不出来,反正就是特别好看。就……嗯,你可以很清楚地看得出公子是男子,但是,在全天下的男子女子中,你都找不出来任何一个人比公子好看。” 虞川笑了,他把碗放到柜子里,然后捏了捏阿玫的脸。 “是的,他一定是最好看的。” “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的。” “嘁,没见过世面的人!本小姐不屑于跟你讲话!” “你说的都对,我特别相信,湫安公子真的特别特别好看,让人永生难忘。” 阿玫盯着他看,似乎在衡量这句话的可信度。 虞川揉揉她的头,转移话题。 “你有七岁吗?” “本小姐今年八岁。” “奥,厉害,好棒啊。” “嘁。你好敷衍,黎哥哥就从来不会这样。” “……嗯。” “你不仅没有黎哥哥好看,你还没有黎哥哥温柔,没有黎哥哥有钱,没有黎哥哥子有态度。” 虞川皮笑肉不笑:“……你能别一口一个黎哥哥吗?又不是你家的。” “这话说的就跟哥哥是你家的一样。你瞧,你还善妒。你唯一比得上黎哥哥的,也就是比哥哥高半个头而已。” 虞川:“……嗯呐,阿玫小姐说的都对。” “你知道就好。” 阿玫啃着她的糖葫芦,趾高气昂地走了。 虞川笑不出来,又偏头咳了一会儿。 咳了没一会儿,就碰上花不问手里提着一箩筐新鲜草药迎面走来,后面的两个小童也都抱着箩筐。 “时辰差不多了,你可以去吃饭了。” 虞川扯出一个微笑:“哪里有饭?” “穿过门前那条宽巷,就是榕林街,你自己买吃。” 虞川:“……你吃过啦?” “吃过了。” “外面卫生没有保障啊,要不医馆提供一下吧?” 他心想,我没钱啊。 这尴尬的局面……虞川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经历过。 这一下也是涨了世面了。 花不问把几箩筐草药都倒入水池中清洗。 “我只会给你提供晚饭,因为我估计到晚饭的时候你已经爬不起来了。当然,如果你让你的侍从去买饭的话也可以,倒省了我的事。” 虞川:“真的不考虑提供一下早午饭吗?尊敬的花先生。” 花不问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看他:“你有什么就直说,别拐弯抹角的。” 虞川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已有一种“背水一战”的“孤勇”:“我没钱,身无分文的那种没钱。” 花不问阴阳怪气:“不至于吧,传闻中咱们尊敬的北王殿下一向花天酒地,曾经为博红颜一笑而掷万两黄金,不会是没钱的样子啊。” 虞川:“没带钱。” 花不问:“……” 有趣。 这样的话,你的诊金是不打算付了? 第4章 虚言乱语皆谣传 “还有,不是博红颜一笑。” 花不问挑眉,眼中笑意更深:“呦,你才多大啊,还搞上蓝颜了?” 虞川捂脸:“不是啊。” “那是什么?” “是我府里的一只大白狗……” “它偷溜出府跑进了花楼里,后厨要把它宰了炖肉吃呢。” “我得到消息就连忙过去把它领回家嘛,后来那狗又跑去花楼好几次,再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事情越传越怪,竟然发展成了我日日沉醉酒色,唉,不想说不想说。” 花不问听了直乐。 “那狗怎么总往花楼跑?” “可能花楼里漂亮人物多呗。那狗贪财又好色,可惜吃坏了东西,英年早逝了。” 虞川默默叹了口气,把话题转移。 “扯来扯去这么多,说句老实话,你到底给不给我饭吃?” 花不问脸上的笑变成了鄙夷,翻过白眼后瞅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柜台的抽屉里有钱,要用就从里面拿。不要乱花。” “快去买饭吃吧,别愣站了。买完就回来,别耽搁,要不然晕外头被人踩死了都没人给你收尸。” “好。” 虞川终于松了一口气笑着应了一声。 毕竟而今是凡人之躯,不吃饭怎么能行? 街上人来人往,嘈杂而热闹,虞川本想着叫上花叶和孟孟一起的,但是他们两个都不知道去哪里玩了。 于是他只能一个人慢慢晃悠,一边走一边想着要吃什么。 他拿着一个铜板左看右看,颇为新奇。 之前用的都是金花金叶子,没见过这小铜板,还怪可爱的。 “汤包哎——皮薄馅厚又多汁的汤包哎——尝一尝不后悔啊——” “馃子——我家的馃子最好吃啦——好多口味——” …… 虞川像是什么都没见过,一个摊子一个摊子地逛过去,每一个都要伸头瞧一瞧。 衣袍飘逸像云雾,玉饰相碰犹泉鸣。 公子坐在茶楼第三层的雅间,透过半开的窗,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街上那个左晃晃右晃晃的人。 日头升得不太高,新生的日光透过窗子照进来,落在他如云的衣摆上,将那角纯白染成浅黄。 由两根玉簪斜插半挽的墨发垂直腰间,与纯白的衣衫和深竹绿色的腰封相触。 公子将杯盏拿在手间把玩,并不喝。 他手指修长,胜雪的肤色也不需要浅蓝色的杯盏衬托。 当湫安再次望向窗外的时候,已经看不到那个高挑的身影了。 而熙熙攘攘的人流还在涌动着。 楼下说书声不断,连连叫好声中太阳一点点上移。 将近晌午,公子站起身来,衣摆将将及地。 他一身纯白衣衫,只有腰封是深竹绿色。 湫安身形挺拔如竹,腰身也劲瘦有力,不弱不柴。 他又向外看了一眼,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 老榕树极力延展着,投下一片荫绿。繁繁茂茂的枝叶间,隐约可见一个人。 有些脏的白衣服,松垮扎着的、乱糟糟的长头发,哪里有半分亲王的样子? 某虞姓少年闭着眼睛坐在青草地上,背倚着树干,跟要死了一样。 脸色跟鬼一样:惨白。 湫安笑着转身下楼,只是那笑里多多少少有些不明意味。 他慢悠悠踱步到虞川跟前,脚一踢,一颗小石子就不偏不倚打在了虞川的小腿上。 虞川:“……不是,我那么好欺负——” 他抬眼看见湫安含笑的眼,一时熄了火。 “你怎么?” 虞川眨巴眨巴眼:“我好欺负的。” 湫安笑起来:“你认识我?” 虞川呆愣愣地扶着树干站起来:“你认识我?” 湫安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信来,他晃一晃手,说:“与我回家吧,北王殿下。” “今夜就宿在黎家山庄的倚眠楼里,我为殿下解毒。” 虞川连忙跟上他的脚步:“供饭吗?” “……啊?” “我的意思是说你给我饭吃吗?” 湫安以为他开玩笑,又或者是在说什么暗语,可偏头看他一眼,却见他一脸单纯和真切。 和往日倒是没什么区别。 “这,饭菜羹汤什么的,你,想吃什么与后厨说就是了,可能比不上王府奢华,但定然也能入殿下的口。” 虞川立马更加灿烂:“我名川,字晟清,哪个顺口你喊哪个,不要一口一个殿下。” 怪不习惯的。 “好,”湫安笑着回应。 “那么,你现下年岁几何?” “十八。十二岁出宫立府的时候就取了字,不奇怪的。” 湫安点点头。 十八岁啊。 他笑笑,说:“走吧,回家吃饭。” 虞川走到他身边,走几步看他一眼,再走几步再看他一眼。面容苍白,但眼睛却很有神采。 “黎……湫安?” “嗯。唤我湫安便好。” 虞川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时不时还掩面偷笑。 湫安:…… “笑什么?” 虞川一副风流样:“美人在侧,岂有不欢之理?” 湫安看他一眼,没说话,脸色却是有些不好了。 “本性难移。” 虞川瞬间想到了一些不好的谣言,连忙解释道:“我之前不是有意的,我也不是真的——” 一只白鸽落在湫安肩头,湫安从白鸽的腿上解下一个小小的纸条,几眼扫过,眉头蹙得更深了。 “我还有事,劳烦殿下自行回去。晚上我去找你。” “湫安!晚上我等你!” 湫安脚步一顿,随即更快地往南去了。 虞川看着湫安的背影,直觉自己说错话了,懊悔不已。 他撑起精神往前去,黎家山庄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从他现在所在的地方就可以看到牌匾。 刚叩响铜环,大门就被仆从打开。 “草民参见北王殿下。” 虞川点点头,迈步跨门槛。 黎家山庄很大,坐拥一片低山丘陵。景致也格外精巧。 老管家领着虞川去了倚眠楼,用完午膳后,虞川就倚在榻上胡思乱想。一个不留神儿,他就睡过去了。 待到醒来,夜色几乎已经弥散开来。沉重的暮色压得他透不过来气。偏头,又咳出几口血。 “怎么还不回来……” 正叹息着,房门就被轻手轻脚地打开了。湫安一转头就触上了虞川的目光,着实愣了一下。 怎么这么哀怨呢? 他端着药快速走到虞川跟前,道:“喝了。” 只掌了一盏灯,光线昏沉,看不清那黑瓷碗中的药是何颜色,只嗅得淡淡的甜。 虞川却道:“苦。” 湫安眉眼微垂,似是在看地上斑驳不清的血迹。 “不苦的。” 虞川靠近了他,摸索着找到他的手,头顶在他的手心里蹭了蹭。 “好疼。” “疼就喝药。” “苦。” 湫安又笑了,眉眼弯弯的,说不清眼里是无奈还是无语。 但是下一刻,他就伸手捏住虞川的脸,三两下卸掉下巴,在虞川惊愕又迷茫的目光中把药往他喉咙里一灌,完事之后还不忘把下巴合回去。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半丝拖泥带水,不知用了多少遍了。 虞川趴在榻沿,咳得要死要活,体内的不适却如潮水般快速退去。 真乃神药。他不禁感慨。可是这方法也太粗暴了吧! 湫安拍拍他的头,安抚般温声说:“我是真没时间和你闹。” “夜妖之毒用不了几刻钟就可以彻底拔除,殿下明日即可回洛都。” 语罢,湫安起身就要走。虞川哪里肯? 他连忙伸手拽住那素白衣袖,却不曾想眼睛看不清连带着也不好把控力度了。一时间用力过猛,竟把湫安拽倒了。虞川想也不想就揽住他,把人往自己怀里带。 “我们还要闹多久的脾气?我错了,我不该私自来找你,我知道错了,但是眼下已成定局,说再多都无济于事,可不可以不生气?我以后绝对不胡闹了!真的!” 湫安先是僵了一下,随后就要挣脱他,虞川凭着感觉捏住了他的手腕。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我素昧平生,从未见过。北王殿下莫不是把我当成了你的哪个情人?” “你胡说什么啊,那些市井传言都是假的,哎呀,我跟你细细道来……你——你怎么了?” 手心一片润湿,温热的。 湫安还有要事在身,属实不想和他纠缠过多,一肘上去摆脱了他。 站起来时,素白衣衫的腰间被大片的暗红色占据,手腕处也是红的。 但是夜色昏暗,虞川什么也看不清楚,只闻到了一股莲花香,还混着不知名的甜。 “我说了,我不认识你。” 语气虽然还是稍稍温和的,但是毫无白日温度。言罢,他拂袖而去。 虞川看着手心里的深色呆愣在原处。 鬼使神差般地,他低头尝了一下,和那药是一样的味道。 ——前些日子又受了伤,没多少精力由你胡闹。 虞川起身倚到窗边把整个事情从头到尾细细想了一遍,可是心中的疑惑却没减少很多。 他推开门,遥遥可见群山之中朦胧的几乎连成一片的烛光。 山岚已上。 在哪里? 他沾了手心尚未干透的血迹于空中画了个追踪符,一路跟着那闪着暖色光芒的符咒而去。 作为黎家家主,湫安当然住在主院。 他连喝两杯茶才慢慢稳住呼吸。 哪来的登徒子? 哦,我自己带回来的。 服了。 湫安褪下上衣,为自己处理今日下午才受的伤。 不知怎么,近来妖族势力大增。一个人着实有些难以招架。至于捉妖监那些人,只会拖后腿。 废物一群。 至于虞川……也算是捣蛋鬼一个,最好趁早走。 “笃笃笃。” 湫安眼也不抬:“进。” 来人看见他腰间狰狞的抓痕也见怪不怪了。 “我来吧。” “花不问,你最好别让我留疤。” “上次是意外。” 花不问捋捋垂落的霜发,细看他的腰伤。 “哎呦喂,这伤可疼不死你的。又是个什么东西?” 湫安把手腕上的割痕裹好,不甚在意:“一条鲤鱼。红白杂色的,估计是什么锦鲤吧。” “宰了?” 湫安把药丢给花不问,低声说:“没。灵心干净澄澈,没杀过人,宰不得。本想着送回最北域的,结果那鲤妖非说自己是那什么捉妖监首领的家妖,后来也的确是那首领把这鲤妖领了回去。这还如何送得过去?” “也是奇怪。家妖,那如何敢伤你?” 湫安说话向来说一半,留一半。 “长得白白净净怪可爱的,我一个没留意他就抓了上来。大抵是以为我要杀他,怕了,也急了。” 花不问拿着药布擦过白瘦侧腰上的血红伤口,紧皱着眉头:“公子,你平时也不注意些,受了伤应该立马擦药更衣才对,你瞧你这……衣料都黏在伤口上了。” 湫安低头看了一眼,不甚在意地将那片布料随手一撕,衣料与血肉被强行分离,鲜红的血立马涌出来。 他面无表情:“这不就好了?” 神医一时语塞。 花不问给他料理伤口,湫安手眼都闲下来。他向外望去,一簇昏黄的光影在山岚里飘忽,离这里越来越近。 湫安抬手一挥,一道隐踪符落出去,那光影晃晃荡荡的,熄灭了。 他忽然又想起什么,轻声说:“那鲤妖身上有一股子莲花香。” 至于花不问回了他什么,他没用心,听不进。 第5章 竹林偶见称内人 “现在可比不得以前,没有别的点妖师给你疗伤,伤口要好几天才能结痂,这几天可千万别沾水。” “沐浴的时候一定要注意,你出去办事更要小心,时刻提防着伤口撕裂。” 湫安摆摆手,意思是听到了。 花不问“呵”了一声,厉声问道:“我刚刚说了什么?” 湫安:…… “我还有事,要去趟竹林。” 我就知道。 花不问翻了个白眼,怒气冲冲地嚷嚷:“我让你别沾水!办事小心点!我来你这里干嘛呀我,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以后你爱咋咋地,我要是管你那还真是出鬼的故事了!” 湫安笑眯眯地披上外衫,满心诚意跟他赔了个不是。随后又指指窗外,道:“我是真的有点事情,劳烦花神医让院外头那小子赶紧回去睡觉,大晚上的别四处乱转,被妖物吃了都没人知道。” 花不问瞅他一眼:“北王一定是过来看你的,你还跑?” 湫安低头系衣带,有些心不在焉:“不管是来看谁的找谁的,你都让他赶紧回去。洛都是为国都,天子气运笼罩之下低阶妖物不敢接近,厉害点的还没怎么现身。总之洛都尚且安宁,不会出什么大岔子。在这东南,妖物肆虐,他会的那些小把戏可保不住他的命。” “话这么多,你还关心起他来了。” “他若出事,暂且不论他哥会如何做了我。就身份而言,他怎么着也是个亲王。死在这东南,皇帝都会诛黎家的九族。” “什么叫且不论淞王?淞王不就是个病秧子吗?” 湫安笑起来:“你瞧,连你都骗过去了。皇帝的心思可以算出来,淞王才是最不可测的一个。” “行了行了,我真的很忙,改天再说。” 湫安属实不想再废话,穿好衣服就从后门出去了。 花不问叹了口气。 一提六角琉璃灯笼在暗夜里散发着暖白光泽,晃晃悠悠地领着人往竹林深处去。 夜风微起,竹叶相碰发出细碎的沙沙声。风里含着竹的清香,还熏了星光味道。 湫安提着灯走入竹林。 一道轻薄的水波纹路散开,下一刻眼前之景已发生变化。 高大的筒楼内萤火通明,湫安吹熄提灯,脱了鞋子,走入筒楼。 筒楼的最中心是一方观星台,四角皆燃着长长的白烛。星光从楼顶倾泻下来。筒楼的内壁一圈全是书,层层叠叠。 木质旋梯从下绕到最上面,每层都有一个环形走廊。整个筒楼足足有四层。 湫安脱下外衣挂到一边,目光沉静地掠过层叠书籍。找准之后手指一点,那书就飘到了他面前。 他拿着书伏到观星台一边的桃木书案上,一手提着毛笔,一手翻页,三两下翻到自己想看的地方,便垂首细细读来。 衣袍堆叠在地,像云逶迤。 全身上下的色彩,唯有眼眸的深棕,唇的粉,腰封的深竹绿,及地长发的墨。 星光和着萤火、烛光流照,都倾洒于他一身,把他衬得像是仙。 或许,不是像。 “鲤妖……为何会有莲泽之息……” “没有?鲤妖只有清水之息,没有莲泽之息。若要莲泽,要么食用仙莲之子,要么长久与仙莲相伴。” 湫安蹙眉。 脱离了手指的约束,书页被竹风吹得哗哗作响。 “仙莲……人间何来仙莲?” 湫安一手支头,一手提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近来妖物纷纷复苏,而人间灵力有特定来源,必然不会供给如此大量的灵力给妖物修行。那确实只能是外来仙物坠落人间了。” “莲泽,也就是仙莲了。” “这鲤妖,呵,好大的胆子。第三宫养了他这些年,他倒好,祸乱人间。” 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他到底是没打算怎么样处置那鲤鱼。 他坐直身子,细长手指抽出一张信纸,三两行写完想要写的。想到余白留着也是可惜,湫安笑了一下,提笔再写。停停顿顿也算是把剩下的写完了。 一想到收信人看到这封信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他就想笑。 这哪里能忍? 一时,兀自笑了许久,直到腰间伤口变得更疼了他才堪堪止住。 “哎呀这可怎么办,万一气出什么毛病来谁负责呀。” 他垂着眼,长睫投下一片阴影,眼尾笑意未消。 湫安提笔,又写下“二师哥莫气莫气”七字。 他吹干信纸装入信封,一个响指过后信封还留在原地。 湫安:……不好意思,我忘记了。 重来。 抬手画下一道符咒,再来一个响指,信封就在书案上燃烧起来了。 丝缕青火将信送入二师哥手中。 湫安站起来揉揉手,反正无事,他便沿着旋梯亲自把书放回原处,待到下来时,一张薄纸就轻飘飘地落到了桌上。 信上寥寥数字:未现,不知所踪。 不仅没有信封,连署名都没署。 湫安:…… 哦。 看来真是被气到了,所以就只是回答了他的两个问题。 不过这也足够了。 湫安看着那“不知所踪”四字,不自觉地勾了勾唇。 他随手一捋长发,又坐回原处。 再次提笔,笔迹有所改变,端正了不少。 “陛下亲启……北王殿下中毒颇深,恐时日无多。但……但?” 他沉吟片刻,才继续写下去。 但神医有悬壶济世之心,此番已前往药谷翻阅典籍,有治愈之希。望陛下多予时日,勿忧。 …… …… 一套官话下来,湫安心神俱疲,几乎趴倒在书案上。 有一小片胳膊上的皮肤都被下巴垫得发红了。 “差不多了吧?差不多了。” 他点点头,伸了个懒腰,将密信装入宽大衣袖。 今夜月色不大好,但星光灿然。 他踩着星光碎影往外走,却在竹林小径之始瞧见了意料之外的人。 “虞川?” 虞川倚着竹子,手里提了两盏灯笼,照得周围雪亮一片。闻言,他立马挺直身子,看向从这森森幽林中乍现的人。 “你……是人是鬼?” 湫安哑然失笑,解释道:“阵法。” “原来如此。” 见湫安面色有所缓和,虞川提着的心才放下。 “有觉不睡,怎么在这里站着?” 虞川笑了一下:“我担心你还气着,想着来和你赔个不是。” “我近来多梦,梦里总是你,搞得我方才有些分不清梦与现实了,所以才做出那样的事情,还请公子莫怪。” 湫安看他一眼,眼瞳里的情绪晦暗不明。 虞川捏着手:“还有就是能不能不要这么快就赶我走啊,我好不容易才从洛都出来,不想这么快就回去。再多多收留我几日呗?” 湫安笑了,桃花眼里是碎碎星光。 “看你表现。” “这就是答应啦?就是答应了!” “再不睡天就要亮了。” 湫安丢下一句话,提着灯就要走。 虞川连忙跟上他,笑嘻嘻地把提灯从他手里夺过来。 “打灯这种小事交与我来做就好了,我送你回去?” 湫安颔首。 虞川越发开心,大而圆的眼睛里都载满了欢欣。 他一开心,那嘴就更是叨叨叨个没完没了。 “湫安湫安,我好像见过你,很早很早之前。” 湫安“嗯”了一声,打趣道:“在梦里?什么梦?” “呃……也许是梦吧,反正肯定是好梦。太久之前了,真就感觉是在做梦一样。” 说着,虞川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轻声问道:“我还想问,就是……你的伤……怎么样了?” 湫安踏上石板路,说话时面无波澜:“小伤而已,无需在意。” “怎么伤的?是妖吗?” “嗯。” 虞川又凑近他几分,说话时吐息温热。 “湫安湫安,你近来很忙,我帮你分担分担好不好?” 湫安斜睨他一眼:“帮?你吃我的,穿我的,住我的,每日帮我处理些杂事难道不是你的分内事宜?” 虞川先是一愣,随即很快回过味来,笑答:“我就是你的内人!以后杂务事儿都归我管!” 前人住了脚,虞川一个停步不及,直直地贴到了湫安背上。湫安伸手扶住他的胳膊,却面露不悦。 “你素日在外,也是这般胡言乱语、言不过脑?可有人教过你规矩?” 空气沉寂几秒后才有人说话。 “湫安湫安,你怎么又不开心了?” 说着,他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湫安的手背。 “我没有对别人说过这些啊,我在别人面前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那为何在我面前是这个模样?” 湫安推开房门,他想把这个问题留给虞川思考。 现下他并不需要答案,也不打算留客。 因为房门已经要关上了。 虞川却没有会到他的意,急匆匆拉住门,却因为门缝太小而被门板夹到了手。湫安关门时力度不小,只一下,就让这细皮王爷的手背被擦破了皮,甚至冒出了几颗小血珠。 他皱着眉头连忙松开门。 虞川以为他没看见,于是默不作声地将擦破皮的手背到身后,一脸认真地回答问题。 “因为你不一样。你对我的意义和其他人对我的意义都不一样。” “哪里——” “我此番过来就是为了找你。” “我听闻东南福州城有一人名唤湫安,我细听样貌也像你。我就自己吃了毒,借着解毒的由头来到这里,来找你。” “但是,我也是不留意,不知道一个不小心又吃到了什么东西,我的解药解不了。” “我真不是故意想让你受伤的。” 他眼睛的眼头圆而眼尾细长,此刻垂着眼睛小心翼翼地握着湫安的手腕,显得十分可怜。 不过湫安不吃这一套。 “话说完了?说完了就走吧,我要睡觉了。” 虞川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最后不情不愿地松了手。 “那好吧,你赶紧休息——” “公子公子!” 湫安抽回手,不自觉地皱了下眉,但是很快松开,说话时的语气还是温和的。 “怎么了?慢慢说来,不着急。” “公子,是、是回马巷那边,刚刚有回马巷的居民过来求救,说,说是闹鬼!” 湫安捏捏山根,掩住疲色。 “行了,我现在就去。” 他又看了眼虞川,见虞川一脸担忧,又安慰似的柔声说:“你若还有什么想说的,待到闲暇时再详谈。没事的,快回去吧。” 虞川皱眉看他,眼里的担忧毫不掩饰:“湫安湫安,我和你一起去,好不好?” 湫安笑了一下,道:“妖毒虽清,但还需休养,你去歇着吧。天真的要亮了。” 虞川垂眼看他,片刻后,失落道:“哦。” 第6章 相思蛊中忆从前 湫安迈开步子往山庄外去。 待到门口,他从衣袖里抽出那封密封好的信件递给老管家。 “找人递给那位。” 梁管家双手接过:“是,公子。” “公子,要不交由捉妖监那帮人去吧,您已经三日没合眼了。” 湫安正正衣衫,笑言:“无碍。” “公子,晨雾将起,加件衣裳吧。” 湫安接过外衣,点点头。 虞川站在远处,看着湫安远去。 一转头却看见花叶坐在长椅上啃果子。 “……你怎么在这里?” 花叶“噌”地站起来:“回王爷,是阿玫姑娘请我们过来的。王爷在山庄里,下属自然也要在才是。” 虞川看他一眼,懒得再说话了,转身就往湫安离开的方向去。 “王爷!属下有要事禀告!天大的事情!有关淞王殿下的!” 虞川顿住脚:“何事?” “淞王殿下,三日前,已经……入洛都了。” 虞川怒极反笑:“虞喆这个狗东西,我就知道他不会这么轻易地放我出都。我们兄弟俩总有一个得在他手上。” 天边擦出一线白光,好似下一刻就要侵吞黑夜。 他望着那一线光,笑得灿烂:“无事,不必理会,哥哥自有他的计划。” 花叶咽了口唾沫:“是。” 天将晓,雾气一点点漫开。青石砖上,霜色寡白。 他的衣裳几乎与白雾相融。 回马巷不窄,墙体很高,由青石造就,缝隙间长满了深绿色的青苔。 湫安在巷口站了一会儿才往里走,他走路时是没有声音的。 长指划过润湿的苔藓,指尖沾染水渍。 忽地,他顿住了脚。 抬手一看,指尖上是被雾水稀释后的红。 湫安捻捻手指,嗅了一下。 唔,人血。 他抬眼,对上一双浅紫色的瞳眸。 纷繁错乱的脚步声忽然响起,瞳眸隐匿入雾。 湫安回头直对上那些脚步的来源——捉妖监众人。 “黎家主。” 为首的那一个冲他点点头。 湫安笑眯眯的:“你们怎么也来了?” “百姓报案,自然得来。黎家主比我等先到一步,可有何发现?” 湫安无奈摇头:“暂无。” “有劳黎家主跑这一趟,黎家主又要经商又要点妖,素来事务繁多,此事就交由捉妖监吧,您可回去好生歇歇。” 领队那人对着湫安施了一礼。 湫安自然报以微笑:“也好,官府办事,百姓自然更放心。” 话音一落,湫安就掸掸衣袍,潇潇洒洒地走了。 捉妖监的人还在窃窃私语。 “干嘛要人家黎家主走?人家可是有真本事的!” “你这蠢货,要是什么都让他揽了去,那这福州城就不要捉妖监了,你上哪里吃饭去?你那老娘也跟着你不吃饭啦?你闺女儿子也不读私塾了?” “可是我们这样真的不太好啊,好几次都抢了黎家主的功劳,这——” “闭嘴吧!哪那么多话要讲?!” …… 湫安笑着摇摇头,走进初阳里。 虞川坐在观竹苑前的石凳上,叼着根醡浆草叶细细嚼着。 湫安回来时就看到了臭着一张脸的蓝衣少年。 他不禁笑道:“谁惹着你了?” 虞川眼睛一亮,又变得笑嘻嘻的。 “湫安湫安,你回来了?这么快?” 他连忙吐掉草梗,站起来就拽着湫安的手腕往院子里去,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他家呢。 “不说话了,你快去睡觉,快去。” “怎的了?” “你那么长时间没休息,肯定累坏了,趁现在没事,你快点睡一会儿。” “谁说现在没事?” “嗯?” 虞川看他。 湫安一愣,又笑说:“罢了罢了,那些小事你看着办就行了。” 虞川欣然点头。 湫安走进内室,见虞川还不走,于是又问:“还不走?怎么,难不成你还要与我同寝?” 虞川眨巴眨巴眼:“好。” 湫安:…… “滚。” 虞川呆了一下:“滚?” 湫安背对他脱下外衣:“不滚么?” 话里含着轻松的笑。 虞川紧步上前接下他的外衣,趁势凑得更近些。 “在哪里滚?” 湫安推开他一点:“又吃了什么毒?” 虞川笑起来,笑得极为灿烂:“相思蛊!” “轻浮。” “毕竟我就是为了找你才来的!我总是梦到你,准是你给我下了相思蛊。怎么这么坏?” “蛮不讲理。”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虞川抖开被子,又道:“还不睡?” 湫安往外一指:“你可以出去了。” “等你睡了我自然出去。” “你——” “我是狗皮膏药,那咋啦?” 湫安:…… “随你。” 湫安只着一身里衣上了床榻,虞川细心地给他盖好被子,支着脑袋趴在床边看着。 怎么还是这么瘦? 来了人间也不长肉。 湫安睡相很好,从不乱动。 虞川看着他,忽然想起许多年前。 仙莲池中仙莲盛,美人舟中美人憩。 高高的莲叶撑出一片荫凉,仙君在叶下乘舟午憩,半只手垂在莲池里,因船只漂荡而划出水波纹。 雪色衣袍在斑驳阳光下泛出修竹暗纹,粼粼水波将明暗光影递送其上。 莲池里一条无所事事的小小墨龙就沿着仙君的手指缠上他的腕,用干净澄澈的深棕眼睛看着他。 湫安仙君明明没睁眼,却知晓一切。他呵笑一声,轻骂:“混账。” 但是他并没有甩开这条不知分寸的杂血墨龙,而是任其胡闹,哪怕尾巴尖都扫上了鼻子,他也只是笑着侧过脸。 湫安仙君的指尖轻轻点了点墨龙的脑门。枷锁被打破,墨龙灵智顿开,而脑海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吃了他。 不过直到现在,几百年了,也不过才吃了三回。而且是和念头里不一样的吃。 还都是各有缘由。 他每次都是不情愿的。 事前皱着眉,不许亲,不许碰不必要的地方。进行的时候不许墨龙说话,自己也一声不吭,忍不住了要哭也是咬着牙忍着的。结束时,连衣衫都是整整齐齐的,不曾散乱,只是面色红了些,发丝乱了些,眼睛里汪着点水罢了。 和素日午憩醒来又有何区别? ——此次多谢,你可以退下了。 墨龙不能再看他,只能低着头默然地穿好衣服,转身离开这座大殿,化成龙身回到外面的莲池里。 仙君不开心的时候是不想听到任何人说话的,所以墨龙只能想。 他想,我好狼狈啊。 湫安仙君对墨龙是好的,可是湫安仙君对别人也是好的,他对任何人都是好的,这种好是没有任何区别的!如果当时在场的不是自己,他也是会和别人做那事的! 在仙君眼里,墨龙和旁人是没有任何区别的,他是不特殊的。 龙好·淫,可墨龙没有碰过除仙君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实在耐不住的时候就自己解决。那个时候,脑海里是不敢想湫安仙君的,他只能叼下一片莲花花瓣,溺到仙莲池底。 待到解决了,再浮回水上,隔着无数莲花莲叶,望向远处隐隐绰绰的身影。 仙君肯定知道一切,毕竟第三宫所在的一整座天峰都在他的意识笼罩之下,连哪只蝴蝶要破茧他都知道,都要兴致冲冲前去一观,可对于墨龙的种种,他就是什么都不说。 就是不说! 最后一次,墨龙记得清楚,那日是他们相遇整整一百年的日子。午间,墨龙趴在船沿,长长的头发在水里散漫,他忽然歪头说:“仙君,我想。” 他只说了这四个字。 湫安仙君看他一眼,温声道:“等入夜。” 墨龙高兴极了,他以为湫安仙君也记得这天,他以为自己终于是不一样的了。 那夜很漫长,很开心。 连仙君都被他的情绪感染,笑了好几下。 这是仙君第一次在这事中笑。 那夜,墨龙是在殿中歇下的,和仙君躺在同一张床榻上。 而湫安仙君与墨龙见的最后一面是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夜。 墨龙不知又抽什么疯,大半夜赤着脚跑到大殿中来,说:“我想。” 正在静修的湫安仙君缓缓睁开眼,看了他一会儿,似是在确认。最后,他站起身往内室去。 “你来。” 墨龙却突然拉住他的手,问道:“为什么不拒绝?” 湫安仙君心生疑惑:“你不是想吗?” “我想你就给吗?” 暗夜里,湫安仙君的嗓音温和,眼睛里潋滟着月光。 可那眼底有什么感情? “你平日处理殿内事务,也是辛苦。” “你想要什么,本君自当给你。” “帐中事于龙族而言,再寻常不过,于本君而言,亦算不得什么。” “算不得什么?”墨龙觉得自己快炸了,“上次也是这样?” “不然,还能为何?” 墨龙笑出了声:“你管我们上次做的、以前做的叫帐中事?” 湫安仙君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了,疑惑道:“不然?” 墨龙一步步靠近他,他也不往后退。 “湫安仙君,今夜我来告诉你,什么才叫帐中事。” 墨龙捏着湫安仙君的手腕将其拽入怀里,他是第一次抱这人,也是第一次亲·吻这人。 湫安仙君没有拒绝,没有反抗,任他越吻越深,任他的手探入衣衫。 只是眉头皱得越来越重。 是墨龙先忍不住的。 他松开湫安,头埋在那充斥着莲泽之香的的颈窝,他第一次觉得这香气里含着苦涩,这苦不同于荷叶的清苦。 它像一柄钝刀,缓慢地在心脏上来回挫动。 眼睫的湿润一点点传递到了湫安仙君身上,湫安僵住了。 “今日,我和桃花打了个赌。” “赌我和众生于您眼中可有区别。” 墨龙看向他,笑了,可是越笑泪就流得越多。 “我输了。” 语罢,墨龙松开他,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空旷的殿宇内,安安静静的,只有窗外几杆修竹被风吹动时发出的沙沙声。 湫安仙君坐在矮案上,垂着眼看地上滴落的泪水,直到凉夜将那些个泪滴凝结成霜,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 说来也好笑,一百多年了,他好像还没有问过这墨龙叫什么名字。 是否有名字?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春秋轮转,沧海桑田。 那夜的霜凝了百年,又百年。 极其偶尔的几个午间,湫安仙君会觉得身边空荡荡的,莲池也空荡荡的。 可是不该啊,师哥师弟都在上清,莲池里也拥拥攘攘。 只是少了条杂血墨龙。 仅此而已。 他有时也会细细地想,可是始终想不透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那墨龙怎么就那么气呢? 好像也不是气,更多的,是一种叫难过的情绪。 他不懂这情绪何来。 但是,湫安仙君终于明白师尊所说的“情丝纤弱”是何意思了。 原来是这般滋味。 我倚竹静修,他让我睁眼看他,我看过去,只看见了龙瞳里的月色,没看见那眼瞳中的笑和我。 风起了,我只听得风声似水,竹声似剑,没听到他心怅然。 我该如何懂? 第7章 矛盾心中吃飞醋 虞川趴在床边,轻轻叹了口气。 眼下你什么都不记得,我再好好待你,每日缠你。人间可比上清、下浊都有趣得多,也比神界好,我们好好相处,我们正常相处,你会不会喜欢我一点? 虞川盯着这人看了许久,最后确认他是睡着了。 心脏跳得很快,他顶着巨大的压力偷偷撑起身子,在湫安脸上亲了一下。然后捂着脸坐到地上,孤自雀跃了好久。 待心跳一点点平复下来,他又移开手掌看向湫安。 湫安没醒。 虞川又免不得有点失落。 真是的。 想要花开,又怕花谢。 他枕着胳膊看着眼前人,想着过去事,最后昏昏沉沉倒有些分不清过去和现在了。他抬手,指尖触触湫安的长睫,呢喃道:“可不可以不叫我难过了?” “湫安,我的心脏都要被你划烂了。” 声音越来越低,浅淡的莲花气息里,他竟然不自禁地睡着了。 他鲜少睡得这样沉。 沉到连湫安何时离开都不知道,沉到他醒来时已是下午。 他揉揉脖子走出房间,刚到院子就看见湫安和花叶站在树底下聊天。两人都笑着,湫安甚者还摸了花叶的头。 虞川:!!! 花叶几乎要黏到湫安身上了! 虞川眯了眯眼,连忙走过去把花叶提溜到一边。 “本王就是这么教你的?站没站样坐没坐样,成何体统?!” 语气非常不善。 花叶被吓了一大跳,连忙拱手向湫安赔罪。 湫安摸摸他的脑袋,柔声安慰他。 “不怕,我护着你,嗯?” 花叶又傻笑起来:“嗯呐。公子好,王爷坏!” 虞川:“……信不信我拧了你的脖子?!” 花叶做了个鬼脸,笑嘻嘻地跑开了。 一时间树下只有虞川和湫安两人。 无人说话,气氛倒是有些尴尬。 是湫安先开的口。 他抿抿唇,拈下肩上的落叶,说:“饿了吧,倚眠楼的厨房备了饭菜,回去用点。” 他说完就要走,虞川连忙拉住他。 湫安回头看,虞川吱唔了半晌,最后憋出一句:“你不要摸他头。” 湫安笑了下,手中落叶飘落,他手掌翻转拍拍虞川的手背:“你这王爷都管到我头上来了?” “就是、就是不许。” “行了,知道了,回去吧,等会去街上买糖吃?福州城的小糖可是一绝。” 湫安笑笑,抽回手。 虞川只觉得手里空落落的。 他看着那人沿小径远去,直到见不着了才走。 他皱着眉头往前走几步,越想越不对味。 怎么和我说话就跟哄小孩一样? “喂!湫安你站住!” 他迈开步子跑过去:“你站住!” 湫安笑着看他,懒懒地应:“大喊大叫,成何体统?” “你!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把我当成小孩了?是不是!” “你不是吗?” 虞川愤愤不平:“我都十八啦!我都能、都能……算了,你不过比我大两三岁而已,是也不是?” “也是,如此说来倒还真是我的不是了,毕竟都到了能够娶妻生子的年纪,我给你赔个罪,可还行?” 虞川立马皱着眉头,看他,他却笑盈盈的。 他一直都是笑着的!不管面对什么他都是这样的! 他永远不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 虞川越想越气,觉得自己快爆开了。 不想再多说什么,反正他什么都装作不知道!几百年前就是这样,而今还是这样!莲花池里的小鲤鱼都比他好教! “我再也不要和你说话了!” 虞川甩甩袖子,气冲冲地走了。 总是装!总是装!一直都在装! 我走了,也不知道拉我一把。 你要是拉我一把,我就不会走了,我们也不会分开了! 你就是不喜欢我! 湫安看着他跑开的背影,只觉得莫名其妙,这人一举一动都那么匪夷所思。想了半天实在想不通他在气什么,最后只好统统归结于小孩心性。 “不喜欢吃糖?” 湫安摇摇头,莫名其妙。 几叶红枫随风晃晃悠悠地落下。 暮色沉降,夜鸦归巢,夜色渐深。 湫安换了件轻便的衣裳,直往回马巷去,路上还遇到了捉妖监的首领。 于是两人同行。 但是不巧,岔路口正好迎面碰上了那穿着一身烈然红衣的鲤妖。 鲤妖:…… 他连忙收拾起脸上灿烂的笑:“黎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就别和我一条小小锦鲤计较了吧。” 湫安温和一笑:“你也是不小心的。” “大人的大恩大德小妖铭记在心,来日定当好好相谢。” 湫安:“想必二位还有话要说,冷梧,我先行一步。” 话音未落他就向前走,和鲤妖擦肩而过。 鲤妖松了一口气,笑嘻嘻地蹦蹦跳跳往冷梧身边去。他刚携上冷梧的胳膊,转身就见数道烈火符咒向自己袭来,根本无法闪躲。 昏昏夜色之中,那数十道符纸燃着熊熊烈金之火,以不可落空之势飞速掠来,连带着空气都在震颤! 一道一道,伤在鲤妖腰侧,和湫安的伤几乎契合。 鲤妖跪倒在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他抬眼,死死盯着湫安。 湫安云淡风轻地看了眼他的身侧,甚至没将这鲤妖纳入视野。 “冷梧,其心不善,以后务必管好他。” “怎么就丢到我头上了?” 湫安笑答:“不是你的家妖么?” “我可从来没说过。” 冷梧站在鲤妖身侧,看都不看一眼,一脸淡漠,无动于衷。 他向前迈开一步,继续刚才和湫安的话题:“其实,我怀疑这事与诸梦有关,毕竟闹了这么几天都没出什么大事,有些小孩心性。” 湫安赞同地点点头:“我也这样以为。如此看来,今日白天来调查的那些个人怕是什么都发现不了了。” 毕竟诸梦只在夜晚出现。 “无脑之人,无需在意。” 冷梧走到湫安旁边,声音冷冽:“走看看。” 湫安眉眼弯弯:“如果是诸梦的话,那就不用担心了。” “嗯。” 两人不过同行几步,身后就传来了鲤妖的怒吼:“冷梧!你站住!” 冷梧闻若未闻:“今晨你可有发现什么?” 湫安点点头:“墙上有鲜血,不多,晨间雾水一下来就没有了。” “人血?” “嗯。” “那是怎么一回事。” “暂且不明白,但一定不是诸梦干的。血量很少,倒像是磕着碰着了。” 夜色晴好无云,星子暗淡,皓月千里。 长巷较为宽阔,暖红灯笼向远绵延而去。风影摇曳间,可嗅得人间烟火香息。 近来闹鬼之事不断,路上几无人烟。 两人一黑红官服,一雪色衫袍,并行其中。 “觉不觉得熟悉。” 冷梧偏头问他。 湫安含着笑:“你猜,我为何落脚此地。” “这里……离上清近些?” “我在这里降生,在这里遇到师尊,辗转入上清修行。不记得多少年了,只记得福州城的烟火百年来从未变过。” 六界之中独凡界特殊。凡界从上至下分为三境,分别是上清、人间和下浊。 上清是人族修仙之地,大部分仙族也都居住在此。 人间则为凡人居处,无论是仙魔亦或者是神,只要身处人间,就要以人的模样现身,并且不得动用法力。而符纸是人间在千百年的发展中自己演化出来的,用以对付人间的妖族,所以这是可以使用的。 而下浊则不同。人间各处都分布着下浊楼,这是六界之人进入到下浊的唯一通道。下浊鱼龙混杂,有各色的集市、黑·市及拍卖会等。在这里,法力不受阻抑,混乱不堪。 冷梧沉默片刻,又问:“打算何时回去?” 湫安垂眸,眼底是真切的迷茫。 “等我参透了,就回去。但着实不知要多久。我让他留下,也是这事因他起,他在这,许能有所助益。” 至于这个“他”是谁,两人都心知肚明,无需点破。 “你安排他下的界?” “说笑了。看见他之前,我根本不知他何在。” 冷梧点点头:“他来找的你。” “嗯。” 冷梧忽然笑了一下,随即叹道:“孽缘。” 湫安瞥他一眼:“若不是我修为受阻,谁有时间想这档子事?” 冷梧敷衍地“嗯”一声,指指前方:“到了。” 月色明明清朗,可是回马巷口却平白无故多了几层白雾。 冷梧走在湫安前头,一脚踏入雾里。 沁凉的水汽迎面笼罩上来,回头时,湫安已不见踪迹。 “三师哥?” 冷梧皱着眉头喊了好几遍。 无人应答。 湫安喊了几声冷梧,最后果断放弃。 看来已入梦境,他想,果然是诸梦。 那么,这是谁的梦? 诸梦入梦境汲取力量,以梦修行。但是前提是有人入了她的迷雾梦境。有人入梦,她便会选取最容易摄取的一个人记忆或执念来施展梦术,吸取人的欢喜、惊惧、嗔恨。 眼下,只有我和冷梧入境,那这会是谁的梦? 不需多想,因为眼前迷雾已散。 这是一间极其窄小的、阴暗的厢房。房间破败不堪,可门窗都紧紧关着,密不透风。腐烂发霉的气息直冲脑门,湫安快被这气味溺死了。 梦境来源于记忆,美梦可能是向往,噩梦则可能是记忆。 冷梧怎么会有这般记忆? “吱呀。” 木门被小心推开,一线光落入阴暗。 湫安随着光线转移视线,看见了蜷缩在墙角的瘦小男生。 “喂!” 一声低低的孩童音从门外响起。 湫安又看过去。 一个扎着双髻的小孩拿着一枝莲花在往里偷偷张望。 “喂!喂!死没死?还活着吗?” 墙角的男生艰难地睁开眼睛:“没死。” 气若游丝。 湫安心想,没死也离死不远了。 锦衣华服的小男孩握着莲花跳进房间里来,还不时回头望望,像是在确认外面有没有人发现。 他三步并两步跑到墙角,将浮动着云纹的仙莲塞到那人怀里。 “这是我今日偷偷跑去上清采的,是湫安仙君的仙莲,”男孩回头张望几下,“我听说它是上古云莲的种子孕育而来的,灵力无边,连神界都是没有的。你快吃了它,等你有力气了,我带你逃出去。” 那男生身上的衣服不仅不合身,而且还都是破烂的,仙莲在他怀里显得格格不入。 他伸出枯瘦的手,小心翼翼的碰了一下莲花花瓣末端的一线灿金。可下一刻他就像是被烫了一样,立马缩回手,要将莲花推出去,可是实在没有力气。 “不,不要。” “你吃了它就不会死!” “偷来的,不要。” 锦衣男孩气急了:“你这蠢货!天峰之上,湫安仙君何事不知?若无他默许,老子九条命都采不来这仙莲!” “不——唔——” 许是说话声音大了,外面响起了脚步声。 锦衣男孩连忙扯下几片花瓣就往那人嘴里塞。 看到这,湫安哪里还能不知道这是谁的梦? 他记得这朵莲。 这是墨龙族的幺子偷下神界,跑到上清第三宫,踩着湫安仙君的莲舟,当着湫安仙君的面咬下的一枝莲。 当时湫安还打趣他来着。 ——小殿下,光天化日之下怎么还偷本君的莲? 墨龙幺子匆匆回头,答说:来日必当重谢。 想到这里,湫安不禁皱眉。 两人关系这般要好,怎么还一口一个“喂”字称呼? 仙莲在墨龙幺子的法力催化下入口即成灵流,涌入男生枯槁般的身体里。 还余一个小小的嫩金莲蓬,幺子刚摘下它,大门就被踹开了。 高大的阴影投照下来,墙角的男生不禁抖了抖。 “别怕,我护你。” 锦衣男孩连忙将莲蓬塞到他手里,又摸摸他的脸,说话时语速飞快。 “莲蓬灵力太强,你接纳不了,你好好修习,等日后灵海稳固了,再把它吃掉。” 语罢,他转身抽出短剑,横于身前。 “大胆!谁允许你们进来的!” “我准的。” 一道威严之声响起。 幺子不禁一愣:“……祖父?” 他猝然回头,捏了个法诀按到杂血墨龙的脑门。 再一下,他按住那人的肩膀往后推。 “裂境!” 他刚学会裂境,还不知道怎么把人送到特定的地点。所以,他也不清楚这人会被送到哪里。 不过灵智已封,没人能用寻灵法找到他。 这固然不保险,可是也有一线生机,总比死在龙宫好。 此境将塌,在纷繁的色彩碎片里,湫安看见这小殿下被一脚踹飞,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第8章 破梦之中见往昔 画面一转,迎面就是春风花草香。 墨龙已化为龙身,小小的一条躺在草地上,深棕色的眼睛里是茫然无知。 湫安环顾四周,眉头一挑:竟被送上了第九境。 这第九境可是六界之主——帝尊的居所。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帝尊就被这不速之客打扰了。 湫安望过去,只见远方缓缓走来一个高挑削瘦的身影。 那人着天青色薄衫,衣饰华丽繁复,白发半束,面冷如冰。 是帝尊没错了。 小墨龙趴在地上,抱着莲蓬,看着帝尊一步步走过来。 湫安抱臂静观。 帝尊蹲下身,捏着一只前爪把他提起来,小墨龙只好用尾巴和其他三爪一起发力来抱住莲蓬。 帝尊抬起他的脸又戳戳莲蓬,小墨龙睁着大大的眼睛用龙角蹭蹭帝尊的手。帝尊果断皱了眉,把他丢了出去。 树上落下的一簇海棠接住了小墨龙。 帝尊拿着素白帕子细细地擦手,冷声道:“送到上清第三宫。” 海棠飘飘转转,带着小墨龙消失了。 梦境再次一点点崩塌。 湫安了然。 原来是这样到的上清。 再往后的一百年中的种种,他就都知道了。 那些懵懂,那刻情窦乍开,还有令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所谓的喜欢,许许多多次的叼莲沉溺,隔莲相望时欲笑欲哭的眼……他都知道。 也都不解。 湫安转身,踏出这片锋利的错落光影。 “诸梦,再看下去,就不礼貌了吧。” 他含笑问。 光雾尽头渐渐浮现了一个身影。 一个身着鹅黄色裙子的小女孩盘腿坐在地上,小脸肉乎乎的,编着可爱的双麻花,戴着桂花发饰。 她抛起一颗小糖,又接住,手臂伸直了向前送,浅紫色的眼睛亮亮的。 “湫安仙君,吃不吃桂花糖?” “我素来不食。” “真可惜。” 诸梦撇撇嘴,自顾自地把颗晶莹剔透的小糖塞进嘴里。 她含着糖,含糊不清地说:“仙君不想知道一百年后发生了什么吗?” “刚刚的恨和惧还不够你吃的吗?” “仙君说笑啦,仙君可会嫌自己的修为太高?再说了,刚刚那点情感浅薄无几,给我塞牙缝都不够。” 湫安蹲下身摸摸她的头:“那你倒是见惯了大风大浪。” “那当然!我知晓众生苦厄,也采撷众生欢喜。所以……你要知道一百年后发生了什么吗?” “看你这样子,似是已经知道了?” 诸梦拍拍胸脯:“那当然,他一进来我就都知道啦。谁让他那么弱,连龙骨都没有了。嘿嘿。” “那我还是不要知道好了。” 诸梦不满:“为什么?你明明好奇。” 湫安轻轻摇摇头:“我不好奇。” “不可能。” “我若是想知道,早就问了。就算他不说,我也能看。” “切,”诸梦不屑,“你们仙人都这样,装清高,有时也不择手段。” “我还没问你呢,”湫安悄悄捻起几颗桂花糖纳入袖中,“不在下浊呆着,怎么跑人间了?” 诸梦拍掉他想继续拿糖的手:“啧,下浊太脏啦,苦啊恨啊愁啊,再吃下去我心里都要有病了!当然要来人间吃点欢喜换换心情喽。” “那你刚刚——” “那是给你看的呀!你这厮,人模人样的,做的事却要让人忍不住想啐你一口!” 湫安垂眼一笑:“我向来只求问心无愧,别的,不管。” “还有,那墙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哎呀,说来我都替他尴尬!” “昨晚做梦的是一个老鳏夫,你知道他梦到什么了嘛?他梦到自己三妻四妾,儿孙满堂,高兴的呦,路都看不清了,直往墙上撞!还是我把他搬回家的呐!” 湫安哑然失笑:“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换了口味。” 诸梦“哼”了一声。 湫安笑着揉揉她的头:“欢喜吃够了就赶紧回下浊,现在群妖四起,你个小姑娘在人间也不安全。” 诸梦点点头:“我过几天就回家啦,毕竟这人间的确灵力稀薄。” “那把梦境散了吧。” “哦。但是你真的不看看吗?只有你能看到,和你一起来的那个人我已经让他回家啦。” 湫安戳戳她的脸:“多嘴。” 诸梦翻了个白眼,临走前又塞了一把桂花糖给湫安。 “走啦走啦!” 湫安站起身,白雾已全部消散。 他转身,对上一双深棕色的眸。 湫安朝他走过去,将手里的、袖子里的桂花糖悉数给他,轻声说:“尝尝看,不合口味就再买别的。” 虞川一言不发地将糖接了,跟宝贝一样全部揣进衣袖里。半天摸出一颗,剥开糖纸递到湫安唇边。 湫安用手将糖取了,塞到虞川嘴里。 虞川瞪大眼睛看他,湫安笑笑,说:“快走。” 虞川含着糖,快跑几步走在他前头,背过身走,边走边笑。 “走路不看路,摔了就老实了。” “摔了也不老实。” “那要怎么才老实?” “永远都不老实。” 大街上人多,来来往往的全是人。虞川不能再背着走了,他放慢脚步走在湫安身边。 两人并肩同行。 路过沽酒坊,湫安买了一提酒。虞川连忙接过来,说:“一提两壶,你一壶,我一壶。” 湫安抬眼看他,笑说:“这壶小,两壶刚刚够我喝,可没多的分你。” “你少喝些不就成了?” “无礼。” 话虽这么说,却也还是笑着的。 虞川见这人没有要发怒的迹象,便知道是默认了,于是更加开心。 如果是龙身的话,龙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买的什么酒呀?” “月上白。” “哦,我好像喝过。” 嗯,你偷喝过。 虞川忽而落后几步,再跑回来时手里又多了一提。 这回轮到湫安问了:“买的什么酒呀?” “折花枝,你肯定没喝过。这酒酒味浅,花味浓,月上白太烈了,配些这个喝起来会更舒服。” 湫安用余光扫他一眼,轻轻地“嗯”了一声。 “待会儿我仔细尝尝。” “绝对不骗你!” 虞川挠挠脑袋,说:“还有一件事要与你说。” “以后有何事,直说便是。” “呃,就是这酒钱吧……我和那老板说……记到你账上……” 湫安:“就这?” “就这。” “右手边的这一整条街,都是咱自家铺子,以后想吃什么穿什么喝什么买什么,直接取就是了。无需记账,也无需报备。” 虞川目瞪口呆:“真的?” “嗯。” “你……你这么有钱吗?” 湫安:“……” “黎家可是大虞第一豪商。不仅地上有铺子酒庄之类,海上也有商线。在黎家,最不需要担心的就是钱财之事。明白了吗?” 虞川呆愣愣地点头:“明白了,咱家好有钱。” “嗯,日后不必委屈自己。” “遵命!”虞川顿时来足了精神,“明天我要去吃最好吃的酒楼!” 湫安温和微笑:“自然是要去的。” 虞川一手一提酒,欢呼雀跃地跟着湫安回了山庄。 院落的一角点燃了药草来驱蚊,芬芳又清苦的草药香随着温和的夜风充溢整个院子。 飞檐下的铜风铃发出清深沉鸣响。 两人坐在石桌边,桌子上是未了棋局。 “可会下棋?” 虞川拿起酒壶给两人的杯中都斟上折花枝。 “只会一点点,还是……宫里人教的。” 湫安抿口酒,音线温柔清朗:“试试。” “好。这残局可还要?” “撤了。” 虞川点点头,将棋盘上的黑白子各归各处。 “我若是赢了你,该如何?” 一双瑰丽的桃花眸看向他:“你想如何?” “我想如何便如何?” “我得考量考量。” “考量标准是什么?” “……哪这么多的话要问?先赢了再说。” 虞川仰头将盏中酒饮尽,又给自己倒了杯月上白。 他酒量不是很好,又容易上脸。眼下不过才喝了两杯折花枝,眼尾就已经晕开一片浅红了。 “不要,你得先答应我。” 湫安落下第一颗子,说:“允了。” 虞川咧嘴笑了,连忙下一颗白子。 “我就知道你疼我。” “才喝了多少,怎么脑子就不清醒了?” 虞川不满地嘟囔:“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该罚该罚!” “罚?你罚我?” 虞川一手支头,一手拿着杯盏又喝了一杯烈的。 “就罚你。你总是惹我生气,把我气死了你就开心了。” 湫安噙着笑把两壶月上白都划到自己这边,笑骂:“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 虞川一愣,一双雾气朦胧的眼睛张望过来。 “仙君?” 湫安随手落下一颗棋子,目光沉静无恙。 “你醉了,也输了。” 虞川懊恼地低头看棋局,当真是一点挽救之处都没有了。他皱着眉头把所有黑子都拨到地上。 待到棋盘上全是白子的时候,他抬头笑了。 “全是白的,我赢了。” 四目相对,虞川突然难过极了。 他起身探过去,衣袖将所有棋子都扫落。 叮叮当当,似珠落玉盘。 他就在这样的脆响声中按住了那人的后脑勺,疯了一样吻过去。 湫安皱了眉,却没有推开他。 如果命中缺一情劫,是否顺着这人的想法和**走下去,也算历劫?待他人间寿数尽了,这劫是不是就过了?我的修行也就不受阻抑了? “湫安,你答应我了的。” 湫安阖上了眼。 他感到自己被抱了起来,穿过一片草药苦香,到了房中,入了内室。 玉簪滑落到地,碎成了几段。 窗子未关,夜风吹到皮肤上,微凉。 他无法睁眼直视那人真挚又单纯的眸。 他心有瑕,盛不住这样洁净又厚重的情。 所有的心思都被一层膜拢着,逃离不出他的心,他自己也看不透。 几百年前,那条墨龙完事后藏匿在莲池里偷看自己时,他也是这样的欲说又止。 一个念头还未完全成形就已被杀死,所以他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第一次这样,他在一汪春池里几乎丢失自己。 微风吹过,柳枝拂水,漾起圈圈涟漪。 第9章 酒后放纵始清醒 后半夜,虞川终于肯睡了。湫安撑起身子,陷入了沉思。 今日这混账放纵得着实过头了,床上整个被搞得一团糟。之前都没许他弄在里面,搞得眼下都不知道事后还要清洗。 湫安叹口气,从地上捡起衣服,拼拼凑凑倒也弄出一套勉强能穿的。 他费力地给自己穿好衣服,小声地出了房。 真是要死,山泉在顺着轮廓流淌。 湫安叹了口气,直接甩了张递送符将自己送到了后山的温泉。谁知在温泉旁边又遇到了路过的梁管家。 两人又是一番说话拉扯。 梁管家话太多。 好不容易才不失礼数地将人送走,他慢慢解开衣裳,沿着石阶下水。 温热的水一直漫到锁骨,湫安蜷在一角,闭着眼睛打算先眯一小会儿。 谁知他刚找到一个舒服点的姿势就听到了一声轻笑。 湫安:…… 要命。 飞溅的水花里,他阖着眼哑声说:“酒醒了?” 虞川睡得不安稳,睁眼就发现旁边没人了。想到昨天刚逛过山庄,猜到湫安可能会来这里,于是一路提着灯笼摸索到这。 虞川贴到他身边,把他抱到怀里,又在他颈边蹭蹭。 “这种事情我来就好。湫安,我们身上的莲花香是一样的。” 湫安懒得说话。 虞川一手搂着他,一手干正事。他就垂着眼看湫安微颤的长睫,时不时亲上一亲。 “湫安湫安,你也喜欢我,对不对?” “不喜欢。” “你就是害羞了,我就知道。” 虞川傻乐起来,手指又刮过那几处。 湫安颤了一下,细碎的声音又要溢出来。 听到声音后,虞川不仅没收敛,反而更嚣张了。 “湫安湫安,在这里好不好?” 湫安睁开眼,眼底深处是从未变过的淡然。 “不可。” 虞川才不听。 湫安:“……” 这事情怎么越来越奇怪了?我只想赶紧突破瓶颈…… 为什么不是雷劫?干脆利落劈完了事。 当初就不该—— 湫安突然愣住了。 不该什么? 不该让墨龙幺子带走那枝仙莲?不该开他灵智?不该收养这条墨龙? 不该什么? 不知道。 莫名一阵心塞,湫安伸手,推开了正在亲吻他后肩的虞川。 虞川又用那种受伤的眼神看他,就像喝酒的时候一样。 “够了,”湫安不想再做这种无意义的事情,“北王殿下,你已经酒醒了,也该清醒了。” 一声“北王殿下”彻底拉回了虞川的魂。 哦,是了,湫安什么都不记得呢。那在他眼里,我们不过初识几日,怎么会有感情?那刚才大抵也是因为身份才没拒绝。 我……我太着急了,失了分寸。 湫安皱着眉头看他的眼神由委屈一点点过渡到了然、懊悔。 这混账东西又在东想西想些什么? 虞川向后退,和他拉开距离。 “我……冒犯了。” 湫安不想说话。 虞川看他片刻,又轻声补充说:“可不可以不生气?” 湫安快速调整好情绪,对他一笑:“请你回去。” 虞川抿唇:“我拿了一套干净衣裳给你,就放在那边。我、我就先走了。” 湫安又缩回原来的地方,闭目养神。 刚才情绪似乎有些不稳定。 湫安忽然睁开眼。 从他离开第三宫到现在不过三百年,他已经可以牵动我的情绪了么? 但是湫安又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牵动情绪的不是他,是我自己。他想。 所有东西都在心里积压,时间长了,总会有所外化。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一朵水上落花。 又漂来一朵。 推开。 又来一朵。 推开。 又来。 “花都要被你摘完了。” “……不解风情!真走了!” 湫安低头,捻起那朵粉白色的秋英。 丝丝缕缕的夜风从未止息,琉璃盏里的烛光都有些摇晃了。 湫安锁着眉,望向西南方向。 又是一阵风。 他不急不忙起身穿好衣物,赤脚踩过青石,一步步向竹林里去。 竹子长得茂盛,没有提灯,林子里暗得很。 不过还好,再怎么暗淡都不会影响湫安视物。 几道水波漫开,湫安刚踏进筒楼,就听得一声清脆铃响。 他小步走到桌案边,摊开地图。 只见地图上有一个妖艳至极的朱砂圈缓缓圈住了一个地方——茗雁村。 在西南方向。 湫安用笔杆敲敲地图:“以后直接用意念告诉我,别整这么大动静。” 地图呜咽一声,自己卷起来了。 这委屈劲…… 湫安:“……听话,我先过去了。” “嗷呜。” 地图突然伸出一只小手拽住他的衣角。 “怎么了?” 地图哼哼唧唧地用它余下三只手从书桌后搬出一杆带根带土的向日葵。 “哼哼。” 湫安先是一愣,随即笑言:“难为你了。” 地图傲娇地蹭蹭他的手:“呼呼。” 天地间好似起了一场长风,所有未知情绪都被裹挟而去,只余下一潭荡着清波的澄澈池水。 湫安抱着花,走在朝阳里,连脚步都轻快了些许。 回到院子,符咒一捏,向日葵就安安心心地在院门处安了家。 湫安目光扫过一边的石桌,不错,都收拾干净了。 他笑笑,可刚推开房门就碰上了虞川,虞川抱着一团被褥和湫安对视了两秒。 湫安:“……” 虞川:“!!!” 湫安默默往旁边站站,虞川一言不发地抱着被褥出去了。 他余光扫过去,没有多言。进房拿了几张空白符纸就出去了。 那符纸是浅浅的青色,对着阳光看会有竹纹压印。 其实符纸如何并不会影响符咒的效用,重要的是点妖师的能力,路上随便摘片叶子都是可以画符的。 只是湫安讲究惯了,他一向喜欢风雅之物。 拿好东西后,他就直接出了山庄。 晨雾弥漫,山林里万物朦胧。 “唰。” “唰。” “唰。” 叶在梦呓。 “那这事就算是说好了?说好了就不能反悔哈。” 一个儒生模样的中年男人对一个老妇说。 老妇点点头:“您放心吧老爷,我和老头都说好了,和姑娘也说好了。但是……老爷,您得说话算数啊,我家就这一个姑娘。” 中年人捋捋胡子:“我不干人命买卖。” “哎。” “你先回去吧,都收拾好,今晚就要开始了。” 老妇又是一弯腰:“是,老爷。” 昨天落了雨,山路泥泞,比平时更不好走。 老妇扶着沿路的栏杆从半山腰颤颤巍巍地走下山脚,又一点点挪去村尾。 谁知半路突然冒出来一个俊美后生,一身白衣飘飘像个白无常,要不是那一根墨绿腰带,他几乎要融入雾里。老妇被吓了一跳,脚下一滑就要往后倒。 湫安处变不惊,向前一步稳稳当当扶住老妇。 老妇抓着他的胳膊,细细打量他,最后颤声说:“鬼差大人,老妪此生从未做过坏事,不应当今日就死吧。” 湫安:??? 竟然把我当成了冥界的勾魂鬼? 今日气色如此不好么。 “老太太,您误会了,”他握住老妇的手,温声笑言,“晚生的手可是热的?” 老妇站稳身子,抓着他的手又摸又捏,过了好一会儿才皱着眉头目光真挚地说:“倒也不是很热。” 湫安:…… 嗯? 他也是一时卡壳。 他把另一只手往脸上贴贴:……好像真的不热。 “鬼差大人,你……您过些时候再勾我走吧。” “老太太,您真的误会了,”湫安拿起腰间玉佩给她看,“您瞧,我是黎家家主黎湫安,当真不是什么鬼差。” 老妇拿着玉佩端详片刻,最后终于相信了:“是哦。那、那黎大人来着穷乡僻壤做什么呢?” “您唤晚生湫安即可。晚生家里来了个病患,伤情极重,晚生来这,主要是想来这山上采一味草药。” 老妇皱起眉头来,两只粗糙的手抓住衣裙一角来回蹭。 “那这真是不巧了,昨天下了大雨,这路上全是泥,路滑不好走。上半山腰还好,有扶栏,但是啊,上山顶的路全被雨冲坏掉了。” 湫安抬头看看山,修长手指拂过额前碎发,露出剑眉星眸,清雅极了。 他笑言:“那还真是不巧了,晚生这运气是一直不怎么样的。” 老妇拍拍他的手,说:“要不在我家住一天,等明日山路干些再上去。” “那多麻烦您?” 老妇住着他的手,满脸和蔼:“不麻烦,湫安你不嫌弃就可以了。” “老太太您可千万不要这样说。” 老妇仰头看他,瞳眸里虽然有些年老所致的黄色,但是依旧透亮。 她握着湫安的手往家里去。 “湫安啊,你……成亲没有啊?这山里消息闭塞,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有关你的更多传言啊。” 湫安的笑意更浓了,眼尾浮现了一丝俏皮。 “阿婆,你是想给我做红媒?那还真是不巧了,家中已有夫人。” 眼前已是一座小院,虽然简陋但是干净整洁。柴房边码了高高的柴,都用蓑草盖着了。 “娶亲啦?湫安啊,要不要看看阿婆的孙女?做小的也行啊。我只想她以后过得安生些,阿婆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十里八村都知道你的名字呢。” “这村里没什么年纪相配的。” “阿婆啊,这缘分自有天降,眼下时候未到呢。” 湫安看见了那个少女。 她端着一盆野菜,正在小溪边清洗。 姑娘腕间的白玉镯子浸了水,倒是显得有几分好看。 “而且,我也不想叫夫人难过。” 老妇看看他,最后“唉”了一声。 “你果真是个好孩子,黎夫人也是有福的。” 湫安笑笑不答话,扶着她推开院子大门。 院里种了一丛竹,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正坐在矮凳上采秋笋。 听到说话声,老人头也不抬,说:“可回来了?中午烧点秋笋汤吧,馋了。” “秋笋汤?” 虞川一拍桌子,赞道:“我说什么这么鲜呢!好喝!” 花叶又盛了一碗,净挑里头的肉吃。 “沈哥,这笋给你吃,你把肉给我。” “笋也好吃,你尝尝。” “不要不要,我就吃肉。” “王爷!你看他!” 虞川瞥了一眼,并不想多搭理。 “随他去,再要一份也可。” “这个酒楼的干笋炖肉也好吃。” 花叶的眼睛立马一亮:“肉!” 虞川:……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饿了你十年呢。” 花叶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可是我就爱吃肉嘛。” 虞川不想看他,扭头望向窗外。 日暮已至,艳红与灿金在天上肆意生长,野蛮地铺出一片夺目光霞。 他拿起昨夜喝剩的月上白灌了一大口,那酒**辣的,直直地烫到了心里去。 再看一眼,那斜阳稠极了,黏糊糊的,像蜜糖。 虞川停杯,翻过窗台跃下楼。花叶吓了一跳,连忙伸头往楼下看,见他往小糖铺子去了才松下一口气。 第10章 尴尬人逢尴尬事 虞川揣着糖,高高兴兴往山庄去。还没到山庄门口呢,他就看到了一支规模不小的队伍堵在门口,看清楚当头的人是谁后脑子顿时蒙住了。 ……哥? 不对不对!不可能! 他再眯眼仔细一瞧,这一瞧,倒是让他生出些悲悯来。 簌公子。 但是无论他怎么同情这人,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他的皇帝的人。 那人隐隐约约要往这边看。虞川脸色一变,之前的轻松荡然无存。他默不作声向后退,从人海里挤出来后拔腿就往山庄侧门跑。 糖都从怀里蹦出来几颗。 虞川回头看了几眼,犹疑一下立马又回头捡。一时间混乱至极,差点左脚绊右脚。他攥着糖捂着衣襟拼了一条命往侧门跑。好巧不巧,刚到侧门就和出来找他的花不问撞到了一起。 两人都没来得及开口骂就心有灵犀似的往山庄里跑,虞川赶忙把糖收拾好揣到花不问衣袖里。 “弄丢了得赔我!” “行嘞祖宗!” 哪里还管它是不是倚眠楼,花不问拽着他就往最近的院落里逃。虞川火速脱了衣裳揉成一团塞到床底,穿着里衣上了床榻,裹好被子。 花不问从小药瓶里倒出一枚暗紫色的药丸塞到他嘴里,虞川问也不问就咽了下去。 “躺好,我让管家去把人带过来。” 虞川点点头。 药丸很快发出效用。他脸上的颜色一点点褪下,变成似霜的苍白,眼瞳也渐渐涣散,最后爽爽快快地晕过去了。 一副将死的模样。 “大人,北王殿下至今的确尚未苏醒。” 这人是突然出现在大众视野里的人。没有来历,没有生平,什么都查不到。连具体姓甚名谁都无从查起,更别说知道或广为流传了。只是皇帝陛下称其为“阿簌”,于是众人在私下也都以“簌公子”称之。 但是于他面前,还是不这样喊的为好。 无人知晓他是怎么进的宫,但是皇帝对他的偏宠是整个大虞的人都见过的、听过的。 他身居宫内,为年幼的太子授课。皇帝却没有明确地给过他一官半职。有实无名,实为罕见,众人也不知该怎么称呼,连“大人”也不知是谁带头喊的。 但无论如何,称其为“大人”总是不会出错的。 簌公子一身鸭青薄衣,外罩雪色披风,身材瘦削。 也是个如清风般的人。 他走几步便抬手捂着口鼻咳几下。管家看着他,一脸紧张。 “我此来别无目的,梁管家不必如此绷着。北王殿下离都已有大半个月之久,陛下想念极了。” “恰巧几月前我回乡探亲,临近这福州城,不日又要回都,陛下便遣我前来探望一番。” 簌公子偏头咳咳,咳得原本苍白的面色都有些红润了。 倒是添了点生气。 管家揣着手,面露紧张。 毕竟这簌公子可是皇帝的心尖宠,要是咳死在这庄里,不得诛了山庄上下几百口人。 “大人,花不问先生现在就在庄中,要他给您看看吧。” 簌公子微微一笑,如兰芽般干净,却又带着丝丝缕缕的哀伤。 “谢过梁管家的美意,只是这病,却是治不得的。” 梁管家嘴笨,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簌公子笑笑,又话:“殿下在何处?” 梁管家其实也不知殿下在何处,目前也只能领着人往后院走。好在刚走过通往后院的圆拱门就碰见了花不问。他连忙给花不问递了个眼色。 花不问冲簌公子笑了一下,说:“花不问。” 簌公子微微俯首:“久仰。” 花不问立马在心里把簌公子和虞川做了个对比,结果令人唏嘘。 簌公子偏头咳了几声。花不问一眼看过去,问道:“可是中了毒?” 他一怔,无奈笑道:“不愧是神医,一眼便可瞧出来。” 花不问在袖子里翻了一阵,最后从一堆糖里找到了正确的解药。他随手丢给簌公子一个小瓷瓶。簌公子接了,施了一礼。 花不问越看他越满意,又抓了一把糖塞到他手里。 簌公子捧着糖,一时不知所措。 花不问拍拍他的肩膀,大步走在前头。 簌公子其实也就是奉皇帝的命令来看看,确认一下这位北王殿下过得并不好。但是他自己也就想走个过场,所以看了虞川几眼后就离开了。 花不问当即给虞川喂了解药。 虞川醒了就慢吞吞穿衣服,然后抬手就向花不问招招。 “干嘛呀?” 虞川翻了个白眼:“我糖呐?拿来啊。” 花不问无语撇嘴:“你的一言一行能不能符合你的身份?你能不能成熟一点?” “你该不会偷吃了吧?” 花不问:…… “吃吧吃吧,牙都吃掉了才好。” 虞川摸出来糖少了一大把,掀掀眼皮看了他一眼,终是什么都没说。 “他走了?” “走了。” 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只余下虞川剥糖纸的声音。 一股淡淡的玫瑰花香在空气里弥散开。 虞川一下下把糖咬碎。 “看来他还是一直在算计我。真是搞不懂了,要打就打要杀就杀,谁像他这样想打不打想杀不杀的。有病,真是憋屈死我了。” 什么破皇室,谁爱待谁待!当初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然投胎到了虞家,倒霉死了!!! 从小到大装傻充愣讨好那个谁,不然分分钟掉脑袋。掉了脑袋回归原身后就得六界流浪,躲避墨龙一族的追杀。 什么日子啊! 服了。 “对了,”他心念一转,问道,“湫安在哪里啊?怎么一上午都没见着他人,我刚刚找他一起吃饭也没找到。” 花不问拍拍衣袖,说:“不知道啊。” “你们一个个的能不能说真话啊!一问各个都不知道。” 花不问简直不想多讲:“真不知道。公子向来行踪不定,今天在这明天去那,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除非有人问,否则他不会主动说的。” 虞川:…… “你不还是自己摸到了主院嘛,再自己摸摸呗。” “不是,我那是用了追踪符。但是!他前两天把我的追踪符给掐了!我用不了啦!!!” 花不问无甚所谓:“那你就老实呆着呗,东遛西蹿的,碰上妖族都没人救你。老老实实的,等公子回来就可以了。” 虞川窝着气跳下床:“跟你这种人,我可没话讲!” “哦?那刚刚跟我说话的就是猪还是狗啊?” “你无不无聊?你幼不幼稚?” 花不问摇摇头,回医馆了。 虞川翻了个白眼,抱着糖就要出院子。谁知刚出院子就碰上折返的簌公子。 虞川:…… 咋回事啊?不是走了迈? 虞川一下子愣在原地,牙却不自觉地咬下去。 “嘎嘣。” 又一颗糖碎掉了。 四目相对,一时都无言。 簌公子忍了半晌,终是偏头咳了好一会儿。虞川看着他的表情有点一言难尽。 “你……不是走了吗?” 怎么突然又出现了? 簌公子躬身见礼。 “回殿下,我前些日子在山上的崇鳞寺里求了一张平安符,”他摊开手,手掌上是一枚精巧的浅蓝色香囊,“那寺庙是极为灵验的,我想这平安符或许对殿下渡过劫难有所帮扶。” “我走到山庄前方才想起来,所以又折返回来,却不想……” 余下的话,他没说。 虞川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叹了口气,说:“平安符你自己留着吧。余下的……” 他不想走,但也不想牵连这个人。 “余下的你……你如实告诉他就好了。” 簌公子眉头一挑,看向他。 虞川毫不遮掩地瞅他一眼,没好气道:“我认命了还不行吗?” 簌公子微微躬了身,转身离去。 虞川原地踟蹰一会儿,拔腿奔向后山。 竹林繁茂,盛阳之下落了一地荫。虞川冒冒失失走进林子,转了好一会儿也感受不到什么奇怪的地方。 只是迷路了。 千万片竹叶将阳光遮挡,林内一片昏暗。他仰头,看不见天空。也恰是此时灵光一现,虞川顿时振作,又跑向山庄外,一路问东问西,最终抵达捉妖监。 “你好,我找冷梧仙——大人。” 守门看了他一眼,问:“你是——” 虞川手一伸,悬下一枚黎家山庄的玉佩。 守门的顿时了然:“首领大人今日休假,没来。但是大人可以去首领家中。” “会不会很冒犯?” “不会的。大伙儿经常去首领家喝酒,首领从来没有不开门的。” 虞川点点头:“我这就去。” 于是又是一路问东问西,虞川找到了冷梧的家。 冷梧的居所十分简单,就是一个小院子再加上三两间房。他叩响木门,没一会就从门缝里看见冷梧冰着一张脸从最正中的主屋里出来了。 冷梧打开门,语气冰冷:“怎?” 虞川:…… “我找湫安,找不到他。你知道他在哪里嘛?” “不知。” “……那你不是捉妖的吗,一定会画符是不是,你画个追踪符给我呗?” 冷梧沉默,似是在思索。 “那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你说大家都不知道他在哪里,那他要是出了什么事情那可怎么——” “可。” 虞川笑着点点头。冷梧动动手指,一张泛着蓝色水波的符纸落到了虞川手里。虞川捧着符纸,笑脸盈盈地看着他。 冷梧:??? “又怎?” “你说,我们现在已经知道湫安在何处了,但是目前貌似有点远,”虞川看着符纸上两点间的距离,“以我的脚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他若是出了生命危险,我一定是没有——” 冷梧板脸:“说。” 虞川见他实在是不耐烦了,于是干脆利落地说:“给我张速递符。” 末了,他又补充一句:“我自己画不出来,境界不够嘛。” 一分钟后,一张浅蓝符纸被甩到了虞川脸上。木门也“哐当”一声被摔上了。 门内传来鲤妖的怒吼。 “你宁愿搭理他都不愿意搭理我?!我的好心都喂了狗了!!!” 虞川:……我咋了?什么叫做“宁愿”搭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