湫安迈开步子往山庄外去。
待到门口,他从衣袖里抽出那封密封好的信件递给老管家。
“找人递给那位。”
梁管家双手接过:“是,公子。”
“公子,要不交由捉妖监那帮人去吧,您已经三日没合眼了。”
湫安正正衣衫,笑言:“无碍。”
“公子,晨雾将起,加件衣裳吧。”
湫安接过外衣,点点头。
虞川站在远处,看着湫安远去。
一转头却看见花叶坐在长椅上啃果子。
“……你怎么在这里?”
花叶“噌”地站起来:“回王爷,是阿玫姑娘请我们过来的。王爷在山庄里,下属自然也要在才是。”
虞川看他一眼,懒得再说话了,转身就往湫安离开的方向去。
“王爷!属下有要事禀告!天大的事情!有关淞王殿下的!”
虞川顿住脚:“何事?”
“淞王殿下,三日前,已经……入洛都了。”
虞川怒极反笑:“虞喆这个狗东西,我就知道他不会这么轻易地放我出都。我们兄弟俩总有一个得在他手上。”
天边擦出一线白光,好似下一刻就要侵吞黑夜。
他望着那一线光,笑得灿烂:“无事,不必理会,哥哥自有他的计划。”
花叶咽了口唾沫:“是。”
天将晓,雾气一点点漫开。青石砖上,霜色寡白。
他的衣裳几乎与白雾相融。
回马巷不窄,墙体很高,由青石造就,缝隙间长满了深绿色的青苔。
湫安在巷口站了一会儿才往里走,他走路时是没有声音的。
长指划过润湿的苔藓,指尖沾染水渍。
忽地,他顿住了脚。
抬手一看,指尖上是被雾水稀释后的红。
湫安捻捻手指,嗅了一下。
唔,人血。
他抬眼,对上一双浅紫色的瞳眸。
纷繁错乱的脚步声忽然响起,瞳眸隐匿入雾。
湫安回头直对上那些脚步的来源——捉妖监众人。
“黎家主。”
为首的那一个冲他点点头。
湫安笑眯眯的:“你们怎么也来了?”
“百姓报案,自然得来。黎家主比我等先到一步,可有何发现?”
湫安无奈摇头:“暂无。”
“有劳黎家主跑这一趟,黎家主又要经商又要点妖,素来事务繁多,此事就交由捉妖监吧,您可回去好生歇歇。”
领队那人对着湫安施了一礼。
湫安自然报以微笑:“也好,官府办事,百姓自然更放心。”
话音一落,湫安就掸掸衣袍,潇潇洒洒地走了。
捉妖监的人还在窃窃私语。
“干嘛要人家黎家主走?人家可是有真本事的!”
“你这蠢货,要是什么都让他揽了去,那这福州城就不要捉妖监了,你上哪里吃饭去?你那老娘也跟着你不吃饭啦?你闺女儿子也不读私塾了?”
“可是我们这样真的不太好啊,好几次都抢了黎家主的功劳,这——”
“闭嘴吧!哪那么多话要讲?!”
……
湫安笑着摇摇头,走进初阳里。
虞川坐在观竹苑前的石凳上,叼着根醡浆草叶细细嚼着。
湫安回来时就看到了臭着一张脸的蓝衣少年。
他不禁笑道:“谁惹着你了?”
虞川眼睛一亮,又变得笑嘻嘻的。
“湫安湫安,你回来了?这么快?”
他连忙吐掉草梗,站起来就拽着湫安的手腕往院子里去,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他家呢。
“不说话了,你快去睡觉,快去。”
“怎的了?”
“你那么长时间没休息,肯定累坏了,趁现在没事,你快点睡一会儿。”
“谁说现在没事?”
“嗯?”
虞川看他。
湫安一愣,又笑说:“罢了罢了,那些小事你看着办就行了。”
虞川欣然点头。
湫安走进内室,见虞川还不走,于是又问:“还不走?怎么,难不成你还要与我同寝?”
虞川眨巴眨巴眼:“好。”
湫安:……
“滚。”
虞川呆了一下:“滚?”
湫安背对他脱下外衣:“不滚么?”
话里含着轻松的笑。
虞川紧步上前接下他的外衣,趁势凑得更近些。
“在哪里滚?”
湫安推开他一点:“又吃了什么毒?”
虞川笑起来,笑得极为灿烂:“相思蛊!”
“轻浮。”
“毕竟我就是为了找你才来的!我总是梦到你,准是你给我下了相思蛊。怎么这么坏?”
“蛮不讲理。”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虞川抖开被子,又道:“还不睡?”
湫安往外一指:“你可以出去了。”
“等你睡了我自然出去。”
“你——”
“我是狗皮膏药,那咋啦?”
湫安:……
“随你。”
湫安只着一身里衣上了床榻,虞川细心地给他盖好被子,支着脑袋趴在床边看着。
怎么还是这么瘦?
来了人间也不长肉。
湫安睡相很好,从不乱动。
虞川看着他,忽然想起许多年前。
仙莲池中仙莲盛,美人舟中美人憩。
高高的莲叶撑出一片荫凉,仙君在叶下乘舟午憩,半只手垂在莲池里,因船只漂荡而划出水波纹。
雪色衣袍在斑驳阳光下泛出修竹暗纹,粼粼水波将明暗光影递送其上。
莲池里一条无所事事的小小墨龙就沿着仙君的手指缠上他的腕,用干净澄澈的深棕眼睛看着他。
湫安仙君明明没睁眼,却知晓一切。他呵笑一声,轻骂:“混账。”
但是他并没有甩开这条不知分寸的杂血墨龙,而是任其胡闹,哪怕尾巴尖都扫上了鼻子,他也只是笑着侧过脸。
湫安仙君的指尖轻轻点了点墨龙的脑门。枷锁被打破,墨龙灵智顿开,而脑海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吃了他。
不过直到现在,几百年了,也不过才吃了三回。而且是和念头里不一样的吃。
还都是各有缘由。
他每次都是不情愿的。
事前皱着眉,不许亲,不许碰不必要的地方。进行的时候不许墨龙说话,自己也一声不吭,忍不住了要哭也是咬着牙忍着的。结束时,连衣衫都是整整齐齐的,不曾散乱,只是面色红了些,发丝乱了些,眼睛里汪着点水罢了。
和素日午憩醒来又有何区别?
——此次多谢,你可以退下了。
墨龙不能再看他,只能低着头默然地穿好衣服,转身离开这座大殿,化成龙身回到外面的莲池里。
仙君不开心的时候是不想听到任何人说话的,所以墨龙只能想。
他想,我好狼狈啊。
湫安仙君对墨龙是好的,可是湫安仙君对别人也是好的,他对任何人都是好的,这种好是没有任何区别的!如果当时在场的不是自己,他也是会和别人做那事的!
在仙君眼里,墨龙和旁人是没有任何区别的,他是不特殊的。
龙好·淫,可墨龙没有碰过除仙君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实在耐不住的时候就自己解决。那个时候,脑海里是不敢想湫安仙君的,他只能叼下一片莲花花瓣,溺到仙莲池底。
待到解决了,再浮回水上,隔着无数莲花莲叶,望向远处隐隐绰绰的身影。
仙君肯定知道一切,毕竟第三宫所在的一整座天峰都在他的意识笼罩之下,连哪只蝴蝶要破茧他都知道,都要兴致冲冲前去一观,可对于墨龙的种种,他就是什么都不说。
就是不说!
最后一次,墨龙记得清楚,那日是他们相遇整整一百年的日子。午间,墨龙趴在船沿,长长的头发在水里散漫,他忽然歪头说:“仙君,我想。”
他只说了这四个字。
湫安仙君看他一眼,温声道:“等入夜。”
墨龙高兴极了,他以为湫安仙君也记得这天,他以为自己终于是不一样的了。
那夜很漫长,很开心。
连仙君都被他的情绪感染,笑了好几下。
这是仙君第一次在这事中笑。
那夜,墨龙是在殿中歇下的,和仙君躺在同一张床榻上。
而湫安仙君与墨龙见的最后一面是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夜。
墨龙不知又抽什么疯,大半夜赤着脚跑到大殿中来,说:“我想。”
正在静修的湫安仙君缓缓睁开眼,看了他一会儿,似是在确认。最后,他站起身往内室去。
“你来。”
墨龙却突然拉住他的手,问道:“为什么不拒绝?”
湫安仙君心生疑惑:“你不是想吗?”
“我想你就给吗?”
暗夜里,湫安仙君的嗓音温和,眼睛里潋滟着月光。
可那眼底有什么感情?
“你平日处理殿内事务,也是辛苦。”
“你想要什么,本君自当给你。”
“帐中事于龙族而言,再寻常不过,于本君而言,亦算不得什么。”
“算不得什么?”墨龙觉得自己快炸了,“上次也是这样?”
“不然,还能为何?”
墨龙笑出了声:“你管我们上次做的、以前做的叫帐中事?”
湫安仙君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了,疑惑道:“不然?”
墨龙一步步靠近他,他也不往后退。
“湫安仙君,今夜我来告诉你,什么才叫帐中事。”
墨龙捏着湫安仙君的手腕将其拽入怀里,他是第一次抱这人,也是第一次亲·吻这人。
湫安仙君没有拒绝,没有反抗,任他越吻越深,任他的手探入衣衫。
只是眉头皱得越来越重。
是墨龙先忍不住的。
他松开湫安,头埋在那充斥着莲泽之香的的颈窝,他第一次觉得这香气里含着苦涩,这苦不同于荷叶的清苦。
它像一柄钝刀,缓慢地在心脏上来回挫动。
眼睫的湿润一点点传递到了湫安仙君身上,湫安僵住了。
“今日,我和桃花打了个赌。”
“赌我和众生于您眼中可有区别。”
墨龙看向他,笑了,可是越笑泪就流得越多。
“我输了。”
语罢,墨龙松开他,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空旷的殿宇内,安安静静的,只有窗外几杆修竹被风吹动时发出的沙沙声。
湫安仙君坐在矮案上,垂着眼看地上滴落的泪水,直到凉夜将那些个泪滴凝结成霜,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
说来也好笑,一百多年了,他好像还没有问过这墨龙叫什么名字。
是否有名字?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春秋轮转,沧海桑田。
那夜的霜凝了百年,又百年。
极其偶尔的几个午间,湫安仙君会觉得身边空荡荡的,莲池也空荡荡的。
可是不该啊,师哥师弟都在上清,莲池里也拥拥攘攘。
只是少了条杂血墨龙。
仅此而已。
他有时也会细细地想,可是始终想不透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那墨龙怎么就那么气呢?
好像也不是气,更多的,是一种叫难过的情绪。
他不懂这情绪何来。
但是,湫安仙君终于明白师尊所说的“情丝纤弱”是何意思了。
原来是这般滋味。
我倚竹静修,他让我睁眼看他,我看过去,只看见了龙瞳里的月色,没看见那眼瞳中的笑和我。
风起了,我只听得风声似水,竹声似剑,没听到他心怅然。
我该如何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