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川保持沉默。
花叶时不时抬眼偷看他:“殿下?您没事吧?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管钱了!真的!骗人我就是小狗!”
虞川扯了下嘴角:“不必,你……出去休息吧。”
花叶始终笑着:“好嘞,殿下晚安!”
黎明前的二三个时辰,虞川都没闭眼。
原因有二。
一是这位下属惊为天人的操作让他又气又好笑,二是他实在是难受。
他想:这毒是我自己吃的没错,也确实都是些奇毒,可是我昨日一早就已经吃了一部分解药了,再加上陈则远,其他毒也该在今天都解了啊。怎么这种中毒的感觉还是没有任何真正消退的迹象?
刚才吐了口血,觉得好些了,可是才不过几时,头脑又开始发胀。
“自作孽不可活啊。”
他低声说,又猜想该不会是太多种毒素混合到一起导致产生了新毒吧。
虞川本来得到消息说花不问在安城,可没曾想他竟然又跑到了福州城。
这是帮了他一个大忙不错,可是眼下更应该担心的问题是——
这将近的半月行程,我该不会就直接死在路上吧?
怎么不直接搞个符咒来个瞬移?
好吧,全天下也没几个人能画出这速递符来。
疼痛闷胀一阵阵地袭击头脑,血管里仿佛有无限的细刺在随着血液艰难涌动。眼睛很难受,眨眼的时候尤为刺痛。
他“啧”了一声,有些无语地说道:“我之前不是也这样吃过一次么,怎么这次的感觉和上次完全不一样?”
该不会有人本就想着趁我喝酒玩乐把我杀了,所以又下了另一种毒吧?
服了。
我也没接什么仇怨啊,怎么总有人图谋不轨。
“啪!”
房门被暗风吹开,重重地砸向墙壁。
虞川的思绪被截断,他歪头看了一会儿,而后果断拢衣起身。
单薄的衣袍逶迤在地,他行走时,腰间佩玉环饰叮当作响。
夜风吹来,撩起他额前的碎发。
“殿下殿下!您就待在房内,千万别出来!”
就在虞川刚刚走到门边时,花叶突然从夜色里冲出来,又“啪”地一声关上了门。
虞川嗅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酒味。
啊哈?这是在搞什么啊???
他贴上门,想听听外面的声音,可是不知道是这门太隔音还是怎么回事,竟然一丁点儿声音都听不见。
不行,就算外面是刀光剑影,我必须要出去!
要不说好奇心害死猫呢,虞川想,这谁能抵御的了啊。
他拉开门,手扶着墙壁沿着通道走,墙壁上的烛光十分微弱,他什么也看不见。
不知摸索了多久,瞎子才来到了室外。
已经将近破晓,天色还是蛮亮的,再加上琉璃罩里未熄的烛火,瞎子终于看得清东西了。
他面上带着微笑,忍着头痛一点点缓步向前走,逐渐靠近暗处那两个对坐的人。
“呦呵,这不是花——繁花酒庄的孟夏嘛,香不香?”虞川笑问,他在喝酒鉴酒这方面可是个真真切切的行家。
只要他喝过,他一闻酒香就知道是什么酒。
这孟夏可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当初不被允许喝,后来还是他趁人不备偷尝的。
那人望过来时,眼睛笑眯眯的,连带着这酒都让他难以忘怀。
——你这混账,杯中残酒都偷。
不过,他的思绪很快就被两个小混蛋打乱。
孟孟:“超香!这是我喝过最好喝的青梅酒了!我还要再来一杯!”
花叶:“我也要!你这小子别和我抢!”
两人自是一番争夺。
过了许久,大抵是因为刚说过话,花叶慢慢品出声音的主人是谁,他举杯的手顿在半空:“殿下……您来、来啦?”
虞川看着少年尚且稚嫩的脸庞,微笑:“是啊,本王来了呢。”
“小孩喝酒长不高哦。”
花叶僵硬地转过脸,但是脑海里又灵光一现,于是他把酒杯猛然一举:“殿下,一起啊?”
虞川低头看了眼被酒水泼湿的衣袖,想刀了花叶的心都有了。
清冽浓郁的梅子香气带着一丝甜意冲进了酒鬼的鼻腔,勾起了他的馋虫,偏生他还不能喝。
他看向罪魁祸首花叶,彻底绷不住了。
“都给本王滚!!!”
几刻钟后,虞川披着略厚的外衣坐在椅子上,手里端着一杯他最讨厌的酽茶。
天色已然大亮,鲜红的初日的倒影在粼粼水面上被切割成细碎的闪光,那仿佛是数不尽的耀眼宝藏,带着自由的味道。
扶桑花在迎风盛放呢。
两个喝酒的人歪歪扭扭地跪坐在甲板上,憋着笑。事外人沈崆站在虞川身后。虞川边抿茶边看前面两人,满脸笑容。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背着本王喝酒划拳,还有没有王法啦?”
他声音不大,又很缓,别有一番味道在。
那两人瞧了彼此一眼,差点就要憋不住笑出声来了:“殿下,我们真的知道错了,以后绝对不偷摸着喝酒。”
虞川慢悠悠吹吹茶,眉头有些皱。
沈崆站在那里,装出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沈崆啊,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沈崆弯腰:“回殿下,属下没看住他们,也该罚。”
虞川又抿了口茶,余光看向扶栏观景的陈则远,故意抬高了点声音,说:“没事,以后都注意点,千万不要在船上喝酒,尤其不要引诱本王喝酒。陈大人说了,早就说了,本王不能喝酒!都听到了吗?”
三人齐齐点头配合:“明白的!绝对没有以后了!”
陈则远眯着小眼往这边瞧了几眼。
虞川甚是满意:“不错,都去吃早饭吧,再不去,早饭都被姓周那小子干完了。”
两人赶忙从地上爬起来,推搡着去饭厅吃饭了。
虞川偏头悄声说:“沈崆啊,你多瞧着点。”
沈崆:“……属下明白。”
虞川想跳起来表示雀跃,奈何身体状况不允许,于是只能笑笑,而后借着沈崆的力站起来。
“陈大人,是先吃药还是先吃饭啊?”
陈则远微微躬身施了个礼:“微臣先给殿下扎几针,然后殿下去用早膳,过半个时辰再喝药。”
“好嘞,都听陈大人的。”
日头上来又下去,日夜交替之间,唯有粼粼水波不变。
在河上漂着是真的很无聊。
虞川之前总是靠在栏杆上看风景。
这风景刚看时觉得十分新奇美丽,可是连着看了这么多天,他早就腻了。
但是实在又没有别的去处,遂而只能靠在船边发呆,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的那种发呆。
现在倒好,他连风景都看不了了。
离到福州城还有四五天,虞川彻彻底底地倒下了。
他躺在床上,气息微弱,脸色像是被冻得发青,可身体却十分烫。
陈则远是真没辙了。
能解的毒他都解了,唯有这余下的毒劲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故而无从下手,只能给虞川服用些清毒的通药。
他本以为前些阵子虞川能走能说能笑就意味着毒素在减退,可是如今看来,那些时日倒是有些回光返照的意味在了。
沈崆和周粥这几天一直守在床边,茶饭不思,憔悴了许多。
孟孟捏着他的护身符不停地念叨来念叨去,后来虞川醒过一次,嫌他烦把他赶出去了。
花叶就捂着嘴,窝在墙角抹眼泪。
那天夜里,他彻底失去了呼吸,唯有一点极其微弱的心跳。
众人皆慌了神。
可是说来也奇怪,不知是谁的祈祷起了作用,一度失去呼吸的虞川后来又有所恢复,竟然撑到了停船靠岸的那个夜晚。
十月十五,天上的月,格外明朗。
沈崆将虞川抱着,稳步踏下阶梯。
虞川此间是醒着的,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看见了水面上破碎的月影,像是白玉碟的碎片。
一丝血从唇角渗出,他再次出现了幻觉。他看见了一个纯白的人影站在船尾,怀里抱着几支绿得有些透明的仙莲莲蓬。
而再一眨眼,一切又都没有了,只余碎月浩荡。
朦朦胧胧中,过往事又浮现在脑海里,那个处于藕荷之海中的面庞已模糊不清,但虞川清晰地知道那是谁。
模糊的不是往事,是视野。
“咳咳咳。”
虞川偏头,咳出口口鲜血,但他没有皱一点眉头。
“……去哪里……”
虞川没哭,只是明日清晨的秋雾提前降临到了他的眼眸中。
他伸手,像是想要抓住些什么,那些许多年前未抓住的东西。
“殿下!殿下!”沈崆焦急地喊他,企图把他喊回神。
没有用。
虞川不过十八岁,还在成长期,本来就瘦。再加上着千奇百怪的毒,他几乎只剩下皮包骨了,看上去就使不出什么劲,但他想要挣脱时的力气还不是一般大。
眼看他就要摔下来,沈崆不敢冒犯,只得喊陈则远。
陈则远几步跨过来,一根银针扎到他的脖颈,虞川才安分下去——又昏了。
岸边停了两辆马车,马车帘幕上绣着的青竹纹路在月下闪着浅光。
两匹无人看守的、纯白色的高大骏马甩着尾巴在一旁等候。
黎家。
沈崆心想。
几人将虞川带进其中一辆马车中,安顿好。
除了沈崆要赶时间驾马车去医馆外,其余人又都下来了。
他们微微躬身,冲陈则远施礼。
“陈太医,多亏您一路照料,你着实辛苦。此番归去,祝您能有空多歇歇。”
“大人,平安归都啊。”
陈则远也作揖:“各位此行风顺。”
“天气渐凉,勿染风寒。”
“来日北王殿下回了洛都,老臣再与殿下约酒喝。”
他面带着微笑,登船飘飘而去。
花叶他们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船舶消失在了视野里,才走向另一辆马车。
殿下之前特意吩咐过,礼数不能丢。
月光普照万物,榕树分割光影。
“笃笃笃。”
“笃笃笃。”
沈崆做事一向仔细,他按照之前了解好的路线,顺顺利利驾车行到医馆前。
医馆门没开,他就跳下车,叩响了门上的铜环。
过了好一阵子,大门才有了些动静。
一长发半披、衣着鲜艳的小女孩费力地推开门,沈崆连忙拉住大门,将门彻底打开。
女孩把垂落肩头的小辫子提到了背后,圆圆的大眼睛里满是毫不掩盖的打量。
“我是这里的药童,您是……”
“在下是北王殿下的侍卫沈崆。”
小药童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啊,你们来啦?快进来吧,都别客气,就跟自己家一样。”
沈崆:……
“谢谢。”
“哦对了,马车里是王爷呢,我是不是该行个礼?”
没等沈崆回答,她就冲马车行了个江湖气十足的抱拳礼。
“草民见过王爷,王爷万福金安。”
本是十分霸气的抱拳礼,但由这不及人腰高的小女孩做起来,就有些好玩了。
这行的是哪门子礼?
沈崆想笑,但是忍住了。
他带着虞川进了医馆,又跟着药童上楼把虞又煦安置好,之后其余几人也都到了。
药童裹紧了她身上花里胡哨的杂色外衣,大大方方地打了个哈欠。
“好晚啊,都丑时一刻了,你们忙活吧。我的任务完成了,我要去睡觉了。再不睡就要长不高了。”
她又一抱拳,但是还未开口说话就被沈崆及时拦下来了。
“殿下还未醒,药童小姐……不必如此行礼。”
“哦——那等王爷醒了我再来参拜参拜。我走啦,拜拜了各位。”
花叶:“参拜?哪种参拜?”
“谁允许你们如此大声喧哗的?!”
沈崆刚从那道亮影上收回目光,就听得一声中气十足的呵责,花叶他们几个也都愣住了。
众人回头,只见楼梯上缓缓上来一个身着白衣的、两鬓斑白的中年人。
他囫囵扎起的头发还有些乱。
沈崆有些不太敢确定这人是谁。
正经来讲,神医花不问应该三十大几岁,可眼前这人看上去将近五十了,肯定不是他。
那是谁呢?
“以后再大吵大闹就收拾好你们的东西,从老子的地盘滚出去!”
老子的地盘?
很好,现在可以确定了。
神医,花不问。
可是……你自己的声音难道不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