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见习的故事结束了。皮诺他们回到了神灵堡,静候着主人的安排。
“这便是了,请你先起,不必多礼,你我是一样的人。你丈夫的事情,我让他们帮助你,你不必忧心。”主人站在门口,似乎在和门外的人说话,“好,我知道了,您先在一旁等待,我会给您安排好,请勿忧心……”
皮诺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着扫帚,应付着今天的日常劳作。扫完地,他还得去菜园子里干活儿,清扫去年的落叶,给耕地松土,为今年的耕种准备。与紧张劳动的医院相比,神灵堡的日子显得单调而又重复。
“……哎呦,我家的就全指望上了你们了!你们真是大善人。”
“夫人,请起吧……”
大门是半开着的,他看见那老妇人跪在主人面前,嘴里念叨着什么。他困惑极了,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而对于门外的不速之客身份的猜想,远比堡内的重复劳动有趣。
他放下的手头的扫帚。
“你来。”
主人转过身,朝着皮诺招招手。
“我?”
“你也听到了,”等到皮诺走向他跟前去时,主人温和地拍拍年轻医士的肩膀,“这位夫人的遭遇,是值得同情和怜悯的。孩子,你大概没忘记我建筑神灵堡的意义。”
“我没忘记,不过,您的意思是?”
“你和她谈谈吧。”
皮诺赶紧搀扶夫人起身。夫人四十岁的光景,额头已经生了皱纹。她整个人看上去是个哀愁的集合体,特别是她的眼睛,总是躲闪着什么。
单凭衣着,皮诺分辨不出这位夫人的社会地位和身份。她的衣服浆洗得褪色,补丁也不少,裤子是过时的款式。但是她的脖子却围着带斑点的鹅黄色丝巾,头顶戴着端庄的遮阳帽。他不敢轻易开口说话,怕把握不住说话的分寸。
“叫他们也过来一趟……”主人低声吩咐仆役。
“是。”
仆役领着卡列和温格来了。主人简单地交代几句,便悄悄离开了。
“我的伴侣——你们叫他都特先生吧——两个星期前从海边回来,不知为何染上了奇怪的病。一开始只是咳嗽,吃不下饭,浑身没力气,说什么都要下地干活。到后来啊,他咳得越来越厉害,逼得要回床上休养不可。他总说头晕,恶心,身体消瘦了一大圈……”
三人相互对视一眼。皮诺用手戳了戳卡列的脊梁,还轻轻地推了他一把。
“请了医生没有?”卡列试探性地问。
“哎哟,你别提这个词了,真让人伤脑筋,”都特太太眼泪流下来,好像这个词承载着很坏的含义,“我们请了两三个医生,吃了不下十几次药,他的病总是不见好。我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我们母女俩,什么都做不了。”
“昨天晚上,他的脑袋烫极了,嘴里说胡话,把我们都吓坏了。听女儿说,那都是卖假药的医生闹得鬼,说什么都要把剩下的药扔了——天啊!天啊!谁来可怜我们啊!”
“请你相信我们,我们发过誓,把戒律看作至高无上的法则,一定不会让病人服用假药。”卡列诚恳地在后边保证。
“你们?”
“我们和那些江湖骗子可不一样。别看我们年轻,我们是受过训练的医士,救死扶伤是我们的义务,请您相信我们。我们不收费的,是免费的,完全免费的……”
卡列拍着胸口保证。
皮诺观察着他们的对话,心中暗暗佩服卡列的勇气,换做是他,可能连主动为自己身份的正统性辩护的胆量也没有。他想,要是这位伤心的太太接纳了他们,那不就能彰显自己的价值么?总比守在堡内等待时机强。现在时机就出现在自己眼前。他的心砰砰直跳。
“免费?那太好了,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都特太太破涕为笑。
皮诺回头望了望温格,乐得笑开了花。温格眯住眼睛,似乎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在皮诺的想象里,都特先生一定是个好脾气的人,见了他们会激动地从床上下来,紧紧地抱住他们,吻他们的手。他有些飘飘然了。
“我给你们带路。”
他们跟着太太,横跨了石板桥,在道路的尽头拐了弯,眼前出现了一排一个模样的屋子。都特先生家是当中最破旧、最矮小的一座。屋顶的破瓦累积厚厚的污垢,窄小的窗户蒙上了尘,朝向街道的那一面墙黑乎乎的。没有台阶,门前也没有悬挂的油灯。一把锯子和做了一半的桌子静静地躺在门前的空地。
“这个都特先生,是个木匠嘛?”皮诺好奇地问。
“当然不是,”太太说,“不过,他是所有人的木匠。邻里的人都喜欢他。”
说话间,卡列推开严重腐烂的木门,他们走进去,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室内的家具很简陋。墙壁悬挂着一把汤勺、一把切肉的弯刀和三只碗,再往前是厨房。屋子的中心烤着火,火是屋子里唯一的热源。一张老式床和一个朴素的柜子靠着窗。三人抬起头,环顾四周,低矮的房梁结了蛛网,风可以从破了窟窿的房顶吹下来,蛛网随风而动。
“屋子很破,你们不要介意。”
“要是下雨,这房子得漏雨不可。”
皮诺跟在卡列后面,听见他低声嘀咕着。
这时从厨房走来一个人,那人点了灯,房间稍亮了些。
“喏,她是我们的女儿,今年十五岁了。”
都特太太指了指暗处的女孩子。她察觉到屋子里三位陌生的来客,却不感到害怕,也没有任何回应,似乎对他们没有任何兴趣。她坐到了父亲的床边,一口一口喂他吃麦片粥。
“娜薇,”都特太太轻声地在孩子的耳边说,“我请来了救命的医生了。”
“知道了。”娜薇头也没抬,只是将碗放在一旁,斜眼看着他们,“又是他们。”
“我们是好人啊!”
卡列有些急了,忙着解释道。温格抓了抓他的衣服,示意他少说话。
床上的男人吃着热粥,吃了几口,就把头侧到一边去了。那个很瘦的孩子低声跟父亲说了几句话,半晌,男人缓缓转过头来。
“给我。”
那孩子柜子上的眼镜递给了他。
都特先生眯着眼睛,把一对圆圆的镜片夹在鼻梁上。这一看不要紧,他给吓得浑身哆嗦,在他的床前,不知什么时候立着三个身穿黑衣的家伙。
“你……你们是来要我的命么?”
都特先生把他们三人认作索命鬼了。他揉揉眼睛,惊恐地张大了嘴。
“我们是来帮您的,别害怕。”
温格冷冷的语调不带有任何感情。他走向前,用长棍子的尖尖掀开盖在都特先生身上的被子。
“请允许我们给您做全身检查。”
都特先生打了个哆嗦。他忽然想到自己过去患病的几个月,那些江湖骗子就是这样贸然进来的,他咬定现在面前的三人,比索命鬼更可恶。他们要来骗走他的钱,吸干他的血。而他的妻子和孩子,面对这种骗局,竟然茫然无知。
都特先生只觉得血液往脑袋上冒,头要裂开一般痛起来。
“魔鬼!魔鬼!亲爱的,你怎么把魔鬼请回家里来?滚蛋,你们这些不学无术、招摇撞骗的社会败类。混蛋!呸!”
他骂骂咧咧地要把三人赶走。卡列和温格互换了个眼神,一人一边抓住了都特先生的手,把他稳在病床上。
“卡列,轻一点。”温格提醒他。
“这太疯狂了。”
“都特先生把我们脸上的,”温格指了指自己脸上的面具,少见地笑着说,“当真了。”
都特先生被吓破了胆,他将破被子死死裹在身上,颤颤巍巍地缩在床的角落,甚至还把头埋在被子里,说什么也不愿意松手。
都特太太不知什么时候坐上了床,慢慢地靠近丈夫,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吻了起来。
“你真丢脸。”她说。
“他们……从哪里来?你……真的确定他们会治病么?”
“千真万确,亲爱的。你我在一起这么久,上天知道,我怎么忍心骗你呢?看你受着苦,我的心都要碎了,我恨不得给你分担一半的痛苦!”
太太又吻了他的额头,他紧张的心稍微放松了。
“他们可是我从神灵堡那儿求来的,要不是那个穿着高帽子的大人怜悯我,恐怕今天又是一场空了。”
“但愿如此。天天受这怪病的折磨,让我的手不能抬,身不能起,生生地成了家里的负担。明明是个活人,却形同死去!”
都特先生掀起了被子,狠狠地敲自己的大腿。他只穿一条短裤,光光地露出两条腿,腿上的病斑颜色已经很深了。
“假如这次我的病还是没好,我宁愿死去!”
“别作践自己,亲爱的。伤害自己的躯体,就是在伤害我的心!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心么?我的心,是你的肉做成的。无论你怎么样,我对你的爱永远不变,亲爱的。”都特太太一把抓住都特先生的手臂,哭着让他歇息,“你不是喜欢看戏剧么?等你养好了,我们挑一个晴朗的日子,一起选个好位置,这样你就不用担心看不清了。剧院外边那个摊子,你还记得么?有你最喜欢吃的奶酪面包夹鳕鱼酱……”
都特先生平静下来了,抬头看着妻子的脸庞,挤出了苍白的微笑。
娜薇见父亲对喝粥的兴趣不大,准备把碗放回去。
“娜薇,给那三位年轻的先生们弄点好一点的茶点,去吧,”都特太太推着女儿进厨房,随后转而回到了床边。
“而你呢,就好好地听他们的话,照他们说的做,可千万别擅作主张了。”
娜薇进厨房的前一刻,回头看了看皮诺他们三个。皮诺与她的目光相遇了,他从女孩的眼中似乎读到了某种不详的意味。
“妈妈,我……”娜薇欲言又止。
“快去吧,别耽误事了。”母亲说。
等娜薇进了厨房后,卡列和温格站起了身,给都特先生检查身体。卡列摸摸病人滚烫的额头,看了舌头,又检查了两遍眼皮的状况。这和医书上的症状很相似。他按耐不住心中的狂喜,故作镇静地宣布道:
“高烧不退,那是因为体内血液的成分失衡。世界万物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刻,就遵守某种既定的平衡,一旦失衡,事物就滑向腐化的深渊,更不用说身体内血液成分的平衡了。”
都特太太的脸瞬间煞白,一把拉住卡列的手臂,急忙问该怎么办。
“这并非难事,据我所知,放血疗法是目前最有效的治疗手段。只要放了血,再辅之以汤药,那么痊愈不是问题。温格,你去取一只瓦罐,准备熬些汤药,别忘了要用木勺搅拌,”卡列神气地用手杖指着地上的火堆吩咐道,“还有,这个放在外边烧,烟雾对病人的健康有伤害。”
皮诺知道,熬汤药是件技术活,需要熟记各种配方和时间,稍不留神,珍贵的草药就会毁于一旦。他正盯着地上堆的干木柴出神,没料到卡列正在叫他。
“拿个铜盆,盛血。”
皮诺半晌才回过神,另一只手却从一旁递了一只铜盆。那是都特太太的手。
“算了,不用你来了。”
皮诺心如刀绞。此刻他立在一旁,在这一场简单的小手术中,他被排除在外。他默默看着病人被抬起的手臂划开了一道口子,暗红色的血液细细地喷涌出来,流了小半盆才罢休。他好比那只软弱无力的手臂,不能抬也不能举,对这个世界一点帮助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