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诺医生》 第1章 刺杀风波 “解剖学考试,现在开始。” 花白胡子的老教授扫视着底下的学生们。全场安静得像坟场,只能听见笔尖的沙沙声,考生状态不一。有的同学笔杆子不停,面带微笑;有的同学不住地挠头,写写停停,低声抱怨着考题难度太大;有的同学直愣愣与试题对视;更有甚者,干脆趴在桌子上冬眠。 皮诺坐在在第一排。此刻他茫然地望着手中的笔,脑袋昏昏沉沉的,一半是因为没睡好,另一半是昨夜连续灌了六大杯葡萄酒的缘故,用医学院院长的话来说,他是个“脑袋空空、无可救药的烂木头”,平日的时间全花在寻欢作乐上了,医学的知识倒是没见增长。 他看着几乎空白的卷子,放下笔,捏着手指开始计算着分数,要是今年解剖学也不及格,那他只能卷铺盖回家了。 他心生一计,身体微微后仰,眼睛斜视,眼镜的余光正好瞥见一旁奋笔疾书的小伙子。皮诺知道他有希望了。 “他背书可猛了,真是个怪人!” 皮诺在心里暗暗嘲笑每一个认真对待功课和考试的人,但他抄写的动作却一刻不停。那些名词和符号,他一个也不认得,可这又有什么所谓呢? 教授重重地咳嗽了一下,花白胡子一颤一颤的。 “这老家伙身体真不好。”皮诺暗想。 卷子上的空白很快填了大半。他正窃笑着,那卷子却受了魔法一样被神秘的力量抽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自己的劳动果实被撕成两半。原来是教授察觉了他的小心思。 “孩子,你可以不用考了。” 考生们窃窃私语,皮诺忽地感到一阵后怕,躲闪着他们的目光。作弊意味着零分,零分意味着他还要重修一年,接下来的十一门考试,他都不必参加了。他没办法,只好缩着肩膀溜出了考场。 “你这坏东西,这么快放暑假了,又能到河里游泳了不是?” “羡慕哦,没考完试就能提前知道成绩了。” 皮诺忍受着同学们的嘲讽,低垂着头不说话,一直踱到了门口,心里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给那几个领头的家伙,做了一个威胁的手势。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制止了他,把他的脑袋抱在怀里,轻声地叮嘱: “孩子,我永远祝福你,祝你未来能够有所成就。” 皮诺显然听不懂教授话里的意思。他狼狈地逃出考场,明晃晃的太阳就在他头顶,照得他头昏。考场临河,有片绿幽幽的草地,草长得极深,一人躺下,不见踪影。 考试什么的,都去见鬼去吧! 此刻他就是自由人,一个独自漫步在河堤和草地的自由人。可是很快他便觉得无聊,校园巴掌大的地方,哪处没见过?他想和人说说话,哪怕只有一个人都好,来驱逐笼罩在心灵的孤独。 可这是不可能的事,陪在他身边的,除了蝴蝶和蜻蜓,什么也没有。 皮诺出生在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庭,与其说是考进医学院,还不如说是凭借着政策,被送进医学院的大门。医学院的学生们,大多非富即贵,他们自然瞧不起皮诺,再加上沉默寡言的天性,他时常感到自己近乎游离在整个医学院之外,就像一株无助的苇草。 “重修一年学,不知道家里还负担起来么?要是父亲知道我在学校的表现,准要把我撕成两半不可!” 多想无益,只会徒增烦恼和疲倦。他似乎天生就不是喜欢思索的人,一思索大脑就陷入困顿的境地。他累了。他脱了大衣,无力地披在头上,便沉沉睡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醒了过来,习惯性掏了掏口袋,十几枚硬硬的圆物还在,解渴的好物便有了!不喝酒,烦恼就像除不尽的蔓草一样紧紧缠住了全身,让他浑身不自在,只要酒水进了肠胃,浑身发起热来,什么都来不及想了。这便是饮酒的好处。 他在草丛里不知道待了多久,忽然听到人声,是路过的的学生们在说话。在他的世界里,学生们的聊天内容,就是学校的全部新闻了。 “你听说了么?医学院那个一团和气的教授被人刺杀了,血流了一地,可真吓人!” “这是什么世道,一个好人,活得清清白白的,教了多年的书,到头来……唉,可惜了。” “这也奇怪,那个教授我也熟悉,是个老好人,卷子喜欢给高分。他无冤无仇的,唉……这个杀人的学生真是良心蒙了灰!我听说啊,今天这场考试不有个叫皮诺的学生吗?” “那家伙……谁在乎呢?一个烂透了的人。怎的?” “他考试作弊被教授发现了……我发誓,千真万确。” “那你说,会是他下的毒手么?啊,这也说得通——真可恶啊。” “除了他能还有谁,嘻嘻……” 皮诺细细听完他们的谈话,先是焦躁地抓抓头发,而后他咬了咬嘴唇,干得发涩。他忽然感觉到头顶有无数双眼睛在观察着自己,只要稍不留神,都会被那些监视者抓到把柄。他似乎已经能看到自己勇敢地从草丛里蹦出来,揪住那几个造谣者,澄清一切。可是畏畏缩缩的天性,却牢牢绊住了他的脚步,让他泄了气。 “算了吧,时间会证明一切。就算教授是被一个品学兼优、家庭富裕的学生暗杀的,谁又会相信呢?” 他在心里反而研究出另一套说辞来说服自己。 他审视了自身,平日里的的确确是个无赖,学院戒律没有一条他是没犯过的,可是要论杀人放火,就算给他一百个保证,他也是不敢做的。他在学识上虽愚钝,但也知道自己本来名声不太好,再被所谓“刺杀事件”缠上身,那就真的如陷泥潭,一辈子污名就洗不干净了。 他越想越怕,连兜里掉了几枚钱币也没察觉。钱币挣脱了束缚,欢快地在弹跳着,他急忙去追,眼睛却一刻不离那两个路过的学生——他们早就走远了。树下,草地,河边,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那几个钱币滚了几圈,滚回了他的脚边,他警惕地望望四周,迅速地把自己失散的硬币塞回了口袋。 没有人在看着自己! “再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不管了,去整点喝喝。” 他舔舔干得发白的嘴唇。对他来说,酒精是最好的伴侣,饮酒消愁则是他的人生哲学。 学校外墙少说有四百年的历史,原本浅黄色的外壁早就发黑,低矮的外墙又常常被雨水侵蚀,坑坑洼洼的,是个绝佳的落脚点。在攀墙方面,皮诺可是老手。借着荒草的遮蔽,他轻而易举就逃出了医学院,逃出了那个日夜折磨他的地方。 街道弯曲窄小,还未降温的石板路延伸过去,在拐角处有个隐约闪着光亮的地方在等着他。那家常来的小酒馆,已经燃起灯来。 一到太阳落山,小酒馆就挤满了人,他们大多是城里的铁匠、木匠和面包师,还有少部分的无业游民。他们穿着终年脏兮兮油腻腻的衣服,一到点就拉着三两好友蜂拥进小酒馆,点几杯便宜的啤酒就猛灌进胃里。按照城里那些有教养的先生太太们的说法,这里是“粗野人的聚会”。他们大嚼着熟香肠,说话音量极大,并且还很爱哄笑,吵得人耳朵生疼。可是皮诺却爱这个地方,在这里,他不需要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举止文雅的学生,而仅仅是他自己。在这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不需要时刻担心墙壁的另一头有一对不善的耳朵监听。 他急匆匆推开门,然后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随意地把学生制服丢到了桌子一角。还没等他开口说话,胖胖的老板娘就在酒桶和说着粗话的人当中,瞧见了熟人的影子——皮诺几乎是这里唯一的学生——她朝他招招手。 没有反应。她立马挤开人群,左手持酒瓶,右手护着酒盘,笨拙的样子像只大鹅。老板娘笑容满面,扯着嗓子吼: “你好啊,我的老熟人,我的孩子!这次来要喝点什么?” “啤酒,”皮诺一枚一枚数着硬币,脸渐渐红了,“……最劣等的啤酒。” 他真懊悔自己考虑不周全,没有折返回宿舍拿回更多的钱换酒喝。今晚喝醉了,幸福就牢牢抓在自己手中;至于明天的饭菜有无着落,可不是今天该考虑的事情。 酒水真是个好东西!…… 啤酒来了。木质的杯子重重地锤在桌子上,杯中的白色泡沫不住地往外冒。他想也没想,仰起头喝干了杯子里所有的酒。冰冰凉凉的液体流经喉咙,一种无上的欢乐顷刻间沿着口腔,电流般迅速流经全身,将他大脑中的杂念扫得干干净净。什么考试作弊,什么暗杀事件,统统与他无关。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他自己和手握的冒着泡沫的啤酒。 一杯喝完,全身就发起热来,此刻身上的衣物都成了累赘。他解开衣服的扣子,好让凉风进来一些。不知什么时候,一个衣着整洁的年轻人靠了过来,还俏皮地碰他的手肘。他一惊,木杯子都要被甩出去了。 “别恼火,看看我是谁?” 是卡列,他是皮诺的好友。在医学院里,他比皮诺高两级。卡列捏着一杯淡橙色的液体,低头嗅了嗅杯里酒的气味。他点的是最流行的橘子酒,价格是啤酒十倍。 “稀客啊——”皮诺迷迷糊糊地说。 “这可不是正经大学生该来的地方,”卡列向着楼梯的方向努努嘴,伸出手捏了捏皮诺的耳朵。皮诺被他捏疼了,求着他放过自己。卡列哈哈大笑,短短的黑胡子沾着橙色的液体,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奇异的光。 卡列察觉到皮诺正在望着自己,却不知道他的眼神早就越过了他,越过了酒桌上那些空杯子,一直到角落里隐秘的楼梯口。那儿没有点灯,怕是老板一时疏忽了吧?楼梯口虽小,里头却时不时传来人声,细细听,有男男女女的欢愉笑声。 “按理来说,我也是这家酒馆的熟客,三五天也会来一次,怎么以前从来没有留心过这儿还有二楼?——真是怪事。”皮诺嘀咕道。过于悲伤的心情,往往会让我们冷静下来,那些平日不会注意到的细微事物,此刻也许会被眼睛捕捉到。 “只是洗脚房罢了!”还未等一旁好心的酒客给出答案,卡列冲着他嚷着,“我拿我的性命担保,那只是普通的洗脚房而已……嘿!老兄,别打那些房间的主意!在那种地方洗一次脚,准会掏空你口袋所有的钱币。等到你身无分文的时候,他们可不讲什么情面,直接把你丢在大街上!多丢脸。” 皮诺又叫了一杯啤酒。 “再说,那些通过给人搓脚赚钱的人,能是什么好货色?不净是些偷窃成性、吃里扒外的渣滓!你看啊,这个社会的人,早已经暗暗分好了等级,喏,好比一个金字塔……” 卡列把他在学校学到的,用手比划着给皮诺看。 “在这个金字塔里,不同等级的人各司其职,相互独立,维系着整个社会的运作,万不可往上爬!这样的人一定会受到惩罚的。我们要乖乖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同时也得防范下面的人爬上来冒犯你。这种社会秩序,从古代就是如此,那就有一番道理的。要不这样的话,这个世界早就乱套了!” 说到高兴处,卡列更加滔滔不绝: “皮诺,我的好兄弟,你没读过医书,好歹读过一点诗吧?诗里面那些舍己为人、维持公道的,大多数也是王公贵族。你再瞧瞧,那些蜷缩在社会底层的下等人,生来懒惰愚昧,读不下书本,又贪图享乐。别听那些可怜人同情他们。长大成人后沦落到人人唾弃的境地,那是他们咎由自取!” 眼见杯子很快空了,皮诺打了个手势让老板娘将酒满上。他原想着借酒精的力量,压制内心隐藏的苦闷,谁知越压抑,悲怆的心火越是猛烈。他恍恍惚惚感觉到那团火在烧着肠胃,烧着筋疲力尽的大脑。至于好友的劝告和大段枯燥的说教,他今天只觉得闷烦。他把酒杯推到一边,手臂无力支撑整个身体,只好侧趴在黏糊糊的桌面上,用手不住地扣着什么东西。他的嘴唇微微颤抖,像是要说什么,两行冷泪先滚落下来。 第2章 对话 “脸色不大好,病了?……”卡列问道。 “我也希望我病了,病到浑身发抖,病到死掉也好!”皮诺忽然冲着空气怒吼,腮帮子上的肉触电般颤动,“为什么那个死掉的人不是我,为什么?” 周围喝酒的人好奇地瞧着他们。卡列皱了皱眉,这些粗野市民的反应惹得他不痛快,于是他招手要了杯清水,猛然朝皮诺泼过去。“哗啦”一声,皮诺的脸颊、头发变得湿漉漉的。 “该冷静下了,你!” “我没有杀那个教授!” 皮诺爆发了。他猛然从桌子上扬起了头,双手在空气中比划着,似乎要掐住谣言者的咽喉。很显然,无能的恼怒徒劳无功,烂泥般的躯体又重新瘫回了酒桌,眼睛里的光转瞬即逝。 “我没有,我没有……” 卡列友善地拍拍皮诺的肩膀。他感觉到在单薄的衬衣下,是一架瘦弱的躯壳,是一架半饥半饱、长年浸润在劣质酒精的身体。 “好啦好啦,你的事,我都知道。你我多少年的交情——自打在湖边玩飞石片游戏的时候,我们就说要做一辈子的好友——你是什么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还有谁比我更清楚吗?轻信流言,是大多数人的通病。他们其实根本不在乎事实究竟是什么,仅仅是因为只有这样做,才能融入集体。集体,就是人们心中的权威。” 皮诺稍微平静了些。 “等到真相露出水面,盲信的人们才后知后觉,拍着脑袋说:‘哦,原来是一场误会!’你想想看,假使他们真的是正确的,顺理成章化身为惩恶扬善的正义使者就成了一件美事;假使他们错了,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有太大的损失,也不会有任何的负罪感。” “依你的性子,你一定想问,这种盲从盲信的怪相什么时候能够停止?很遗憾地告诉你,它永远不会停止,我们能做的只有审视和改变自己。譬如我们常说,‘身正不怕影子歪’,假使你你是一个品行端正,刻苦用功的学生,就算烧毁了世上所有的神像,又会有谁怪罪于你?” “求求你别管我了。” 皮诺被后一句话刺痛了。这么多年了,卡列爱发表长篇大论的习惯依旧没有改变。皮诺躲过了卡列安慰性质的拥抱,双手夹着空酒杯,起身离开。在酒精带来的幻象中,皮诺得到了暂时的安慰。木杯子空了又满,满了又空,如此几番,他连思考的力气都没了。 “好酒不嫌多,一杯解千愁!” 身后的灯火在墙上映出了自己的影子。皮诺在恍惚中抬起酒杯,墙上的影子也学着他做出同样的动作。影子和人一齐喝干了杯中的啤酒,“哐当”一声,卡列连忙看过来——影子倒下了。 皮诺陷入了酒精的梦境。他梦到了一片深黑色的海洋,那海无边无际,狂风拍碎了一艘巨轮,轮船的残骸眨眼间被巨浪吞没,随之消逝的,还有船上的那盏明黄色的小灯。船舱的乘客惊慌失措,他看见了他们尖叫的模样,却听不见一点声音。他听见的,是自己迅速沉入海中,刺骨的流水在耳边划过的声音…… 卡列付清了酒钱,背着不省人事的皮诺出了小酒馆的门。 “快走,多丢脸,还是体面的大学生呢。你看你这幅模样啊,吐得到处都是!你倒好,轻松了,出丑的人倒是我了!” 转到小街尽头的时候,卡列感觉到自己背上的人正在轻轻揪住他的衬衫后摆,示意他停下来。皮诺靠着卡列的肩膀,好不容易地站稳脚跟,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他就用力地咳嗽。他感觉自己的双肺似乎都在颤抖。 “我送你回家。” “别,先去稿纸铺,我……我得买些东西……” “我不是说你,现在大晚上的,回家。” “……稿纸铺……” “啧,真是怕了你了。” 卡列在前面疾步走着,皮诺则在后面拖着步子紧紧跟着,很快他们就瞧见老地方了。稿纸铺黑洞洞的,没有点灯,木板上空荡荡的,只剩下几个生锈的铁皮盒子,在月光笼罩下泛着诡异的银光。 “有人吗?” 卡列狐疑地走向前,前方似乎也看不到有门一类的东西,他只好拍拍由木板拼成的铺子,希望有主人回应。 毫无动静。他加大力度拍了三下,木板在月夜中发出沉闷的声响。 “喂——” “快走快走,明天再来吧。” 稿子铺的主人瓮声瓮气地回话,看得出来自己并不受欢迎,卡列想。 “三十张纸,现在。”身后传来皮诺颤颤巍巍的声音。 阴暗的铺子立刻伸出了粗糙的大手,手里捧着稿纸,嘿,真像在变戏法! 皮诺在口袋里掏啊掏,捏出几枚金币,个个都有半个巴掌一般大,金币被手心的温度捂得很热,看样子他捏了一路。 卡列有点吃惊,一是从未看见皮诺露出如此小心谨慎的神情,二是他除了酒钱的花费,竟还留了一手。他这样的人,稿纸于他又有何用?要知道,稿纸在集市上可是相当的奢侈品,只有极少数商家手里才有,价格也定得相当高,只有小有资产的家庭才会给要上学的孩子准备些,不然用的都是次一等的纸。 天太晚了,卡列打算找时间再问问清楚。 一路奔波,皮诺清醒了很多,他至少能走出一条直线了。他们在月夜之下,并排走着,直到在一棵高大的橄榄树面前停下。古树枝叶低垂,挂了不少绿油油的果子。低矮的枝条,果子早就被放学的童子摘得干干净净。月光如水,古树投下了巨大的阴影,阴影的末端被城墙截断,分成了两条路。一条路干净整洁,通向城中心;另一条路看上去相对老旧一点,路面坑洼处填满了浅浅一层积水,城墙角落还有厚厚的尘土那是通往边城区的必经之路。 “那么,再见了。” “下次再见。” 两人分手了。皮诺转向边城路,胳膊夹着稿纸,头也不回地融入黑夜之中。 第3章 在家里 皮诺的家,挤在城东边城区的边缘。那一带土地贫瘠,按照当地人的说法,仅仅是个“连野麦子也生不了的地方”,乱石比泥土还多。 边城区的房子,低矮肮脏,无序地挤在一团。屋檐之间,单剩下一条窄窄的路。冬天的时候,雨水很多,原本不平整的小路几乎要变成一片汪洋;到了夏天,路面不是晒得开裂,就是尘土飞扬。从城里最高的城门塔往下望,呈现银灰色的边城区几乎要被主城区挤出了土地。 一栋小小的房子立在小河边,在平静的流水中倒映出并不美观的影子。或者说,这座不幸房子的建筑师,压根就没有审美能力。这座丑丑的房子,正是皮诺的家。门并没有锁,是半掩着的。他摸摸心脏,跳得厉害,根本就没有进门的勇气。 “听卡列这孩子说,他平时在学校总是荒废时日,白白糟蹋自己的时间。哎哟,你说怎么办才好呀……我真愁啊……” 门背后,母亲正低声啜泣。他和母亲仅仅只有一门之隔,听到她的哭声,心如刀绞。 “嘿,你也别指望他了,”这是父亲的声音,“我早就看出他不是个做大事的料子。要不是你以前这么溺爱他,从小不让他吃苦,不压抑他作恶和享乐的天性,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要是卡列是我们的孩子就好了,那个好孩子,哎!” “对不起,全是我的错,早知道……” 母亲泣不成声。 皮诺犹豫许久,还是推开了那扇门。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母亲,她把头偏到一旁,不忍心看心肝宝贝的疲惫模样。 “过来。” 皮诺顺从地走进父亲身边,低垂着手,像只无助的绵羊。 “说说自己最近干了些什么,哼!”父亲上下打量着皮诺,再近些,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鼻子是骗不了人的!” 皮诺撇撇嘴,嘟囔了句听不懂的话。 “别用你大学那一套糊弄我,我清楚得很。我们供你吃穿,供你上学,不是让你在学校学几句外语,骂你的爸妈的,”父亲是个打铁匠,他的声音大如洪钟。 “哼,别傻站着啊!给我过来”父亲毫不客气地拉着皮诺脏兮兮的衣袖。皮诺深知自己犯了错,低着头,默默承受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来,给我说说你喝酒的事。” “我不知道。”那声音就像从肺里吐出来的一样。 “你什么时候把自己沉浸在酒精的,我不想知道。我严格管教你,让你刻苦学习,就是想着有一天这个家能靠你翻身,在这个城市立足。听着,只要你一天在我这里,无论如何都不能碰酒,这是红线,你懂么?” “我懂。” 父亲撇了一眼面前的孩子,停顿了很久,又看看房间糊着纸的墙壁,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孩子,难道你不知道自己的叔叔是怎么死的吗?现在回想起来,真可怜,真可悲。” “别说了,求求你也少说一点吧。”母亲在一旁哀求。 “亲爱的,你先回房间里休息好吗?” 父亲吻了吻母亲苍白的脸,温柔地把她扶进房间。没一会儿,父亲回来了。 “你叔叔原本是个维修匠,在城南的海岸修船的,”父亲压低了声音说话,“他这个人,怎么说呢,长得还板正,喏,浓眉大眼,身体强壮。他曾爱慕过一个少女,给她送过多少精致的小玩意儿。平日无事的时候,他俩就在城南的树林幽会,嘿,他没说,我可都看在眼里。” “日子就这样过去,你叔叔也到了成家的年龄了。顺其自然的,两人就约定待他在维修铺子攒够了钱,立马就结婚。嘿,旁人都说你舅舅模样端正,内心却要比一个小孩子还要单纯。他整日沉溺在玫瑰色的幻想之中,哪里看得出这条美丽花蛇的真面目?那个女人表面上答应了他的求婚,背地里却和一个小警察勾搭上了,甚至在新婚之夜,那个女人居然瞒住所有人,从房间里溜了出来与那个警察私奔!” “后来事情败露,你叔叔深受打击,成日借酒消愁。工作也不要了,亲人也不要了,除了拿着个破旧瓶子在街上游荡,累了就睡在路边,什么事情一概不管。疯了,他完全疯了……”父亲喃喃自语,眼神变得阴沉起来,“所以,我要求你,命令你,立刻、马上丢掉你的酒杯,拾起你的课本,投入学习中去。要是被我发现你偷偷逃出学校,用我们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学费浪费在喝酒上,哼,你试试看!” 皮诺的脑袋里忽然出现了那个仁慈和蔼的解剖学教授。他的死,在校园里的人们眼中,一定和他脱不了干系。那么再返学又有什么意义?想到这儿,他不免自暴自弃起来: “我在学校学习,已经够刻苦的了。你根本就不能理解我!那些生僻晦涩的名词,那些繁杂的疗法,简直就是要我的命!——至于喝酒,你可别管我。我有我自己的选择,这就是我选择的生活。” “什么?”父亲提高了嗓音。 “我喝酒的事,轮不到你来管我。” “你,你!” 父亲的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粗壮青筋一抽一抽的,像一条条粗大的蚯蚓。他怒视四周,似乎想寻找某件称手的刑具,很快,他的目光落到了身后斑驳老旧的墙壁上。一把生锈的斧子有气无力地吊在那儿。这斧子,是父亲在学徒期间亲手打磨的第一把斧子,陪了他好多个年月。可是现在他顾不上那么多,一股火气直冲脑门,根本顾不上斧子的旧日交情,抄起来就朝着自己的孩子一顿猛劈。 砰! 一声巨响,惊动了在房间里的母亲。那斧子像是劈到了什么实心的重物,而不是自己的血肉,皮诺反而松了口气。那老头子,看上去似乎也没到赶尽杀绝的地步嘛! “哎呦,这是在干什么,闹翻了天!” 母亲急匆匆扑过来,一把子抱住皮诺的身体,大滴大滴的泪珠滚落下来。 “皮诺再怎么样,也是我们的孩子,和皮杰一样的好孩子。难道皮诺犯了些错误,就不值得你的爱吗?你的爱就这么昂贵吗?” 父亲一时语塞,他盘腿坐在地上不说话了。 皮诺感觉自己的衣领湿了。他仍保持着侧身的姿势,避免看到母亲的哀容,心却要被无声的悲痛揉碎了。她哭,他也想哭。 “哎呀,哎呀,我亲爱的孩子,你也是。你明知道你父亲是个粗人,脾气不好,还故意惹他生气。你是大学生了,还是边城区第一个大学生!本应该给家族增添光彩的,唉……” “你还指望他给我们家增光?”一旁的父亲忽然发话,“他不给咱们抹黑就谢天谢地了。” 皮诺分明察觉到自己的牙齿在打颤。他连忙挣脱母亲的怀抱,第一次鼓起勇气站在父亲面前直视他的眼睛。 在他的记忆中,他和父亲之间始终有难以言说的矛盾,两人争吵的时间多,和解的时间少。小时候,只要不是班级的第一名,皮诺都少不了一顿毒打。父亲是这种“严格教育”的忠实信徒。在皮诺的记忆中,父亲发怒的时候,眼神泛着死神般的凶光,高举着折来的橄榄树的老枝,一下一下抽打着他的皮肉。 “没错,我抹黑你们!”他咬着牙,“我不配得到你们多年的照顾和爱,让我去吧!让我这个堕落的灵魂远离你们,让你们依旧保持一贯的体面。” “哎呀呀,说的什么气话……” 没等母亲说完,他丢下了父母二人,独自躲进了房间。 房间里干燥且肮脏,一片惨淡的月光洒落在床前,洒落在弟弟的额头上。皮杰似乎睡得正香,呼噜声起伏不断。他实在嫉妒弟弟的脸庞,那睡着的模样,像是安息的古代神,可以想象,待他稍微再长大一些,他一定是村里,甚至在学校里受人追捧的偶像。就凭他那一等一的脸蛋! 他小心地点着了蜡烛。橘红色的烛光中,蜡泪正缓缓流下,他借着光,拍拍桌子上的灰尘,拣了块最洁净的角落放稿纸。 “这小子,看不出来嘛,挺刻苦用功的,”他笑逐颜开地喃喃自语道,“上次给他带来的三十张稿纸,又用完了!嘿嘿!” 他又点了点手指,计算着每个月扣除酒钱,只要能节省下来哪怕一点,皮杰也许就多一张写法案的稿纸。他的算术不太在行,点了足足十次手指才算清楚。 “再过个十年,皮杰该做**官了吧?我虽是一个没用的哥哥,但我有这样一个让人扬眉吐气的弟弟,谁敢小瞧我们家?” 蜡烛吹灭了。他转过头来,皮杰仍未醒来。他蹑手蹑脚蹭到了房间里的小床,屏息细听,外面没有声音,便倒头就睡。他实在是太累了。 第4章 离家的决心 皮诺回家的那个晚上,正逢学校安排的秋假。据说这是个很古老的假期,本意是让学生回家帮助家人拾橄榄,减轻负担,不过对于荒土多绿树少的边城区居民来说,休假的意味更重些。 街上到处都是放秋假的学生。他们趁着难得的假期,到街角淘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或是帮朋友捎带一些甜饼和卷饼。在这座没有太多娱乐的小城,这也算是个很不错的消遣。 “好热闹哦……” 皮诺把窗户纸戳出两个洞,不经意地往外瞧。来自街上学生们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小铃铛的响声、烤面包的香气,丝毫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他睁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又把两个破洞填上,退回了床上,盘着腿卧着。 自从被医学院劝退,他再也没了继续上学念书的兴致,不是在家里睡觉,就是跑到街上,无所事事的游荡。医学院的学生们,为了应付周考,大多选择留校念书。 皮杰进来了。他连正眼都没瞧着自甘堕落的皮诺,快步走到书桌前开始找笔和稿纸。他打心底瞧不起自己的哥哥,但是共处一室,总要说点什么。每次皮诺想和弟弟说说话,皮杰都置之不理,把笔写得刷刷响。 假期的第四天,在医学院的卡列收到了一封来自皮诺家里的信。那封信由皮杰代笔。 “孩子,你知道他的近况么,糟糕得很!”卡列读到,“好几个晚上,他都在街角游荡,一点正事不做,也没想着求求院长,让他能够继续上学。哎,那个孩子,整天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前些日子又和他父亲斗嘴,晚上总是不回家,邻居都在议论他呢,你不知道!” 卡列皱了皱眉,继续读: “恳请你来一趟边城区吧,过来劝劝他,让他的生活重回正轨,这个可怜虫,谁想让这样好的一个人就这么毁掉了!要是你还是这个可怜孩子的交心好友的话,就过来看看他吧……” 卡列抓了抓头发,深深叹了口气。 “随他去吧!” 信纸被丢在一旁。 卡列重新翻开医典,可是再也没了读下去的兴致了。那封信就像长着触手的章鱼,黏糊糊地揪住他的神经不放。他只能无奈地把厚厚的书推开,远远地看着那封丢在一旁的信。他有好友成群,而自己却是皮诺的唯一。卡列知道,良心逼他做不出别的选择。 他按照信里约定的时间,拜访了边城区这座小小的房子。几天不见,皮诺的脸色更加蜡黄了,凌乱的头发贴着头皮,跳蚤乐在其中。他听到卡列的咳嗽声,一双半梦半醒的眼睛吃力地聚焦着,迟钝地寻找着声响的主人。他似乎看不清楚拜访的好友,他的眼神略过了站在门口的卡列,空空地望着漏水的房顶。 皮诺看上去又瘦了,身体渐渐撑不起外套。与其说是人穿着衣服,不如说是衣服披在骷髅上,那副模样不像是生活在人间,更像是从地狱里吃尽了刑罚的苦头。 “别管我了,我仅仅是个无可救药的人罢了……” 皮诺第一句话就是这句。整个下午,他一直重复着这可怕的咒语。父母的悲怆,好友的劝阻,他全没有听到,人世间的一切似乎与他已经没了关系。一切可能的道路,在他眼中,都被无形的墙堵死,只剩下最后一条路可以走——而那条路,是所有人避之不及、绝不提口的绝望之路。一旦踏上了第一步,便再也回不来。 “秋假的时候,我到了边城区一趟,看望我的老朋友,之后我就一直在学校里了……”卡列热切地和皮诺的父母攀谈着,眼睛却时刻注意着自甘堕落的好友。卡列多想说几句鼓舞人心的话,看着皮诺游离的眼神又欲言又止。 皮诺呆呆地卧在一张椅子上,头脑却在思维着。他忽然想起这几天在边城区老街游荡的日子,那种无依无靠的滋味,害得他神经紧张。街道上人人都躲着他,谁也不愿意与他交谈。他好心帮一个小女孩捡了个玩具球,转眼间就被她姐姐诬陷,咬定是他偷的。他到街角买一些甜饼和甜酒充饥,售卖的男人见了他,扬起小刀让他滚远点。没办法,他只能趁着天黑行人稀少时,从垃圾桶里挑了几块看上去能吃的东西,塞进嘴巴。他来不及尝到食物的味道,眼泪先打湿了他的手心。在黑暗中,皮诺看到了一双老鼠眼睛——那是躲在阴暗角落的乞丐——他分明从乞丐的眼中读到了一丝鄙视和嘲笑。他不懂,为什么明明大学城距离边城区那么遥远,半真半假的话却要比君王的命令传的还快。像是一夜之间,他担忧的心事,顷刻间变成了皮革匠的饭后谈资,变成了织布女的口中那种“有意思的事情”。 “他们污蔑我,他们污蔑我!……” 皮诺发起狂来,任凭任何人也架不住他。 他丢下了所有人,发疯般往外边冲去,奔入了集市的人流之中。 他跑,他跑,撞翻了小贩的推车,水果滚落一地。什么都不重要了,他只想逃到天涯海角,逃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他一直跑到集市的尽头,面前的河水的哗哗声逐渐清晰。腥臭的污水,从集市前门一直汇聚下来,挟着鱼骨头,粘着烂菜叶,形成一股乌黑的浊流排入河中。他在奔跑中掉了鞋子,光脚踩着污水,黏黏的。他觉得很恶心。 太阳落下去了,河水不急不缓地翻滚着,在金色的水光中,皮诺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两腮的肌肉凹陷下去,眼睛显得更大了。他绝望地闭上眼睛,一步一步走下露水台阶,刺骨的河水,一点一点漫上躯体。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非要如此,才能自证清白吗?皮诺问自己。 不,自寻死路也改变不了人们的对自己的看法。人心的偏见是座大山,一旦有罪的或者无罪的人被压在地下,一辈子也别想翻身。河水清清,却洗刷不掉一个无辜者身上强加的罪名。那他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吗?绝无可能! 夜幕渐渐染上来,集市熙熙攘攘的人流散去,声响也渐渐小了。正当河水浸到自己胸前的时候,他听到远方传来若隐若现的歌声。那是从小酒馆里传来的: “清风啊,我害怕。河水啊,你可否带我回家……” 歌声凄婉动人,即使酒馆往日的欢笑声几乎完全掩盖了它,他还是听见了,心好像刀割一般,颤了颤干涩的嘴唇,眼泪不由自主滴下来。他不知道谁在唱着歌,还是这么凄凉的调子,但他听了那小曲,忽然也感同身受起来。歌者说不定也是个走投无路的人。 想到这里,他说服自己从水里出来,坐在了岸边的台阶上,直到听不见那歌声。 夜空下,村庄一片幽暗,小酒馆是为数不多点着明灯的地方,自然就成了边城区小市民夜里最爱来的消遣场所。城中心的市民先生小姐们可瞧不起这里,他们更偏爱安静的咖啡厅。 皮诺来到了小酒馆。他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他高兴,或者悲伤,他都爱来这儿。只要推开了那扇装饰着贝壳的大门,他内心强烈的情感就稍微缓和一些。 虽说是这里的熟客,但他不知道的是,这小酒馆兼娱乐与风月场所为一体,大概这就是它不讨城中心人的欢喜的原因。这栋建筑分上下两层,下层是“见得光”(按照城中心市民的说法)的饮酒地,大肚子的皮革匠与晒得黝黑的渔夫干杯,啤酒杯和麦子酒杯互相碰撞,杯中的泡沫伴着声响飞溅起来。而上层是“见不得光”的温柔乡,里头软卧着多少动人的少女,一边数着钱币,一边等着客人到来。 皮诺摸了摸上衣口袋,还有不少的余钱。四枚大银币,三枚小银币,够他好多天的吃喝了。他看到德柔太太守在门口,似乎知道他会再来。 “我的孩子,喝麦子酒吗?新鲜的麦子酒……”胖胖的老板娘德柔太太问。 他脑子一热,推开了小酒馆的门,把三枚小银币掷到圆形木桌上,意思是这些钱全部用来买麦子酒。身上留有金钱又有何用?明天也许会更糟。也许没有明天了,谁知道呢? 自从刺杀事件发生后,皮诺就没睡过一次好觉,每一个睡不着的夜晚,脑海里都会无数次闪过那个可怕的画面。他仿佛看到那个拿着匕首的凶手就是他自己,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相信这一点。 是的,他杀了人,犯下了难以救赎的罪,这等罪名除了用生命抵偿之外,别无办法。既然自己的人生最终都是只有一个可悲的结局,那为什么不在那可怕审判日之前纵情享乐呢? 谁也不知道那天晚上,皮诺到底喝了多少。酒的苦涩,一直在胃里迟迟不散。他并不喜欢这种滋味,不过在他看来,每一个大醉之夜,都是一次逃离现实世界的机会。 “哦,这是谁呀?” 在朦胧中,皮诺听见一个美丽姑娘的声音在呼唤他,邀请他共享欢乐。定眼一看,那姑娘腰如细柳,面如桃花,长发及肩,步子含蓄中带有一丝轻佻。太美了!他真想吻一吻她的脸蛋!姑娘害羞地笑了,用食指抵住皮诺的嘴巴。 “别急啊,我还没准备好,你真讨厌。” 美人用红纱扇遮了自己半张脸,媚眼却游离不定,看了看他的眼睛,他的下巴,还有他的锁骨。 “跟我上楼去吧。”美人拢了扇子,用扇柄轻轻敲打皮诺的额头,似乎嗔怪他的粗鲁和不解风情,“愣着干嘛,你?快跟上,别走丢了。” 哦,这一定是个天使,上天派她来拯救我的!皮诺喃喃自语。他中了爱恋的毒,完全深陷其中,乖乖跟着上楼了。 第5章 丽莎 阳光渐渐高了,爬到了二楼的窗户,光束穿过破败的窗棂,被切割成不规则的碎片。窗户外柑橘树摇着叶子,几只雀儿躲在绿荫中歌唱。皮诺躺在床上,一手搂着美人,感觉至死也无悔了。尽管房间狭小,布置也简单,甚至连杯子都散发着潮湿的霉变气味,但这一点儿也不妨碍他把这里想象成浪漫的天堂。 卧在床上好一会儿,他才依依不舍地穿了衣,起了床,拖着鞋子,晃晃悠悠地靠在窗边呼吸新鲜空气。美人也整理好自己的衣物,神色稍稍严肃起来,像是完成了每日的工作一样。只见她扎好了头发,走到了房间里唯一一张梳妆台前,规规矩矩坐好,左看看,右看看。他猛然想起来什么,从上衣口袋掏了一枚大银币交到了美人的手心,她点点头,也没说什么就收下了。 皮诺站在美人的身后,用手搭在她的柔肩上,忍不住又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太美了,实在是太美了!”他不住的赞叹。 美人一改昨日柔情的面孔,换了一张冷面具,躲开了泛滥成灾的吻。他没察觉,继续自顾自说: “唉,可惜啊,可惜,你就甘愿让自己的灵魂和品质败坏吗?我看你模样生来极好,只是在这里依靠美貌吃饭,也不是长久之计。我看啊,你可以选择读些书,认点字,找份抄写的工作,比你现在体面多了。再不济学门手艺,给人记个帐,做点小孩儿玩的玩具,或者卖画为生,都是很好的。” “呸,你们这些坏家伙,净扯些不着边际的话,”美人的眉头挤成了一团,怒目瞪着镜中皮诺的影像说,“劝一个舞女从善,多么伟大!” 皮诺愕然了,他从未见过一个女性发这么大的脾气。他低着头,搓着手,反思自己的语气是不是太重了,或者表达方式不太恰当。此刻的他,就像个犯错的小孩,安安静静站在一边,满脸通红,两只手服服帖帖地靠在腿上,不敢直视美人的眼睛。 “哼,漂亮话谁不会说?你们这些城里的市民,多么体面,多么正直,一出生什么都有了。而我们呢,你们当中有谁想过我们的处境?当我们在乡村挨饿的时候,你们在哪里?当我们四处乞讨,一整天都挣不到一个小铜币时,你们又在哪里?当我们被税吏逼得无路可走的时候,你们当中又有谁在乎?” 皮诺一个劲地道歉,即使她现今的处境和他并无直接关系。 “所以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很可怜。要不是走投无路,谁会干这等差事谋生?” 美人的语气缓和了些。她冷笑着,坐到梳妆台前,用手沾了点脂粉,急匆匆扑在脸上。 “我……你听我说。” “刚刚进城的时候,”美人打断了他的话,继续说下去,“我对这座城市充满了希望,我想去看华丽的喷泉广场和阳伞街,我还想去看城里剧场的戏剧是什么样子的。慢慢地我才知道,这也是座绝望之城。那些华丽的街道和剧目,是官太太和夫人小姐的,是屠夫和鱼贩子的,却单单不是我的。” “那时候我猜,可能会有很多工作的机会——只要我还有双手,我就能去做——哪知道村里人就是过街的老鼠,人人躲之不及,更别说会来雇佣一个啥也不会的女人。” 美人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戛然而止,任凭皮诺怎么哀求,她都不做理睬。他走向前,她连忙把自己的脸藏在扇子后面。许久她才开口: “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不多不多,请您继续讲下去。”皮诺连连摆手。 美人放下扇子,微微摇了摇头,她的头饰也跟着轻轻摆动,随后她拉开了抽屉,抽出了一个巴掌大的册子翻了翻。皮诺看见册子的每一栏都写了日期,今日的方框内还签了三个男性的名字。 “这是什么?” “二楼的姐妹们都是人手一本啊,”美人有点不耐烦,连连摆手,“你不知道?我来告诉你:客人可以提前预定,并且指定要谁来服侍,不过,这需要付三倍的价格。懂了吗?我下午还有客人,如果没有别的事,你可以离开了。我歇一会儿……” 美人冰着脸,毫无情感地回答着皮诺的问题,似乎这种事对她们来说,如同穿衣吃饭一样平常。他暗中佩服她。 他卷起大衣,正想离开房间,美人却丢给他那发黄的册子。 “我最近客人比较多,你要来的话,叫德柔太太帮你签个名字。” 接下来的日子,皮诺再也没有返回学校,而是隔三岔五把自己的时间花在小酒馆里,喝酒,玩卡牌游戏。他还保留着上街闲逛的爱好,走得困了,就找个木桶将就着睡。他颇喜欢这种无拘无束的自由日子,他称之为“古哲学家的生活”,并一以贯之。 深秋时节,雨水渐渐多了,加上晴朗日子的减少,天更寒了。他几乎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连给自己添件衣服的钱也没有了,至于稿纸,他更没法按时给弟弟寄过去。 他怕冷,所以增加了喝酒的次数,日子也一天天变得更加难挨。自从休学之后,家里人几乎和他断了联系,只有母亲打听着路,变着法儿瞒着父亲给儿子点小钱,叫他找点事情做做。皮诺很感激母亲,从心底对不住她,每每想起母亲总是那样操劳,他心里难受得不得了。可是战胜欲念谈何容易?白天尚且还能忍受,等到夜幕降临,等到酒香从小酒馆里飘进鼻子里,等到整个人如痴如醉就太迟了。 每隔几天,就去找那天那个美人寻欢作乐,他们见了次数多了,也渐渐熟悉了。他们卧在那张破床,如胶似漆地抱在一起,睡醒起来,心里还是甜丝丝的。在晨光中,美人躺在皮诺的胸前,细细端详着他的手指。那是一双修长干净的手,食指尖沾了点墨色的液体。 “我看你……不是混社会的人。” 美人对着皮诺苦笑。他听进去了,又喜又悲。喜的是美人看人入微,与其说他们是□□上的情人,不如说是心灵上的知己;悲的是美人与自己原本身份地位千差万别,现在却一起沦为社会所蔑视的人。 “是大学生吧,真好,”美人低下了头,用手搓着自己的头发,“我听姐妹们说,你是个学医的学生,被人败坏了名声才走到这里的。这次你过来,我也是有求于你。有一件事情我一直藏在心里,从来不和别人说……” “你说。” “我当年进城的时候,也把母亲接了过来,我们俩一起住在边城区的小平房,又小又暗。我的母亲身体一向不好,从乡下接来的时候,受了些惊吓,染了重病躺在家里……呜——”美人呜咽起来,“父亲在我很早的时候,掉进海里淹死了。没办法,我不得不听取那些邻居们的建议——他们说这工作来钱快,又轻松。相信我吧,我真的走投无路才会……” “你别哭。你一哭,我的眼泪也要掉下来……” “所以我有个小小请求,要是你能帮我治好我母亲的病,我来生都会报答你。如果治不好了,那就陪她说说话,少一点痛苦,让她体面地走。” 皮诺并不相信自己的医术,可是她既然把掏心话都说出来,他就得为她尽所有的力。他认为这是他的责任。美人在他的生活出现,让他似乎感觉,这个世界还不是那么可恶可恨,他开始有了想要爱的人。他正在慢慢学会爱他人。眼前这个舞女,便成了他生活的全部期望。 美人下了床,对着镜子梳妆。在明媚的早晨,他发现美人的脖子,腰间甚至小腿,添了新伤。美人躲闪着皮诺的目光,急切地说:“你不要看,你不要问。”话没说完,眼眶又红了。 不用问,他也知道这些伤口是怎么来的,不禁黯然神伤。低头间,脚趾碰到了什么方形的刻着字的木牌,他赶紧拾起来仔细看,正面写着大号字体:“卖身契”。大字的正下方则是她的名字:丽莎。背面则是密密麻麻的小字,诸如“无力谋生”“重新做人”等文字。 他身体猛地一震,那块木牌几乎要拿不稳了。 谁能想到,美丽的外貌并不能帮丽莎过上更好的生活,反而成了囚禁她的笼子,皮诺想,在这一层面来说,美人的命运要比丑人更加悲惨。他的良心忽然被唤醒,无论如何,就算自己是一个深陷泥潭、无可救药的人,也要帮她一把,给她自由,那他这一辈子就没有白过。 他重新把丽莎抱在怀里。长久一阵沉默后,他才开口许诺: “等我有了稳定的工作,我就来赎你,等我。” “真的吗?” “我坚信会有这么一天。” 该走了。他仰头喝下最后一杯酒,吻了吻丽莎的额头,跌跌撞撞下了楼梯。 转角处光线昏暗,他一不小心就和一个高大的人撞了个满怀。他还没看清那人的模样,就被揪住衣领,身体猛地往地一摔,“啪嗒”一声,他整个人从楼梯上滚落下来。 他狼狈地站起身子来,周围一片寂静。他定眼一看,竟然是卡列! 怎么会是他? 小酒馆的客人们停下了手头的动作,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 “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你不感到羞愧吗?我都替你感到丢脸!” 卡列咆哮着,脸涨得通红,飞溅的唾沫星子飞到他的脸上。皮诺无助地看着他,仿佛面前的人随时都要爆炸。 “搞清楚你现在在干什么!” 皮诺抽了抽嘴角,下意识地想拉卡列的手。卡列躲开了。 “我鄙视你,你是我们当中的蛀虫。” 卡列头也不回地跃出小酒馆,留下皮诺一个人摔在地上叫唤。半醉的客人们都朝向他,乐乐呵呵的脸涨得红扑扑的,为难得的戏剧干杯喝彩。 没过多久,小酒馆里恢复了往日的快活气息。 第6章 新的生活? “我没钱了。” 皮诺哪儿也去不了,他又折回小酒馆里,懒懒地撑在桌子上。 德柔太太温和地笑了,摆摆手说别放在心上,可以等他找到工作再付清。 一个高颧骨的渔夫咧嘴大笑,黄黑色的大板牙露了出来: “你觉得这种货色像是能找到钱的样子吗?我说一句,赶紧让他滚蛋吧,别来白喝麦子酒了。” “净瞎说!我可是相信这个孩子的良心的,”太太用铜勺子轻轻敲了那渔夫的脑袋,轻声笑着说。 “可是我……” 太太沉思了一下,合拢双手,表示有了新主意。 “那就这样,孩子,我每次给你记上一笔,只要你在月底付清这个月的酒钱就行啦!别担心,别放在心上!” “谢谢您。”皮诺低了头,声音颤抖。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但这种异样的温暖却不是来自家庭中,而是来自一个和他毫无血缘关系的老太太身上。想到这里,他只能内疚地揪住自己的衣领。 太太又说: “我得告诉你一件顶重要的事,你可千万记在心里。这家小酒馆是我和老头子一起经营的,只是他一直身体不好,卧病在床,酒馆子里面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我在操劳。不过那个死家伙,还是不放心,时不时要过来瞧瞧这儿怎么样了,翻翻账本。哟,说到算账,没有一分钱能逃得过他的眼睛。” 皮诺的脑海中闪现出一种不详的预感,他能想象得出那个卧病的的形象:花白的头发,瘦削的脸和看谁都不善的眼睛。酒馆的老板一定不是个好对付的人物。 “你千万记住要按时把欠款补齐。要是被他发现了,日子可就不好过喽。” 太太再三叮嘱他。 “好……我会的。” “千万记住,孩子。” 过了几日,皮诺觉得这样的日子不能再这么下去,决心找点事情做做。他开始动身,头脑里盘旋着各种各种能够谋生的念头。可是,边城区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往事,似乎是约定好了一样捉弄他。他给人抄写文件,帮临考试的学生们辅导功课,甚至亲自爬到屋顶上给别人扫烟囱。可是干完活之后,那些人又耍花招,欺负他年级小,用他的过往和斑斑劣迹吓唬他。皮诺尚且年轻,被这群人镇住了,他们用各种借口忽悠这个小伙子去做更多的活,到头来一个小铜币都不付。皮诺又生气,又无可奈何,毕竟他们都认为,自己抓住了这个年轻凶手的把柄。 找工作之路,处处碰壁,月底又步步逼近。皮诺拖着穿破的鞋子,茫然地望向天空。天阴沉下来,雷声隆隆作响,不一会儿就飘了雨,啪嗒啪嗒击打着皮诺的脸。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连买斗篷的钱都没有了。 他缩着肩膀,淋着雨,走了很长的路,却找不到避雨的地方,就连公园的小亭子也不欢迎他。不得已他只能躲到树底下寻求最后的庇佑。头顶的树荫丝毫抵挡不了风雨,他被淋得浑身湿,地面的泥浆灌满了靴子。他很快就得了重感冒。 雨稍稍小了一些,他才分心去盘算别的东西。他想到自己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寄稿纸给皮杰了,要是他在学校没有稿纸书写,那该有多窘迫。没有稿纸,他拿什么考城里的法学院?自己的弟弟未来可是要拿笔杆子吃饭的,而作为哥哥却要亲身打掉他的饭碗。 平日里他习惯了皮杰的冷淡态度,他知道,这是自己作为一个毫无作为的哥哥应该承受的痛苦。要是没有这一层精神折磨,他就没法说服自己合乎情理地继续生活下去。 “这要把我往绝路上逼啊!” 皮诺瞧见了一个躲在斗篷里行色匆匆的人,近了,是一位阔太太,脖子和手臂挂着浅色的珠子。他还是学生的时候,一向瞧不起偷懒摸滑的贼,觉得他们面目可憎,灵魂丑恶。可是自己真的不心动么?那可是一长串的珍珠和宝石啊!他甚至没敢去想,这些珍宝要是拿到集市卖掉,那该有多少钱!有了这些钱,家人会为他骄傲,皮杰也会因此考上法学院,就连丽莎都能因他获得新生。 不过自身的处境容不得他多想了,那阔太太走得很急,身边似乎也没有什么随从或者仆人。那位太太脖颈上,罪恶的浅蓝色的珠宝晃得皮诺心慌。 道德是多么不值钱的东西!有了钱,便有了道德,明天也变得没那么狰狞了。 邪恶的念头占了上风。皮诺一个箭步跃过去,一把子扯断了珠子。那太太“啊”一声,吓得跌在湿漉漉的地上,蓝盈盈的珠子随之散落一地。 他不敢犹豫,旋风般席卷了地上大部分的珠子,满满当当地攥在手心。他唯恐口袋太小,甚至还把多余的珠子盛在帽子里。那位阔太太哪里见过这种场面,顿时吓得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自己的后脑勺被狠狠锤了一下。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手中的战利品从他手中洒了出来,他一头昏倒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年轻人慌了手脚,招呼了几个人,把他抬到最近的地方等他苏醒。 皮诺好不容易才睁开眼,他看见眼前的两个人,一个是德柔太太,她面带愁容;另一个是个陌生的年轻人,留着稀稀疏疏的八字胡。皮诺缓了一会儿才发现,命运又把他带回到小酒馆里。 德柔太太见他醒了,紧张的神情才稍稍舒缓一些。 “你这孩子,闯了大祸了,哎,”她念叨着,“最要紧的人没事就好……” 皮诺舔舔嘴唇,肚子隐隐咕咕叫。 “饿了?我给你弄点吃的来,孩子,你等着。葡萄酒喝不喝?” 德柔太太转身找吃的,店里的工作全丢给几个信得过的老舞女。皮诺卧在椅子上,看着德柔太太忙前忙后,又是切面包,又是抹果酱,忙得不亦乐乎,仅仅为了做了错事的他。他有些过意不去,却想不到任何表达谢意的方式。他掏了掏口袋,不由得苦笑了一声,他的口袋干干净净的,一枚钱币也没有了。他第一次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他赖以为生的、吵闹且有点肮脏的小酒馆,比边城区的那座摇摇欲坠的屋子更像家。 那个见义勇为的年轻人搓着手过来了。 “我没想到你这么不经打,原谅我吧。”青年粗野地伸出一只手来。 皮诺留意到他衣着寒酸,脑袋披着破帽子,身上挂着一件过长的老式外套,袖子袖口足足长了一截。裤子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又窄又短,和长长的外套一搭配,滑稽极了。左脚套了一双鞋,右脚却踏在油腻腻的地板上。他的指甲生得过长,指甲缝藏满污垢。 “怎么?不欢迎我?” 青年留着乱糟糟的长发,胡子倒是修理得蛮时尚,可惜,他似乎是个不爱干净的人,身上散发着臭鸡蛋和腐烂苹果的气味,活像是从垃圾场里爬出来一样。 “你去洗洗吧!” 那青年轻蔑地笑了一下,然后毫无顾忌地坐在地上说: “你外表清洁得很到位,可是内心却说不准了!” 在城市里,这身打扮的人,大多都是所谓游歌者。上学的时候,皮诺在人们的口中就知道了这类人的存在。身上没几个钱,每天的工作就是收集街头小巷的闲言碎语,编成带韵的歌谣,边走边唱,等着老爷们的施舍。 有时候,游歌者们给城里的人们带来有趣的新闻,譬如今年麦子的收成如何,城堡里的轶闻趣事,甚至是临近村子里某位年轻女人改嫁的事。没有什么是他们不知道的。他们大谈别人的事,但是从来没有谈论自身,这是这一类人的特点之一。不过,没人关心游歌者们从哪里来,只要能给市民们带来消遣的话题,他们就心满意足了。 “喂,”游歌者不耐烦说,“没事的话,我就走了。” 皮诺忽然起身,一把抓住游歌者的手臂。 “等等,我的朋友,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再说了,你那么着急是要去哪里?” 说罢,皮诺打开他紧握的手,在手心一遍遍拼写自己的姓名。 “喏,这是我的名字。” 游歌者撇撇嘴: “我不识字。” 皮诺咬咬嘴唇,细想又有道理。 “告诉我你的事吧!” “我想想,”游歌者说,“昨天有艘大船,运了很多外国货,靠了岸……” “不对,不对,我只想了解你的故事。” “我的故事?”游歌者勉强笑了笑,“大家都喜欢听别人家的,多有趣,从来就没有人想听我们的故事。或者说,我们自己压根没有故事。” 德柔太太来了,送来了几片抹了酱的冷面包和小杯葡萄酒。皮诺撕开面包,分一半给游歌者,还倒了半杯葡萄酒给他。 “你叫什么,你从哪里来,你的过去是怎么样的。” “呃呃,我叫夏利,原本在乡下给一位老爷种地,听说当兵打仗能吃饱饭,我就趁着天黑跑了出来。谁知道打仗要死好多人,我怕了,就当了逃兵。” 皮诺听得很专心。没想到夏利忽然慷慨激昂起来: “逃兵有什么可耻的,我不认为这是一件丢人的事。我珍爱生命,害怕死掉是我的本性,我顺应着自己的本性,又有什么错?” 游歌者说到高兴处,竟然忘乎所以地唱起歌来: “世人都说逃兵坏逃兵可耻! 我却偏说逃兵好逃兵荣耀! ‘牺牲’是假恐惧是真 ‘许诺’是假吃饱是真 ——打仗什么的滚一边去, ‘共同愿景’的口号也不要听 我只要面包温暖肠胃 哈—— 这就是属于夏利的歌” 小酒馆的客人被夏利的歌声感染,也跟着歌的韵律打起拍子,还有人跟着唱起来。一歌完毕,夏利的脏脸涨得红红的,加上酒精的作用,像是熟透的萝卜。 旁人嚷了起来: “别信他,他的话总是半真半假的。” “别坏了我的兴致。哈哈哈哈哈……” 凉风徐徐地从外面流进来,木桌旁放着的蜡烛火苗在风中摇曳,隐隐约约只能看见桌子上的喝光的酒杯,那个说话人的模样看得却不太清晰。 “可怜,我们两个都是流浪的人,没有了家。” 皮诺想。 第7章 可怕的传闻 “你的脸色越来越好了。” “是么?” 皮诺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头发仍是那么乱糟糟的,脸却已经不再蜡黄,而是渐渐有了些血色。从前他老是咳嗽,天气一凉,胸腔就会隐隐发闷,近来他的健康状态好了很多,咳嗽的次数也少了。他一身的病,还没有钱买药吃,身体居然渐渐强壮起来。 丽莎很久没有见到皮诺了,这次碰了面,又是慰问,又是感慨的。 “你……手头还有做事吗?” 她这么一问,他倒笑逐颜开,说: “外头干过了很多活,只是不长久,所以我只好求着德柔太太,让我在她的酒馆里做活。” “你真是的……” 丽莎躲回了纱帘里面,掩饰自己的欣喜。 自从皮诺在小酒馆里帮忙,生活便渐渐回了正轨。他现在不大感到烦闷无聊,他的心中填满了沉甸甸的、却让人欣喜的东西。闲来无事的时候,他就翻翻自己记在笔记本上的欠款,上面的数字一天比一天少。他忽然意识到,生活终于有了盼头,假如自己再勤快些,多攒些钱,帮丽莎赎身的日子更是指日可待了。 下了楼,他瞧见了楼梯口最大的圆桌上围满了人。他眼尖,一下子就看见那个踢翻酒瓶、叉着两条腿坐在在桌子上的家伙,正好是上次认识的夏利,那个游歌者! 夏利高傲地交叉着双腿说话: “有时候,我们不得不承认,神灵的旨意不可违抗。我预感到,我们脚下这座城市将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 “危机?什么危机?”有个听得入了迷的客人发问。 夏利慢慢闭上眼睛,似乎在咀嚼这番话的滋味。 “城西海岸那边发生了件大事,你们听说了吗?海岸来了艘大船,上面挂着外国旗子,船上载着珍贵的香料和木材。奇怪的是,当船靠岸的时候——岸边的卸货工人说——船上的货物丝毫没少,但是,船员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跟受了诅咒一样。” 说罢,夏利就做了个手势。围在圆桌周围的人吓得退了一步。皮诺趁机挤进了人群中。 人们开始议论纷纷: “哎呦,那可不得了啊,该不会是他们做了什么对不起上天的事吗?” “我就说嘛,人就要老老实实待在陆地上!” “就是,谁知道大海里边有什么东西呢,真吓人!” …… 当皮诺还在怀疑夏利这个家伙消息的真实性时,夏利忽然变了脸色,高举油灯举过头顶,这样大家就能看得更清楚些。他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 “大伙儿听我说,你们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来,咱们靠近一点——” 人们以游歌者为圆心形成的圆,忽而聚拢在一起。 “哦,我怕我泄露了天机,神灵要惩罚我。” 夏利神秘兮兮地闭上了眼睛,仿佛眼前是不可直视的神圣之物一样。 “别卖关子了,说吧!” “快说!” 圆圈上的人们愤愤不平地嚷起来。 “几个胆子大的卸货人上了甲板,搬了几箱木材后,有个东西从天而降,‘砰砰’,你们猜,是什么东西?” 夏利忽然睁大了眼睛,他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前面,像是怀着赴死的决心直视死神的形象一样。 “是一具船员的死尸!” 大伙儿面面相觑,吓得气都不敢喘。 “哎呀,吓死人了,吓死人了。” 一个胆小的老太太捂着自己的胸口,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那死尸全身的皮肤都变成可怕的紫黑色,耳朵、眼睛流出黑色的脓血。有个卸货人对着那个死人踢了一脚,翻了身,竟然发现他的脸似乎被什么东西咬过一样。我的天啊!那场景该有多可怕,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你们讲好了!你们能想象吗?甲板上到处都是干了的血!” “这时真的么?”一个农夫问。很快他的同伴把他的声音压了下去: “这还有假?” 夏利没有理会那两个搅事的农民,他继续说: “……船上的其他人员陆陆续续被找到,死掉的人身上都有相似的病状,无一幸免。再往里走就是船舱了,船舱的门锁上了,里面静悄悄的。有人从甲板的夹缝中找到钥匙,开门的瞬间,船舱里似乎有什么隐隐在动,紧接着,全世界都震动起来。一开始,人们以为要海啸,可是海面平静极了,一丝风也没有。” “但很快,那些仍然逗留在船上的人们,看到了今生难忘的场景。——别嚷,别嚷,别插嘴!——那可怕的、未知的动静越来越大,随后从舱里飞出无数黑翅膀的东西,遮天蔽日,扰得人天旋地转。那些家伙,蝗虫一般到处都有,吱吱喳喳的叫声难听极了。” “我敢打赌在座的各位,谁也想象不了哪些可怕的玩意儿长得多狰狞!它们根本就不像是人间的动物,它们,它们是地狱的恶魔派来惩罚我们的。” 夏利重重地强调了“恶魔”这个词。 “噢——” 人群一下子沸腾了。一个大胡子转身,和一个脸庞染得乌黑的打铁匠高声谈论着什么,他的脸色比刚开始慌张很多。一个凑热闹的瘦弱的小学徒,听到“恶魔”“惩罚”的字眼,吓得缩在角落哭泣,身子一抽一抽的。还有一个老舞女,一只手捧着盛满麦子酒的托盘,一只手压住自己的裙子,她沉默地路过圆桌的时候,被人群里一个慌里慌张的矮个子男人撞了个趔趄,酒水洒了她珍爱的粗布裙子,两人随即争吵起来。 皮诺从人群中抽出身来,默默地退开,靠在阴暗的楼梯口。他的脑子里一直盘旋着游歌者说的话,想得出神。 游歌者的话,他一向视作添油加醋的胡说,真假参半。在学校里,权威的教师们曾经反复告诫学生,“恶事做多了会受天谴”“人类灭亡日不可避免”。他向来是不信这套说辞的,认为这些只是吓唬小孩子的把戏,不过如今细想起来,似乎真有一番道理。 “世间真的有看不见的鬼神,在暗中观测着每个人的行为?要是果真如此,我的罪恶又怎么洗刷得掉?” 他回想着自己在学校不学无术的日子,泡在酒馆子里的堕落腐化的历史,受到金钱的诱惑,干出抢劫的勾当……他想起古书里那些推崇的那种无条件奉献自己、受苦楚而求圣洁的生活方式,不由得将圣人的言行举止与自己作对比,心里又后悔又羞愧。 他恨自己太软弱,没决心与过去的罪恶割裂。 “我会不会……会不会受惩罚呀……” 皮诺感到脑子一阵疼痛。 想着想着,他居然靠在楼梯口睡着了。醒来的时候,酒馆里只剩下零星稀客和一些早到的客人。室内没有钟,他分辨不出什么时候,但外边天已经大亮,一截短短的日光在门口晃动,不时有客人进来,他知道快到正午了。 “怎么睡得这么迟了?……我在哪儿?” 他揉揉眼睛。 “你醒了?” 夏利待了一夜,没有离开,他抬了下眼皮,手里还不停地数着钱币。钱币表面蒙上了薄薄的油污,还有一股强烈的鱼腥味,可是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哎呀,我这份工作的确不高尚,可是抵挡不住财运滚滚来!到处流浪,去哪儿都行,只要把见闻编成人人爱听的故事,就会有人为你买单——嘿呀,真是份美差!” 皮诺瞧见夏利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内心就像被针刺了一样。假如当时他没有一意孤行去考医学院,他也许就能跟着父亲学学打铁,不说荣华富贵一生,好歹能养活自己吃份热饭;就算进了大学,要是那时候安分守己,刻苦用功些,顺利毕了业,也不至于沦落至如此。 他左右为难。靠技艺吃饭的路,已经被自己堵死了;而受过的高等教育多多少少让他保持着文化人的傲气,想要自降身价做个无忧无虑的游歌者,那是不可能的,那是要被曾经的同学们嘲笑的。要是真的被认出来,他还能在这个城市体面活着吗? “过来帮忙,我的孩子,把这杯酒送给那位先生。” 是德柔太太在叫他了。皮诺停止了他的胡思乱想。 第8章 赴死的决心 皮诺回应了一声,低垂着手跟着太太走,不一会儿就端着一杯掺了水的葡萄酒出来了。他路过一面立地的镜子,情不自禁地停下来,上下打量着自己的打扮。镜子里不再是那个带着便帽的学生,那个人变成了个不修边幅、垂头丧气的怪物。他有些吃惊,在短短的时间里,接二连三的不幸,让这个天真的年轻人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他苦笑了一声。 他不再是医学院里念着医典的学生,而是个无名的服务生,他努力地想让自己接受这一点,可是他做不到。 “你的葡萄酒,先生,请享用。” 点掺水葡萄酒的是个眼窝深陷的男人,短短的胡子修成时髦的形状。男人连忙接过酒杯,一边嗅了嗅杯中的酒气,一边偷偷看着别人喝酒的姿态和神色。离他最近的,是一个肥头大耳的裁缝,那家伙接过酒后一仰而尽,旁若无人打起了嗝。男人有样学样,只是他怎么也打不出嗝来,急得他额头冒汗。 皮诺注意到他手指有墨水,大概是某个有学问的人,于是对他产生了好奇。 “哦,你说我呀,汉德教授曾经教过我一段时间——你好你好!不过我已经不是学生了,早就毕业了,现在是个中学老师,教书匠罢了,做不出什么成就。你是?” 皮诺笑逐颜开,忙说自己是医学院的学生。他把托盘放在一边,用衣袖擦干净手。他把手伸了过去,突然,门口一阵骚乱。 一个黝黑皮肤的大汉闯了进来,慌不择路地撞翻了面前的几个空木桶。那个大汉痛得大叫一声,慌乱中又被台阶绊了一下,一把跌在地上。 皮诺他们两人转头过去看。 大汉茫然地摸摸自己的脑袋,朝着围过来的人傻笑,好像没事人一样。旁人却看他的脸色以极快的速度变差,连嘴唇也变成可怕的暗紫色,他自己却没察觉。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那个大汉毫无征兆地往后倒去,“砰”一声,大脑袋径直撞在凸起的阶梯上面,血染红了他的衣帽。 中学教师见状,大惊失色,哭哑着嗓子冲过来,跪在他的面前。 “奥诺,我的朋友,你到底怎么了!快来人,快来人看看啊!” 大伙儿将他们围在中间。他们议论纷纷,却没有人搭把手。起初,人们以为是个精神错乱的人喝醉了酒,玩着装死的游戏,言语中的轻蔑难以掩饰。哪知道后来,那个叫奥诺的大汉开始不受控制地口吐白沫的时候,人们才慌了神。 中学教师推开看热闹的人群,一把将躺在地上的奥诺抬起来。奥诺的脑袋受了重击,从伤口渗出来的鲜血,把好友的衣服都污染了,但他毫不在意。中学教师颤颤巍巍地从袖口里抽出手帕,擦净了奥诺脸上的血迹。 “你醒醒,睁眼看看我呀!” 中学教师感觉浑身都在发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看向周围的人。 “我和他,都是命苦的人,一生没有干一件坏事,到头来落得这般的下场。奥诺他那样正直,那样善良,他所做的一切都对得起他的良心。你们说,神灵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怎么会默许无罪之人的遭受磨难而毫无作为?” 教师继续哭诉着。 “苍天!为何好人命薄,遭受祸患?哦,奥诺,我至亲的朋友,假若你不能活过来,就带我一起走吧。” 中学教师伏在朋友的躯体上哭泣,瘦弱的身体一颤一颤的。 围在旁边的客人们,纷纷为这对挚友的真情打动,连最冷心肠的老舞女都淌下了几滴眼泪。 “皮诺,你不是医学院的么,你来——” 中学教师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看着皮诺,带着哭腔咕哝着: “快来,快来呀,这里只有你最在行了。” 小酒馆里的人们,都齐刷刷地看向了皮诺。在热切期盼的目光中,皮诺浑身不自在,他双腿发麻,冷汗直冒,好比刚刚被人从冰湖中捞上来一样。他先前只知道在医学院念书和玩耍,连兔子尸体也没见过,更不用说血淋淋的半死不活的人了。他羞于开口,因为他害怕血。 他甚至能想象自己已经走到了病人的面前,测着他的呼吸,面对从未遇过的病症却束手无策。这是他第一次为自己在学校里的不学无术而后悔。 他害怕所有人的目光。 有人抓住了他的衣角,是游歌者夏利,他用慢腾腾的语调说: “生死之事,在天不在人——不要管了。” 皮诺迈出去的第一步收了回来。他站住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看热闹的、抱着同情心的人越来越多。那些远离门口的客人们,干脆站在桌子上,伸长脖子去瞧怎么回事。 有个热心肠的乡下人说道: “有谁帮帮忙呀?帮这个可怜的搬运工人一把,送到喷泉广场那边的医院?” 那些原本说着安慰话的人们顿时不做声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推推搡搡,没一个敢驮这具生死未定的身体。他们似乎坚信,轻易移动尸体会给自己带来不幸。 中学教师哭得几乎要昏死过去。 人人都在观望着,等待着,等来的却是一对高傲的主仆。 “大人,是这里了。” 一个仆人模样的推开了门,身后踏踏作响的高帮鞋子不紧不慢地跟着。鞋子的主人是一个肥头大耳的家伙,歪带着棉帽子,咬着大烟斗。他一踏入小酒馆的地板,就下意识地往地上抖了抖烟斗里的烟丝。 “大人,这就是那个出逃的懒蛋。您瞧,现在他还躺在地上装死呢!” 仆人满脸堆笑,毕恭毕敬地让出一条道,好让他的主人能够看见酒馆里的全景。 “啧啧,躺地上那个家伙么?” 高帮鞋子叉着腰道。 仆人搓了搓手,冲着已经昏迷的奥诺说: “喂,别装死,我们逮到你了!快起来,赖在地上想让城里这些市民先生们看笑话吗?——起来,大人找你了。” 坐在地上的中学教师认得他们,奥诺常常提过他们的名字,他此时愤怒地抬起头,望着那对主仆,牙齿咬得发抖。 那个高帮鞋子,原来是搬运工人们的新雇主。他上任的时候,把工人们折磨得个个叫苦连天。他把工人们原来的薪资压到了最低,这还不止,不知道这位新雇主从哪里学到的新理念,出海学习一阵回来以后,对待手下的工人们更是变本加厉,变着花样让他们在假期干活。而他身边那个谄媚的仆人,仗着和这个新雇主有几年交情,从而巴结他,事事顺他的心意,恨不得做他的左右手。工人们苦不堪言,私底下称呼这位新雇主为“连骨头都要敲碎吞下的怪物”。 “醒醒,醒醒。”高帮鞋子用鞋尖踢踢奥诺的肚皮。没有反应。 “哼,死鱼样子,还想不想干下去了?” 高帮鞋子从自己身上抽出一张泛黄的纸来,不耐烦地翻动着纸的正反面,嘟嘟囔囔道: “奥诺,你听着,你曾与我签过契约,要终身服务于我。没我的允许,不得擅自逃离海岸区。你可记得?你若不信,我便把纸上的约定读给你听……” “够了!你们这些冷血的人,不,是低等的动物!你们这是要把人往死里逼啊!” 中学教师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奥诺雇主的话。他轻轻地把好友的头放在一块软一点的垫子,低声和他说了几句话之后,收敛起温和的神情,眼睛直视着雇主的胖脸,继续说道: “奥诺在你的手下做事,是老员工了,他向来逆来顺受的,我替他委屈!我替他感到不公。我不能看着他,这么好的一个人,就这样被你们吃干抹尽,大不了,大不了……” 说罢,他在奥诺的满是血污的衣服里扒拉着,摸到了一块冰凉的东西。 “你要什么?我警告你……” 高帮鞋子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一向恃强凌弱,今日他看着中学教师那种要赴死的决心,反而慌了起来。 空气几乎要凝固了。没人敢说话。皮诺躲在人们后面,吓得心惊肉跳。夏利这时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那仆人轻蔑地望着那教师,正想揪着他的领子好好揍一顿,谁知教师以惊人的勇气抽出了奥诺腰间别的短刀,从地上弹跳起来,猛地朝高帮鞋子那张胖脸扑过去。他右手紧握的短刀刚想扎下去,却被仆人钳住了手腕,一甩,短刀飞出去好远,击中了墙上的玻璃罐,发出清脆的爆裂声。 教师仍死死盯着他和好友共同的敌人,全身膨胀得像只失去理智的野兽。 “想带走他,先踩着我的尸体过去!” 他一字一顿地咆哮。 “哎呀呀!” 高帮鞋子见他动了真格,惊恐地退了两步,丢下仆人逃之夭夭了。仆人慌忙捡起主人丢下的契约,头也不回地跟了出去,临走前还不忘记往地上吐了两口唾沫。 “疯子,全是疯子!” 第9章 神灵堡 这座小城的冬天不下雪。细细密密的冷雨,早晨弥漫的寒雾,预兆着一年的尽头。距离高帮鞋子找上门来,已经过去三天,小酒馆也渐渐由慌乱恢复到往日的平静。 “您在想什么呢?奥诺已经被送到了医院,他的朋友天天守着他呢。别忧心了,他们一定都会好好的。” 皮诺放下手里的活儿,朝着德柔太太走过去。太太一反常态,她没有守在各个圆桌前面,招呼着客人们,而是一个人坐在窗户前面一言不发。他发觉她心事重重的,出自内心的关切,问候了几句。 太太没有回话,而是慢慢站了起来,亲手扑灭了酒馆里的灯。随着烛火一盏一盏熄灭,室内的光线也随之变暗,就像黑夜一点一点降临。还在喝酒的客人们很识相,相互碰杯,低声与好友和舞女们告别,便悄悄离开了。 小酒馆打烊得比往常更早一些。 虽然在酒馆里面只干了一个月不到的活儿,但是皮诺的心里,却将她当作自己的再生父母一般尊敬。他的父母给予他生命,而德柔太太给了他继续活下去的希望。想到她身边也没有一个至亲,怪孤单的。 “天冷,老头子的骨头疼得走不了路,这个冬天,太难熬了。” 德柔太太忽然伤感起来,她不笑的时候,连眼睛都变得灰蒙蒙的,没有光彩。皮诺不忍心看她,想说的话都盘旋在心底,难受得不行。他不知道为什么德柔太太不喜欢冬天,也许世界上太多的不幸,都发生在这个季节。 “前几天的事情还记得吗?”太太问他。 “嗯?” “我的孩子也在城西海岸给人家打工,他是做打铁的活。他常常托人写信来,说他在那儿过得并不好。我眼睛很坏,收到孩子的来信之后,都让店里的稍微有文化的人念给我听,”德柔太太忽然转向了看他,皮诺有些吃惊。她突然说,“我在想,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回家……”皮诺念叨着这个词,仿佛它具有某种未知的魔力似的。 “近来的事情,我也知道了。大家都瞒着我,可是我不傻。” 德柔太太忽然哭起来。她先是呜咽了几声,后来顾及到自己处境和形象,好不容易才止住眼泪。 “听店里的客人说,城西的居民突然死了好几十户,像是中了什么病了。你说说,我就只有一个儿子,他要是没了,丢下我可怎么活?留下我,留下我孤零零一个人在世上,陪着老头子挨日子。我可怎么办呀?” “一切会好起来的……”皮诺心虚得很,勉强挤出了一句话。这句不合时宜的天真的话,反而刺伤了德柔太太的心。太太低垂这头,拖着胖胖的身躯,上了楼。 太太进了自己的房间里,然后关上了门。 又过两天,皮诺收到了一张破麻布,上面密密麻麻写了小字,他认得是卡列的字迹,写得歪歪扭扭,不像他一贯的风格,像是有什么人不停地催促他。麻布上简单写了两三句话,大意是让他无论如何,今天要回家一趟。 皮诺跟德柔太太告了别,就雇了辆最便宜的车回去。回家的路本来是很熟悉的,可他却有了一种陌生的、可怖的感觉。过去,他在小酒馆里待了很多天,他无法说服自己,眼前萧条的景象竟然是真的。 马车路过集市。明明是白天,集市里来往的人却肉眼可见地少。那些少了的人,去了哪里呢?他不敢往下细想。他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和一个卖胡萝卜和卷心菜的小商贩招了招手,那个小商贩以为来了生意,马上抬起了头。他抓了一个个头大的卷心菜,掰掉外面烂了的叶子。见到坐马车的客人根本没有买东西的渴求之后,他似乎受了打击,笑容僵住了,随后脸马上耷拉下来。 皮诺尴尬极了。他看见那个小商贩正在被另一个商贩嘲笑。 继续往前走。街道上走过一个戴帽子的人,不知怎么的忽然倒在地上,身体鱼一样扑棱几下就没了动静。他吓坏了,躲进了马车的帷幕里,没了勇气。 马车拐了弯,停在石砌拱桥的下面。车夫摆出委屈的神情说: “大人,我已经一天没吃饭了,求求您让我在这儿歇会儿。要是您好心,就给我一点吃的,或者……或者几个硬币也行。” 皮诺想也没想,照付了他车钱。车夫的技艺并不好,皮诺一路颠簸,疲惫不堪,正好在桥洞下面歇歇脚。 可是当他下车的时候,他才吃惊地发现,桥洞底下竟然堆了十几具人的尸体!那些死去的人横七竖八的,头歪在一边,静静地卧在拱桥巨大的阴影之下,身上连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他鼓起勇气走向前去,腐烂的味道一阵一阵袭来。他赶紧捏住了鼻子。 那些可怜的人们,死前一定经受了难以想象的痛苦,各样的表情似乎凝固在死亡的那一刻,有恐惧,有愤怒,有疑惑,还有平静。 他们当中有一个胖胖的妇人,面色青白,仿佛她死前亲眼看到了死神的降临。在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她用双手捂住自己孩子的眼睛。皮诺怀着极高的敬意,久久地凝望着这位母亲。怀里的婴儿已经死了。那孩子是饿死的。她似乎不让自己年幼的孩子看到自己死去的模样,尽量减少孩子最后的痛苦。 皮诺一步步退了出去,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思索着。 他们应该死了有好些天,身上围着密密麻麻的苍蝇群。远远地看着那些飞舞盘旋的苍蝇,他感觉到胃里有些不舒服。那些死人就这样烂着,无人问津。 “这……不会是真的吧?” 皮诺想问问车夫,却被巨大的恐惧扼住了咽喉。他想起了那天夏利说过的话,看来他并没有说谎。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的全身。一场诡异而可怖的瘟疫,已经悄悄地笼罩在这座美丽城市的上方。在别的角落,一定还有无数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在某个清晨悄无声息地死去。他们比一般的市民和城市贵族,更难见到明天的阳光。 皮诺强忍着恶心,做了个手势,让车夫在边城区前的橄榄树停下。那儿两边低矮的房屋间太过狭窄,容不得马车的通过。 窄小的巷子虽是白天,可却比以往每一个黑夜都要寂静。这次他回来,已经听不见那些孩童玩耍的声音了。平日里那些大开房门,卧在躺椅上晒太阳的老人也消失了。家家户户的房门,关得严严实实的。死神已经来过这里吗? 除了风吹着庭院橘子树叶子的声音之外,他什么也听不见。 他不由得收紧了上衣。 紧挨着皮诺家的房子里,住着西考夫妇,丈夫憨厚老实,妻子温柔贤惠,两人虽是一贫如洗,但他们的亲密关系,邻人没有不羡慕的。可是今日的气氛实在不对劲,西考先生一脸阴沉,一声不吭地把一个女人的身体拖出了家门。他定眼一看,那不是别人,正是西考夫人!夫人全身溃烂,皮肤泛紫,看样子已经死了好几天。西考先生处理完尸体后,几乎是弓着腰、扶着柱子回屋子。 看看吧,这位老先生连路也走不稳了。 回到家后,还没等皮诺讲述他路上所见的异象,家里反常的气氛压得他说不出话来。厨房里没有切菜和鸡蛋汤沸腾的声音,一家人围坐在客厅,心情沉甸甸的。谁也不想先发话。 皮诺看到卡列居然也在。 皮诺用眼神示意了卡列,卡列只是挑了挑眉,给了个无精打采的回应。 “西考一家的遭遇,我报以极大的同情,我同情他们,但是毫无办法,”父亲痛苦地皱着眉头回忆着,“他一个人埋了他的五个孩子,今天,又亲手埋了自己的夫人。那么善良的人,那么美满的家庭,一下子就没了。唉,这瘟疫可真是上天的惩罚!” “呜呜……谁知道这该死的天灾是怎么来的?一定是我们人做了太多的错事,贪图富贵而轻视苦修,违背了神的旨意。” 母亲的脸因为悲苦而扭曲成难看的样子,她不住地流泪,连话也说不下去了。 房间里没点灯,在半明半暗中,他第一次看见自己的母亲是那样瘦小、可怜和无助。 一直在一旁沉默的好友卡列开口了: “学校停课了。” 皮诺看了一眼卡列,想弄清楚这句话里面还有什么含义。 “我们,”卡列指了指他和皮诺,“暂时没办法回到学校去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皮诺更糊涂了。 “你不知道,每天因为瘟疫而死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医院早已经人满为患,有钱人行行好,也许还能捞个一个半个三等的床位;那些买不起床位的,只能重新返回家里。” 说到这里,卡列突然加重了厌恶的语气,说道: “依我看,专业的医生根本不够用,外面还在源源不断送病人进来!真搞不懂,这是想让大伙儿一起死吗?” 所有人不说话了,父亲甚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我这次来,还带来了个好消息。”卡列说。 “好消息?” “特别是与你有关的。”卡列看向皮诺。 “我?” 卡列点点头,继续说道: “看看当下,染病而死越来越多!幸运的是,为了帮助那些没钱去医院的人,神灵堡的主人号召在医学院学习过的学生,组成医疗救治小队,挨家挨户给病人治疗。我已经是当中的成员。” 说罢,卡列站了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圈,然后俯下身子,拍拍皮诺的肩膀,认真地说: “你愿意加入我们嘛?” 皮诺紧紧握住了他的手,然后,把它推到一边。 “我……” “神灵堡主人派人考察过你,他说,‘人人都有罪恶,但是有些人能够改过,有些人则不能’。我们都会犯错,或大或小,选择做什么都要比在原地什么都不做更好。” “可是……” “凭借我们这么多年的友谊来看,我不相信你的医术,但是我相信你的人。” 皮诺静静听着,好像在反复咀嚼这些话语的滋味。 “你愿意来么?”卡列又问,重新抓起了皮诺黏糊糊的手。 皮诺看向父母。 “去吧,也算是做善事。这辈子救人性命,下辈子幸福安康。”父母叮嘱道。 卡列恭恭敬敬地朝皮诺的父母做了个告别礼后,抓起帽子就出去了。皮诺简单地拥抱了他们,就跟着他走了。 “等等,孩子,你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皮诺听见身后的母亲声音。他很想说些什么,但是还是说不出口。 “这里就是神灵堡了,你是第一次来吧?” 卡列的声音里掩饰不住笑意。皮诺跟在后面,仰着头环视着这座伟大的建筑。 古堡四周的墙壁颇为老旧,窗户边生长着墨绿色的青苔。他甚至能看见,外面花圃的甜橙树鲜嫩的枝干,从墙壁的裂缝伸展进来。天窗漏下几束阳光,借着这些光,他们看见了长椅子坐满了老人和小孩。他们都是沉默不语的群体。 在这场不幸的灾难中,他们最先受到冲击。工场只允许尚年轻的人做活儿,那些年轻人尚且能够通过长时间的劳作来换取食物。而那些行动不便的老人和孩子们则没那么幸运了,他们被工场的老板视为累赘,瘟疫爆发之后不久,他们就被赶了出来。走投无路的人们,只好来到古堡内寻求帮助。 “那位,就是神灵堡的主人。” 卡列指着高台上一个身着紫色袍子、吩咐着助手分配食物的人。 “他看上去没什么不同……” 皮诺暗自想。在他看来,这样一个富有同情心的大好人,一定是一个气度不凡的圣人,他的周围应该环绕着烛光和飞翔的白鸽,太阳的光正好打在他的头顶上,形成一个耀眼的光环。和他想的完全不同,眼前这个人,他未来的顶头上司,却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他所站立的高台,还是离天窗最远的地方,也是最暗的地方,就算站在离高台只有十步的距离,也看不清他那副隐藏在袍子里的面孔。 卡列回过头,发现皮诺还在发愣,轻声让他跟紧些。 卡列开始讲述这位先生的历史。 “他原是个极度富裕的商人,但有一幅好心肠,十几年前出钱建了一所救济院。他身边的人都认为他抽风了,不趁年轻享受世界倒好,居然要把钱浪费在这些地方。他什么也没说。据说好几年前,他有个住在国外的朋友,在一场饥荒中饿死了,可他什么也帮不上忙,为此他深受打击。现在我们之所以能看到神灵堡,大抵就是因为他那位不幸的朋友吧。” “他不想让世间有人因此受冻挨饿……” “没错,你看!” 卡列指了指穹顶。上面清晰地刻着一行字: “让寒冷的人获得温暖,让饥饿的人获得面包”。 穹顶之下四周的墙壁光秃秃的,没有彩色的油画,只有受过接济的人们用石片或刀刻下的一个个名字。正前方的高台,也就是主人的身后,矗立着巨大的神像。那神紧闭双眼,没有微笑,神色平静,摸不透当中的意味。那好心肠的人,一定是神像在这一世的化身。 神灵堡主人接见了他们,听他们的来意后,他笑逐颜开,摆摆手让所有人退下高台。 “他看上去很和蔼嘛……”皮诺暗想。 主人领着三十多个和皮诺他们年纪相仿的年轻人,退到了阶梯的最低一级。主人示意,所有年轻人立即抬头望着神像。主人开始发话: “接受神的恩准之后,你们就是具有资格的医士了。” 话音刚落,全场静默足足五分钟,紧闭双眼,以表示神准许的时间。神圣的仪式过后,两个助手从暗处推来一块巨大的石板,所有的年轻人闻声抬头。 那是关于医士必须遵循的七条戒律: 一、不得饮酒。医士需要保持清醒的头脑,酒精会影响医士的判断。 二、不得邪淫。 三、用药时必须按照统一的药方,除非权威的药方改变,否则医士无权更改。医士的职责是执行既定的医治方案,且需尽一切努力。 四、医士与患者之间只允许存在救治和被救治的关系。 五、在任何情况下,医士都不得对人使用毒药。 六、不得偷盗他人财物,不让自己的财富暴露在外。保持谦逊,保持低调。 七、做手术时需心存敬畏,不得随意对待。 主人领着这群年轻的医士,将七条戒律反复读了三遍,并要求他们铭刻在心,作为日后行医的准则。一时间偌大的古堡,只剩下几十波念诵的声音,除此之外一片沉寂。在场围坐的老人小孩们,也识趣地沉默着,连最贪嘴的娃娃也停止了咀嚼干酪的动作。他们当中没有人受过初等以上的教育,却都对他们未来的救世主保持可贵的尊敬。 念诵完毕,年轻的医学生退到一旁,仆人们端着衣服走来。 从审美的角度来说,这套衣服毫无美感。一袭及脚踝的黑袍子,又沉闷又单调,没有一丝花纹,没有一点图案,除了黑色,衣服上找不出第二种颜色来;一双紧紧的靴子,一幅厚手套,还有一根半人高的木杖。最醒目也是最吓人的,是那张必须戴上去的恶魔面具,每个医士戴的面具千奇百怪。 分配给皮诺的是一张野猪模样的面具,嘴角露着大獠牙,两腮处杂生着浓密坚硬的毛发,这哪里是救命治病的医士,活脱脱就是地狱爬上来的恶魔! 皮诺对着玻璃窗的反光,被自己的这幅模样吓了一大跳。 “我真期待自己的双手能救命。” “那多酷啊!” 年轻的医学生挤在一团,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地低声交谈。 这些二十出头的学生们,总是在美好的年纪依靠他们的想象力,在大脑里构建他们所认为的世界。他们对要面临的问题一无所知,但是又怎么样呢,他们总是快快活活的,毕竟在以前的校园日子里,他们累了就谈论心爱的情人,谈论最新的戏剧。 “好了,孩子们,无论你们在过去是怎样的人,心地善良也好,满嘴谎言也罢,从此一笔勾销!从今天起,你们要做一个尽职尽责的人,一个不昧良心的医士,不要辜负了神灵赐予我们的使命。人间有难,需要你们的力量,你们是时候该出发了。” 皮诺一边安分地听着主人的告诫,一边斜眼看着卡列。卡列套着的是个野驴的面具,惹得他心里发痒想笑。 “孩子们,你们的工作是伟大的。在将来挽救无辜生命的同时,你们身上的罪恶会被洗去,新的生命将会复活。孩子们,我祝愿你们能有所成就,我祝愿你们的一切!” 第10章 医院见习 “医士”和“医生”两个词,在含义上是很不一样的。前者只是执行既定的治疗方法,掌握最基本的医疗知识;而后者能够创造新的治疗法,在人们心目中具有无比崇高的地位,是拥有起死回生魔法的神。所有的医士毕生的梦想,就是成为人们口中的医生。 年轻医士们在正式上岗之前,需要在城里的医院见习一段时间。 这是皮诺第一次来到城市医院,它的外表刷上了白漆,圆锥形的房顶气派极了。在他看来,城市医院哪里都好。窗户很大,阳光能够很好地投射进室内。门外栽种的松树和柏树是气派的,具有神秘意义的,门前的喷泉和雕塑在阳光下闪着光,就连门前的十几级的白色台阶都是惹人怜爱的。这在边城区都是看不到的。 “快点,侍卫要关门了。” “等等我!” 皮诺在后面追着。他是最后一个进去的年轻医士,当他的后脚刚踏上城市医院的地面,身后的门轰一声地紧闭上了。 可是当他真正走进这座宏伟的建筑时,他才发现,里面的情景与它的外表并不匹配。这座容纳无数病人的建筑,与其说是医院,不如说是可怜人的收容所。这栋三层的建筑,除了露天的前堂,到处都杂乱地排满了简陋的床。 院长带领着这一批孩子们参观了各大病房和配药室。他们刚好经过一个轻症病室,透过窗户,他们瞧见了几个躺在地板上呻吟的病人。 “先生,为什么不给他们床位呢?”卡列指着那些没有床的病人,质问院长,“难道您不知道这个时节,冰凉的地面对人体的健康是有损害的么?” 院长无可奈何地拍拍卡列的手臂,示意这个无礼的青年人保持尊敬。 “我们已经动用所有的病床了,可是,你们看看,这么多的病人怎么够呢?况且送进来的人……” 还没说完话,院长继续往前走。 “连城市医院也……” 皮诺望着卡列失落至极的神情,才慢慢明白眼前医疗事务的紧迫。他又往回窥几眼那个房间的病人,想到他们可能永远也没能等到病床送来的那一刻就要死去,心里很不好受。他尤其不敢看他们的眼睛。眼睛能够传递很多的情感,在他看来,他们与那天在桥洞底下死掉的人,存在某种必要的连结。似乎可以说,病房人们的未来,就是那些死在桥洞之下的人们的现在。 他们继续往前走。领到最大的公共病室门前,院长停下了。 “进去吧,他们在等着你们呢!” 公共病房里的情景,并不会比医院里任何一间单独的病室来得更好。更多的人仅仅只是在地上铺张毯子,人往那一躺就了事。毯子与毯子之间,几乎没有间距。空气中无时无刻不散发着陈年的霉味和尿骚味,再加上建筑内部通风不良,那些初来乍到的医士们往那一站,根本支撑不了多久。病人们卧在那儿一声也不响,似乎早已习惯。 这几十个年轻学生分成许多小组,每个小组三个人。皮诺刚好分到和卡列一组,第三个是个寡言少语的年轻学生,叫做温格。 在医疗总助的帮助下,这些刚从学校里出来的学生,白天天还没亮就要起身,学习如何看护病人、学习病理知识以及辨认和制作药物。送进来的病人依旧在增加,由于医疗人士和医疗资源实在稀缺,这些学生原计划半年的见习时间,被压缩成五个星期。医院见习的日子和这群天真的年轻人想象的完全不同,白天他们忙得团团转,到了晚上才有歇息和吃饭的空闲。他们都叫苦不迭。 皮诺每晚都在偷偷哭泣,他想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他甚至开始恨卡列为什么要把他引入这一条道路上。卡列自己也被折磨得受不了,深深的黑眼圈说明他已经三天没睡过好觉了。这时温格走了过来,沥干了自己双手,低声说了几句。 “他说什么?”皮诺转过头来问卡列。 “他说……医疗总助让我们从明天起,替他照料那个女人。” 温格指了指那间病房。静谧的夜晚,房间里仍能听见哼哼唧唧的声音。 那个女人症状最重,医院怕她把病传给别人,所以让她单独住一个房间。 医院方面一致认为,那个女人实在是一等一难缠的人物,无论问她什么问题,她只是闭口掉眼泪。医疗总助私底下甚至还对医学生说,要不是那个女人手里捏着不少的钱,医院早就把她赶出去了。 白天,专业医生会抽空过来指导他们三个。在皮诺看来,医生的动作不免有些粗暴,但迫于自己卑微的地位,不敢对他的态度发表任何意见。 “喂,小鬼们,你们好好看看!——你给他们说说,你到底怎么了?” 专业医生不耐烦地用棍子抬起女人的下巴。床上的女人仿佛受到了侮辱,环视了站在一旁的皮诺三人,紧闭着嘴巴。 “喂,你是哑巴吗?” 僵持了五分钟,女人依然金口难开。医生假装做了个要打人的动作,吓得那个女人一躲,背后的肿块显现出来了。 “你们自己看看,记住,每天给她检查,做好记录。” 说罢,医生开了门走了出去,让三人处理这烂摊子。三人愣住了,相互看了看对方,有些不知所措。 “动手吧。” 皮诺害怕这个女人,躲得远远的。卡列和温格开始检查女人的身体。冬末的天气,女人只穿了一件单衣,薄薄的透着肌肤。她的腋下和□□下面生了个叫不出名字的肿块,大腿内侧的肿块更大,跟苹果一样大小。她的脚心的肉已经开始腐烂,根本就走不了路,就算轻轻一碰也会疼得流眼泪。她的全身爬满密密麻麻的点子,肌肤则呈现出诡异的暗紫色。 皮诺胆怯地望了两个好友,好像在询问他们这个病人的健康情况。 “按照常例,她是活不过三天了。” 卡列压低了声音。皮诺忍着不去看她,害怕女人看见了他怜悯的眼神,就会胡思乱想。 “疼……浑身都疼。” 那女人蹭到了流脓水的伤口,立即像蛆虫一般扭动身子,咬着被子直叫唤。卡列是个极镇静的人,看见因瘟疫染病的女人痛苦的模样,也不由得心惊肉跳。 “到药房取一点红霜,加点水熬了做止痛剂。” 温格照做了。他用房间里的小泥炉不紧不慢地熬药,红霜的药味很快充斥着空间。熬好了取了一点敷,女人这才安静下来。 皮诺逃出了房间。他一见了满身脓血污物的病人,胃里立马翻江倒海,吐了个痛快。休息后他又很自责,自己念了几年医书,却害怕遇到真实模样的病人。病人们痛苦的呻吟、暗红色的血迹和扭曲的四肢,无一不挑动着他那根脆弱的神经。而他的弱点却是不能够诉说的,也没有人能够理解。他更加害怕旁人的耻笑,所以,他必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卡列和温格一直在病室里,没有察觉到皮诺已经进来了。他们也并没有为此感到吃惊。 晚上更是皮诺的噩梦。他有责任在身,时刻守在病床前,不可轻易离开病人。夜里房间没有点灯,是被卡列灭掉了。在黑洞洞中,皮诺只能透过野猪面具,看到床上那团不时扭动的黑影,想到白天那女人的模样,仍心有余悸。 三个人累坏了,他们挤在一张毯子里,卧在墙角休息,听了疯女人一夜的叫。 …… “睡了么?” 卡列感受到温格时急时缓的呼吸声,他也没睡。 “我真不幸,”皮诺忽然抱怨起来,“刚开始就碰到这遭破事。那些专业医生倒好,把难缠的甩给我们这些见习生,自己倒是落了个干净!” “我要是那医生就好了,真的是。” 卡列冷笑道。 到了后半夜,他们听到那个女人凄厉而狰狞的笑声,笑完后又不知道在咒骂谁。窗外不时传来乌鸦和猫的叫声,听上去怪瘆人的。 “带来厄运的疯女人!”卡列抓紧了毯子,恶狠狠地说。 皮诺叹息了。 “你在想什么?”温格问。 “我在想,她什么时候死掉。早些解脱,多好。” 女人真的疯了。 到了第二、第三夜的时候,笑声、骂声变得更加清晰。卡列变得越来越神经质,温格无精打采的,皮诺却感伤起来。他们三人都很清楚,这个女人大概是活不过明天了。她会死在那儿,然后被运走,埋在地下。她受苦过的床,会洒上百合花和玫瑰花花瓣,稍稍去点味道,就会迎接新的主人继续受难,周而复始,没有尽头。 皮诺站起身子,看了看外面,什么也看不到。 丽莎现在怎么样了,她现在还在那里吗,她还活着吗?疯女人的死已是定数,再过些日子,谁又是下一个死神的祭品呢?有一天,丽莎也会死,所爱的人也会死,就连自己也逃不过同样的命运。我们对瘟疫之神的力量一无所知,也毫无能力,作为还活在人间的人,又能做什么呢? 他舔舔干裂的嘴唇,想喝酒了。最近一个月来,他滴酒不沾,原以为凭借自己的意志和写在石板上的第一条戒律,滥饮的恶习会被扼杀在大脑里。可是他低估了人本性的威力,那恶习就像潜伏已久的虫子,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分,休眠的虫子就会苏醒。 他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蹑手蹑脚地穿过公共病房里的那些熟睡的病人,一个人来到了露天的前堂。 头顶的月亮已经西斜得很厉害了。他鼓起勇气,绕过了医院大门的看守,从另一侧塌了一半的围墙溜出去,沿着老路一直走到小酒馆。他想再看一眼曾经深爱过的人。 小酒馆后面有一处缓坡,上面稀稀拉拉生长着雪松和栎树。他径直地穿过林木,已经忘了害怕黑暗中小动物的叫声,迅速从暗处的小门进去。 进去之前他怕吓着人,还特意把身上可怕的衣装藏在草丛里。 “你怎么来了?” 两个情人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丽莎又惊又喜,靠着皮诺的肩头,低声说了几句话,话没说完,万种情感涌上心头,她只好扭过头悄悄抹泪。他们分别了不到两个星期,却感觉好像永恒一般久远。 “你这次来,是要来赎我吗?” 他花了好大力气才解释清楚,还对他说只要再过两个星期,他就能正式成为一名救人性命的医士了。 “真好,”丽莎弯弯嘴角,想做个微笑的动作,眼泪却止不住地流。她端坐起身子,和皮诺保持了一段距离。 “这是干什么?” “从今往后,我就再也不能靠在你身边了。这段距离,会永远将我们隔开。” “这是为什么?” “你现在是救人性命的医士了,而我还是那个舞女,这多不好。你走吧,走吧,以后不要再见到我。” 说完,她就急忙推着他下楼。 “可是……” “听!好像外头有人叫你,楼下吵吵嚷嚷的。” 皮诺只好下了楼梯。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找他。老人见了他,愣了一会儿,随后认出他来。老人脸颊的肌肉颤抖着。这就是科利诺先生,他来算账来了。 “可让我逮到你了,狡猾的狐狸!”老人激动的时候,说话漏风得更厉害了,“你看看这几个月来都干了什么?你这灾星,扰得我的小酒馆不得安宁。哎呀,哎呀,你可真厉害,全是因为你,那些街头的混混过来,要砸,要烧我的店哩!” 皮诺一头雾水。老人见他丝毫没有忏悔的神色,顿时怒火中烧,把他痛骂了一顿,说了很多刺耳的话。科利诺先生又吩咐一个有经验的帮手把账本拿来,摔在桌子上。 “您是一点都不惭愧是吗?给我算清楚,你到底有多少欠了多少钱?” 他自认倒霉,要是以前,他早就跑了。可是他现在入了神灵堡,胸腔里长出了良心,而这个良心正在煎熬着他。 “你可算清楚了?” 皮诺用手指数了数每一笔欠款,除去在酒馆里干活的工钱,竟然还欠着一百三十个小银币零十五个铜钱。 恰逢德柔太太从暗室出来,撞见他们两个。她足足呆了半分钟才想起来什么。 太太连忙支开了科利诺先生,把皮诺拉在楼梯口,一脸歉意地说: “可怜的孩子,都是我不好。我……我想你再也不能再这里待下去了,另找别处吧。前几天科利诺先生全面掌管了酒馆子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计算着店里的欠款……” “我还不能离开啊,我还有……” “每个人都有他的底线。科利诺那老头其实人不坏的,你可别记恨他。他哪儿都好,只是把钱看得很紧,对他来说,别人欠了她钱,比要了他的命还厉害。” 皮诺扶着楼梯的扶手,双腿却立在了第一级阶梯上。 “你快走罢,不要太想念这里,” 德柔太太催促道。 皮诺仍然不动,眼神躲闪着。 “丽莎跟我说过,你曾经向一群流氓土匪借钱,来熬过最难的一个月。你走之后,那伙土匪曾经两次来酒馆里讨债,还说不把钱拿出来,就放火烧了这里。” 德柔太太眼泪汪汪地望着他。 “你一直没回来还钱,大概……是忘了吧?” “那,后来怎么样了?” 皮诺难受得快要听不下去了。 “她实在是太爱你了,不想让你离开这儿还为此后悔。她做了很大的牺牲。她把五年来攒好的钱,全部给了他们。这些钱,她一直用一个小盒子装起来,一枚铜币也舍不得花。她还那么年轻……就差三个月,她就能把钱凑齐了……” 第11章 伦理的灾难 皮诺没脸再待在小酒馆,他找了个借口便离开。丽莎的这一份牺牲,压得他的心喘不过气来,他想不到未来某一天应该如何偿还给她。再往后的日子里,就算途经小酒馆,看见酒馆前飘扬的艳丽旗帜,他只低头匆匆路过。 他哪儿也不想去,只能回到了那座古老的医院。 时间过得飞快,五个星期的见习时间,已经过了大半。实习医士们认真学习着专业医生们的先进经验,例如帮助病人们催吐、灌肠,划开脓包挤出污血,用火柴灼烧伤口,等等。令众人头疼不已的是,并不存在一种通用的疗法来治愈疾病。面对同一种疗法,病人们反应却各不相同,起初医生们认为这与体质有关,后来的记录显示,体质的好坏与是否能恢复健康,并没有直接的关系。 据说,有一名医生曾经给两个人用过同样的灼烧疗法,虽然没能治好那个老人的病,可老人却也活了下来。而那个年轻人很不走运,在接受疗法后第二天晚上,他就一命呜呼了。 “无解,无解。” 医院里所有的专业医生都一筹莫展。这种奇怪的疾病,谁也没有见过,从古至今的药方都用尽了,医院里惊人的死亡率依然居高不下。 “你们,”高高胖胖的医疗总助跑了过来,指了指正在一旁观察的皮诺和温格,气喘吁吁地说,“你们到配药室一趟!” 两人困惑不已,他们看着总助淌着汗的脸,只好跟着他离开了病室。 配药室是另一番天地:天花板很低,似乎伸手就能碰到。墙壁和地板被雨水长期浸泡过,发出一股难闻的霉味。配药室里堆满了皮诺不认识的瓶瓶罐罐,那些玻璃瓶子里,装着不同颜色的沸腾着的液体。除了他们,配药室里还有些年轻的医士,他们都是被总助推到这儿干活儿,像煎药、熬煮和称量药品的工作,专业医生们是看不上的。 “小心点儿!” 一个年轻医士从煎着香草药的烟雾里抬起头,很不客气地警告皮诺,因为他不慎踢翻了地上脏兮兮的油漆桶。桶里的水全部洒了出来。 皮诺连连道歉,可是那几个医士却没有搭理他。他们都忙得很。 “他们……也是从神灵堡出来的么?” 皮诺小心翼翼地问温格。温格点点头,用手指了指桌子上面横七竖八摆着的玻璃瓶子,又缓缓地将手缩回袍子里。 “他们只能拿到很少的一部分钱。大部分都被他们头顶的医生们分走了。” 皮诺不再提问,只是默不作声地搅动着罐子里的液体。他忽然感觉耳边有一阵热气,有人凑近前与他耳语。 “……汉金教授死了。” 温格神秘兮兮地说道。 “真的假的?怎么会?”皮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可是城里阅历最深、经验最丰富的老医生啊!” “千真万确。这件事,现在只有你我知道,”温格依然是冷着脸,做了个让他低声作答的手势。他放下手头的工作,简要地回答,“这个噩耗对于大家都没有好处,让所有人以为他还活着,总是件好事。” 随后他便不说话了,接过皮诺手里搅拌好的液体,往里头加了些研磨碎的草药。 皮诺从来没见过汉金教授本人,他只从其他医生那里听过这个人。汉金教授年轻的时候医术非常高超,他的双手被人视作有起死回生的魔力。他有一间单独的手术室,未经允许,不可进入。他的颧骨很高,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他很严肃。但他不知道的是,汉金教授是温格的叔叔,前几天,温格亲眼看到自己的叔叔死在了手术台上。但这份痛苦除了他以外,再也没有多余的人知道了。 “那……这场瘟疫,他一定有办法解决,毕竟、毕竟他的学识那么高深。可惜了。” 皮诺支支吾吾地说: “他要是知道就好了。可是,他死在了瘟疫爆发后的第三天。” 温格补充道: “他已经离开我们整整四十二天了。” 皮诺听完温格的话,失神地坐在地上。汉金教授是第一个死于时疫的医生,但绝不会是最后一个。他能够预见,在接下来的时日,医士和专业医生会对死亡熟视无睹,习以为常。让人更无奈的是,渐渐地,他们会麻木,每天感到最幸运的事情,不是治好了多少病人,而是今天自己还活着。 “一定是有毒的空气导致的,”一个刚从别的医院转过来的年轻医士说,“我建议彻底清洁医院里污浊的空气,消解里面的毒素。” 他的建议被采纳了。皮诺收到指示,和十几个医士选了一个没有太阳的下午,高举着燃烧的火把,走遍医院里每一个角落,让浓烟充满整个空间。另一边,院长把所有的病人迁移到医院外面,散布在门口附近的道路,他们像一群没人看护的鸡,茫然地堵在路口,堵得街道都通不了车子。 过路的行人好奇地驻足观看,还抓了其中两个衣衫褴褛的、低声交谈的病人问,这是否是外国传来的新治病原理。那两个可怜人对路人半真半假的玩笑没有兴趣,他们在医院里受尽折磨,没了人样,头也没抬地继续他们的交谈: “我死后,要埋在后山的山脚,因为那里离家近一点。” “我嘛……那我就叫人把我的墓碑插在桥的那一头,我怕高的地方。” “这样很好……我常常听人说,死后灵魂会脱离躯壳,飞到一个永恒的美好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老爷和地主,没有国王和乡绅。人生活在那里,不用种地,也不用干活儿,一抬头,香喷喷的烤鹅就会掉进嘴巴里。你说,真的有这么一个世界么?” 说话的那个病人猛地咳嗽了几声。 “我……我也不知道。” 烟熏后的那个下午,几个医士又拖走了一批刚刚死去的人,拖到医院的后山埋葬。病房里空出来的十几个位置,又被新送进来的病人填补上。 皮诺瞧着被拖走的裹尸袋,心里很不是滋味。裹尸袋很小,几乎包不住一个人的身躯,他看到那死人的一双畸形的、布满了黑斑的脚,光秃秃裸露在外面,怪可怜的。他不知道这时候该不该相信所谓的命运,一个好人,勤劳的人,劳碌一生,转眼间轻易地被天灾给击倒了。 “生命很脆弱的……” 迄今为止,医院里已经送走了两百多号人,可是他仍不像别的大部分的医生那样,冷眼看着死掉的人,就像早晨起来吃干酪一样平常。对他来说,这很残忍。病人们临终前的惨状,在他看来,依然触目惊心。他没办法将死亡当做日常的事务看待。这两百个死者,是成千上万种未来。他们本来可以是画家,工程师,建筑师…… 可是没有未来了。一切给都毁掉了。 他又回到那个女人的房间,一直待到傍晚,阳光一寸一寸退出了病房。可是,疯女人的病依然没见好。 今天的她精神尤为不好,口里一直念着痴痴的话。 卡列看着那疯女人的模样,叹了口气,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他让皮诺在他的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递给那个女人,说: “你还有什么愿望没有?” 疯女人不理他。 隐约中皮诺仿佛听见了外面一个男人的说话声,一种完全陌生、十分健康的声音!起初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直到那个声音敲了门,才发现房门有个要找她的人。那个男人显然是个显要的官员,一身暗色的制服,撑着一顶巨大的帽子,背过身正在与卧在地上的病人们攀谈。那官员始终带着和善的笑,右手却紧紧抓住制服的衣摆,不让它沾到不洁的地板。有个热情的小伙子想和他握手,官员乐呵呵地伸出手,很快又缩进袖子里。 “抱歉啊各位市民们,我的手抓过偷盗财物的罪犯,实在不清洁……” “说什么呢,亲爱的大人。您能有心过来慰问我们,也是我们的幸福。” “心里装着人们的大官,能有几个喔?” 皮诺看着他那套明显是文官的制服,感觉受到了极大的愚弄。原本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的女人,见了那官员来了,便又发起了疯,把周围人都吓破了胆。女人两眼怒睁,尖叫地跳出了病床,连滚带爬撞到了那官员的脚下,看起来她忍着难以想象的痛苦。 病人们让出了一条路,而她爬过的路,沾满了暗红色的血。 “你,你这负心的人,怎么还敢来?”疯女人一把抓住了官员的衣摆,往后猛地一拉,官员踉踉跄跄差点倒下,“别装模作样了,你这披着羊皮的狼!他们看不透你,我能!” 官员轻蔑地说:“请这位女士自重,在大庭广众之下还是保持应该有的矜持为妙,不然,我就得让人把你赶出去了。”说罢,他扭头就往走廊那边去了。 “你我同为夫妻多年,我还念想着你有些许良心。说好了让我安心养病,带我回家,谁知道你不念旧情,翻脸就不认人!哼,我真是错信了你,居然把一生托付给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呸,我诅咒你!——快,快拦住他!” 官员被两个人拉住了,脸色阴沉下来。 “滚开!” 女人趁机扑了上去,官员一躲,她的头就重重地砸在地上。半晌才抬起头,原来的怒容忽然消失了,只是怔怔地望着他,似乎想在他的脸上寻找些什么可能存在的希望。而这希望很快就破灭了。那一刻,女人的眼睛看到了恐惧本身。她带着祈求的眼神,从嘴里吐出几个仅能辨别意思的词句: “求你了,带我回家吧……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官员听到女人剧烈的咳嗽声,极度的慌乱占据他全部的身心,本能性地想远离这个充满毒物和肮脏的地方。他跑掉了,丢下昔日恩爱的妻子。无人的走廊,落日的余晖正照得亮堂堂的,被抛弃的女人趴在地上,和影子一样孤单。她最后一次扬起了头,望着官员逃走的方向,闭了眼,死了心。 “啊!!” 女人痛苦地大叫,一股鲜血吐在走廊的砖瓦上,殷红色染了一地。忽而倒地,再也没了气息。走廊又恢复了死寂。晚风开始吹起。 “你怎么了,闷闷的也不说话?” 用过了晚饭,他们坐在台阶上歇息。卡列忽然问皮诺。 “那女人……我说不出来。” “昨天晚上,她开始愿意和我们说话了,”卡列用手拔下了台阶上生出来的狗尾巴草,平静地说,“那晚,她病得更厉害了,甚至咳嗽咳出了血。她好像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把我和温格都叫过来,讲了许多关于她的事情。” “她和那个官员模样的人,已经相恋整整五个年头。瘟疫开始爆发的时候,他们夫妻曾经代表政府慰问医院的病人,官员的同行都劝他们呢,行善事也要看时机。那时候病人不像现在那么多,但是这病传染性的威力,没人不知道的。可是他们还是去了。” “‘你怕吗?’那官员问妻子。女人答:‘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结束慰问之后,夫妻俩都受到了病人们的尊敬。不幸的是,当天女人就发了一夜的高烧,没过几天就皮肤开始红肿溃烂,脚底也生了不少肿块。做丈夫的却什么事情也没有。唉,一人健康,一人染病,最考验人心。” “他们转了好几个医院,病情反而不轻反重,治疗疾病花了丈夫很多的钱,最后他把她送到这里,让她睡病床,许诺每天都来看望她。那后来的事情,就不必多说。感情经受不了时间的考验,在谎言中慢慢变质,爱也变成了恨。牵挂和仇恨缠满了那可怜女人的脑子,她很快就变成人们口中的疯子,可怜,真可怜……”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的名字?’我问。‘你们不懂,’那女人说,‘不懂我的难处。我原是政府文官的妻子,发生了如此不幸的事,让别人知道我的惨状,与其败坏自己的名声,不如就这样死掉……’唉,可怜,可怜,可怜的人,我穷尽所学却救不了她。” “我们见到那女人的时候,不是说她只有三天的生命吗?怎么……” 皮诺忽然想起了那天医生说的话。 “人,是脆弱而又坚强的生物。那女人在第二天晚上就奄奄一息,按理来说,她活不到明天早晨了。谁知道她从哪里听来政府要派官员来慰问的传闻,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硬是咬着床角,撑了好几天。旁人都看得出来,她在等他。” “啊,是这样……” 皮诺吸了吸鼻子,他似乎感到有什么堵在胸口闷闷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在近五个星期的见习中,他亲眼见了不少人间悲剧:亲戚不闻不问,兄弟互相欺骗;父母丢下孩子逃命,从此好似陌生人。这该死的瘟疫,夺人性命倒是轻的。它支离家庭、淡漠人情,让人间变得比地狱更可怖。它来到世间,是生命的浩劫,更是伦理的灾难。 第12章 新年 新年。古老的钟声响起,在整座城市的每一处回荡。 新年的第一天早晨,医院的病人们纷纷朝着同一个方向祈祷,渴求着上天神灵保佑他们在新的一年里无灾无病,身体健康。能站立的搀扶着腿脚不便的,瘫痪的紧挨着同样瘫痪的,真诚地紧闭双眼。除了健康,他们一无所求。 祈祷的队伍,大多已不是去年的那些人了,有太多太多的人永远活不到新一年的春天,永远地沉睡在去年多雨的冬天。那些新来的到访者,无论年轻与否,都保持着沉默。 沉默,沉默,似乎还要一直沉默下去。 这是皮诺见习的最后一天。当他和往日一样,端着药送到另一个重症病房的时候,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袖子。他惊讶地发现躺在病床上的人是奥诺,守在他旁边的是罗特,一个中学教师。 “嘿,我感觉很好。” 躺在床上的奥诺冲着他笑了笑。病人看上去很健康,深褐色的皮肤透着光彩。他的双眼亮晶晶的,让皮诺想起了牛的眼睛。 “我……我还以为您死掉了。那天……” “这就多亏了罗特啊!” 他把头偏向了那个教师,对他咧嘴微笑。罗特还是穿着那套脏兮兮的衬衫,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那可真是太好了。” “医生,我什么时候能够出院啊?城西海岸那边的活儿,没了我可不行。” 皮诺愣住了,呆呆地望着躺在床上天真可爱的病人。他没有纠正病人的用词,心里甜滋滋的,却装作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是啊,什么时候能够出院呢?”罗特也追问他,“要是能在新年后出院,那该多好。新年里,到处都是卖小吃的,学生们也要上学。” 皮诺也不知道。他想着要是在他们面前摇头,恐怕伤了这对好友的心;他又想到自己的突然拜访,打断了他们之间亲密的交谈,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他只好含糊地说了个日期便走开了。 “……有个学生一个星期也背不出新学的诗歌,他的老师气坏了,在河边折了条树枝,让那个懒惰的学生趴在桌子上,咻咻抽他的光屁股……” “哈哈,哎呀,哎呀!我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奥诺捂着肚皮说。 他们高兴地谈起了话,谈话是他们之间最快活的时光。罗特侧着坐在稻草编成的毯子上,目不转睛地听着奥诺在岸边搬运货物的生活,显然入了迷。更多的时候,都是奥诺在讲,罗特在听。奥诺喜欢讲海岸的生活,当谈到被海浪冲上来的小海龟,跑得慢的被海鸟叼走时,两人笑开了花。当谈到工人们被雇主虐待时,两人同时紧握着拳头。 “午饭时间到咯!” 午餐铃响了,愉快的交谈停止了。 医院里给普通病人的午饭,永远都是两片干面包和一小勺烤豆子。那些病床上的富贵太太们,倒是可以吃到沾了黄油和果酱的松软面包,要是她们愿意,花点小钱就能让这些见习医士当跑腿,到集市买一些爱吃的零嘴。绝大部分的病人们可没有这个福气,他们看着那些太太们嚼着食物,只能咽着口水。 一个年轻的医士给奥诺送来了餐食,看起来,奥诺的那一份更小一点。但奥诺似乎心情很好,他没去在意,这么些饭餐都能吃得津津有味。此时罗特的肚子开始叫起来。 “吃一点吧。”奥诺把还没动的、冷掉的烤豆子夹在面包里,递给了好友。 “我不饿。我吃了你的,你不就得挨饿么?”罗特拒绝了,“再说了,你的胃病还没好呢。你吃掉吧,我不饿。” 这样推辞了几次后,奥诺没有办法,只好把盘子上的食物吃了干净。他仔仔细细地咀嚼了很多遍。和罗特猜得没错,他根本就没吃饱,或者说,这点食物下肚,反而让他更饿、更加受罪了。 罗特看着朋友不断咀嚼着食物的腮帮子,忽然想到了什么。 “老兄,我有一小包面粉,几个鸡蛋和半罐葡萄干,我出去请人给你烤个小蛋糕吃。今晚应该能做好,等着!” “烤蛋糕是什么滋味的?”奥诺问他,舔了舔黑乎乎的手指。 “你吃过便知道了。我去给你做点炖菜吧,你等着。” 罗特头也不回地出了去。皮诺手头正好没活儿干,出于好奇,他也跟了上去。他们走到了医院后面的一片荒地,那儿的栗子树很多,但都光秃秃的。 罗特让皮诺捡了些树枝,搭成了三角塔的样子,塔尖垂着一个小锅,下面燃着火。 “很熟练嘛。” “那是必须的,我在学校里经常这么干——你看,有的炖菜是豌豆做的,有的炖菜是卷心菜做的,喏,就做成烂糊的样子,像这样,”罗特边说着,边往里面倒入韭葱,“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就这几样。唔,真香啊!” “我也饿了。” “可是它很小……”罗特护着滚着菜的小锅抱怨道,“我还要给他吃呢!” “你看你,就是小气!我冒着风险来照料你们,现在连一口吃的都……” 皮诺把面具和外衣脱下来,连拐棍也丢一边去。奥诺心软,准许他吃了一勺。皮诺吃完还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他还想要。 “没有了,没有了。” “算了,我也不欺负你们,”皮诺呵呵大笑。他盘腿坐在草地上,盯着仍然翻滚着美味菜汤的小锅,兴奋地搓着手,“这比医院分配的硬面包好多了。” “那当然。这口小锅,还是我去集市换的。” 罗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无花果果脯,用布小心包着的。 “可甜了,吃一块少一块。” 说罢,他挑了块小的塞在嘴里嚼几下,还没细细尝出什么味道就咽下去,剩下的全部倒在沸腾的小锅里面煮了。果脯缓缓沉下去,不久一股甜丝丝的气味从沸腾的锅里飘出来。原本寂寥无声的荒地,叽叽喳喳出现了鸟鸣声。 “那是什么?” 皮诺忽然被一个闪着翅膀的小家伙吸引住了。 “麻雀。我的家乡,有很多很多的麻雀。” 炖菜做好了。罗特一口也舍不得吃,马上端着它回了病房里。还没等他喂,奥诺立马起身,捧着小锅狼吞虎咽起来。 “真好吃,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炖菜。” “以后我都给你做。” “真的吗,要是这样,那就太好了。以后,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瞎说什么呢,你不是还好好的吗?”罗特抬头看了一眼皮诺,动情地说,“都说了你好好的,过几天就能出院了。” 奥诺咳嗽了几声。他慢慢松开捂着嘴巴的手,勉强地笑了笑。 “我会好起来的,不过,我困得很,我要睡觉。” 奥诺重新躺了下去。此时他的头朝着皮诺,吞吞吐吐地说: “我喜欢朝着太阳睡觉,要是可以的话……麻烦你了。假如……假如你不情愿,或者医院方面不准许,那我在这儿睡,也好……不过有太阳更好,暖烘烘的。” “我们走吧。” 皮诺就按照他的请求,推着病床到阳光照得到的位置。 罗特低头吻了好友的额头,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跑出了医院。他到面包房去。 “快点,我赶时间!” “哦?再赶时间也要排队。” 烤蛋糕的师傅极不耐烦地挥着他那巨大的面包叉子,根本没有抬头看他。 “你行行好,我一个朋友在医院里等着我的蛋糕呢,你行行好!” 罗特望着屋子里唯一的时钟,焦急地搓手。 “胡来!这还不坏了规矩。我管你的朋友是谁,就算是市长先生在这儿,也得乖乖等着!聋了吗,你!” 师傅红彤彤的脸,此刻涨得更红了。两个呆头呆脑的学徒察觉了动静,便从内屋出来,互相看了看对方,然后机械地拉着罗特的衣袖往队伍的最后拖。 “我有钱,我可以给你钱!” “哼,我不差你的钱,”师傅上下扫视了罗特的衣装,冷笑道,“你你那点钱够用来干什么?” 罗特急得跺脚,不由得往自己身上乱摸,摸到了绑在腰间的钱袋子,里头装着他所有的钱。自己也只是一个穷教师,光是烤一个蛋糕,就得花费他一个月的薪水。 “再不走,别怪我赶你了!” “等……等等,我有钱,我有钱,我给你钱。通融一下嘛……” 面包师做了个古怪的表情,当他看见掷过来的钱袋子的时候,那表情更加耐人寻味了。他放下了叉子,凑过来低声警告教师: “你可别告诉别人,我不能坏了规矩!” 两个学徒手拉手,旁若无人地唱着欢乐的歌,边唱边打拍子: “傻瓜年年有,今年特别多。要问他是谁,白衣眼镜儿——” 罗特拿到了蛋糕了,目标达成后,他赶了回去,不去听那刺耳的歌。他欢欢喜喜走在大街上,连坐马车都忘记了。他那副可笑的模样,惹得过路人的不满。行人的怒骂,深巷里疯狗的咆哮,他一概听不见。他眼里只有那块巴掌大的蛋糕,还有蛋糕皮上面亮晶晶的蜜饯,多好看呀,多可口呀! “他一定喜欢……” 好不容易他才赶回医院,他太激动了,以至于差一点被门前的阶梯绊倒。他抬头看着天上的太阳,还好,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 “我来了……” 医院里死一般的寂静,罗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发觉周围的人都用一种神秘的、难以言说表情盯着自己,这种表情隐藏着某种怜悯。他预料的到,那件事大概还是发生了。它曾经无数次折磨着这个可怜人的心灵,让他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但他仍然选择欺骗自己,相信着奇迹仍会发生。奥诺那天满身都是血,可不也是活过来了么,还和自己高高兴兴谈着心事,就像一个健康人一样。 但这次奇迹没能够发生。 罗特在众多病人中,找到了躺在床上的朋友,皮诺守在他的床前。年轻医士就这样站在那里,仿佛有话要说。 中学教师感觉自己的膝盖在颤抖,手上捧着的蛋糕似乎变得沉重起来。他颤颤巍巍地把蛋糕放在一边,亲昵地凝视着奥诺的脸。他粗犷的脸仍是温和的,在最后的霞光中,他的神色如此平静。 罗特头也不抬地问医士: “他怎么样了?” “他……” “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 “他说,有你在身边,他感到很幸福。” 死者双眼紧闭,面色安详,回到了永恒的国度去了。他就这样永恒地睡去,再也感知不到任何的什么了。 皮诺以为罗特会哭。出乎意料的是,罗特跪下了,脸上没有泪水。他紧紧抱着友人的身体,没有什么力量能把他们分开。 罗特感觉身体有种力量,拖着他的身体往下沉,根本直不起腰。他挣扎地想对抗它,却发现无济于事。 “从此我一个人过……我受不了这样的生活。” 有人拍拍皮诺的肩膀,提示他到别的地方去干活儿。皮诺推辞了,各种复杂的情感潮水般袭来,他没法抵挡。他的眼泪落下来。这是他第一次为他人哭泣。 “好人受苦,坏人却横行霸道,长命百岁地活着!这是个怎样的世界啊!” 皮诺低着头,想着。 奥诺的身体渐渐失去了温度,变成了冰冷的尸体。罗特可悲地感知到,他的朋友确实永远地离开他了。罗特为他擦干净额头上凝固的血液,又吻了吻他冰冷的额头,慢慢地直起身子,走开了。 病人们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卡列和温格一收到消息,马上就赶来公共病室。等到他们俩抬走床上的尸体后,皮诺拿来了一盒盛着花瓣的盆子,往那张病床上洒了些清水,抓了些花瓣放下去。霎时间落满了玫瑰和百合花的花瓣,那花瓣散发着浓烈的香气。 今天,死在面前的是别人;明天,这个床位又是谁的坟墓? 三天之后,有人在医院的荒地发现了两具尸体。 “听说了吗,隔壁床那人的朋友也死了,好像叫罗特,一个教书匠。” “我不知道耶。他钱都花光了,没脸活下去呗。” 春天来了,暖融融的阳光照进了医院的窗,两个靠窗的老人正在谈话,乐乐呵呵地迎接新一年温暖迷人的季节。 第13章 都特一家 医院见习的故事结束了。皮诺他们回到了神灵堡,静候着主人的安排。 “这便是了,请你先起,不必多礼,你我是一样的人。你丈夫的事情,我让他们帮助你,你不必忧心。”主人站在门口,似乎在和门外的人说话,“好,我知道了,您先在一旁等待,我会给您安排好,请勿忧心……” 皮诺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着扫帚,应付着今天的日常劳作。扫完地,他还得去菜园子里干活儿,清扫去年的落叶,给耕地松土,为今年的耕种准备。与紧张劳动的医院相比,神灵堡的日子显得单调而又重复。 “……哎呦,我家的就全指望上了你们了!你们真是大善人。” “夫人,请起吧……” 大门是半开着的,他看见那老妇人跪在主人面前,嘴里念叨着什么。他困惑极了,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而对于门外的不速之客身份的猜想,远比堡内的重复劳动有趣。 他放下的手头的扫帚。 “你来。” 主人转过身,朝着皮诺招招手。 “我?” “你也听到了,”等到皮诺走向他跟前去时,主人温和地拍拍年轻医士的肩膀,“这位夫人的遭遇,是值得同情和怜悯的。孩子,你大概没忘记我建筑神灵堡的意义。” “我没忘记,不过,您的意思是?” “你和她谈谈吧。” 皮诺赶紧搀扶夫人起身。夫人四十岁的光景,额头已经生了皱纹。她整个人看上去是个哀愁的集合体,特别是她的眼睛,总是躲闪着什么。 单凭衣着,皮诺分辨不出这位夫人的社会地位和身份。她的衣服浆洗得褪色,补丁也不少,裤子是过时的款式。但是她的脖子却围着带斑点的鹅黄色丝巾,头顶戴着端庄的遮阳帽。他不敢轻易开口说话,怕把握不住说话的分寸。 “叫他们也过来一趟……”主人低声吩咐仆役。 “是。” 仆役领着卡列和温格来了。主人简单地交代几句,便悄悄离开了。 “我的伴侣——你们叫他都特先生吧——两个星期前从海边回来,不知为何染上了奇怪的病。一开始只是咳嗽,吃不下饭,浑身没力气,说什么都要下地干活。到后来啊,他咳得越来越厉害,逼得要回床上休养不可。他总说头晕,恶心,身体消瘦了一大圈……” 三人相互对视一眼。皮诺用手戳了戳卡列的脊梁,还轻轻地推了他一把。 “请了医生没有?”卡列试探性地问。 “哎哟,你别提这个词了,真让人伤脑筋,”都特太太眼泪流下来,好像这个词承载着很坏的含义,“我们请了两三个医生,吃了不下十几次药,他的病总是不见好。我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我们母女俩,什么都做不了。” “昨天晚上,他的脑袋烫极了,嘴里说胡话,把我们都吓坏了。听女儿说,那都是卖假药的医生闹得鬼,说什么都要把剩下的药扔了——天啊!天啊!谁来可怜我们啊!” “请你相信我们,我们发过誓,把戒律看作至高无上的法则,一定不会让病人服用假药。”卡列诚恳地在后边保证。 “你们?” “我们和那些江湖骗子可不一样。别看我们年轻,我们是受过训练的医士,救死扶伤是我们的义务,请您相信我们。我们不收费的,是免费的,完全免费的……” 卡列拍着胸口保证。 皮诺观察着他们的对话,心中暗暗佩服卡列的勇气,换做是他,可能连主动为自己身份的正统性辩护的胆量也没有。他想,要是这位伤心的太太接纳了他们,那不就能彰显自己的价值么?总比守在堡内等待时机强。现在时机就出现在自己眼前。他的心砰砰直跳。 “免费?那太好了,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都特太太破涕为笑。 皮诺回头望了望温格,乐得笑开了花。温格眯住眼睛,似乎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在皮诺的想象里,都特先生一定是个好脾气的人,见了他们会激动地从床上下来,紧紧地抱住他们,吻他们的手。他有些飘飘然了。 “我给你们带路。” 他们跟着太太,横跨了石板桥,在道路的尽头拐了弯,眼前出现了一排一个模样的屋子。都特先生家是当中最破旧、最矮小的一座。屋顶的破瓦累积厚厚的污垢,窄小的窗户蒙上了尘,朝向街道的那一面墙黑乎乎的。没有台阶,门前也没有悬挂的油灯。一把锯子和做了一半的桌子静静地躺在门前的空地。 “这个都特先生,是个木匠嘛?”皮诺好奇地问。 “当然不是,”太太说,“不过,他是所有人的木匠。邻里的人都喜欢他。” 说话间,卡列推开严重腐烂的木门,他们走进去,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室内的家具很简陋。墙壁悬挂着一把汤勺、一把切肉的弯刀和三只碗,再往前是厨房。屋子的中心烤着火,火是屋子里唯一的热源。一张老式床和一个朴素的柜子靠着窗。三人抬起头,环顾四周,低矮的房梁结了蛛网,风可以从破了窟窿的房顶吹下来,蛛网随风而动。 “屋子很破,你们不要介意。” “要是下雨,这房子得漏雨不可。” 皮诺跟在卡列后面,听见他低声嘀咕着。 这时从厨房走来一个人,那人点了灯,房间稍亮了些。 “喏,她是我们的女儿,今年十五岁了。” 都特太太指了指暗处的女孩子。她察觉到屋子里三位陌生的来客,却不感到害怕,也没有任何回应,似乎对他们没有任何兴趣。她坐到了父亲的床边,一口一口喂他吃麦片粥。 “娜薇,”都特太太轻声地在孩子的耳边说,“我请来了救命的医生了。” “知道了。”娜薇头也没抬,只是将碗放在一旁,斜眼看着他们,“又是他们。” “我们是好人啊!” 卡列有些急了,忙着解释道。温格抓了抓他的衣服,示意他少说话。 床上的男人吃着热粥,吃了几口,就把头侧到一边去了。那个很瘦的孩子低声跟父亲说了几句话,半晌,男人缓缓转过头来。 “给我。” 那孩子柜子上的眼镜递给了他。 都特先生眯着眼睛,把一对圆圆的镜片夹在鼻梁上。这一看不要紧,他给吓得浑身哆嗦,在他的床前,不知什么时候立着三个身穿黑衣的家伙。 “你……你们是来要我的命么?” 都特先生把他们三人认作索命鬼了。他揉揉眼睛,惊恐地张大了嘴。 “我们是来帮您的,别害怕。” 温格冷冷的语调不带有任何感情。他走向前,用长棍子的尖尖掀开盖在都特先生身上的被子。 “请允许我们给您做全身检查。” 都特先生打了个哆嗦。他忽然想到自己过去患病的几个月,那些江湖骗子就是这样贸然进来的,他咬定现在面前的三人,比索命鬼更可恶。他们要来骗走他的钱,吸干他的血。而他的妻子和孩子,面对这种骗局,竟然茫然无知。 都特先生只觉得血液往脑袋上冒,头要裂开一般痛起来。 “魔鬼!魔鬼!亲爱的,你怎么把魔鬼请回家里来?滚蛋,你们这些不学无术、招摇撞骗的社会败类。混蛋!呸!” 他骂骂咧咧地要把三人赶走。卡列和温格互换了个眼神,一人一边抓住了都特先生的手,把他稳在病床上。 “卡列,轻一点。”温格提醒他。 “这太疯狂了。” “都特先生把我们脸上的,”温格指了指自己脸上的面具,少见地笑着说,“当真了。” 都特先生被吓破了胆,他将破被子死死裹在身上,颤颤巍巍地缩在床的角落,甚至还把头埋在被子里,说什么也不愿意松手。 都特太太不知什么时候坐上了床,慢慢地靠近丈夫,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吻了起来。 “你真丢脸。”她说。 “他们……从哪里来?你……真的确定他们会治病么?” “千真万确,亲爱的。你我在一起这么久,上天知道,我怎么忍心骗你呢?看你受着苦,我的心都要碎了,我恨不得给你分担一半的痛苦!” 太太又吻了他的额头,他紧张的心稍微放松了。 “他们可是我从神灵堡那儿求来的,要不是那个穿着高帽子的大人怜悯我,恐怕今天又是一场空了。” “但愿如此。天天受这怪病的折磨,让我的手不能抬,身不能起,生生地成了家里的负担。明明是个活人,却形同死去!” 都特先生掀起了被子,狠狠地敲自己的大腿。他只穿一条短裤,光光地露出两条腿,腿上的病斑颜色已经很深了。 “假如这次我的病还是没好,我宁愿死去!” “别作践自己,亲爱的。伤害自己的躯体,就是在伤害我的心!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心么?我的心,是你的肉做成的。无论你怎么样,我对你的爱永远不变,亲爱的。”都特太太一把抓住都特先生的手臂,哭着让他歇息,“你不是喜欢看戏剧么?等你养好了,我们挑一个晴朗的日子,一起选个好位置,这样你就不用担心看不清了。剧院外边那个摊子,你还记得么?有你最喜欢吃的奶酪面包夹鳕鱼酱……” 都特先生平静下来了,抬头看着妻子的脸庞,挤出了苍白的微笑。 娜薇见父亲对喝粥的兴趣不大,准备把碗放回去。 “娜薇,给那三位年轻的先生们弄点好一点的茶点,去吧,”都特太太推着女儿进厨房,随后转而回到了床边。 “而你呢,就好好地听他们的话,照他们说的做,可千万别擅作主张了。” 娜薇进厨房的前一刻,回头看了看皮诺他们三个。皮诺与她的目光相遇了,他从女孩的眼中似乎读到了某种不详的意味。 “妈妈,我……”娜薇欲言又止。 “快去吧,别耽误事了。”母亲说。 等娜薇进了厨房后,卡列和温格站起了身,给都特先生检查身体。卡列摸摸病人滚烫的额头,看了舌头,又检查了两遍眼皮的状况。这和医书上的症状很相似。他按耐不住心中的狂喜,故作镇静地宣布道: “高烧不退,那是因为体内血液的成分失衡。世界万物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刻,就遵守某种既定的平衡,一旦失衡,事物就滑向腐化的深渊,更不用说身体内血液成分的平衡了。” 都特太太的脸瞬间煞白,一把拉住卡列的手臂,急忙问该怎么办。 “这并非难事,据我所知,放血疗法是目前最有效的治疗手段。只要放了血,再辅之以汤药,那么痊愈不是问题。温格,你去取一只瓦罐,准备熬些汤药,别忘了要用木勺搅拌,”卡列神气地用手杖指着地上的火堆吩咐道,“还有,这个放在外边烧,烟雾对病人的健康有伤害。” 皮诺知道,熬汤药是件技术活,需要熟记各种配方和时间,稍不留神,珍贵的草药就会毁于一旦。他正盯着地上堆的干木柴出神,没料到卡列正在叫他。 “拿个铜盆,盛血。” 皮诺半晌才回过神,另一只手却从一旁递了一只铜盆。那是都特太太的手。 “算了,不用你来了。” 皮诺心如刀绞。此刻他立在一旁,在这一场简单的小手术中,他被排除在外。他默默看着病人被抬起的手臂划开了一道口子,暗红色的血液细细地喷涌出来,流了小半盆才罢休。他好比那只软弱无力的手臂,不能抬也不能举,对这个世界一点帮助也没有。 第14章 关于治疗 娜薇似乎在厨房里待了半个世纪,这会儿她才捧着三杯东西和一点食物出来。她换了件袖子沾了油污的粗布裙子,比先前那套衣服更差。她把餐盘随意放置到他们面前,丢下了简短的话,“请自便吧。”,回了厨房,再也没有露面。 两个伙伴正在给病人动手术,无暇吃小吃。皮诺没事干,背着手一直踱到大门口,将大门打开。新鲜空气进来了。他听到城市大钟敲了十二下,不知不觉是正午了。 “活儿没干多少,倒是吃起来了。” 他吞下自己那份酸乳酪卷饼时,感觉卡列在背后讥讽他。他赶忙抬头,卡列正在给病人包扎伤口,叮嘱了一些必要的话。都特先生放了血,平静了下来,用另一只手抹着汗。皮诺窃喜,完全忘了自己的使命,见无人留意,他又挑了份看上去小一点的卷饼吃了。 “我把你的那份吃掉!” 他心想着。吃罢,他觉得喉咙里干得冒烟,仰头喝了半杯水。 “好了,你可以卧着休息了,都特先生。” 卡列发觉医药箱里纱布用完了,他环顾房间,寻找着可替代的东西。他一直冷着脸给病人做手术,在他看来,在目不识丁的穷苦人面前维持自己知识分子的形象是非常必要的,所以他除了必要的叮嘱,一句话也不会多说。他瞥见盘子里的已经冷掉的卷饼,原本想拒绝这家人的施舍,另找饭馆吃饭,哪知偏偏这时候肚子响了起来。大家都笑了。 卡列脸都通红了。再拒绝不符合礼节,他只好转身捏了块卷饼,塞进嘴里大嚼起来,没尝到什么味道就咽下去。皮诺冷汗直冒,生怕自己的小动作被察觉,慌乱中他不慎碰倒了柜子上预备的药水。 “净添乱。” 卡列弯腰捡起碎片,声音压得极低,只有皮诺听见。皮诺不知所措,两只手顺从地垂在肚子前面,几乎都要哭起来。 卡列从包里面取了一些半透明的纸条,写了点奇特的符号,烧了,他把灰烬小心翼翼堆在一个小碟子里,让皮诺送到外面去。 “这是……” “不必问,照做便是,”卡列瞪了他一眼,“你也不懂。” 皮诺欲言又止,只好带着东西垂头丧气地离开手术阵地。屋外,温格正熬着所谓汤药。 “你拿过来吧。” 瓦罐里的绿色液体正沸腾着,浅浅的白雾从里面升起,毫不夸张地说,附近一公里都是浓烈腥臭的气味。温格看着罐里水少了,便将皮诺端过来的两杯水倒进去,看准时机加符纸灰烬。 “汤药里面加了什么,好恶心。”皮诺捏着鼻子说,“幸亏现在还是春天。要是夏天,那气味,啧啧,够我昏过去五百回了。” “芦苇汁、橘汁、捣碎的百合花瓣、鸡的粪便和狗尿——再给我加一点水。” 火烧得更旺了,冒着泡的绿色液体不住地翻滚着,小小的瓦罐随着沸腾的液体微微颤抖。 “真遭罪啊!” 皮诺捏着鼻子,仍没办法避免吸入淡绿色的气体,臭气钻进了他的喉咙里,惹得他猛烈地咳嗽;钻进了他的眼睛里,他的眼泪泛出来。 “你说,这锅难闻的玩意,真的能够药到病除?” “现代的医书是这么写的,大家都这么用,至于实际的功效,谁也不能保证。” “这不应该啊……” “我们根本不知道这种奇怪的病,到底是怎么产生的。致病原理也不清楚,”温格无奈地摊开双手,“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未知的。我们在与一个看不见的、比想象中来得更加强大的敌人做斗争,光凭我们的力量……” “我们还是可以尝试新的治疗法嘛。” 温格用捡来的树枝,挑着火堆里的灰烬。火焰毕毕剥剥地响。 “说的轻巧。医院里的治疗法换了这么多,死亡率还是居高不下,甚至有些病人在家里还是好好的,送到医院后却死了。他们怪罪于我们,我们却没办法辩解,因为事实看上去就是这样——我都糊涂了。” “只有一件事情是确定的——” “什么?” “我也许是个悲观主义者……”温格放下了搅动的汤勺,任由汤药在瓦罐里沸腾。他半晌没说话,用手压实地上的泥土,连同刚长出来的青草,坐了下去。 “我不认为这些药,或者医院里的这些治疗法能够起作用。” “在医学院的时候,你念的医书比我多多了,考试成绩比我好,实操经常高分。你是未来的医学人才,我可不是——我没有天分,可连我都不会否定医药的作用。坚决不会!” 温格看着皮诺仍一脸固执的模样,反而无奈地笑了。 “正是因为我念太多的医书,才想明白了当中的道理。我对现代的医学感到失望,它解决不了当下的困境。能解决当今问题的,除了求助古人的智慧,回到过去的时代以外,别无可能。古人比我们想象中的药聪明得多。可惜古代医药知识都失散了,找不回来了。” “不是这样的……” “这世界本来就没有灵丹妙药,比一切药物更管用的,是心灵的慰藉,是灵魂的平静。杀死病人的,除了疾病,还有他们对死亡的恐惧。每个人都怕死,你也是,我也是。当怕死的想法盖过了任何的念头时,药物已经没有用了。” “你太悲观了。” 温格点点头。 “我们不能救活每一个人,但只要我们陪过病危者走过最难熬的时光,那至少证明,流浪在城市里的医士们并不是完全无用的。” “可是我们还有很多志同道合的伙伴,再不济还有专业医生呢?怎么会……” “你还是不明白,”温格打断他的话,从地上坐起来,抓住瓦罐的两只耳朵,“该走了。” 于是他提着瓦罐进屋了。 “真是奇怪!” 皮诺心想着,跟着他回了屋子。 屋子里很安静,病人服服帖帖地卧在床上,睡着了。卡列正一丝不苟地用棉花擦拭着手术刀,他向来爱干净,随后把擦拭完毕的刀丢进盛着消毒水的小铁盒子里。在一旁的温格还低声和皮诺说着什么,皮诺装作一副认真听的模样,心思早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他的眼睛落在那个正喘着气、受着苦但是一脸温顺的病人,自己的脸涨得通红。 卡列站在病人的床头,神气地绕着床边踱步,那神态活像一只得意的公鸡。在他看来,都特先生的病完全被他控制住了,他的家此时就变成了他的私人手术室、他的主场。不知怎的,卡列忽然把手揣进兜里掏着什么,掏了好一会儿,准备想掏出一个巴掌大的东西,一回头却看见皮诺盯着他的动作发呆。 “你……你们什么时候回来了。我这儿……那也挺好。” 那个巴掌大的东西随着手部动作,塞回了衣袋里,动作极快,以至于皮诺甚至不相信自己看见他那富有神秘意味的动作。当然,皮诺也很快忘了这个小插曲。 “来得正好。”卡列接过温格递过来的罐子,罐子里盛了一小碗暗绿色的液体,用勺子搅了搅,眼皮也没抬。他用命令的语气说: “该喝药了。” “这能行嘛?有没有……有没有别的法子?” 都特太太看着罐子里涌动的令人窒息的气味,又看了看自己的丈夫。 她得到的是否定的答复。 “恶魔的法力高深莫测,你们清楚吧?能使人生病,甚至死亡。体质低下的人,最容易吸引恶魔的注意,一旦人被它附了身,要想再从床上爬起来,那就难了!” 卡列有节奏地踩着地板,靴子被他踩得吱吱响。 “放血只能缓解他的症状,但是没办法根除病根。依我看,他的病拖太久了,恶魔已经深入到内脏,要想驱赶体内盘踞的恶魔,现阶段最有效的就是喝我特制的汤药,再在额头上放一只□□。” “这是什么道理?”都特太太问。 “恶魔是从阴间来的,所以属干性。□□生活在水边,所以属湿性。额头放一只□□,目的就是让湿性的事物逼走病人体内属干性的恶魔,从而提高体质,摆脱病痛的折磨。” 卡列点燃了一只蜡烛,把它举在病人面前,把他看得清楚。他轻声地说: “你看,他的皮肤起了病斑了。” 卡列的言外之意就是,都特先生的病耽误不得。 病人被摇醒了。他睁开眼,一碗飘着难闻味道的药送到面前。他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身体肉眼看见地颤抖起来。他的鼻子抽了抽,立马连碗带汤给扔出去。 “骗子,你们都是彻底的骗子。真可恶,你们究竟想哄骗到我什么时候?”都特先生灰白的脸涨得通红,一伸腿把被子踢到了床底,“一模一样的药,和他们卖给我的药一模一样!你们这群人的良心呢?” 都特先生撇开了向他伸出来的手,说什么都要往外面走。他刚走两步,胖胖的身体就往两边晃,活像一只餐盘里的甜布丁,噗一声倒在地上,没了知觉。 三人把病人重新抬回了床。 “一想起那些日子,家里的钱都被骗了去,我的心就很不踏实。” 太太内疚地低垂着头,好一会儿才说: “都特先生憎恨那些骗子。那些所谓‘流浪医生’,甜言蜜语哄我们买他的药,还收了很多的诊断金。天知道那些家伙卖的是假药!我真的很想学会分辨,谁是货真价实的医生,谁是浑水摸鱼的亡命徒。可是,可是……”都特太太连连用衣袖擦眼泪(她连手帕也没有!),“我也不识字,我一说话就露陷……呜呜——每次看到他在床上痛得打滚,我的心肠都要碎了!” “都特先生,都特太太,你们放心吧。要是那个卖假药的冒牌货被我抓到了,准让他不好受的。哼,居然有人破坏我们的规矩,毁坏我们的名声?……” 卡列用手杖激动地敲着地面。 “有你们在,我们这一家就安心啦,”都特太太感激地要跪下。皮诺和温格赶紧把她扶起来,“要是他好起来,你们就是救命恩人!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们才好。” “好了,好了,要紧的是给他喝药。”卡列受不住称赞,两只手不自然地摆动起来。在他的指挥下,皮诺和温格两人一丝不苟地完成这项任务,而且完成得相当出色。 “好了,再熬一些汤药来备用。”卡列下达新的指令。 温格拎着空空如也的瓦罐指给他看。 “水呢?再去厨房那里取些干净的水来,”卡列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都特太太,“麻烦您了。” 棘手的是,厨房的水缸也见底了。 “厨房的顶好好的,怎么地板却湿漉漉的?真是怪事!”都特太太嘟嘟囔囔从厨房里走出来。见了卡列他们,她忽然一拍脑袋,“嗨呀,你们是不是要去找什么——什么湿什么动物来着?什么湿的干的我也不懂,不过我倒是听人说,往前走到尽头,就能看到山坡,坡上的树林里有一大片沼泽,那儿应该就有你们要的动物。” “那是再好不过的事。”卡列搓着手,笑逐颜开。 “至于水嘛,这简单,沿着街走到尽头就是河。” “你认识□□么?” 皮诺知道卡列是故意的,但他除了茫然地摇头,什么也做不了。自然,卡列和温格就去找□□,留下他一个人找水。当他赶到河边的时候,才发现那儿的水源早就被垃圾和泡发的尸体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要是他就这样贸然回去,对于满怀着期待的都特一家来说,并不是件好事。他只好四周转转,碰碰运气。他来到喷泉广场,感慨瘟疫以前这儿是多么热闹,男女老少都在广场散散步,晒太阳。 他抬头,太阳还是暖融融的。喷泉却安安静静的。 “那是什么?”他问自己。 一只木桶光光地倒在广场最低一级台阶上,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他百思不得其解,试探性地敲了几下那只木桶。里头忽然发出“哼哼”的声音。 “怪事,莫非是个有魔力的酒桶?” 在皮诺看来,那个魔力桶在地上慢慢旋过来,一双人的脚出现在他面前。 “别挡了我的太阳,不管你是谁。” 那双脚说话了。原来里头住着一个年轻的流浪汉。 那人生一头乱蓬蓬的头发,闭着眼睛,睡在堆满绒布和木屑的大桶。那就是他的家。他的身上爬满虱子,异常难闻,腿上盘着一只碗,那是属于他的唯一家具。碗里面盛着一半的燕麦稀粥,馊的。皮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你是皮杰?怎么不是!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第15章 遇见皮杰 “你认识我?” 皮杰眯着眼睛,头也没抬。 黑袍人摘下面具,露出一张他很熟悉的面孔。 “回家!你在这儿做什么?” 皮诺弯腰就想抓住弟弟的胳膊,可是被弟弟甩开了。 “我不回去!” “我是你的哥哥,你今天必须听我的。” 皮杰愤愤地抬头,脸色很冷,左边的腮帮子肉抽了一下。 “你来这儿做什么?没别的事就走开,别碍我的日光浴。” 话音刚落,皮杰做了个驱赶的手势,再次闭上了眼睛。皮诺急得攥紧拳头,慌忙环顾四周,没有人看着他们。他的背蒙上一层汗。 “起来,起来!跟我回家去吧。一个法学生像个流氓一样躺在大街上,像什么话!振作起来!瞧瞧我,以前是副什么样子,生活被我过成了一滩烂泥,人人都不看好我,说我是一个酒鬼,不是个做大事的人。可是你看——” 皮诺把一枚神灵堡的徽章掏出来给皮杰看。徽章是金属做的,皮杰把它捏在手里,反复观察了一阵子,见时机到了,做哥哥的便谈起了这枚金光闪闪的玩意儿的历史。他谈起自己休学之后,经过好友的鼓励,投身于光荣的医疗小队的经历。 皮杰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 “呵,真是讽刺!” “你说什么?”皮诺收起了那枚徽章。 “我说我自己。” 风吹动着高空厚重的云,阳光穿过云的间隙,照得地面一片灿灿的金。皮杰把伸到外面的两条长腿收进木桶里,用两只手拢住。在桶的阴影里,他能看见沐浴在天光下的哥哥。 “你还不走?” “我不走。你一天不回去,我就一天不走。” “固执的家伙。” “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我能够拯救自己,那么,我也能拉你一把!我根本不能,也不想让你走我的老路。——跟我走吧,求求你了。” 皮杰看见朝他伸过来的手。那只戴着黑手套的手,他再熟悉不过,那只手曾经拉着他,跑到别的小镇,和别的孩子一起玩追球的游戏。那手掌上的每一个细纹,包括大拇指上落下的伤痕,他都记得一清二楚。他的心中忽然泛起了一丝古怪的温情。但是他驴一样的性子,不允许让他和哥哥握手言和。他狠下心来说道: “看看,你站在阳光下,多像一个圣人。” “什么?” 皮诺沉默了好久,想再说什么,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 “你现在的处境,说什么都可以,可是我做不到。我没办法再回头了,你懂吗?不,你不可能懂得的。” 木桶里传来一声叹息。 “法学院,我考了三年。第一年,没有考上,我认了;第二年,我的卷子被考官弄丢了,我忍了;第三年,我好不容易考中了,名额却给市长儿子顶掉了。我落到这般境地,向谁说去,难道这就是我的命吗?” “你还有我啊!” “你?你现在过得这么好,说实话,我怎么可能不嫉妒?我明明才是家里的孩子。凭什么你落了难处,有贵人相助。而我呢,哼,谁来帮我?” “你在胡说些什么?”皮诺脸都白了,“我怎么听不懂你的意思。” “你还不知道吗?”皮杰反问年轻医士,“那你还蛮可怜,从始至终都生活在这场骗局里。喂,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为什么父亲不爱你么?” “我不在乎。” 皮诺赌气地转身就走,木桶里的弟弟看着他的身影从视线里消失。刚没走两步,皮诺又想到自己对弟弟许下的诺言,毫不犹豫地转身回来。他的归来——后来他回忆这段时光的时候——与其说是责任心作祟,不如说仅仅只是因为某种本能在驱使着。 皮杰说的话,搅动着哥哥的内心。皮诺原以为,他的心病除了自己之外,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他甚至不敢想,和他朝夕相处了不知多少个时日的弟弟居然了如指掌。弟弟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聪明多了,也狡猾多了。 他满口的不在乎,可是他时时刻刻在乎那件事。许多年来,他一直寻求父亲对他的态度,有一天能够转变。可惜事与愿违,随着年龄的增长,父亲对他更加冷淡和粗暴了。 当年,反对他进艺术学校,是父亲的主意;强迫他念不感兴趣的医学,也是父亲的功劳。他全部忍受下来了,最终在进入医学院的第二年,学业把他逼成了个酒鬼和赌徒。 皮诺整理了思绪,重新盯着那只酒桶。他想要一个答案,现在是时候了,于是他舒缓了语气: “你说。” 皮杰挤出了有些得意的表情。他毫无征兆地从桶里爬出来,拉着年轻医士的手腕,一直走到喷泉前。喷泉里的死水倒映着两个人的模样。皮杰让皮诺取下面具。 “你看看吧。” 在倒映中,皮诺看见了面具下仍是一副寒酸磕碜的模样的自己,大得出奇的鼻子似乎是拼装在那张脸上,有种不和谐的味道;反观自己的弟弟,五官端正,两只眼睛浸透着深情,稍微打理一下,和出入法院的精英相比,是丝毫不差的。 “难道你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吗?”皮杰掩饰不住自己的笑容,继续指着水面的倒影,“在旁人看来,我们曾经是一对无话不说的兄弟。别人不揭穿,难道连你自己一点都没有察觉嘛?难道你不感到奇怪吗?请看鼻子、眼睛、还有下巴,我们哪一点有相似的地方?亲兄弟尚且还有相仿的地方,你和我却没有。我有一副好面孔,你却这么丑陋。” 皮诺不敢吱声。 “既然你对过去一无所知,那么由我来告诉你。当年母亲出于同情,私自收养的一个丑婴儿,那婴儿大嘴巴、塌鼻子、厚嘴唇,谁看了都得摇头叹息,也不知道是哪个流民的孩子,丢在那儿就不管了,任由这个孩子在这里自生自灭。不过,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什么事都不出奇。” “父亲反对母亲领养这个小孩,毕竟长得实在太瘦弱,很难活下来。再加上那年全城谷物歉收,家里没有太多的粮食,把他留下,全家人最终也是要饿死的。要不是母亲跪着求父亲留下他,那么就不会有今天的你。” “然后呢?……” “后来,我也出生了。由于我是他们所生的缘故,父亲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就把关于你的一切事都告诉了我,还让我保守秘密。毕竟有血缘的关系,我从小受到的宠爱,自然更多些。” 皮诺这才知道自己受了骗,自己的心,像是被无数的针扎过,这份苦楚却不能诉说,只好生生咽下去。他对父亲死了心,过往模糊的一切,此刻不必言说也逐渐清晰。他无需承受着良心的折磨,原来他生来并没有罪。 他慢慢地坐在喷泉池缘,慢慢地俯下身子,蒙着脸。他哭起来了,全身都在发颤。 皮杰知道自己的话说得太重了,心里有些过意不去。面前的人,即使与他没有半点血缘关系,毕竟也朝夕相处了将近二十年,这二十年里,什么都可以是假的,唯独感情是真的。 “可怜我们都是身不由己!” 木桶里的流浪汉叹息道。他觉得忽然面前这个熟悉的人很可怜,可是当怜悯爬上他的心时,他瞥见了皮诺身上披着的那件黑袍子。那件袍子刺痛了他的眼,提醒着他哭泣者是个被社会所重新接纳的人,一名有头有脸的医士,而自己呢?一个流浪汉而已。 “命运就这么戏弄我!” 皮杰愤愤地说,用手捏死了一只正在身上爬的虱子。 “要是你也和我一样,那该多好……” 皮诺擦干了泪水。 “你说的什么话……我万万想不到,你竟是个冷血、残酷的人,是我看错了你。要是你被选上市政法官,那才是这座城市的大不幸呢!” 皮诺仿佛看到了那些原本应该写满法律条文的稿纸,被遗忘在床底下,任由潮气和霉斑腐坏,金色的镶边退了色,生了蛀虫。那些稿纸,是他一分一厘,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 “你自己都顾不上,还来管我?”皮杰讥讽道,“要是你早一点进入艺术学院进修,怕是三十岁不到,就是个有名的画家了——可惜事实没有如果。” 还没等皮诺反驳,皮杰继续说了下去: “我们都恨父亲,我知道的。他宠坏了我,也毁掉了你——他,是个十足的坏蛋——在我三次落榜后,父亲竟然托了一位德高望重的朋友,把我送进法学院念书。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天性疏懒,只爱享受,却不爱读书。在学院里的日子可不好挨。所有人都知道我不是考试进来的,他们打心底就看不起我!我逃学,酗酒,很快受到院长的警告,要是我考试再不通过就让我滚蛋回家。” “我多么希望……你未来会是个**官,”皮诺有一句没一句听着,他低着头,下巴抵到了胸口,自言自语道,“……都成了泡影。我呢,我虽然做了医士,又有什么用?当然只是拖别人后腿罢了。有什么意义呢?……” 皮诺嘀嘀咕咕的念叨,皮杰一句也没听清。他正说得起劲: “父亲用相反的方式,毁掉了你。你在童年时代画的风景画和人物画,我是见过的,极有天赋,可是毫无作用。父亲悄悄地烧掉你所有的画,只让你专心读医学,进医学院,为的就是让你学有所成之后,既可以给家里带来荣誉,又可以免费帮家里人治病,一举两得。这可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够了!” 皮诺再也听不下去了。 “画油画、水彩画、壁画,什么都行,”皮诺想,“而不是活在冤案的阴影,担惊受怕一辈子。” 皮诺揪了揪黑袍,第一次感觉黑色是那样令人厌恶。他想着重操旧业,只是还踏不出第一步。医学对他已经没有了意义,彼岸遥远的梦在朝他招手。 “是呢,我为什么不能……” 皮诺忽然听见背后有谈话声,那声音正一步一步接近他。回头一看,是卡列和温格两人提着满满的水向他走来。 “怎么?偷懒来了,水呢?”卡列挖苦他。他放下水桶,上下打量着皮杰,轻蔑地对仍沉浸在幻想中的皮诺说,“你们认识吗?” 皮杰一脸敌意地看着卡列,皮诺则一脸的不安。 “不谈这个,我只问你,水是哪儿找来的?”皮诺困惑极了。 “你瞧你,就干不好小事!我和温格到了沼泽地,谁料一连半个月没下雨,沼泽干了,□□连个影儿也没有。多亏了温格,翻了几块石头,找了三五只半死不活的。” 温格的桶里发出闷闷的声音,估计就是抓来的□□。 “嘿,说到底,温格是个得力的助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