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古老的钟声响起,在整座城市的每一处回荡。
新年的第一天早晨,医院的病人们纷纷朝着同一个方向祈祷,渴求着上天神灵保佑他们在新的一年里无灾无病,身体健康。能站立的搀扶着腿脚不便的,瘫痪的紧挨着同样瘫痪的,真诚地紧闭双眼。除了健康,他们一无所求。
祈祷的队伍,大多已不是去年的那些人了,有太多太多的人永远活不到新一年的春天,永远地沉睡在去年多雨的冬天。那些新来的到访者,无论年轻与否,都保持着沉默。
沉默,沉默,似乎还要一直沉默下去。
这是皮诺见习的最后一天。当他和往日一样,端着药送到另一个重症病房的时候,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袖子。他惊讶地发现躺在病床上的人是奥诺,守在他旁边的是罗特,一个中学教师。
“嘿,我感觉很好。”
躺在床上的奥诺冲着他笑了笑。病人看上去很健康,深褐色的皮肤透着光彩。他的双眼亮晶晶的,让皮诺想起了牛的眼睛。
“我……我还以为您死掉了。那天……”
“这就多亏了罗特啊!”
他把头偏向了那个教师,对他咧嘴微笑。罗特还是穿着那套脏兮兮的衬衫,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那可真是太好了。”
“医生,我什么时候能够出院啊?城西海岸那边的活儿,没了我可不行。”
皮诺愣住了,呆呆地望着躺在床上天真可爱的病人。他没有纠正病人的用词,心里甜滋滋的,却装作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是啊,什么时候能够出院呢?”罗特也追问他,“要是能在新年后出院,那该多好。新年里,到处都是卖小吃的,学生们也要上学。”
皮诺也不知道。他想着要是在他们面前摇头,恐怕伤了这对好友的心;他又想到自己的突然拜访,打断了他们之间亲密的交谈,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他只好含糊地说了个日期便走开了。
“……有个学生一个星期也背不出新学的诗歌,他的老师气坏了,在河边折了条树枝,让那个懒惰的学生趴在桌子上,咻咻抽他的光屁股……”
“哈哈,哎呀,哎呀!我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奥诺捂着肚皮说。
他们高兴地谈起了话,谈话是他们之间最快活的时光。罗特侧着坐在稻草编成的毯子上,目不转睛地听着奥诺在岸边搬运货物的生活,显然入了迷。更多的时候,都是奥诺在讲,罗特在听。奥诺喜欢讲海岸的生活,当谈到被海浪冲上来的小海龟,跑得慢的被海鸟叼走时,两人笑开了花。当谈到工人们被雇主虐待时,两人同时紧握着拳头。
“午饭时间到咯!”
午餐铃响了,愉快的交谈停止了。
医院里给普通病人的午饭,永远都是两片干面包和一小勺烤豆子。那些病床上的富贵太太们,倒是可以吃到沾了黄油和果酱的松软面包,要是她们愿意,花点小钱就能让这些见习医士当跑腿,到集市买一些爱吃的零嘴。绝大部分的病人们可没有这个福气,他们看着那些太太们嚼着食物,只能咽着口水。
一个年轻的医士给奥诺送来了餐食,看起来,奥诺的那一份更小一点。但奥诺似乎心情很好,他没去在意,这么些饭餐都能吃得津津有味。此时罗特的肚子开始叫起来。
“吃一点吧。”奥诺把还没动的、冷掉的烤豆子夹在面包里,递给了好友。
“我不饿。我吃了你的,你不就得挨饿么?”罗特拒绝了,“再说了,你的胃病还没好呢。你吃掉吧,我不饿。”
这样推辞了几次后,奥诺没有办法,只好把盘子上的食物吃了干净。他仔仔细细地咀嚼了很多遍。和罗特猜得没错,他根本就没吃饱,或者说,这点食物下肚,反而让他更饿、更加受罪了。
罗特看着朋友不断咀嚼着食物的腮帮子,忽然想到了什么。
“老兄,我有一小包面粉,几个鸡蛋和半罐葡萄干,我出去请人给你烤个小蛋糕吃。今晚应该能做好,等着!”
“烤蛋糕是什么滋味的?”奥诺问他,舔了舔黑乎乎的手指。
“你吃过便知道了。我去给你做点炖菜吧,你等着。”
罗特头也不回地出了去。皮诺手头正好没活儿干,出于好奇,他也跟了上去。他们走到了医院后面的一片荒地,那儿的栗子树很多,但都光秃秃的。
罗特让皮诺捡了些树枝,搭成了三角塔的样子,塔尖垂着一个小锅,下面燃着火。
“很熟练嘛。”
“那是必须的,我在学校里经常这么干——你看,有的炖菜是豌豆做的,有的炖菜是卷心菜做的,喏,就做成烂糊的样子,像这样,”罗特边说着,边往里面倒入韭葱,“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就这几样。唔,真香啊!”
“我也饿了。”
“可是它很小……”罗特护着滚着菜的小锅抱怨道,“我还要给他吃呢!”
“你看你,就是小气!我冒着风险来照料你们,现在连一口吃的都……”
皮诺把面具和外衣脱下来,连拐棍也丢一边去。奥诺心软,准许他吃了一勺。皮诺吃完还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他还想要。
“没有了,没有了。”
“算了,我也不欺负你们,”皮诺呵呵大笑。他盘腿坐在草地上,盯着仍然翻滚着美味菜汤的小锅,兴奋地搓着手,“这比医院分配的硬面包好多了。”
“那当然。这口小锅,还是我去集市换的。”
罗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无花果果脯,用布小心包着的。
“可甜了,吃一块少一块。”
说罢,他挑了块小的塞在嘴里嚼几下,还没细细尝出什么味道就咽下去,剩下的全部倒在沸腾的小锅里面煮了。果脯缓缓沉下去,不久一股甜丝丝的气味从沸腾的锅里飘出来。原本寂寥无声的荒地,叽叽喳喳出现了鸟鸣声。
“那是什么?”
皮诺忽然被一个闪着翅膀的小家伙吸引住了。
“麻雀。我的家乡,有很多很多的麻雀。”
炖菜做好了。罗特一口也舍不得吃,马上端着它回了病房里。还没等他喂,奥诺立马起身,捧着小锅狼吞虎咽起来。
“真好吃,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炖菜。”
“以后我都给你做。”
“真的吗,要是这样,那就太好了。以后,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瞎说什么呢,你不是还好好的吗?”罗特抬头看了一眼皮诺,动情地说,“都说了你好好的,过几天就能出院了。”
奥诺咳嗽了几声。他慢慢松开捂着嘴巴的手,勉强地笑了笑。
“我会好起来的,不过,我困得很,我要睡觉。”
奥诺重新躺了下去。此时他的头朝着皮诺,吞吞吐吐地说:
“我喜欢朝着太阳睡觉,要是可以的话……麻烦你了。假如……假如你不情愿,或者医院方面不准许,那我在这儿睡,也好……不过有太阳更好,暖烘烘的。”
“我们走吧。”
皮诺就按照他的请求,推着病床到阳光照得到的位置。
罗特低头吻了好友的额头,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跑出了医院。他到面包房去。
“快点,我赶时间!”
“哦?再赶时间也要排队。”
烤蛋糕的师傅极不耐烦地挥着他那巨大的面包叉子,根本没有抬头看他。
“你行行好,我一个朋友在医院里等着我的蛋糕呢,你行行好!”
罗特望着屋子里唯一的时钟,焦急地搓手。
“胡来!这还不坏了规矩。我管你的朋友是谁,就算是市长先生在这儿,也得乖乖等着!聋了吗,你!”
师傅红彤彤的脸,此刻涨得更红了。两个呆头呆脑的学徒察觉了动静,便从内屋出来,互相看了看对方,然后机械地拉着罗特的衣袖往队伍的最后拖。
“我有钱,我可以给你钱!”
“哼,我不差你的钱,”师傅上下扫视了罗特的衣装,冷笑道,“你你那点钱够用来干什么?”
罗特急得跺脚,不由得往自己身上乱摸,摸到了绑在腰间的钱袋子,里头装着他所有的钱。自己也只是一个穷教师,光是烤一个蛋糕,就得花费他一个月的薪水。
“再不走,别怪我赶你了!”
“等……等等,我有钱,我有钱,我给你钱。通融一下嘛……”
面包师做了个古怪的表情,当他看见掷过来的钱袋子的时候,那表情更加耐人寻味了。他放下了叉子,凑过来低声警告教师:
“你可别告诉别人,我不能坏了规矩!”
两个学徒手拉手,旁若无人地唱着欢乐的歌,边唱边打拍子:
“傻瓜年年有,今年特别多。要问他是谁,白衣眼镜儿——”
罗特拿到了蛋糕了,目标达成后,他赶了回去,不去听那刺耳的歌。他欢欢喜喜走在大街上,连坐马车都忘记了。他那副可笑的模样,惹得过路人的不满。行人的怒骂,深巷里疯狗的咆哮,他一概听不见。他眼里只有那块巴掌大的蛋糕,还有蛋糕皮上面亮晶晶的蜜饯,多好看呀,多可口呀!
“他一定喜欢……”
好不容易他才赶回医院,他太激动了,以至于差一点被门前的阶梯绊倒。他抬头看着天上的太阳,还好,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
“我来了……”
医院里死一般的寂静,罗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发觉周围的人都用一种神秘的、难以言说表情盯着自己,这种表情隐藏着某种怜悯。他预料的到,那件事大概还是发生了。它曾经无数次折磨着这个可怜人的心灵,让他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但他仍然选择欺骗自己,相信着奇迹仍会发生。奥诺那天满身都是血,可不也是活过来了么,还和自己高高兴兴谈着心事,就像一个健康人一样。
但这次奇迹没能够发生。
罗特在众多病人中,找到了躺在床上的朋友,皮诺守在他的床前。年轻医士就这样站在那里,仿佛有话要说。
中学教师感觉自己的膝盖在颤抖,手上捧着的蛋糕似乎变得沉重起来。他颤颤巍巍地把蛋糕放在一边,亲昵地凝视着奥诺的脸。他粗犷的脸仍是温和的,在最后的霞光中,他的神色如此平静。
罗特头也不抬地问医士:
“他怎么样了?”
“他……”
“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
“他说,有你在身边,他感到很幸福。”
死者双眼紧闭,面色安详,回到了永恒的国度去了。他就这样永恒地睡去,再也感知不到任何的什么了。
皮诺以为罗特会哭。出乎意料的是,罗特跪下了,脸上没有泪水。他紧紧抱着友人的身体,没有什么力量能把他们分开。
罗特感觉身体有种力量,拖着他的身体往下沉,根本直不起腰。他挣扎地想对抗它,却发现无济于事。
“从此我一个人过……我受不了这样的生活。”
有人拍拍皮诺的肩膀,提示他到别的地方去干活儿。皮诺推辞了,各种复杂的情感潮水般袭来,他没法抵挡。他的眼泪落下来。这是他第一次为他人哭泣。
“好人受苦,坏人却横行霸道,长命百岁地活着!这是个怎样的世界啊!”
皮诺低着头,想着。
奥诺的身体渐渐失去了温度,变成了冰冷的尸体。罗特可悲地感知到,他的朋友确实永远地离开他了。罗特为他擦干净额头上凝固的血液,又吻了吻他冰冷的额头,慢慢地直起身子,走开了。
病人们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卡列和温格一收到消息,马上就赶来公共病室。等到他们俩抬走床上的尸体后,皮诺拿来了一盒盛着花瓣的盆子,往那张病床上洒了些清水,抓了些花瓣放下去。霎时间落满了玫瑰和百合花的花瓣,那花瓣散发着浓烈的香气。
今天,死在面前的是别人;明天,这个床位又是谁的坟墓?
三天之后,有人在医院的荒地发现了两具尸体。
“听说了吗,隔壁床那人的朋友也死了,好像叫罗特,一个教书匠。”
“我不知道耶。他钱都花光了,没脸活下去呗。”
春天来了,暖融融的阳光照进了医院的窗,两个靠窗的老人正在谈话,乐乐呵呵地迎接新一年温暖迷人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