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诺没脸再待在小酒馆,他找了个借口便离开。丽莎的这一份牺牲,压得他的心喘不过气来,他想不到未来某一天应该如何偿还给她。再往后的日子里,就算途经小酒馆,看见酒馆前飘扬的艳丽旗帜,他只低头匆匆路过。
他哪儿也不想去,只能回到了那座古老的医院。
时间过得飞快,五个星期的见习时间,已经过了大半。实习医士们认真学习着专业医生们的先进经验,例如帮助病人们催吐、灌肠,划开脓包挤出污血,用火柴灼烧伤口,等等。令众人头疼不已的是,并不存在一种通用的疗法来治愈疾病。面对同一种疗法,病人们反应却各不相同,起初医生们认为这与体质有关,后来的记录显示,体质的好坏与是否能恢复健康,并没有直接的关系。
据说,有一名医生曾经给两个人用过同样的灼烧疗法,虽然没能治好那个老人的病,可老人却也活了下来。而那个年轻人很不走运,在接受疗法后第二天晚上,他就一命呜呼了。
“无解,无解。”
医院里所有的专业医生都一筹莫展。这种奇怪的疾病,谁也没有见过,从古至今的药方都用尽了,医院里惊人的死亡率依然居高不下。
“你们,”高高胖胖的医疗总助跑了过来,指了指正在一旁观察的皮诺和温格,气喘吁吁地说,“你们到配药室一趟!”
两人困惑不已,他们看着总助淌着汗的脸,只好跟着他离开了病室。
配药室是另一番天地:天花板很低,似乎伸手就能碰到。墙壁和地板被雨水长期浸泡过,发出一股难闻的霉味。配药室里堆满了皮诺不认识的瓶瓶罐罐,那些玻璃瓶子里,装着不同颜色的沸腾着的液体。除了他们,配药室里还有些年轻的医士,他们都是被总助推到这儿干活儿,像煎药、熬煮和称量药品的工作,专业医生们是看不上的。
“小心点儿!”
一个年轻医士从煎着香草药的烟雾里抬起头,很不客气地警告皮诺,因为他不慎踢翻了地上脏兮兮的油漆桶。桶里的水全部洒了出来。
皮诺连连道歉,可是那几个医士却没有搭理他。他们都忙得很。
“他们……也是从神灵堡出来的么?”
皮诺小心翼翼地问温格。温格点点头,用手指了指桌子上面横七竖八摆着的玻璃瓶子,又缓缓地将手缩回袍子里。
“他们只能拿到很少的一部分钱。大部分都被他们头顶的医生们分走了。”
皮诺不再提问,只是默不作声地搅动着罐子里的液体。他忽然感觉耳边有一阵热气,有人凑近前与他耳语。
“……汉金教授死了。”
温格神秘兮兮地说道。
“真的假的?怎么会?”皮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可是城里阅历最深、经验最丰富的老医生啊!”
“千真万确。这件事,现在只有你我知道,”温格依然是冷着脸,做了个让他低声作答的手势。他放下手头的工作,简要地回答,“这个噩耗对于大家都没有好处,让所有人以为他还活着,总是件好事。”
随后他便不说话了,接过皮诺手里搅拌好的液体,往里头加了些研磨碎的草药。
皮诺从来没见过汉金教授本人,他只从其他医生那里听过这个人。汉金教授年轻的时候医术非常高超,他的双手被人视作有起死回生的魔力。他有一间单独的手术室,未经允许,不可进入。他的颧骨很高,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他很严肃。但他不知道的是,汉金教授是温格的叔叔,前几天,温格亲眼看到自己的叔叔死在了手术台上。但这份痛苦除了他以外,再也没有多余的人知道了。
“那……这场瘟疫,他一定有办法解决,毕竟、毕竟他的学识那么高深。可惜了。”
皮诺支支吾吾地说:
“他要是知道就好了。可是,他死在了瘟疫爆发后的第三天。”
温格补充道:
“他已经离开我们整整四十二天了。”
皮诺听完温格的话,失神地坐在地上。汉金教授是第一个死于时疫的医生,但绝不会是最后一个。他能够预见,在接下来的时日,医士和专业医生会对死亡熟视无睹,习以为常。让人更无奈的是,渐渐地,他们会麻木,每天感到最幸运的事情,不是治好了多少病人,而是今天自己还活着。
“一定是有毒的空气导致的,”一个刚从别的医院转过来的年轻医士说,“我建议彻底清洁医院里污浊的空气,消解里面的毒素。”
他的建议被采纳了。皮诺收到指示,和十几个医士选了一个没有太阳的下午,高举着燃烧的火把,走遍医院里每一个角落,让浓烟充满整个空间。另一边,院长把所有的病人迁移到医院外面,散布在门口附近的道路,他们像一群没人看护的鸡,茫然地堵在路口,堵得街道都通不了车子。
过路的行人好奇地驻足观看,还抓了其中两个衣衫褴褛的、低声交谈的病人问,这是否是外国传来的新治病原理。那两个可怜人对路人半真半假的玩笑没有兴趣,他们在医院里受尽折磨,没了人样,头也没抬地继续他们的交谈:
“我死后,要埋在后山的山脚,因为那里离家近一点。”
“我嘛……那我就叫人把我的墓碑插在桥的那一头,我怕高的地方。”
“这样很好……我常常听人说,死后灵魂会脱离躯壳,飞到一个永恒的美好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老爷和地主,没有国王和乡绅。人生活在那里,不用种地,也不用干活儿,一抬头,香喷喷的烤鹅就会掉进嘴巴里。你说,真的有这么一个世界么?”
说话的那个病人猛地咳嗽了几声。
“我……我也不知道。”
烟熏后的那个下午,几个医士又拖走了一批刚刚死去的人,拖到医院的后山埋葬。病房里空出来的十几个位置,又被新送进来的病人填补上。
皮诺瞧着被拖走的裹尸袋,心里很不是滋味。裹尸袋很小,几乎包不住一个人的身躯,他看到那死人的一双畸形的、布满了黑斑的脚,光秃秃裸露在外面,怪可怜的。他不知道这时候该不该相信所谓的命运,一个好人,勤劳的人,劳碌一生,转眼间轻易地被天灾给击倒了。
“生命很脆弱的……”
迄今为止,医院里已经送走了两百多号人,可是他仍不像别的大部分的医生那样,冷眼看着死掉的人,就像早晨起来吃干酪一样平常。对他来说,这很残忍。病人们临终前的惨状,在他看来,依然触目惊心。他没办法将死亡当做日常的事务看待。这两百个死者,是成千上万种未来。他们本来可以是画家,工程师,建筑师……
可是没有未来了。一切给都毁掉了。
他又回到那个女人的房间,一直待到傍晚,阳光一寸一寸退出了病房。可是,疯女人的病依然没见好。
今天的她精神尤为不好,口里一直念着痴痴的话。
卡列看着那疯女人的模样,叹了口气,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他让皮诺在他的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递给那个女人,说:
“你还有什么愿望没有?”
疯女人不理他。
隐约中皮诺仿佛听见了外面一个男人的说话声,一种完全陌生、十分健康的声音!起初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直到那个声音敲了门,才发现房门有个要找她的人。那个男人显然是个显要的官员,一身暗色的制服,撑着一顶巨大的帽子,背过身正在与卧在地上的病人们攀谈。那官员始终带着和善的笑,右手却紧紧抓住制服的衣摆,不让它沾到不洁的地板。有个热情的小伙子想和他握手,官员乐呵呵地伸出手,很快又缩进袖子里。
“抱歉啊各位市民们,我的手抓过偷盗财物的罪犯,实在不清洁……”
“说什么呢,亲爱的大人。您能有心过来慰问我们,也是我们的幸福。”
“心里装着人们的大官,能有几个喔?”
皮诺看着他那套明显是文官的制服,感觉受到了极大的愚弄。原本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的女人,见了那官员来了,便又发起了疯,把周围人都吓破了胆。女人两眼怒睁,尖叫地跳出了病床,连滚带爬撞到了那官员的脚下,看起来她忍着难以想象的痛苦。
病人们让出了一条路,而她爬过的路,沾满了暗红色的血。
“你,你这负心的人,怎么还敢来?”疯女人一把抓住了官员的衣摆,往后猛地一拉,官员踉踉跄跄差点倒下,“别装模作样了,你这披着羊皮的狼!他们看不透你,我能!”
官员轻蔑地说:“请这位女士自重,在大庭广众之下还是保持应该有的矜持为妙,不然,我就得让人把你赶出去了。”说罢,他扭头就往走廊那边去了。
“你我同为夫妻多年,我还念想着你有些许良心。说好了让我安心养病,带我回家,谁知道你不念旧情,翻脸就不认人!哼,我真是错信了你,居然把一生托付给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呸,我诅咒你!——快,快拦住他!”
官员被两个人拉住了,脸色阴沉下来。
“滚开!”
女人趁机扑了上去,官员一躲,她的头就重重地砸在地上。半晌才抬起头,原来的怒容忽然消失了,只是怔怔地望着他,似乎想在他的脸上寻找些什么可能存在的希望。而这希望很快就破灭了。那一刻,女人的眼睛看到了恐惧本身。她带着祈求的眼神,从嘴里吐出几个仅能辨别意思的词句:
“求你了,带我回家吧……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官员听到女人剧烈的咳嗽声,极度的慌乱占据他全部的身心,本能性地想远离这个充满毒物和肮脏的地方。他跑掉了,丢下昔日恩爱的妻子。无人的走廊,落日的余晖正照得亮堂堂的,被抛弃的女人趴在地上,和影子一样孤单。她最后一次扬起了头,望着官员逃走的方向,闭了眼,死了心。
“啊!!”
女人痛苦地大叫,一股鲜血吐在走廊的砖瓦上,殷红色染了一地。忽而倒地,再也没了气息。走廊又恢复了死寂。晚风开始吹起。
“你怎么了,闷闷的也不说话?”
用过了晚饭,他们坐在台阶上歇息。卡列忽然问皮诺。
“那女人……我说不出来。”
“昨天晚上,她开始愿意和我们说话了,”卡列用手拔下了台阶上生出来的狗尾巴草,平静地说,“那晚,她病得更厉害了,甚至咳嗽咳出了血。她好像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把我和温格都叫过来,讲了许多关于她的事情。”
“她和那个官员模样的人,已经相恋整整五个年头。瘟疫开始爆发的时候,他们夫妻曾经代表政府慰问医院的病人,官员的同行都劝他们呢,行善事也要看时机。那时候病人不像现在那么多,但是这病传染性的威力,没人不知道的。可是他们还是去了。”
“‘你怕吗?’那官员问妻子。女人答:‘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结束慰问之后,夫妻俩都受到了病人们的尊敬。不幸的是,当天女人就发了一夜的高烧,没过几天就皮肤开始红肿溃烂,脚底也生了不少肿块。做丈夫的却什么事情也没有。唉,一人健康,一人染病,最考验人心。”
“他们转了好几个医院,病情反而不轻反重,治疗疾病花了丈夫很多的钱,最后他把她送到这里,让她睡病床,许诺每天都来看望她。那后来的事情,就不必多说。感情经受不了时间的考验,在谎言中慢慢变质,爱也变成了恨。牵挂和仇恨缠满了那可怜女人的脑子,她很快就变成人们口中的疯子,可怜,真可怜……”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的名字?’我问。‘你们不懂,’那女人说,‘不懂我的难处。我原是政府文官的妻子,发生了如此不幸的事,让别人知道我的惨状,与其败坏自己的名声,不如就这样死掉……’唉,可怜,可怜,可怜的人,我穷尽所学却救不了她。”
“我们见到那女人的时候,不是说她只有三天的生命吗?怎么……”
皮诺忽然想起了那天医生说的话。
“人,是脆弱而又坚强的生物。那女人在第二天晚上就奄奄一息,按理来说,她活不到明天早晨了。谁知道她从哪里听来政府要派官员来慰问的传闻,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硬是咬着床角,撑了好几天。旁人都看得出来,她在等他。”
“啊,是这样……”
皮诺吸了吸鼻子,他似乎感到有什么堵在胸口闷闷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在近五个星期的见习中,他亲眼见了不少人间悲剧:亲戚不闻不问,兄弟互相欺骗;父母丢下孩子逃命,从此好似陌生人。这该死的瘟疫,夺人性命倒是轻的。它支离家庭、淡漠人情,让人间变得比地狱更可怖。它来到世间,是生命的浩劫,更是伦理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