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士”和“医生”两个词,在含义上是很不一样的。前者只是执行既定的治疗方法,掌握最基本的医疗知识;而后者能够创造新的治疗法,在人们心目中具有无比崇高的地位,是拥有起死回生魔法的神。所有的医士毕生的梦想,就是成为人们口中的医生。
年轻医士们在正式上岗之前,需要在城里的医院见习一段时间。
这是皮诺第一次来到城市医院,它的外表刷上了白漆,圆锥形的房顶气派极了。在他看来,城市医院哪里都好。窗户很大,阳光能够很好地投射进室内。门外栽种的松树和柏树是气派的,具有神秘意义的,门前的喷泉和雕塑在阳光下闪着光,就连门前的十几级的白色台阶都是惹人怜爱的。这在边城区都是看不到的。
“快点,侍卫要关门了。”
“等等我!”
皮诺在后面追着。他是最后一个进去的年轻医士,当他的后脚刚踏上城市医院的地面,身后的门轰一声地紧闭上了。
可是当他真正走进这座宏伟的建筑时,他才发现,里面的情景与它的外表并不匹配。这座容纳无数病人的建筑,与其说是医院,不如说是可怜人的收容所。这栋三层的建筑,除了露天的前堂,到处都杂乱地排满了简陋的床。
院长带领着这一批孩子们参观了各大病房和配药室。他们刚好经过一个轻症病室,透过窗户,他们瞧见了几个躺在地板上呻吟的病人。
“先生,为什么不给他们床位呢?”卡列指着那些没有床的病人,质问院长,“难道您不知道这个时节,冰凉的地面对人体的健康是有损害的么?”
院长无可奈何地拍拍卡列的手臂,示意这个无礼的青年人保持尊敬。
“我们已经动用所有的病床了,可是,你们看看,这么多的病人怎么够呢?况且送进来的人……”
还没说完话,院长继续往前走。
“连城市医院也……”
皮诺望着卡列失落至极的神情,才慢慢明白眼前医疗事务的紧迫。他又往回窥几眼那个房间的病人,想到他们可能永远也没能等到病床送来的那一刻就要死去,心里很不好受。他尤其不敢看他们的眼睛。眼睛能够传递很多的情感,在他看来,他们与那天在桥洞底下死掉的人,存在某种必要的连结。似乎可以说,病房人们的未来,就是那些死在桥洞之下的人们的现在。
他们继续往前走。领到最大的公共病室门前,院长停下了。
“进去吧,他们在等着你们呢!”
公共病房里的情景,并不会比医院里任何一间单独的病室来得更好。更多的人仅仅只是在地上铺张毯子,人往那一躺就了事。毯子与毯子之间,几乎没有间距。空气中无时无刻不散发着陈年的霉味和尿骚味,再加上建筑内部通风不良,那些初来乍到的医士们往那一站,根本支撑不了多久。病人们卧在那儿一声也不响,似乎早已习惯。
这几十个年轻学生分成许多小组,每个小组三个人。皮诺刚好分到和卡列一组,第三个是个寡言少语的年轻学生,叫做温格。
在医疗总助的帮助下,这些刚从学校里出来的学生,白天天还没亮就要起身,学习如何看护病人、学习病理知识以及辨认和制作药物。送进来的病人依旧在增加,由于医疗人士和医疗资源实在稀缺,这些学生原计划半年的见习时间,被压缩成五个星期。医院见习的日子和这群天真的年轻人想象的完全不同,白天他们忙得团团转,到了晚上才有歇息和吃饭的空闲。他们都叫苦不迭。
皮诺每晚都在偷偷哭泣,他想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他甚至开始恨卡列为什么要把他引入这一条道路上。卡列自己也被折磨得受不了,深深的黑眼圈说明他已经三天没睡过好觉了。这时温格走了过来,沥干了自己双手,低声说了几句。
“他说什么?”皮诺转过头来问卡列。
“他说……医疗总助让我们从明天起,替他照料那个女人。”
温格指了指那间病房。静谧的夜晚,房间里仍能听见哼哼唧唧的声音。
那个女人症状最重,医院怕她把病传给别人,所以让她单独住一个房间。
医院方面一致认为,那个女人实在是一等一难缠的人物,无论问她什么问题,她只是闭口掉眼泪。医疗总助私底下甚至还对医学生说,要不是那个女人手里捏着不少的钱,医院早就把她赶出去了。
白天,专业医生会抽空过来指导他们三个。在皮诺看来,医生的动作不免有些粗暴,但迫于自己卑微的地位,不敢对他的态度发表任何意见。
“喂,小鬼们,你们好好看看!——你给他们说说,你到底怎么了?”
专业医生不耐烦地用棍子抬起女人的下巴。床上的女人仿佛受到了侮辱,环视了站在一旁的皮诺三人,紧闭着嘴巴。
“喂,你是哑巴吗?”
僵持了五分钟,女人依然金口难开。医生假装做了个要打人的动作,吓得那个女人一躲,背后的肿块显现出来了。
“你们自己看看,记住,每天给她检查,做好记录。”
说罢,医生开了门走了出去,让三人处理这烂摊子。三人愣住了,相互看了看对方,有些不知所措。
“动手吧。”
皮诺害怕这个女人,躲得远远的。卡列和温格开始检查女人的身体。冬末的天气,女人只穿了一件单衣,薄薄的透着肌肤。她的腋下和□□下面生了个叫不出名字的肿块,大腿内侧的肿块更大,跟苹果一样大小。她的脚心的肉已经开始腐烂,根本就走不了路,就算轻轻一碰也会疼得流眼泪。她的全身爬满密密麻麻的点子,肌肤则呈现出诡异的暗紫色。
皮诺胆怯地望了两个好友,好像在询问他们这个病人的健康情况。
“按照常例,她是活不过三天了。”
卡列压低了声音。皮诺忍着不去看她,害怕女人看见了他怜悯的眼神,就会胡思乱想。
“疼……浑身都疼。”
那女人蹭到了流脓水的伤口,立即像蛆虫一般扭动身子,咬着被子直叫唤。卡列是个极镇静的人,看见因瘟疫染病的女人痛苦的模样,也不由得心惊肉跳。
“到药房取一点红霜,加点水熬了做止痛剂。”
温格照做了。他用房间里的小泥炉不紧不慢地熬药,红霜的药味很快充斥着空间。熬好了取了一点敷,女人这才安静下来。
皮诺逃出了房间。他一见了满身脓血污物的病人,胃里立马翻江倒海,吐了个痛快。休息后他又很自责,自己念了几年医书,却害怕遇到真实模样的病人。病人们痛苦的呻吟、暗红色的血迹和扭曲的四肢,无一不挑动着他那根脆弱的神经。而他的弱点却是不能够诉说的,也没有人能够理解。他更加害怕旁人的耻笑,所以,他必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卡列和温格一直在病室里,没有察觉到皮诺已经进来了。他们也并没有为此感到吃惊。
晚上更是皮诺的噩梦。他有责任在身,时刻守在病床前,不可轻易离开病人。夜里房间没有点灯,是被卡列灭掉了。在黑洞洞中,皮诺只能透过野猪面具,看到床上那团不时扭动的黑影,想到白天那女人的模样,仍心有余悸。
三个人累坏了,他们挤在一张毯子里,卧在墙角休息,听了疯女人一夜的叫。
……
“睡了么?”
卡列感受到温格时急时缓的呼吸声,他也没睡。
“我真不幸,”皮诺忽然抱怨起来,“刚开始就碰到这遭破事。那些专业医生倒好,把难缠的甩给我们这些见习生,自己倒是落了个干净!”
“我要是那医生就好了,真的是。”
卡列冷笑道。
到了后半夜,他们听到那个女人凄厉而狰狞的笑声,笑完后又不知道在咒骂谁。窗外不时传来乌鸦和猫的叫声,听上去怪瘆人的。
“带来厄运的疯女人!”卡列抓紧了毯子,恶狠狠地说。
皮诺叹息了。
“你在想什么?”温格问。
“我在想,她什么时候死掉。早些解脱,多好。”
女人真的疯了。
到了第二、第三夜的时候,笑声、骂声变得更加清晰。卡列变得越来越神经质,温格无精打采的,皮诺却感伤起来。他们三人都很清楚,这个女人大概是活不过明天了。她会死在那儿,然后被运走,埋在地下。她受苦过的床,会洒上百合花和玫瑰花花瓣,稍稍去点味道,就会迎接新的主人继续受难,周而复始,没有尽头。
皮诺站起身子,看了看外面,什么也看不到。
丽莎现在怎么样了,她现在还在那里吗,她还活着吗?疯女人的死已是定数,再过些日子,谁又是下一个死神的祭品呢?有一天,丽莎也会死,所爱的人也会死,就连自己也逃不过同样的命运。我们对瘟疫之神的力量一无所知,也毫无能力,作为还活在人间的人,又能做什么呢?
他舔舔干裂的嘴唇,想喝酒了。最近一个月来,他滴酒不沾,原以为凭借自己的意志和写在石板上的第一条戒律,滥饮的恶习会被扼杀在大脑里。可是他低估了人本性的威力,那恶习就像潜伏已久的虫子,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分,休眠的虫子就会苏醒。
他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蹑手蹑脚地穿过公共病房里的那些熟睡的病人,一个人来到了露天的前堂。
头顶的月亮已经西斜得很厉害了。他鼓起勇气,绕过了医院大门的看守,从另一侧塌了一半的围墙溜出去,沿着老路一直走到小酒馆。他想再看一眼曾经深爱过的人。
小酒馆后面有一处缓坡,上面稀稀拉拉生长着雪松和栎树。他径直地穿过林木,已经忘了害怕黑暗中小动物的叫声,迅速从暗处的小门进去。
进去之前他怕吓着人,还特意把身上可怕的衣装藏在草丛里。
“你怎么来了?”
两个情人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丽莎又惊又喜,靠着皮诺的肩头,低声说了几句话,话没说完,万种情感涌上心头,她只好扭过头悄悄抹泪。他们分别了不到两个星期,却感觉好像永恒一般久远。
“你这次来,是要来赎我吗?”
他花了好大力气才解释清楚,还对他说只要再过两个星期,他就能正式成为一名救人性命的医士了。
“真好,”丽莎弯弯嘴角,想做个微笑的动作,眼泪却止不住地流。她端坐起身子,和皮诺保持了一段距离。
“这是干什么?”
“从今往后,我就再也不能靠在你身边了。这段距离,会永远将我们隔开。”
“这是为什么?”
“你现在是救人性命的医士了,而我还是那个舞女,这多不好。你走吧,走吧,以后不要再见到我。”
说完,她就急忙推着他下楼。
“可是……”
“听!好像外头有人叫你,楼下吵吵嚷嚷的。”
皮诺只好下了楼梯。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找他。老人见了他,愣了一会儿,随后认出他来。老人脸颊的肌肉颤抖着。这就是科利诺先生,他来算账来了。
“可让我逮到你了,狡猾的狐狸!”老人激动的时候,说话漏风得更厉害了,“你看看这几个月来都干了什么?你这灾星,扰得我的小酒馆不得安宁。哎呀,哎呀,你可真厉害,全是因为你,那些街头的混混过来,要砸,要烧我的店哩!”
皮诺一头雾水。老人见他丝毫没有忏悔的神色,顿时怒火中烧,把他痛骂了一顿,说了很多刺耳的话。科利诺先生又吩咐一个有经验的帮手把账本拿来,摔在桌子上。
“您是一点都不惭愧是吗?给我算清楚,你到底有多少欠了多少钱?”
他自认倒霉,要是以前,他早就跑了。可是他现在入了神灵堡,胸腔里长出了良心,而这个良心正在煎熬着他。
“你可算清楚了?”
皮诺用手指数了数每一笔欠款,除去在酒馆里干活的工钱,竟然还欠着一百三十个小银币零十五个铜钱。
恰逢德柔太太从暗室出来,撞见他们两个。她足足呆了半分钟才想起来什么。
太太连忙支开了科利诺先生,把皮诺拉在楼梯口,一脸歉意地说:
“可怜的孩子,都是我不好。我……我想你再也不能再这里待下去了,另找别处吧。前几天科利诺先生全面掌管了酒馆子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计算着店里的欠款……”
“我还不能离开啊,我还有……”
“每个人都有他的底线。科利诺那老头其实人不坏的,你可别记恨他。他哪儿都好,只是把钱看得很紧,对他来说,别人欠了她钱,比要了他的命还厉害。”
皮诺扶着楼梯的扶手,双腿却立在了第一级阶梯上。
“你快走罢,不要太想念这里,”
德柔太太催促道。
皮诺仍然不动,眼神躲闪着。
“丽莎跟我说过,你曾经向一群流氓土匪借钱,来熬过最难的一个月。你走之后,那伙土匪曾经两次来酒馆里讨债,还说不把钱拿出来,就放火烧了这里。”
德柔太太眼泪汪汪地望着他。
“你一直没回来还钱,大概……是忘了吧?”
“那,后来怎么样了?”
皮诺难受得快要听不下去了。
“她实在是太爱你了,不想让你离开这儿还为此后悔。她做了很大的牺牲。她把五年来攒好的钱,全部给了他们。这些钱,她一直用一个小盒子装起来,一枚铜币也舍不得花。她还那么年轻……就差三个月,她就能把钱凑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