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钱了。”
皮诺哪儿也去不了,他又折回小酒馆里,懒懒地撑在桌子上。
德柔太太温和地笑了,摆摆手说别放在心上,可以等他找到工作再付清。
一个高颧骨的渔夫咧嘴大笑,黄黑色的大板牙露了出来:
“你觉得这种货色像是能找到钱的样子吗?我说一句,赶紧让他滚蛋吧,别来白喝麦子酒了。”
“净瞎说!我可是相信这个孩子的良心的,”太太用铜勺子轻轻敲了那渔夫的脑袋,轻声笑着说。
“可是我……”
太太沉思了一下,合拢双手,表示有了新主意。
“那就这样,孩子,我每次给你记上一笔,只要你在月底付清这个月的酒钱就行啦!别担心,别放在心上!”
“谢谢您。”皮诺低了头,声音颤抖。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但这种异样的温暖却不是来自家庭中,而是来自一个和他毫无血缘关系的老太太身上。想到这里,他只能内疚地揪住自己的衣领。
太太又说:
“我得告诉你一件顶重要的事,你可千万记在心里。这家小酒馆是我和老头子一起经营的,只是他一直身体不好,卧病在床,酒馆子里面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我在操劳。不过那个死家伙,还是不放心,时不时要过来瞧瞧这儿怎么样了,翻翻账本。哟,说到算账,没有一分钱能逃得过他的眼睛。”
皮诺的脑海中闪现出一种不详的预感,他能想象得出那个卧病的的形象:花白的头发,瘦削的脸和看谁都不善的眼睛。酒馆的老板一定不是个好对付的人物。
“你千万记住要按时把欠款补齐。要是被他发现了,日子可就不好过喽。”
太太再三叮嘱他。
“好……我会的。”
“千万记住,孩子。”
过了几日,皮诺觉得这样的日子不能再这么下去,决心找点事情做做。他开始动身,头脑里盘旋着各种各种能够谋生的念头。可是,边城区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往事,似乎是约定好了一样捉弄他。他给人抄写文件,帮临考试的学生们辅导功课,甚至亲自爬到屋顶上给别人扫烟囱。可是干完活之后,那些人又耍花招,欺负他年级小,用他的过往和斑斑劣迹吓唬他。皮诺尚且年轻,被这群人镇住了,他们用各种借口忽悠这个小伙子去做更多的活,到头来一个小铜币都不付。皮诺又生气,又无可奈何,毕竟他们都认为,自己抓住了这个年轻凶手的把柄。
找工作之路,处处碰壁,月底又步步逼近。皮诺拖着穿破的鞋子,茫然地望向天空。天阴沉下来,雷声隆隆作响,不一会儿就飘了雨,啪嗒啪嗒击打着皮诺的脸。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连买斗篷的钱都没有了。
他缩着肩膀,淋着雨,走了很长的路,却找不到避雨的地方,就连公园的小亭子也不欢迎他。不得已他只能躲到树底下寻求最后的庇佑。头顶的树荫丝毫抵挡不了风雨,他被淋得浑身湿,地面的泥浆灌满了靴子。他很快就得了重感冒。
雨稍稍小了一些,他才分心去盘算别的东西。他想到自己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寄稿纸给皮杰了,要是他在学校没有稿纸书写,那该有多窘迫。没有稿纸,他拿什么考城里的法学院?自己的弟弟未来可是要拿笔杆子吃饭的,而作为哥哥却要亲身打掉他的饭碗。
平日里他习惯了皮杰的冷淡态度,他知道,这是自己作为一个毫无作为的哥哥应该承受的痛苦。要是没有这一层精神折磨,他就没法说服自己合乎情理地继续生活下去。
“这要把我往绝路上逼啊!”
皮诺瞧见了一个躲在斗篷里行色匆匆的人,近了,是一位阔太太,脖子和手臂挂着浅色的珠子。他还是学生的时候,一向瞧不起偷懒摸滑的贼,觉得他们面目可憎,灵魂丑恶。可是自己真的不心动么?那可是一长串的珍珠和宝石啊!他甚至没敢去想,这些珍宝要是拿到集市卖掉,那该有多少钱!有了这些钱,家人会为他骄傲,皮杰也会因此考上法学院,就连丽莎都能因他获得新生。
不过自身的处境容不得他多想了,那阔太太走得很急,身边似乎也没有什么随从或者仆人。那位太太脖颈上,罪恶的浅蓝色的珠宝晃得皮诺心慌。
道德是多么不值钱的东西!有了钱,便有了道德,明天也变得没那么狰狞了。
邪恶的念头占了上风。皮诺一个箭步跃过去,一把子扯断了珠子。那太太“啊”一声,吓得跌在湿漉漉的地上,蓝盈盈的珠子随之散落一地。
他不敢犹豫,旋风般席卷了地上大部分的珠子,满满当当地攥在手心。他唯恐口袋太小,甚至还把多余的珠子盛在帽子里。那位阔太太哪里见过这种场面,顿时吓得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自己的后脑勺被狠狠锤了一下。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手中的战利品从他手中洒了出来,他一头昏倒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年轻人慌了手脚,招呼了几个人,把他抬到最近的地方等他苏醒。
皮诺好不容易才睁开眼,他看见眼前的两个人,一个是德柔太太,她面带愁容;另一个是个陌生的年轻人,留着稀稀疏疏的八字胡。皮诺缓了一会儿才发现,命运又把他带回到小酒馆里。
德柔太太见他醒了,紧张的神情才稍稍舒缓一些。
“你这孩子,闯了大祸了,哎,”她念叨着,“最要紧的人没事就好……”
皮诺舔舔嘴唇,肚子隐隐咕咕叫。
“饿了?我给你弄点吃的来,孩子,你等着。葡萄酒喝不喝?”
德柔太太转身找吃的,店里的工作全丢给几个信得过的老舞女。皮诺卧在椅子上,看着德柔太太忙前忙后,又是切面包,又是抹果酱,忙得不亦乐乎,仅仅为了做了错事的他。他有些过意不去,却想不到任何表达谢意的方式。他掏了掏口袋,不由得苦笑了一声,他的口袋干干净净的,一枚钱币也没有了。他第一次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他赖以为生的、吵闹且有点肮脏的小酒馆,比边城区的那座摇摇欲坠的屋子更像家。
那个见义勇为的年轻人搓着手过来了。
“我没想到你这么不经打,原谅我吧。”青年粗野地伸出一只手来。
皮诺留意到他衣着寒酸,脑袋披着破帽子,身上挂着一件过长的老式外套,袖子袖口足足长了一截。裤子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又窄又短,和长长的外套一搭配,滑稽极了。左脚套了一双鞋,右脚却踏在油腻腻的地板上。他的指甲生得过长,指甲缝藏满污垢。
“怎么?不欢迎我?”
青年留着乱糟糟的长发,胡子倒是修理得蛮时尚,可惜,他似乎是个不爱干净的人,身上散发着臭鸡蛋和腐烂苹果的气味,活像是从垃圾场里爬出来一样。
“你去洗洗吧!”
那青年轻蔑地笑了一下,然后毫无顾忌地坐在地上说:
“你外表清洁得很到位,可是内心却说不准了!”
在城市里,这身打扮的人,大多都是所谓游歌者。上学的时候,皮诺在人们的口中就知道了这类人的存在。身上没几个钱,每天的工作就是收集街头小巷的闲言碎语,编成带韵的歌谣,边走边唱,等着老爷们的施舍。
有时候,游歌者们给城里的人们带来有趣的新闻,譬如今年麦子的收成如何,城堡里的轶闻趣事,甚至是临近村子里某位年轻女人改嫁的事。没有什么是他们不知道的。他们大谈别人的事,但是从来没有谈论自身,这是这一类人的特点之一。不过,没人关心游歌者们从哪里来,只要能给市民们带来消遣的话题,他们就心满意足了。
“喂,”游歌者不耐烦说,“没事的话,我就走了。”
皮诺忽然起身,一把抓住游歌者的手臂。
“等等,我的朋友,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再说了,你那么着急是要去哪里?”
说罢,皮诺打开他紧握的手,在手心一遍遍拼写自己的姓名。
“喏,这是我的名字。”
游歌者撇撇嘴:
“我不识字。”
皮诺咬咬嘴唇,细想又有道理。
“告诉我你的事吧!”
“我想想,”游歌者说,“昨天有艘大船,运了很多外国货,靠了岸……”
“不对,不对,我只想了解你的故事。”
“我的故事?”游歌者勉强笑了笑,“大家都喜欢听别人家的,多有趣,从来就没有人想听我们的故事。或者说,我们自己压根没有故事。”
德柔太太来了,送来了几片抹了酱的冷面包和小杯葡萄酒。皮诺撕开面包,分一半给游歌者,还倒了半杯葡萄酒给他。
“你叫什么,你从哪里来,你的过去是怎么样的。”
“呃呃,我叫夏利,原本在乡下给一位老爷种地,听说当兵打仗能吃饱饭,我就趁着天黑跑了出来。谁知道打仗要死好多人,我怕了,就当了逃兵。”
皮诺听得很专心。没想到夏利忽然慷慨激昂起来:
“逃兵有什么可耻的,我不认为这是一件丢人的事。我珍爱生命,害怕死掉是我的本性,我顺应着自己的本性,又有什么错?”
游歌者说到高兴处,竟然忘乎所以地唱起歌来:
“世人都说逃兵坏逃兵可耻!
我却偏说逃兵好逃兵荣耀!
‘牺牲’是假恐惧是真
‘许诺’是假吃饱是真
——打仗什么的滚一边去,
‘共同愿景’的口号也不要听
我只要面包温暖肠胃
哈——
这就是属于夏利的歌”
小酒馆的客人被夏利的歌声感染,也跟着歌的韵律打起拍子,还有人跟着唱起来。一歌完毕,夏利的脏脸涨得红红的,加上酒精的作用,像是熟透的萝卜。
旁人嚷了起来:
“别信他,他的话总是半真半假的。”
“别坏了我的兴致。哈哈哈哈哈……”
凉风徐徐地从外面流进来,木桌旁放着的蜡烛火苗在风中摇曳,隐隐约约只能看见桌子上的喝光的酒杯,那个说话人的模样看得却不太清晰。
“可怜,我们两个都是流浪的人,没有了家。”
皮诺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