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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丽莎

作者:全麦魔法师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阳光渐渐高了,爬到了二楼的窗户,光束穿过破败的窗棂,被切割成不规则的碎片。窗户外柑橘树摇着叶子,几只雀儿躲在绿荫中歌唱。皮诺躺在床上,一手搂着美人,感觉至死也无悔了。尽管房间狭小,布置也简单,甚至连杯子都散发着潮湿的霉变气味,但这一点儿也不妨碍他把这里想象成浪漫的天堂。


    卧在床上好一会儿,他才依依不舍地穿了衣,起了床,拖着鞋子,晃晃悠悠地靠在窗边呼吸新鲜空气。美人也整理好自己的衣物,神色稍稍严肃起来,像是完成了每日的工作一样。只见她扎好了头发,走到了房间里唯一一张梳妆台前,规规矩矩坐好,左看看,右看看。他猛然想起来什么,从上衣口袋掏了一枚大银币交到了美人的手心,她点点头,也没说什么就收下了。


    皮诺站在美人的身后,用手搭在她的柔肩上,忍不住又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太美了,实在是太美了!”他不住的赞叹。


    美人一改昨日柔情的面孔,换了一张冷面具,躲开了泛滥成灾的吻。他没察觉,继续自顾自说:


    “唉,可惜啊,可惜,你就甘愿让自己的灵魂和品质败坏吗?我看你模样生来极好,只是在这里依靠美貌吃饭,也不是长久之计。我看啊,你可以选择读些书,认点字,找份抄写的工作,比你现在体面多了。再不济学门手艺,给人记个帐,做点小孩儿玩的玩具,或者卖画为生,都是很好的。”


    “呸,你们这些坏家伙,净扯些不着边际的话,”美人的眉头挤成了一团,怒目瞪着镜中皮诺的影像说,“劝一个舞女从善,多么伟大!”


    皮诺愕然了,他从未见过一个女性发这么大的脾气。他低着头,搓着手,反思自己的语气是不是太重了,或者表达方式不太恰当。此刻的他,就像个犯错的小孩,安安静静站在一边,满脸通红,两只手服服帖帖地靠在腿上,不敢直视美人的眼睛。


    “哼,漂亮话谁不会说?你们这些城里的市民,多么体面,多么正直,一出生什么都有了。而我们呢,你们当中有谁想过我们的处境?当我们在乡村挨饿的时候,你们在哪里?当我们四处乞讨,一整天都挣不到一个小铜币时,你们又在哪里?当我们被税吏逼得无路可走的时候,你们当中又有谁在乎?”


    皮诺一个劲地道歉,即使她现今的处境和他并无直接关系。


    “所以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很可怜。要不是走投无路,谁会干这等差事谋生?”


    美人的语气缓和了些。她冷笑着,坐到梳妆台前,用手沾了点脂粉,急匆匆扑在脸上。


    “我……你听我说。”


    “刚刚进城的时候,”美人打断了他的话,继续说下去,“我对这座城市充满了希望,我想去看华丽的喷泉广场和阳伞街,我还想去看城里剧场的戏剧是什么样子的。慢慢地我才知道,这也是座绝望之城。那些华丽的街道和剧目,是官太太和夫人小姐的,是屠夫和鱼贩子的,却单单不是我的。”


    “那时候我猜,可能会有很多工作的机会——只要我还有双手,我就能去做——哪知道村里人就是过街的老鼠,人人躲之不及,更别说会来雇佣一个啥也不会的女人。”


    美人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戛然而止,任凭皮诺怎么哀求,她都不做理睬。他走向前,她连忙把自己的脸藏在扇子后面。许久她才开口:


    “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不多不多,请您继续讲下去。”皮诺连连摆手。


    美人放下扇子,微微摇了摇头,她的头饰也跟着轻轻摆动,随后她拉开了抽屉,抽出了一个巴掌大的册子翻了翻。皮诺看见册子的每一栏都写了日期,今日的方框内还签了三个男性的名字。


    “这是什么?”


    “二楼的姐妹们都是人手一本啊,”美人有点不耐烦,连连摆手,“你不知道?我来告诉你:客人可以提前预定,并且指定要谁来服侍,不过,这需要付三倍的价格。懂了吗?我下午还有客人,如果没有别的事,你可以离开了。我歇一会儿……”


    美人冰着脸,毫无情感地回答着皮诺的问题,似乎这种事对她们来说,如同穿衣吃饭一样平常。他暗中佩服她。


    他卷起大衣,正想离开房间,美人却丢给他那发黄的册子。


    “我最近客人比较多,你要来的话,叫德柔太太帮你签个名字。”


    接下来的日子,皮诺再也没有返回学校,而是隔三岔五把自己的时间花在小酒馆里,喝酒,玩卡牌游戏。他还保留着上街闲逛的爱好,走得困了,就找个木桶将就着睡。他颇喜欢这种无拘无束的自由日子,他称之为“古哲学家的生活”,并一以贯之。


    深秋时节,雨水渐渐多了,加上晴朗日子的减少,天更寒了。他几乎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连给自己添件衣服的钱也没有了,至于稿纸,他更没法按时给弟弟寄过去。


    他怕冷,所以增加了喝酒的次数,日子也一天天变得更加难挨。自从休学之后,家里人几乎和他断了联系,只有母亲打听着路,变着法儿瞒着父亲给儿子点小钱,叫他找点事情做做。皮诺很感激母亲,从心底对不住她,每每想起母亲总是那样操劳,他心里难受得不得了。可是战胜欲念谈何容易?白天尚且还能忍受,等到夜幕降临,等到酒香从小酒馆里飘进鼻子里,等到整个人如痴如醉就太迟了。


    每隔几天,就去找那天那个美人寻欢作乐,他们见了次数多了,也渐渐熟悉了。他们卧在那张破床,如胶似漆地抱在一起,睡醒起来,心里还是甜丝丝的。在晨光中,美人躺在皮诺的胸前,细细端详着他的手指。那是一双修长干净的手,食指尖沾了点墨色的液体。


    “我看你……不是混社会的人。”


    美人对着皮诺苦笑。他听进去了,又喜又悲。喜的是美人看人入微,与其说他们是□□上的情人,不如说是心灵上的知己;悲的是美人与自己原本身份地位千差万别,现在却一起沦为社会所蔑视的人。


    “是大学生吧,真好,”美人低下了头,用手搓着自己的头发,“我听姐妹们说,你是个学医的学生,被人败坏了名声才走到这里的。这次你过来,我也是有求于你。有一件事情我一直藏在心里,从来不和别人说……”


    “你说。”


    “我当年进城的时候,也把母亲接了过来,我们俩一起住在边城区的小平房,又小又暗。我的母亲身体一向不好,从乡下接来的时候,受了些惊吓,染了重病躺在家里……呜——”美人呜咽起来,“父亲在我很早的时候,掉进海里淹死了。没办法,我不得不听取那些邻居们的建议——他们说这工作来钱快,又轻松。相信我吧,我真的走投无路才会……”


    “你别哭。你一哭,我的眼泪也要掉下来……”


    “所以我有个小小请求,要是你能帮我治好我母亲的病,我来生都会报答你。如果治不好了,那就陪她说说话,少一点痛苦,让她体面地走。”


    皮诺并不相信自己的医术,可是她既然把掏心话都说出来,他就得为她尽所有的力。他认为这是他的责任。美人在他的生活出现,让他似乎感觉,这个世界还不是那么可恶可恨,他开始有了想要爱的人。他正在慢慢学会爱他人。眼前这个舞女,便成了他生活的全部期望。


    美人下了床,对着镜子梳妆。在明媚的早晨,他发现美人的脖子,腰间甚至小腿,添了新伤。美人躲闪着皮诺的目光,急切地说:“你不要看,你不要问。”话没说完,眼眶又红了。


    不用问,他也知道这些伤口是怎么来的,不禁黯然神伤。低头间,脚趾碰到了什么方形的刻着字的木牌,他赶紧拾起来仔细看,正面写着大号字体:“卖身契”。大字的正下方则是她的名字:丽莎。背面则是密密麻麻的小字,诸如“无力谋生”“重新做人”等文字。


    他身体猛地一震,那块木牌几乎要拿不稳了。


    谁能想到,美丽的外貌并不能帮丽莎过上更好的生活,反而成了囚禁她的笼子,皮诺想,在这一层面来说,美人的命运要比丑人更加悲惨。他的良心忽然被唤醒,无论如何,就算自己是一个深陷泥潭、无可救药的人,也要帮她一把,给她自由,那他这一辈子就没有白过。


    他重新把丽莎抱在怀里。长久一阵沉默后,他才开口许诺:


    “等我有了稳定的工作,我就来赎你,等我。”


    “真的吗?”


    “我坚信会有这么一天。”


    该走了。他仰头喝下最后一杯酒,吻了吻丽莎的额头,跌跌撞撞下了楼梯。


    转角处光线昏暗,他一不小心就和一个高大的人撞了个满怀。他还没看清那人的模样,就被揪住衣领,身体猛地往地一摔,“啪嗒”一声,他整个人从楼梯上滚落下来。


    他狼狈地站起身子来,周围一片寂静。他定眼一看,竟然是卡列!


    怎么会是他?


    小酒馆的客人们停下了手头的动作,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


    “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你不感到羞愧吗?我都替你感到丢脸!”


    卡列咆哮着,脸涨得通红,飞溅的唾沫星子飞到他的脸上。皮诺无助地看着他,仿佛面前的人随时都要爆炸。


    “搞清楚你现在在干什么!”


    皮诺抽了抽嘴角,下意识地想拉卡列的手。卡列躲开了。


    “我鄙视你,你是我们当中的蛀虫。”


    卡列头也不回地跃出小酒馆,留下皮诺一个人摔在地上叫唤。半醉的客人们都朝向他,乐乐呵呵的脸涨得红扑扑的,为难得的戏剧干杯喝彩。


    没过多久,小酒馆里恢复了往日的快活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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