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兵荒马乱,春风楼不过歇业几天,再次热闹起来。
这天晚上,程大力正在上茶,突然涌进几位客人。抬眼一扫,他们身着便服,似有杀伐之气。
她一溜烟想跑,却被一人提刀勾住了腰带。“程大力,整天毛手毛脚,又哪里得罪了客人?”雪琴扭着腰肢,从楼梯往下走,“还不滚去泡茶!”
那人的手一松,程大力忙不迭地跑了。
“去,把楼里的姑娘都叫过来!”男子拿刀指着雪琴。雪琴脸上赔笑,一扬声喊:“姑娘们,接客啦!”
莺莺燕燕,从各个房间里奔跑而出。
“大爷,再喝一个嘛……”香君玉指纤纤,挟了酒杯倾身递过。男子大笑,就着她的手一饮而尽,“痛快,真他娘的痛快!”
“老子这段日子憋屈够了!”另一男子接道,“我们跟在老大后面奔忙,转眼,羽林军却直接给了老三!”“啪”的一声,酒杯砸碎,惹得怀里的美人连声尖叫。
“你得想开点儿,”先前的男子搂着香君,在她脸上掐了一把,又道,“老五和老六,不是什么都没捞着吗?再说了,没了羽林军,不还有京郊守卫营吗?”
突然,一人把酒杯重重拍在桌上,冷声说道:“妄谈政事,杀无赦。”眼风一扫,无端令人生寒。
几人住口不言,美人纷纷劝酒。莺歌燕舞调笑声中,酩酊大醉,香梦沉酣。
越明年,新皇登基,钦定国号为大景,是为建兴元年。
程大力褪下厚袄,换上单衣,正与新来的客人谈笑。
“你说奇怪不奇怪,右相夫人病的蹊跷。”客人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压低声音,“噩梦缠身,命不久矣。”
程大力眼珠一转:“怎么,没请大夫?”
“你这说的什么话?”客人一个眼风扫过来,“太医都请了,束手无策。右相放下话来,谁能医好夫人的病,便收为义女。”
程大力自小饱读医书,歧黄之术颇为了得,听了这话却觉不对:“收为义女?言下之意,只能请女大夫?”
客人折扇轻摇:“非也非也,不知不知。”
程大力丢下客人,扬长而去。匆匆半年,日子过得谨小慎微。当初搜捕的官兵,换了一茬又一茬。目标从未变过——十几岁的女孩子。
刘妈妈扮作哑仆,程嘉月扮作程大力,才能一次一次侥幸逃过。但她程嘉月生来桀骜,再不想过这样的日子!
忙完手上的活,程嘉月来到雪琴的住处。
“妈妈今天没打牌吗?”她走进门,站在雪琴面前,与她说话。雪琴抚着指甲上鲜红的寇丹,抬眼看她,却不开口。
“我今天来,是想跟妈妈说,我可能要走了。”程嘉月接着道。雪琴一笑,“走是好事,我早巴不得你走呢。”
程嘉月跪倒在地,向她叩头。雪琴起身一揖,说道:“今日受你半礼,你我恩义一笔勾销。”她却不许,起身扶着雪琴坐好,重新叩下头去。
“妈妈救命之恩,程嘉月没齿难忘,当受此礼。”三叩之后,她从地上起身,“以后还要仰仗妈妈。”
雪琴一把拉过,仔细打量:“妈妈我阅人无数,你是有大造化的,不该折在这里。”程嘉月一笑,反握住她的手:“借妈妈吉言。”
“滚吧,”雪琴把手松开,背过身去,“以后千万不要回来。”程嘉月抬脚走出房门,怅然若失。
她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与刘妈妈说好,傍晚在街口汇合。然后出门,雇了一辆马车。“老伯,到右相府。”
“好嘞。”老伯大声答应,轻快地甩着马鞭。
程嘉月拉上车帘,脱掉夹棉的男装外衣,里面是女装单衣。方才上车的时候,老伯看她如同看着傻子。
这也难怪——大热的天穿棉,不是傻子又是什么?但是程嘉月没有办法。
男装单衣轻薄,里面套不了衣服。她害怕被人认出,也害怕连累雪琴。因此,又不能直接穿着女装从春风楼出来。
只能如此。
程嘉月坐在榻上,取出铜镜和各色脂粉,开始对镜上妆。这是自小便有的手艺,也是从那一堆医书中学来的。
打记事起,刘妈妈便嘱咐她,不以真面目示人。经她上妆,向来膈应人的居多。许多年练下来,易容之术也算炉火纯青。
“公子,到了!”老伯说了一声,喝令马儿停下。此时距离右相府,不过五十丈。
程嘉月打起帘子,跳下马车。等她站在马车旁边,老伯看着脸有菜色的陌生人,惊愕不已:“你你你……不是公子,是位小姐!”
程嘉月玩心顿起,摇了摇头,压着嗓子说道:“不是,我就喜欢穿女装!”
娘炮的声音把老伯吓了一跳,程嘉月早已走出几步。一边前行,一边同老伯挥手,“行李还在车上,等下坐你的车回去!”
老伯答应一声,目送她上前去。
程嘉月走近的时候,右相秦府门口,围了一圈的人。
“请让一让……”她提高声音,抬起头来。周围的人听见这声,自发让开一条道。程嘉月刚走几步,议论的声音此起彼伏。
“右相义女这么好当的吗?”
“是啊是啊,什么阿猫阿狗都来了。”
“是啊是啊,你看这人长的好丑!对着这样一张脸,病都要重三分!”
程嘉月充耳不闻,走到前面。“我是来给右相夫人治病的!”管家与她打了照面,堆起笑容:“请,里边请!”
“哎,管家你可不能放她进去啊,这一看就是招摇撞骗的!”
“是啊,你看她的箱子,准是临时买来的!”
程嘉月闻言回头,对着刚才说话的人,比了个大拇指。猜的没错——这箱子,还真就是临时买来的。
但是,有什么问题吗?
众人见她抬手,愣了愣神。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见程嘉月的背影。
“喂,她刚才是不是,鄙视我们了!”一人愤愤不平。
“是啊,她对我们做了一个向下的手势!”众人立即连声附和。
她看着管家脸上笑起褶子,不由疑惑。立即有嬷嬷上前,引着程嘉月朝里去。经过影壁,进垂花门。却见有人迎面走来,听得轻言细语的声音。
“李太医慢走……”
“王大夫慢走……”
程嘉月回过神来,敢情秦府外面围着的人,都是各家大夫的家仆或者徒弟。这就不难理解——不仅彼此看不顺眼,而且对她敌意深重。
嬷嬷引着她,朝中间的方向去。路上许多家丁,佩着武器,全神戒备。“到了。”正房外面,与程嘉月说道。她微微颔首,嬷嬷立即退下。有小丫头从房里出来,引着她朝里去。
程嘉月走近几步,先见端坐在椅子上的一个男子。“请。”男子起身。程嘉月放下药箱,行礼:“见过右相!”
夫人正房,除了男主人还能有谁?
右相秦双斌五十上下,身材挺拔,不怒自威。此时摆出和蔼面容,立即还礼。“有劳。贱内的情况,想必神医已经听说了吧!”
程嘉月点点头:“神医万不敢当,先请为夫人诊脉。”
秦双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人朝内室去。进门,浓郁的药香迎面扑来。程嘉月吸了吸鼻子,绕过屏风。却见帐幔低垂,几个丫头侍立在侧。
“这是新来的大夫。”丫头听了秦双斌这话,稍稍拉开帐幔下沿,露出一只玉臂。程嘉月想要一窥夫人容貌,帐幔却悄无声息的合上了。
取出脉枕,程嘉月单膝跪在床榻边。丫头在夫人腕上覆了一块帕子,她伸出手去,开始为夫人诊脉。
程嘉月脸色微有起伏,良久收回了手,云淡风轻。
“能否请夫人露露金面?”程嘉月抬头仰视秦双斌。他却摇了摇头,接道:“神医有所不知。贱内病容,自惭形秽,是以从不见人。”
程嘉月闻言点头,便不再说。
“神医,外面有请。”她收拾药箱,两人走出内室。他们身后,小丫头取下帕子,依旧从帐幔下沿,把夫人的玉臂塞进被子里。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程嘉月几次回头,隔着屏风,什么都没看见。
见她出来,立即有小丫头,端着铜盆拿着帕子上前,请她净手。程嘉月有些不习惯,但依旧入乡随俗。
这是待大夫的礼仪。
外间的桌子上,早早备下四色点心,沏了好茶。秦双斌请她上座,程嘉月也不客气,端起茶杯浅酌一口。
“夫人没什么大碍。”良久,程嘉月玉指把着茶杯,与他说道。对面的秦双斌眉头紧皱,从椅子上起身:“敢问神医,既是没有大碍,为何贱内一直噩梦缠身,日渐消瘦?”
程嘉月思索半晌,答道:“许是忧思过度,等我开些药来。”说罢从药箱里拿出纸笔,斟酌写下方子。
秦双斌的视线,一直落在程嘉月笔尖,静默不语。
“右相请看。”她浅笑着,起身把方子递过去。
“神医莫不是诓我?”秦双斌看着纸上龙飞凤舞的“合欢花”三字,满脸的不可置信。抬起头来,与她对视。
程嘉月却胸有成竹:“合欢花最具安神之效。夫人连用三日,必当大好。”说罢坐下,挑了一块好看的茶点,送到唇边轻轻咬了一口。
秦双斌的表情微有错愕,缓缓坐在椅子上:“如此,谢过神医。”
程嘉月咽着茶点,闻言摆了摆手,“无事,举手之劳。”
“怎么能是举手之劳呢?”似乎,激动之下,秦双斌再次起身,“如若三日之后,贱内痊愈。秦某必定信守承诺,收神医为义女。”
程嘉月疑惑更甚,连忙推拒:“岂敢岂敢。”她原想着,医好夫人的病,在右相府找一条出路。
但出路却不是这条。
“就这么说定了。”秦双斌放下方子,“敢问神医芳名?”
程嘉月放下茶点,随口答道:“鄙姓程,名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