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旨换嫁》 第1章 第 1 章 骤雨初歇,春日向暖。 程嘉月睁开惺忪的睡眼,缓缓从床榻上起身。风过,宛如荼蘼花事了。 她自小长在庄子上,一十三载,不记得来处,亦没有归途。此时端坐在铜镜前,洗漱梳妆。小月庄上,除了程嘉月一个所谓的“主子”,余下男女仆从六人,均已是天命之年,有聋有哑。 “小姐,你起了吗?”刘妈妈端着早饭,在外说话。程嘉月收起思绪,放下牛角梳,起身开门。 刘妈妈一如平常,进门把托盘放在桌子上。“小姐你慢些吃,吃完老奴来收拾。”从程嘉月记事起,这句话已重复了几千遍。“刘妈妈,我昨天夜里做噩梦,梦见我娘了。” 程嘉月仰着头,漆黑的眸子,落在刘妈妈沟壑遍布的脸上。 刘妈妈的脸色有些恍惚。不过一瞬,堆起笑容:“小姐你说什么?老奴听不清楚。”然后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程嘉月轻笑一声:“没什么。”刘妈妈点点头,转身出门。托盘里,两个花卷,一个煮鸡蛋,一杯米茶。拉开椅子,程嘉月坐在桌子边,开始享用早饭。 她从窗子望出去,见刘妈妈离开。鸟雀幽鸣,桃花零落,踩着满地红泥,直至不见。关于她的身世,刘妈妈是否知道些什么? 暑寒荣枯,夏去冬来。 大悦,昭和三十二年。唯一的异姓王——平南王萧延煦,起兵造反,帝都丽阳城破。 “快跑……救命啊……”哀怨的惶恐的声音,语调拖长,从小月庄外面传来。几个老仆已经飞快的收拾细软。 “小姐,跟老奴走吧!”刘妈妈拉着她的手,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点坚毅之色。程嘉月未及细想,两人便要夺门而出。 突然,兵器相交的声音堵在门口。“庄子上有没有十几岁的女孩子?”一把男声,程嘉月听着,来人约莫四十岁。接着,王伯的声音响起:“没……没有……”许是男子听出,王伯话里的犹豫。程嘉月未及反应,“噗噗……”兵器入体的声音直冲耳膜,浓重的血腥味透过门缝,喷薄而出。 程嘉月不由的打了个寒噤,反握住刘妈妈的手,压低声音:“快,躲到烟囱里去。”院门从里栓着,程嘉月捡起一颗石子,用力向西厢房的方向掷去。 伴着石头落地的声响,程嘉月拉着刘妈妈,飞快跑向相反方向的厨房。 “头儿,里面有动静!”年轻男子的声音。下一秒,院门被人从外破开。她与刘妈妈躲在逼仄漆黑的烟囱里,程嘉月的手,紧紧捂着刘妈妈的嘴。暗自祈祷:她可千万不要发出声音。 刘妈妈簌簌发抖,程嘉月强自镇定。 “奇怪,怎么没人?”另一个年轻男子。“难道这庄子有地道?”听得这句,领头男子一声令下,十数人立即散开,分头寻找。 长刀刺入棉被的声音喑哑,刺入柴垛的声音却明快。 程嘉月全身僵硬。不知过了多久,众人退出,小月庄陷入死一般的静谧。她松开手,刘妈妈稍稍放松。 “此地不宜久留。”程嘉月担心他们去而复返,拉着刘妈妈,两人从烟囱里爬出来。一身狼狈,从头到脚全是黑色的烟灰。 程嘉月在一堆旧衣里翻找,拿出一套小厮的衣服。这是那年,王伯的儿子留下的。她三两下弄乱头发,一边换了男子装束,重新上妆,一边飞快踢掉绣花鞋。 “刘妈妈,接下来我们逃命。”程嘉月在男鞋里塞上棉花,穿好,“若遇见人,你便装作哑巴。”说着,指了指嘴巴。 刘妈妈慌乱点头。按照程嘉月的吩咐,把沾了烟灰的衣服换下——若是被人看出他们躲过烟囱,那就太可疑了。 程嘉月害怕刘妈妈坏事。但此人在危急关头,并没有丢下她逃跑。她此时便也狠不下心,把刘妈妈丢弃。 “走吧。”她和刘妈妈一起,走出门去,程嘉月毫不犹豫,擦亮了火折子。刘妈妈心下一惊:“小姐,你的医书……”程嘉月一笑:“无事,都在心里。”火折子点燃了草垛,熊熊燃烧的大火里,小月庄化为灰烬。 大街之上,是混乱以后的安静。一排排的官兵身着统一服色,来回巡视。程嘉月正准备找个僻静地方,突然手臂一沉。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带着她避在暗处。程嘉月拉着刘妈妈,差点一个踉跄。三人刚刚躲好,一队官兵匆匆行过。 程嘉月心有余悸,还未说话。少年眸光澄澈,清波流转:“官兵到处抓十几岁的女孩子,快跟我来。” 心念电转,程嘉月面露疑惑。 “你没喉结。”少年似乎知她心中所想,立即接道。程嘉月一愣,下意识的抬手,抚过颈子。 她自认为,若有需要,男声都能学得八分像。岂料失误失误,却没有立领的衣服遮掩。 “你要带我们去哪儿?”程嘉月见他识破,便不装了。少年不答,带着她们左蹿右跳,走街串巷,似乎对丽阳城颇为熟悉。 但她确定,这并不是出城的路。 “到了。”走了三刻钟,几人沿着僻静小路,来到一处后院,刘妈妈上了岁数,有些气喘。程嘉月定睛一看,门帘子上,赫然竟是“春风楼”三字。 “你带我们来青楼?”程嘉月心头火起,一把朝他衣领抓去。 少年错身避开:“青楼不假,但却是最安全的,不是吗?”程嘉月还没接话,耳聋目盲的刘妈妈立即开嗓:“青楼?不行不行。老奴不打紧,可这让小姐以后,怎么找婆家?” 都这个节骨眼儿了,她老人家却在关心程嘉月的婚事。一时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我要走了,有缘再会。”少年说完,扔下主仆二人,翻墙而出。程嘉月愣了一会儿,突然前面传来调笑的声音。 少年说的没错。程嘉月想起句话: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国破了,但青楼却长盛不衰。 程嘉月左右徘徊,随便从晌衣绳上扯了一条围巾戴上。“小姐,你真要呆在这里吗?”刘妈妈看着她的举动,有些疑惑。 她点点头。“可是……”刘妈妈说了半句,程嘉月立即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活下去。” “老板,需要小厮吗?”不过片刻,她打起精神到了前堂,压着嗓子问。 老鸨雪琴年过四十,狐狸脸水桶腰,风韵犹存。闻言,从牌桌上偏过头来,把她上下打量一番。而后翘着兰花指,笑问:“哟,哪里来的小郎君?可都会些什么?” 一语未罢,牌桌上的一个男子踢了椅子起身,满脸横肉。几步到了程嘉月面前,“我瞧小郎君风姿不凡,跟了大爷我如何?”爪子刚刚伸出去,却听“啪”的一声,雪琴在他手上重力一拍:“滚,在老娘面前耍什么流氓!” 男子悻悻收手,牌桌上的另外几人都紧紧盯着这边。 程嘉月低头答道:“我会的可多啦,会给姑娘们买花,会写字算账,对了,我还会看病!”她的眸子里有一点光彩,无端勾人沉溺进去。 “你呢,你会什么?”雪琴把头一偏,看着程嘉月后面的刘妈妈。刘妈妈闻言,先用手指着自己的嗓子,而后发出一连串“啊啊”的声音。 “哟,原来是个哑巴。”雪琴收回视线,却听程嘉月道:“嗓子自小哑了。但她勤劳踏实,从不偷懒。洗衣做饭,担水劈柴,什么都能干。” “老板给口吃的就行。”她诚恳地补了一句。 雪琴点了点头,手中的牌一把扔下:“罢了,今天运气不好,不玩儿了。”牌桌上的另外几人纷纷抗议,却听雪琴吩咐:“小六,先带他们下去。后院有间空房,暂且住着。” 两人正待跟着小六离开,突然,前面传来呯呯的敲门声。“死鬼,敲什么敲?”为了躲避战乱,春风楼今天关门歇业。雪琴大叫一声,扭着腰肢出去开门。 大门打开,一把长刀蓦地抵上雪琴心口。“喂喂喂,官爷,有话好说!”雪琴一边后退,一边举起双手。 领头的男子一笑,手上动作未停:“这几天,楼里有没有新来的姑娘?十二三岁的。”雪琴摇了摇头,“冤枉啊官爷!官爷这是多久没来?竟然不知这里的情况。春风楼小本生意,前几年勉强维持。现如今我穷的都要卖裤子了,哪里有钱买姑娘?” 男子放下长刀,对着身后挥了挥手。几十人一拥而上,瞬间分散开始搜查。雪琴含着笑意,眼风扫过程嘉月几人。“小六,去叫姑娘们出来伺候。大侄儿,快去烧水给官爷泡茶。” 程嘉月立即明了,她的女儿之身,从一开始,便没瞒过阅人无数的雪琴。于是跟着小六,不疾不徐地朝后院去。 “站住!”男子大喝一声,程嘉月唬了一跳,“转过身来。”三人转身,男子视线落在程嘉月身上。却见她面色灰黄,衣服破烂。于是抬手,示意几人离开。 脸上用作伪装的粉涂了几斤,程嘉月的惊惧之色透不出来。此时暗中松了口气,小心把围巾拉高。 脚步声起,兵器碰撞。春风楼里传来姑娘惊呼的声音。 “没有。” “这边也没有。” “后院也没有。” 没过多久,分散的人再次聚在一起,向领头的人汇报情况。男子点了点头,眼神阴骘。“若是见着,记得到衙门上报。”他用刀鞘拍了拍雪琴的脸,“否则,别怪我没提醒你。”雪琴连连点头,惊出一身冷汗。 “官爷,我多余问一句。这十二三岁的姑娘,可是犯了什么罪?” 男子冷笑一声,“宫里的事,少打听!”一言未罢,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雪琴呆若木鸡,男子招呼手下退走,去往下一处搜查的地方。 程嘉月提着烧开的水,到了前堂。刚才的人已经走的干干净净。雪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突然问道:“你是怎么到的后院?” 她抬手擦了擦脸上的黑灰,“有位小公子带我来的。” “我就说嘛。这除了他,谁还知道后院的路。”雪琴盯着她的围巾,接道,“刚才你也见了,这里并非久留之地。有合适的去处,你便走吧。” 程嘉月俯下身/去,对着雪琴一揖:“多谢妈妈。” 第2章 第 2 章 外面兵荒马乱,春风楼不过歇业几天,再次热闹起来。 这天晚上,程大力正在上茶,突然涌进几位客人。抬眼一扫,他们身着便服,似有杀伐之气。 她一溜烟想跑,却被一人提刀勾住了腰带。“程大力,整天毛手毛脚,又哪里得罪了客人?”雪琴扭着腰肢,从楼梯往下走,“还不滚去泡茶!” 那人的手一松,程大力忙不迭地跑了。 “去,把楼里的姑娘都叫过来!”男子拿刀指着雪琴。雪琴脸上赔笑,一扬声喊:“姑娘们,接客啦!” 莺莺燕燕,从各个房间里奔跑而出。 “大爷,再喝一个嘛……”香君玉指纤纤,挟了酒杯倾身递过。男子大笑,就着她的手一饮而尽,“痛快,真他娘的痛快!” “老子这段日子憋屈够了!”另一男子接道,“我们跟在老大后面奔忙,转眼,羽林军却直接给了老三!”“啪”的一声,酒杯砸碎,惹得怀里的美人连声尖叫。 “你得想开点儿,”先前的男子搂着香君,在她脸上掐了一把,又道,“老五和老六,不是什么都没捞着吗?再说了,没了羽林军,不还有京郊守卫营吗?” 突然,一人把酒杯重重拍在桌上,冷声说道:“妄谈政事,杀无赦。”眼风一扫,无端令人生寒。 几人住口不言,美人纷纷劝酒。莺歌燕舞调笑声中,酩酊大醉,香梦沉酣。 越明年,新皇登基,钦定国号为大景,是为建兴元年。 程大力褪下厚袄,换上单衣,正与新来的客人谈笑。 “你说奇怪不奇怪,右相夫人病的蹊跷。”客人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压低声音,“噩梦缠身,命不久矣。” 程大力眼珠一转:“怎么,没请大夫?” “你这说的什么话?”客人一个眼风扫过来,“太医都请了,束手无策。右相放下话来,谁能医好夫人的病,便收为义女。” 程大力自小饱读医书,歧黄之术颇为了得,听了这话却觉不对:“收为义女?言下之意,只能请女大夫?” 客人折扇轻摇:“非也非也,不知不知。” 程大力丢下客人,扬长而去。匆匆半年,日子过得谨小慎微。当初搜捕的官兵,换了一茬又一茬。目标从未变过——十几岁的女孩子。 刘妈妈扮作哑仆,程嘉月扮作程大力,才能一次一次侥幸逃过。但她程嘉月生来桀骜,再不想过这样的日子! 忙完手上的活,程嘉月来到雪琴的住处。 “妈妈今天没打牌吗?”她走进门,站在雪琴面前,与她说话。雪琴抚着指甲上鲜红的寇丹,抬眼看她,却不开口。 “我今天来,是想跟妈妈说,我可能要走了。”程嘉月接着道。雪琴一笑,“走是好事,我早巴不得你走呢。” 程嘉月跪倒在地,向她叩头。雪琴起身一揖,说道:“今日受你半礼,你我恩义一笔勾销。”她却不许,起身扶着雪琴坐好,重新叩下头去。 “妈妈救命之恩,程嘉月没齿难忘,当受此礼。”三叩之后,她从地上起身,“以后还要仰仗妈妈。” 雪琴一把拉过,仔细打量:“妈妈我阅人无数,你是有大造化的,不该折在这里。”程嘉月一笑,反握住她的手:“借妈妈吉言。” “滚吧,”雪琴把手松开,背过身去,“以后千万不要回来。”程嘉月抬脚走出房门,怅然若失。 她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与刘妈妈说好,傍晚在街口汇合。然后出门,雇了一辆马车。“老伯,到右相府。” “好嘞。”老伯大声答应,轻快地甩着马鞭。 程嘉月拉上车帘,脱掉夹棉的男装外衣,里面是女装单衣。方才上车的时候,老伯看她如同看着傻子。 这也难怪——大热的天穿棉,不是傻子又是什么?但是程嘉月没有办法。 男装单衣轻薄,里面套不了衣服。她害怕被人认出,也害怕连累雪琴。因此,又不能直接穿着女装从春风楼出来。 只能如此。 程嘉月坐在榻上,取出铜镜和各色脂粉,开始对镜上妆。这是自小便有的手艺,也是从那一堆医书中学来的。 打记事起,刘妈妈便嘱咐她,不以真面目示人。经她上妆,向来膈应人的居多。许多年练下来,易容之术也算炉火纯青。 “公子,到了!”老伯说了一声,喝令马儿停下。此时距离右相府,不过五十丈。 程嘉月打起帘子,跳下马车。等她站在马车旁边,老伯看着脸有菜色的陌生人,惊愕不已:“你你你……不是公子,是位小姐!” 程嘉月玩心顿起,摇了摇头,压着嗓子说道:“不是,我就喜欢穿女装!” 娘炮的声音把老伯吓了一跳,程嘉月早已走出几步。一边前行,一边同老伯挥手,“行李还在车上,等下坐你的车回去!” 老伯答应一声,目送她上前去。 程嘉月走近的时候,右相秦府门口,围了一圈的人。 “请让一让……”她提高声音,抬起头来。周围的人听见这声,自发让开一条道。程嘉月刚走几步,议论的声音此起彼伏。 “右相义女这么好当的吗?” “是啊是啊,什么阿猫阿狗都来了。” “是啊是啊,你看这人长的好丑!对着这样一张脸,病都要重三分!” 程嘉月充耳不闻,走到前面。“我是来给右相夫人治病的!”管家与她打了照面,堆起笑容:“请,里边请!” “哎,管家你可不能放她进去啊,这一看就是招摇撞骗的!” “是啊,你看她的箱子,准是临时买来的!” 程嘉月闻言回头,对着刚才说话的人,比了个大拇指。猜的没错——这箱子,还真就是临时买来的。 但是,有什么问题吗? 众人见她抬手,愣了愣神。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见程嘉月的背影。 “喂,她刚才是不是,鄙视我们了!”一人愤愤不平。 “是啊,她对我们做了一个向下的手势!”众人立即连声附和。 她看着管家脸上笑起褶子,不由疑惑。立即有嬷嬷上前,引着程嘉月朝里去。经过影壁,进垂花门。却见有人迎面走来,听得轻言细语的声音。 “李太医慢走……” “王大夫慢走……” 程嘉月回过神来,敢情秦府外面围着的人,都是各家大夫的家仆或者徒弟。这就不难理解——不仅彼此看不顺眼,而且对她敌意深重。 嬷嬷引着她,朝中间的方向去。路上许多家丁,佩着武器,全神戒备。“到了。”正房外面,与程嘉月说道。她微微颔首,嬷嬷立即退下。有小丫头从房里出来,引着她朝里去。 程嘉月走近几步,先见端坐在椅子上的一个男子。“请。”男子起身。程嘉月放下药箱,行礼:“见过右相!” 夫人正房,除了男主人还能有谁? 右相秦双斌五十上下,身材挺拔,不怒自威。此时摆出和蔼面容,立即还礼。“有劳。贱内的情况,想必神医已经听说了吧!” 程嘉月点点头:“神医万不敢当,先请为夫人诊脉。” 秦双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人朝内室去。进门,浓郁的药香迎面扑来。程嘉月吸了吸鼻子,绕过屏风。却见帐幔低垂,几个丫头侍立在侧。 “这是新来的大夫。”丫头听了秦双斌这话,稍稍拉开帐幔下沿,露出一只玉臂。程嘉月想要一窥夫人容貌,帐幔却悄无声息的合上了。 取出脉枕,程嘉月单膝跪在床榻边。丫头在夫人腕上覆了一块帕子,她伸出手去,开始为夫人诊脉。 程嘉月脸色微有起伏,良久收回了手,云淡风轻。 “能否请夫人露露金面?”程嘉月抬头仰视秦双斌。他却摇了摇头,接道:“神医有所不知。贱内病容,自惭形秽,是以从不见人。” 程嘉月闻言点头,便不再说。 “神医,外面有请。”她收拾药箱,两人走出内室。他们身后,小丫头取下帕子,依旧从帐幔下沿,把夫人的玉臂塞进被子里。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程嘉月几次回头,隔着屏风,什么都没看见。 见她出来,立即有小丫头,端着铜盆拿着帕子上前,请她净手。程嘉月有些不习惯,但依旧入乡随俗。 这是待大夫的礼仪。 外间的桌子上,早早备下四色点心,沏了好茶。秦双斌请她上座,程嘉月也不客气,端起茶杯浅酌一口。 “夫人没什么大碍。”良久,程嘉月玉指把着茶杯,与他说道。对面的秦双斌眉头紧皱,从椅子上起身:“敢问神医,既是没有大碍,为何贱内一直噩梦缠身,日渐消瘦?” 程嘉月思索半晌,答道:“许是忧思过度,等我开些药来。”说罢从药箱里拿出纸笔,斟酌写下方子。 秦双斌的视线,一直落在程嘉月笔尖,静默不语。 “右相请看。”她浅笑着,起身把方子递过去。 “神医莫不是诓我?”秦双斌看着纸上龙飞凤舞的“合欢花”三字,满脸的不可置信。抬起头来,与她对视。 程嘉月却胸有成竹:“合欢花最具安神之效。夫人连用三日,必当大好。”说罢坐下,挑了一块好看的茶点,送到唇边轻轻咬了一口。 秦双斌的表情微有错愕,缓缓坐在椅子上:“如此,谢过神医。” 程嘉月咽着茶点,闻言摆了摆手,“无事,举手之劳。” “怎么能是举手之劳呢?”似乎,激动之下,秦双斌再次起身,“如若三日之后,贱内痊愈。秦某必定信守承诺,收神医为义女。” 程嘉月疑惑更甚,连忙推拒:“岂敢岂敢。”她原想着,医好夫人的病,在右相府找一条出路。 但出路却不是这条。 “就这么说定了。”秦双斌放下方子,“敢问神医芳名?” 程嘉月放下茶点,随口答道:“鄙姓程,名嘉月。” 第3章 第 3 章 “李嬷嬷!”秦双斌说了一声,“拿了方子,安排人抓药去吧。”李嬷嬷上前,取了药方行礼告退。 “厨房正在做饭,”他把声音放轻,“嘉月姑娘留下,吃顿便饭再走。” 程嘉月连连推辞:“不用,真的不用。”秦双斌再劝:“嘉月姑娘如此推拒,莫不是嫌弃秦府?” “岂敢岂敢。”程嘉月起身,与他解释,“其实是因为,我的车夫还在外面等着。”秦双斌闻言一笑,招了招手。立即有伶俐的丫头上前,他道:“去同王管家说,把嘉月姑娘的车夫请进来。” 丫头闻言离去,秦双斌看着她,程嘉月只能留下。 “我在这里,嘉月姑娘多有拘束。”他喝了口茶,说道,“不如去院子里,我让小女作陪,如何?” 此言正中下怀。两人到了院子里,正房的门再次关上。家丁来回巡守,气氛沉郁。秦双斌借故离开,程嘉月坐在凉亭下的桌子边,百无聊赖。 未几,三名窈窕女子带着侍女前来,一一与程嘉月行礼。 她平生最恨这些繁文缛节,此刻,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应付。秦双斌实在是坑人不浅!酒菜上齐,颇为丰盛,几人请程嘉月上座。 “母亲的病如何?”最先开口的,是秦府嫡女,二小姐秦玉若。她起身,左手拢着右边衣袖,为程嘉月斟酒,“家里酿的,并不醉人。” 程嘉月点头,接过酒杯,“夫人没有什么大碍。” 几人听得这话,又惊又喜。秦玉若瞬间红了眼眶,放下酒壶,几步来到程嘉月身边。“真的吗?自从母亲生病,我从未见过她。”眼里含着泪水,泫然欲泣。 激动之下,她拉起程嘉月的手:“这么说,我很快就能见到她了。” 程嘉月咳嗽一声,抽出手来,“真的,大家不必担心。” 秦玉若手中一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觉失态。背过身去,抬袖胡乱抹了下眼角,方才归席。 “嘉月妹妹,我也敬你!”大小姐秦玉珠满脸堆笑,端起酒杯。一句未完,却被秦玉若打断,“方姨娘没教过你规矩吗?让你坐在这里,已是十分抬举。主子说话,哪有下人插嘴的份?” 秦玉珠闻言,脸上红白交替。三小姐秦玉薇攥着帕子,把头埋在桌子底下。 程嘉月浅笑着,为自己斟了酒,举杯:“嘉月在此,恭祝三位小姐,觅得良人,不负此生!” 尴尬的气氛散去一些。几人举杯,正说话间,一个嬷嬷走进院子。”嘉月姑娘,这是老爷给的诊金。”众人齐齐侧目,却见嬷嬷把托盘放在桌子上,打开覆着的红布。 鸿运钱庄,一百两的银票。 “还请嬷嬷代为转达,”程嘉月起身,行下礼去,“嘉月才疏学浅,无功不敢受禄。”话未说完,秦玉若几步上前。一把拿了银票,塞进程嘉月手中,“你为母亲治病,这是你应得的。不必推辞。” 嬷嬷还礼,也道:“二小姐果然聪慧,老爷正是如此说的。” 程嘉月推却不了,只能收下。 席散,秦双斌差人送她出府。刚才围着的人,此时已经全都走了,余下的只有家丁。车夫依旧等候在此。 “老伯,你吃饭了吗?”程嘉月问,此时不再玩笑,声音已经恢复正常。 “他们说了,小姐请我进去吃饭,我总不能不识抬举。”老伯看她走近,打起帘子,“嘿嘿,酒足饭饱。” 第六日早,程嘉月在住处,突然听得外面人声喧哗。之前栖身青楼,好说不好听。这是她新租赁的一处房子,与刘妈妈同住。 “妈妈去迎一下,”她正上妆,“该是秦府的人。” 马车行到秦府附近,程嘉月挑起侧面帘子,却见一行人从秦府出来。 “夫人的病这就好了?”一人说道,“只是不知,谁医好的。” “是啊,秦相夸下海口,谁能医好夫人的病,便即收为义女。我为男儿之身,义子却是做得。” 另一人反唇相讥:“凭你?本草都没记全,还妄想攀高枝?” “你说什么呢?”另一把低沉的声音,“你们丽阳姚家医死了人,一尸两命,怎么不说?” 声音渐行渐远,程嘉月放下帘子,听管家说秦府到了,却见秦双斌亲自来接。刘妈妈扶她下车,他道:“一路辛苦,秦某略备薄酌,为你接风。” “嘉月姑娘安心住下,只等秦某准备妥当,便即收为义女,请进族谱。”秦双斌的话犹在耳畔,宴席散去,有嬷嬷来引路,把程嘉月与刘妈妈领到住处。 这是一个多进的院子,中,东,西三路,均为三进。她们暂住的揽月阁,为西边的正房。 而西边左右两边厢房,则住着秦府的几位小姐。 “既是到了这里,便不用装哑巴了。”秦府的下人全部离去,程嘉月稍稍卸下防备,与刘妈妈说话。 刘妈妈点头,又摇头:“小姐,我怎么觉着不对?” 程嘉月一笑:“连你也觉着不对了?”几日之前,她在春风楼的时候,曾经非常渴望走上秦府的路。 此时路在眼前,无比坦荡,却也无端令人生疑。 奔忙半天,程嘉月早就累了。倒在干净的床榻上,闭目养神。 “嘉月妹妹!”秦玉若的声音到了院子里,她躲不过,只能示意刘妈妈去迎。秦玉若一路跑来,香汗淋漓,丫头拿着帕子追在后面。 “嘉月妹妹,早听说你来了,”秦玉若进门,程嘉月端坐榻上,“偏偏父亲设宴,不许我去,这会儿才赶着见你。”两人相互行礼,她问:“姐姐可是有急事?” “让她进来吧,仵在外面像什么样子。”丫头此时方才追到,等在门口。秦玉若听了这话,便向丫头招手。她走进门,绞着帕子站在身后。 程嘉月侧身,示意秦玉若坐在榻上。她的话语急急传来:“请求妹妹跟父亲说,让我见母亲一面吧。” “你这几日,都没见她?”程嘉月试探着问。 秦玉若点点头,“自从母亲生病,我已经半年没见她了。”程嘉月正自思索,丫头却道:“我们小姐日思夜想,想见夫人一面。但是老爷总是不允。” “你这怕是,求错了人。”程嘉月从刘妈妈手中接过茶杯,递给秦玉若,“方才席上,我曾求见夫人一面。老爷却说,夫人大病初愈,不宜见客。” “姐姐冰雪聪明,我自是客,你自是主。却哪有向外人求的道理?” 秦玉若捧着茶杯,低下头去。良久方道:“可是……可是妹妹是大夫呀!” “老爷说了,夫人大好。”程嘉月抬眼看她,“我这大夫的身份,也便算是圆满。”几人正说着话,院子里又有人走进。 刘妈妈迎了出去,却是李嬷嬷领着人来。秦玉若几步抢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她的腿,跪坐在地:“李嬷嬷,母亲可好?” 李嬷嬷一愣,方才的话说不出口。秦玉若如同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仰起脸来,哀怨地看着她。“二小姐,快起来!”李嬷嬷道,“夫人安好。” 秦玉若点头,两行清泪悄然而下。丫头上前,好不容易把她拉开。李嬷嬷咳嗽一声,领着几人,向程嘉月与秦玉若行礼。 “小姐,夫人吩咐:‘既是收为义女,便与亲女无异’。”程嘉月看着一字排开的嬷嬷丫头共计七人,半晌无语。 如此相安无事,转眼已是夏末秋初。程嘉月几乎忘记,本是客居之人。这天,她脸上合着本书,正在院子里闭目养神。 初秋的暖阳落下,细风漫卷黄叶,零落飞舞。 沙沙的脚步声近,刘妈妈领着一个嬷嬷,来到院里。“嘉月姑娘,老爷请你去外书房。”程嘉月睁开眼睛,随手拣了一片树叶,当作书签。合上书本递给刘妈妈。 “稍候,容我换身衣裳。”嬷嬷应声,程嘉月走进屋子。 一刻钟后,她着淡妆袅娜而来,与嬷嬷一起朝外书房去。说是外书房,其实就是客厅。秦双斌居上座,见她进来,立即起身。 丫头奉上茶来,低垂着头退了出去。 “我儿久等。”他引着程嘉月,坐在下首,“一切妥当。今已亶明皇上,并请钦天监监正择定吉期。后日便是良辰,秦某收你为义女,大开祠堂,将你的名字请进族谱。” 程嘉月心中划过无数念头,依旧起身,跪下行礼:“秦氏嘉月,多谢父亲垂怜。” 一语未完,却被一人打断。“我不同意!”秦玉若气喘吁吁跑进来,秦双斌一见她,立马黑下脸去,“谁让她进来的?把她给我带下去!” 秦双斌说罢,却见程嘉月依旧跪着,示意起身。 几个家丁进来,秦玉若往前一站:“我是秦府嫡女,倒要看看你们,谁敢动我!”家丁的视线,在秦双斌与秦玉若身上来回转换,却无一人上前。 “你!”秦玉若抬手,指着秦双斌,“府里取了两房姨娘还不够?还要收个什么义女!” “啪”的一声,秦双斌重重地扇了她一个巴掌。 秦玉若愣住了,一时忘记了哭。家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低头侍立在旁。秦双斌疾言厉色,冲她吼道:“收嘉月为义女,是为了你的母亲,因她医好了你母亲的病。也是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堂堂右相,难道你要我出尔反尔食言而肥?” “啪”的一声,茶杯摔碎,“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家丁一溜烟跑了,秦玉若掩面而泣,很快被嬷嬷拉了出去。 “父亲息怒。”程嘉月上前,重新沏茶,“姐姐还小,还请父亲不要与她置气。” “哎……”秦双斌叹了口气,接过茶杯,“你也知道她是姐姐,如何能说还小?”轻轻抿了口茶,又道:“匆匆几月,你在这里住的可好?” 程嘉月退回座位,“多谢父亲,一切安好。”抬头,视线撞进秦双斌眸中。他却不自然的咳嗽一声,轻轻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