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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作者:嘉木图南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骤雨初歇,春日向暖。


    程嘉月睁开惺忪的睡眼,缓缓从床榻上起身。风过,宛如荼蘼花事了。


    她自小长在庄子上,一十三载,不记得来处,亦没有归途。此时端坐在铜镜前,洗漱梳妆。小月庄上,除了程嘉月一个所谓的“主子”,余下男女仆从六人,均已是天命之年,有聋有哑。


    “小姐,你起了吗?”刘妈妈端着早饭,在外说话。程嘉月收起思绪,放下牛角梳,起身开门。


    刘妈妈一如平常,进门把托盘放在桌子上。“小姐你慢些吃,吃完老奴来收拾。”从程嘉月记事起,这句话已重复了几千遍。“刘妈妈,我昨天夜里做噩梦,梦见我娘了。”


    程嘉月仰着头,漆黑的眸子,落在刘妈妈沟壑遍布的脸上。


    刘妈妈的脸色有些恍惚。不过一瞬,堆起笑容:“小姐你说什么?老奴听不清楚。”然后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程嘉月轻笑一声:“没什么。”刘妈妈点点头,转身出门。托盘里,两个花卷,一个煮鸡蛋,一杯米茶。拉开椅子,程嘉月坐在桌子边,开始享用早饭。


    她从窗子望出去,见刘妈妈离开。鸟雀幽鸣,桃花零落,踩着满地红泥,直至不见。关于她的身世,刘妈妈是否知道些什么?


    暑寒荣枯,夏去冬来。


    大悦,昭和三十二年。唯一的异姓王——平南王萧延煦,起兵造反,帝都丽阳城破。


    “快跑……救命啊……”哀怨的惶恐的声音,语调拖长,从小月庄外面传来。几个老仆已经飞快的收拾细软。


    “小姐,跟老奴走吧!”刘妈妈拉着她的手,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点坚毅之色。程嘉月未及细想,两人便要夺门而出。


    突然,兵器相交的声音堵在门口。“庄子上有没有十几岁的女孩子?”一把男声,程嘉月听着,来人约莫四十岁。接着,王伯的声音响起:“没……没有……”许是男子听出,王伯话里的犹豫。程嘉月未及反应,“噗噗……”兵器入体的声音直冲耳膜,浓重的血腥味透过门缝,喷薄而出。


    程嘉月不由的打了个寒噤,反握住刘妈妈的手,压低声音:“快,躲到烟囱里去。”院门从里栓着,程嘉月捡起一颗石子,用力向西厢房的方向掷去。


    伴着石头落地的声响,程嘉月拉着刘妈妈,飞快跑向相反方向的厨房。


    “头儿,里面有动静!”年轻男子的声音。下一秒,院门被人从外破开。她与刘妈妈躲在逼仄漆黑的烟囱里,程嘉月的手,紧紧捂着刘妈妈的嘴。暗自祈祷:她可千万不要发出声音。


    刘妈妈簌簌发抖,程嘉月强自镇定。


    “奇怪,怎么没人?”另一个年轻男子。“难道这庄子有地道?”听得这句,领头男子一声令下,十数人立即散开,分头寻找。


    长刀刺入棉被的声音喑哑,刺入柴垛的声音却明快。


    程嘉月全身僵硬。不知过了多久,众人退出,小月庄陷入死一般的静谧。她松开手,刘妈妈稍稍放松。


    “此地不宜久留。”程嘉月担心他们去而复返,拉着刘妈妈,两人从烟囱里爬出来。一身狼狈,从头到脚全是黑色的烟灰。


    程嘉月在一堆旧衣里翻找,拿出一套小厮的衣服。这是那年,王伯的儿子留下的。她三两下弄乱头发,一边换了男子装束,重新上妆,一边飞快踢掉绣花鞋。


    “刘妈妈,接下来我们逃命。”程嘉月在男鞋里塞上棉花,穿好,“若遇见人,你便装作哑巴。”说着,指了指嘴巴。


    刘妈妈慌乱点头。按照程嘉月的吩咐,把沾了烟灰的衣服换下——若是被人看出他们躲过烟囱,那就太可疑了。


    程嘉月害怕刘妈妈坏事。但此人在危急关头,并没有丢下她逃跑。她此时便也狠不下心,把刘妈妈丢弃。


    “走吧。”她和刘妈妈一起,走出门去,程嘉月毫不犹豫,擦亮了火折子。刘妈妈心下一惊:“小姐,你的医书……”程嘉月一笑:“无事,都在心里。”火折子点燃了草垛,熊熊燃烧的大火里,小月庄化为灰烬。


    大街之上,是混乱以后的安静。一排排的官兵身着统一服色,来回巡视。程嘉月正准备找个僻静地方,突然手臂一沉。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带着她避在暗处。程嘉月拉着刘妈妈,差点一个踉跄。三人刚刚躲好,一队官兵匆匆行过。


    程嘉月心有余悸,还未说话。少年眸光澄澈,清波流转:“官兵到处抓十几岁的女孩子,快跟我来。”


    心念电转,程嘉月面露疑惑。


    “你没喉结。”少年似乎知她心中所想,立即接道。程嘉月一愣,下意识的抬手,抚过颈子。


    她自认为,若有需要,男声都能学得八分像。岂料失误失误,却没有立领的衣服遮掩。


    “你要带我们去哪儿?”程嘉月见他识破,便不装了。少年不答,带着她们左蹿右跳,走街串巷,似乎对丽阳城颇为熟悉。


    但她确定,这并不是出城的路。


    “到了。”走了三刻钟,几人沿着僻静小路,来到一处后院,刘妈妈上了岁数,有些气喘。程嘉月定睛一看,门帘子上,赫然竟是“春风楼”三字。


    “你带我们来青楼?”程嘉月心头火起,一把朝他衣领抓去。


    少年错身避开:“青楼不假,但却是最安全的,不是吗?”程嘉月还没接话,耳聋目盲的刘妈妈立即开嗓:“青楼?不行不行。老奴不打紧,可这让小姐以后,怎么找婆家?”


    都这个节骨眼儿了,她老人家却在关心程嘉月的婚事。一时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我要走了,有缘再会。”少年说完,扔下主仆二人,翻墙而出。程嘉月愣了一会儿,突然前面传来调笑的声音。


    少年说的没错。程嘉月想起句话: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国破了,但青楼却长盛不衰。


    程嘉月左右徘徊,随便从晌衣绳上扯了一条围巾戴上。“小姐,你真要呆在这里吗?”刘妈妈看着她的举动,有些疑惑。


    她点点头。“可是……”刘妈妈说了半句,程嘉月立即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活下去。”


    “老板,需要小厮吗?”不过片刻,她打起精神到了前堂,压着嗓子问。


    老鸨雪琴年过四十,狐狸脸水桶腰,风韵犹存。闻言,从牌桌上偏过头来,把她上下打量一番。而后翘着兰花指,笑问:“哟,哪里来的小郎君?可都会些什么?”


    一语未罢,牌桌上的一个男子踢了椅子起身,满脸横肉。几步到了程嘉月面前,“我瞧小郎君风姿不凡,跟了大爷我如何?”爪子刚刚伸出去,却听“啪”的一声,雪琴在他手上重力一拍:“滚,在老娘面前耍什么流氓!”


    男子悻悻收手,牌桌上的另外几人都紧紧盯着这边。


    程嘉月低头答道:“我会的可多啦,会给姑娘们买花,会写字算账,对了,我还会看病!”她的眸子里有一点光彩,无端勾人沉溺进去。


    “你呢,你会什么?”雪琴把头一偏,看着程嘉月后面的刘妈妈。刘妈妈闻言,先用手指着自己的嗓子,而后发出一连串“啊啊”的声音。


    “哟,原来是个哑巴。”雪琴收回视线,却听程嘉月道:“嗓子自小哑了。但她勤劳踏实,从不偷懒。洗衣做饭,担水劈柴,什么都能干。”


    “老板给口吃的就行。”她诚恳地补了一句。


    雪琴点了点头,手中的牌一把扔下:“罢了,今天运气不好,不玩儿了。”牌桌上的另外几人纷纷抗议,却听雪琴吩咐:“小六,先带他们下去。后院有间空房,暂且住着。”


    两人正待跟着小六离开,突然,前面传来呯呯的敲门声。“死鬼,敲什么敲?”为了躲避战乱,春风楼今天关门歇业。雪琴大叫一声,扭着腰肢出去开门。


    大门打开,一把长刀蓦地抵上雪琴心口。“喂喂喂,官爷,有话好说!”雪琴一边后退,一边举起双手。


    领头的男子一笑,手上动作未停:“这几天,楼里有没有新来的姑娘?十二三岁的。”雪琴摇了摇头,“冤枉啊官爷!官爷这是多久没来?竟然不知这里的情况。春风楼小本生意,前几年勉强维持。现如今我穷的都要卖裤子了,哪里有钱买姑娘?”


    男子放下长刀,对着身后挥了挥手。几十人一拥而上,瞬间分散开始搜查。雪琴含着笑意,眼风扫过程嘉月几人。“小六,去叫姑娘们出来伺候。大侄儿,快去烧水给官爷泡茶。”


    程嘉月立即明了,她的女儿之身,从一开始,便没瞒过阅人无数的雪琴。于是跟着小六,不疾不徐地朝后院去。


    “站住!”男子大喝一声,程嘉月唬了一跳,“转过身来。”三人转身,男子视线落在程嘉月身上。却见她面色灰黄,衣服破烂。于是抬手,示意几人离开。


    脸上用作伪装的粉涂了几斤,程嘉月的惊惧之色透不出来。此时暗中松了口气,小心把围巾拉高。


    脚步声起,兵器碰撞。春风楼里传来姑娘惊呼的声音。


    “没有。”


    “这边也没有。”


    “后院也没有。”


    没过多久,分散的人再次聚在一起,向领头的人汇报情况。男子点了点头,眼神阴骘。“若是见着,记得到衙门上报。”他用刀鞘拍了拍雪琴的脸,“否则,别怪我没提醒你。”雪琴连连点头,惊出一身冷汗。


    “官爷,我多余问一句。这十二三岁的姑娘,可是犯了什么罪?”


    男子冷笑一声,“宫里的事,少打听!”一言未罢,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雪琴呆若木鸡,男子招呼手下退走,去往下一处搜查的地方。


    程嘉月提着烧开的水,到了前堂。刚才的人已经走的干干净净。雪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突然问道:“你是怎么到的后院?”


    她抬手擦了擦脸上的黑灰,“有位小公子带我来的。”


    “我就说嘛。这除了他,谁还知道后院的路。”雪琴盯着她的围巾,接道,“刚才你也见了,这里并非久留之地。有合适的去处,你便走吧。”


    程嘉月俯下身/去,对着雪琴一揖:“多谢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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