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裴府设茶会,门前车马络绎,皆是京中清流门第的夫人小姐,衣香鬓影,环佩叮咚。
陆璃携着谢昭宁下了马车。谢昭宁身着一件雨过天青灰的薄呢交领长袄,外罩雪青灰鼠斗篷,兜帽茸毛衬得脸苍白如纸。她微微垂着眼睫,安静地跟在母亲身后半步,如同一个最守规矩、最不起眼的闺阁女儿,完美地融入了这满庭的娇客之中。
“璃姐姐!”一声温婉的招呼传来。户部尚书夫人裴柳氏含笑迎上,亲热地挽住陆璃的手臂,目光随即落在谢昭宁身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怜惜,“这便是昭宁吧?快让姨母瞧瞧,哎哟,这小模样,真是我见犹怜,比玉卿那丫头看着还文弱几分。”
“裴夫人安好。”谢昭宁屈膝行礼,声音轻软,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怯。
“好孩子,不必多礼。”裴夫人笑着虚扶一把,引着她们往园中暖阁走去,“玉卿早念叨着想见见你呢,说北境回来的姑娘,定有不同寻常的气韵。”
暖阁内烧着地龙,暖意融融,熏着淡淡的梅花冷香。七八位夫人小姐正围坐品茗闲谈,见裴夫人引着镇北侯夫人进来,纷纷起身见礼。
寒暄声中,一道清雅如兰的身影自内室款步而出。
来人不过十六七岁年纪,一身水蓝色云锦襦裙,外罩同色系绣银竹纹的薄纱褙子,身姿窈窕,气质娴静。她眉目如画,肤光胜雪,唇角噙着一抹温婉得体的浅笑,行动间裙裾微漾,不疾不徐,自有一股沉静通透的气度。正是户部尚书裴文渊的嫡女,裴玉卿。
“母亲,陆姨母。”裴玉卿上前,声音如同珠玉落盘,清润柔和。她的目光也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陆璃身边的谢昭宁身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与友善,“这位便是昭宁妹妹了吧?常听母亲提起妹妹在北境的风采,今日一见,果然灵秀。”她微微屈膝,姿态优雅无可挑剔。
“玉卿姐姐。”谢昭宁亦回礼,抬起眼睫,清澈的眸光与裴玉卿那双沉静通透的眸子在空中短暂交汇。刹那间,仿佛有极细微的涟漪在彼此眼底深处荡开,又迅速归于平静无波。无人察觉。
“玉卿,你带昭宁妹妹去偏厅坐坐,那边清静些,正好你们小姐妹说说话。”裴夫人笑着安排道。
“是,母亲。”裴玉卿含笑应下,对谢昭宁做了个请的手势,“昭宁妹妹,这边请。”
偏厅果然清幽雅致,临窗设着一张紫檀木棋枰,黑白二色的云子盛在玛瑙棋罐中,光润莹然。角落的琴案上,一张蕉叶式古琴静卧,琴穗微垂。淡淡的檀香与梅香交织,沁人心脾。
“听闻妹妹在北境也习棋?”裴玉卿引着谢昭宁在棋枰两侧落座,玉指轻拈起一枚温润的白子,姿态闲适自然。
“略知皮毛,不敢在姐姐面前献丑。”谢昭宁微微垂眸,声音依旧带着几分弱气。
“妹妹过谦了。”裴玉卿唇角笑意微深,将白子轻轻放在星位,“不过是手谈消遣,何谈献丑?妹妹请。”
谢昭宁依言拈起一枚黑子,指尖微凉,落在棋盘上。她落子极缓,仿佛每一步都需细细思量,棋路也显得中规中矩,甚至带着几分初学者的生涩与保守。
裴玉卿应对从容,白子如行云流水,布局开阔大气,却又暗藏机锋,每每看似不经意的落子,总能将谢昭宁看似笨拙的棋路逼得略显局促。
棋至中盘,裴玉卿拈着一枚白子,并未急于落下,目光落在棋盘一处看似寻常的角落,那里黑子几枚散落,被白子隐隐包围,看似已成死局。
她忽然抬眸,看向对面安静垂眸、仿佛全神贯注于棋局的谢昭宁,声音温婉依旧,却似有深意:
“妹妹这手棋,看似散乱无章,步步退守,实则……以退为进,暗藏玄机呢。”她指尖的白子轻轻点在棋盘上,并未落下,只是虚点着那几枚被围的黑子,“表面死局,内里却连着一线生机。只待时机一到,这看似无用的散子,或能引动全局,反戈一击。妹妹,好深的心思。”
谢昭宁执棋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抬起眼,清澈的目光迎上裴玉卿含笑的探询,那眼底深处依旧是一片平静的幽潭,仿佛听不懂对方话中的弦外之音。她只是微微歪了歪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和羞赧:“姐姐谬赞了。是姐姐棋艺高超,步步紧逼,妹妹只能胡乱抵挡罢了。”
裴玉卿莞尔,不再多言,白子落下,并未去剿杀那看似死地的黑子,反而在另一处开辟了新的战场。棋局继续,黑白交错,无声的攻守之间,偏厅内只余棋子落枰的清脆声响。
茶过三巡,棋局也告一段落。裴玉卿以半目之优取胜。她起身,行至琴案旁,指尖拂过琴弦,带起几声清越的泛音。“久闻妹妹在北境亦通音律?此琴尚可,妹妹可愿一试?”
谢昭宁轻轻摇头,声音带着一丝倦意:“姐姐琴艺必定超凡,妹妹今日有些乏了,不敢扰了姐姐雅兴。”
“也罢。”裴玉卿并未强求,自己坐了下来,素手轻抬,信手拨弄琴弦。琴音初时清泠,如幽谷流泉,渐渐地,曲调变得深沉宛转,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幽思与洞彻。她弹的并非名曲,信手拈来,却自成一格,琴音流淌间,仿佛能涤荡人心尘埃。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裴玉卿指尖按在微颤的弦上,目光投向窗外那几株疏影横斜的老梅,声音轻缓,如同自语,又似说给谢昭宁听:“世人皆道梅花凌寒独放,风骨铮铮。却不知,梅之傲骨,亦需深根扎于厚土,方能经得风刀霜剑。根基若损,纵有傲骨,亦难长久。”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安静聆听的谢昭宁,笑容温婉依旧:“就如这京城,表面繁花似锦,烈火烹油,可根基不稳,再大的架子,也终有倾颓之日。妹妹说,是也不是?”
谢昭宁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在袖中轻轻划过冰冷的匕鞘。她抬起眼,清澈的眼底映着裴玉卿沉静通透的面容,如同映照着一面深不见底的古镜。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轻声附和道:“姐姐见微知著,所言甚是。根基不稳,大厦难支。”
裴玉卿唇边的笑意深了些许,带着一丝了然。她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闲谈起京中近日流传的几首新诗。她的点评精妙,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既点出诗作的意境格律之妙,又能不着痕迹地点破其中暗藏的奉承或讽喻之意,言语间那份敏锐的洞察力与深厚的学养展露无遗。
“……比如那首盛赞城西王家别院‘金碧辉煌,直逼天家气象’的七律,”裴玉卿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语气依旧温婉,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冷诮,“辞藻固然华丽,气魄也算雄浑,只可惜,落笔太重,过犹不及。‘直逼’二字,锋芒太露,反失了含蓄。更兼诗中‘珊瑚作树’、‘白玉为阶’之句,堆砌过甚,倒显得主人……嗯,有些刻意了。”
她轻轻啜了一口茶,放下茶盏,目光转向谢昭宁,带着几分闺中密友分享趣闻的随意:“妹妹初到京城,或许不知,王家那位新得了别院的侍郎,前些日子在户部核销一笔工部旧账时,可是出了名的‘精细’呢。”她话未说透,点到即止,但那眼底的了然与通透,已胜过千言万语。
谢昭宁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细腻的纹路。裴玉卿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如同投入她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暗涌。
这位看似温婉娴雅的裴家贵女,其智谋与洞察,远超她之前的预估。她不仅看透了这京城的浮华表象,更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下的暗流。尤其是她对王家的态度……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