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白日里喧嚣的侯府沉入一片寂静。唯有镇北侯谢凛的书房还亮着灯。谢凛正背对着门,站在巨大的舆图前,指尖划过北境蜿蜒的长城线。
“进来。”厚重的木门被推开一条缝,谢昭宁纤细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闪入,随即轻轻合拢门扉。她依旧穿着素净的衣裙,白日里那点刻意流露的脆弱倦怠已消失无踪,在书房昏黄跳动的烛火下,那双清澈的眼眸沉静得如同寒潭深水。
“听说你今日去听松宛了?” 他没有回头,声音沉厚如古钟,“听松苑的说书,比京戏还热闹?”
谢昭宁垂眸应道:“二哥宴请兵部同僚,女儿不过借机听了段‘前朝故事’。”
谢凛转过身,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嘴角勾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哦?那‘故事’里的王阁老,可与当今中书令王衍有七分相似?” 他抬手,示意她坐下,“你娘方才去了偏院,说你喝药时手都在颤 —— 这弱不禁风的戏码,演得倒是越发炉火纯青了。”
“宁儿啊,”他声音压低,带着点促狭,“你瞧瞧你这小模样,啧啧,连你娘都被你哄得团团转,天天汤药补品地灌,生怕一阵风就把你吹跑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女儿,“可谁能想到呢?就这么个看着比琉璃盏还易碎的小丫头片子,在北境雪原上,能顶着白毛风连射三只雪狐箭无虚发?能跟着玄一那老小子在山里钻三天三夜不带喘粗气的?能把谢钧那混小子摔得满地找牙还不敢吱声?”
她抬起眼睫,迎上父亲带着笑意的目光,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唇角极浅地向上弯了一下,几乎难以察觉。
“爹爹说笑了。”她的声音依旧清泠平静。
“说笑?”谢凛嘿嘿笑了两声,随即又正色道,“老子才不是说笑!宁儿,你这装模作样的功夫,连你爹我有时候都差点被你糊弄过去!外面那些人,那些盯着侯府、盯着你我的眼睛,更是不可能看透!”他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这是你的护身符,也是你的武器。用好了,比千军万马还管用!”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深沉的担忧:“但正因为如此,你更要万分小心!京城不是北境,这里暗箭难防,人心叵测。皇帝召我回来,除了盯着我,未必没有试探你的意思!毕竟……你是‘谢凛的嫡幼女’。”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眼底深处是化不开的忧虑。
谢昭宁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收拢。“女儿明白。”她顿了顿,看向舆图上被朱砂圈出的燕然山,“父亲,陛下这次召您回京述职,恐怕没这么简单。”
谢凛重重地叹了口气,大手烦躁地搓了搓脸,仿佛要将那些无形的压力搓掉几分。“这趟回京述职,明面上是陛下体恤边将辛劳,让老子回来歇歇,享几天天伦之乐。”他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嘲讽,“可暗地里,哼!那几个老狐狸,兵部的、户部的,还有宫里那位高公公,话里话外都在绕着圈子问!”
“问什么?”谢昭宁的声音平静无波。
“问军饷!问北狄动向!问得最紧的,是老子手里那二十万边军!”谢凛眼中闪过一丝厉芒,“粮草拨付越来越拖沓,兵部核验军械的文书越来越刁钻!还有,陛下身边那几个炼丹炼得眼珠子发红的方士,话里话外暗示,边军杀伐之气过重,恐冲撞了京城的‘祥和之气’!放他娘的屁!”他终究没忍住,一拳砸在厚重的紫檀木书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烛火一阵摇曳。
谢昭宁的目光扫过书案上被震得跳了一下的烛台,指尖在袖中那冰冷的匕鞘上轻轻一点。“皇帝,疑心您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针一样刺入要害,“或者说,他从未真正放心过手握重兵、又曾受过先太子恩惠的镇北侯。”
谢凛猛地看向女儿,眼神复杂。他沉默了片刻,那股暴躁的气息渐渐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更深沉的凝重。“是。他老了,也更怕了。怕当年的事重演,怕他屁股底下那把椅子不稳。”
他走到书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这次召我回来,一是试探,看我是否安分,是否还牢牢掌控着北境;二来……恐怕也是想把我留在眼皮子底下,方便他‘看管’。北境那边,老大(谢铮)虽然能干,但毕竟年轻,资历尚浅,陛下未必全然放心。”
“所以,爹爹暂时不能离京。”谢昭宁陈述道,眼神锐利,“甚至,皇帝可能会寻个由头,让您卸下部分兵权,在京中担任虚职。”
谢凛浓眉紧锁,点了点头,默认了女儿的判断。书房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烛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忽然,谢凛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落在女儿纤细的手腕上,“听说你前几日在府中练剑,剑锋削断了檐角冰棱,却没让你娘察觉?”
谢昭宁一怔,随即失笑:“父亲连这个都知道?不过是惊蛰缠着要学,女儿随手指点罢了。”
“指点?” 谢凛挑眉,伸手拂开她额前碎发,“当年你娘教你‘流云飞袖’时,可曾说过,这门功夫练到极致,能以袖中软剑取人咽喉于五步之内?如今你顶着‘镇北侯府病弱嫡女’的名头,却在京城里摆弄风云,还要防着宫里那位…… 累不累?”
少女闻言,垂眸温软,抬眼刃光横:“这世间本就是一张吃人的棋盘。女儿执子其中,示弱是藏锋的鞘,提防是护身的甲。累?自然累。然…与其做他人砧上鱼肉,不如执棋落子,纵使呕心沥血,亦求个…我命由我不由天!”
谢凛忽然长叹一声,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动作带着难得的温情:“好,不愧是我谢凛的女儿,也是……"
谢昭宁站起身,走到书案旁,拿起墨锭,动作娴熟地开始为父亲研墨。墨块在砚台上打着圈,发出细微均匀的摩擦声,漆黑的墨汁渐渐晕开。
“皇帝疑心,皇子争斗,王家势大。”她一边研墨,一边缓缓说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洞悉全局的冷静,“这是危局,亦是乱局。乱,才可浑水摸鱼。”
谢凛看着女儿沉静的侧脸,听着她冷静的分析,心中的烦躁和担忧奇异地平复了一些。他接过女儿递来的、蘸饱了墨汁的狼毫笔,却并未立刻书写,只是看着那漆黑的墨汁在笔尖凝聚。
“你想怎么做?”他沉声问。
“静观其变,顺势而为。”谢昭宁放下墨锭,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王家贪得无厌,四公主骄纵跋扈,三皇子野心勃勃……他们自己就会把水搅得更浑。我们只需……在合适的时候,轻轻推上一把。”
她顿了顿,补充道,“二哥在兵部,位置很关键。户部仓场侍郎吴仲卿……或许可以留意。”
谢凛眼中精光一闪,他提笔,在铺开的宣纸上,看似随意地写下几个字,笔锋却力透纸背:“北境安,则侯府安。你,更要安!”
谢昭宁看着那刚劲有力的字迹,微微颔首。“爹爹放心,女儿自有分寸。”她重复了回京那日的话,语气却比那时更深沉,更笃定。
书房内再次陷入沉默,但气氛已与先前不同。父女二人,一个坐,一个立,在摇曳的烛光下,无需过多言语,便已交换了彼此的决心与筹谋。
“好了,夜深了,你身子弱,快回去歇着吧。”谢凛放下笔,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往日的粗犷,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谢昭宁屈膝行了一礼:“爹爹也早些安歇。”她转身走向房门,动作轻巧无声。
就在她的手即将触到门栓时,身后忽然传来谢凛压得极低、却带着一丝促狭笑意的声音:
“对了,宁儿,下次再‘不小心’摔你三哥的时候,下手轻点儿。那小子今儿个还偷偷跟我告状,说胳膊疼得抬不起来,嚷着要找你娘告状呢。”
谢昭宁开门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只是在门扉合拢的瞬间,烛光映照下,她那清冷的唇角,似乎向上勾起了一个极其微小、几乎看不见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