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令》 第1章 回京 车轮碾过官道,单调的滚动声在青篷马车内回响。北境粗粝的风被厚重的墨青绒帘挡在外面,车内光线昏暗。 车厢内,坐着一位约莫十五岁的少女,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锦袍,外罩墨色大氅,领口袖口滚着细密的银狐毛。她眉目清秀,肤色在暖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过于苍白,透着一股易碎的清冷感,正是镇北侯的 “嫡幼女”—— 谢昭宁。 她微阖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片小小的阴影,仿佛陷入了浅眠,又或是神游物外。唯有搁在膝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袖口一角。袖管深处,紧贴肌肤的匕首传来熟悉的冰冷,刀鞘上的霜花纹路已被摩挲得光滑。 车帘被无声掀起一道缝,一个精悍的身影利落地钻入。来人穿着半旧皮袄,脸上刻着风霜,左额一道深疤,一只眼覆盖着灰色眼翳,行动时带着难以掩饰的跛态——玄一。 他动作极轻,却带着一种千锤百炼的利落,无声地在谢昭宁对面的角落坐下,脊背挺直如标枪。 “小姐。”声音低哑粗粝。 谢昭宁没有睁眼,只是指尖捻动袖口的动作微微一顿。 玄一的声音压得更低,字字如冰:“京城,风声鹤唳。” “皇帝老儿,疑心日重。丹药服得愈发勤了,稍有些风吹草动,便要大动干戈。”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东宫那位,愈发平庸,皇后王氏一门心思替他拉拢外戚,动作频频,吃相难看。瑞王萧景瑞,依旧缩在府里,看似不争,但宗正寺那边……未必干净。靖王萧景琛,面上温良恭俭,暗地里小动作不断,德妃林氏在宫中为其张目,羽翼渐丰。” 他喉头滚动一下,声音更低:“搅动风云的,是那位容华公主萧锦婳。仗着皇后宠爱,手伸得极长,前朝后宫,处处都要插上一脚。心比天高,手段却……呵,不过是个惹祸的根苗。” 最后四个字,玄一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带着刻骨的寒意:“先太子余孽之说,近来在暗处,甚嚣尘上。” “余孽……”谢昭宁唇瓣轻启,吐出两个轻如叹息的字眼。她依旧闭着眼,睫毛却几不可察地一颤,捻着袖口的手指彻底停下。车内空气凝滞。 玄一不再言语,只从怀中取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皮纸舆图,无声推至谢昭宁膝前。 车帘再次被掀开,带进一股寒气和一个高大的身影。镇北侯谢凛弯腰进来,随手脱下沾雪的玄色大氅,露出深青武将常服,肩宽背阔,眉宇间带着沙场淬炼的肃杀。然而当他目光落在角落那抹纤细身影上时,威严瞬间融化,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关切。 “宁儿,”他声音浑厚却刻意放柔,“快到京城了。可冻着了?”说着,极其自然地伸手想探女儿的手温。 谢昭宁在他掀帘时已不动声色地将舆图卷起藏好。她抬眼,眼底的沉静幽邃悄然隐去,换上一点带着依赖的温软,微微摇头:“爹爹,女儿不冷,倒是爹爹,更应该保重身体。” 谢凛的手悬空收回,讪讪地在锦袍上搓了搓,嘿嘿笑了两声。抬手帮理了理她鬓边的碎发:“爹是糙汉子,哪有我家昭宁金贵。这趟回京,路上颠簸,可苦了我的宝贝女儿。” 他是真的心疼。自从这孩子来到他身边,他就将她视若珍宝。镇北侯府上下,谁不知道侯爷对这位嫡幼女宠得无法无天,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给她。 谢昭宁垂下眼帘,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她知道谢凛的疼爱是真的,那份愧疚与守护也是真的。只是这份疼爱之下,藏着她不敢深究的过去。四岁那年的血色记忆,像烙印一样刻在灵魂深处,让她早慧得可怕,也冷漠得可怕。 “爹爹言重了,” 她微微颔首,目光转向窗外飞掠而过的荒凉景象,“能随父亲回京述职,是昭宁的福气。” 福气?谢凛心中一叹。他知道这孩子心里装了事,只是从不外露。 他目光扫过角落垂首的玄一,未多问,浓眉随即担忧地蹙起:“宁儿啊,京城这地方,水浑得很!底下全是硌脚的石头!规矩多,心眼子更多!”他粗粝的手指摩挲着腰间剑柄,“你记着,万事有爹爹!谁敢给你半分委屈,管他是龙子凤孙,爹爹拼着乌纱帽不要,也替你讨个公道!”话语斩钉截铁,护犊情深。 谢昭宁唇角微弯,笑容清浅干净:“爹爹放心,女儿自有分寸。”她探手,从旁边油纸包里拈出一颗温热的糖炒栗子,指尖灵巧一捻,剥开金黄油亮的果肉,递到谢凛面前:“爹爹尝尝?” 谢凛一愣,心头暖意弥漫,咧嘴笑得见牙不见眼:“哎!好!还是宁儿惦记爹爹!”忙不迭接过,囫囵塞进嘴里嚼得香甜。 车外的喧嚣声浪渐高,人声、车马声、叫卖声涌来。 “侯爷,小姐,城门到了。”车夫的声音传来。 谢凛敛了笑,正了正衣冠,大手掀开车帘。喧嚣的市声和清冷光线猛地涌入。 巍峨的盛京城墙如同玄色巨龙横亘眼前,巨大的门楼高耸,朱漆剥落处露出沧桑底色。高耸的城墙投下巨大而森冷的阴影,将城门附近笼罩其中,光暗分明。 谢昭宁的目光投向那片巨大的阴影深处,阳光勾勒着她苍□□致的侧脸轮廓。脸上那点温软的笑意消失无踪。清澈的眼眸深处,沉静的幽潭之下,一丝淬了千年寒铁般的冰冷锐光,无声闪过。 十年蛰伏,十年筹谋,从她在北境雪地中挥剑练到双手磨出血泡,从她在深夜里苦读兵法谋略,从她暗中培养暗卫、安插棋子的那一刻起,她等的就是这一天。 谢昭宁唇角勾起抹极淡邪笑,心中低语:"盛京,准备好了吗?" 这一次,我不再是任人宰割的稚童,而是踏碎棋局的执子人。 第2章 镇北侯府 谢凛率先下马,转身时已敛去边关的肃杀,满脸笑意地掀开马车帘:“宁儿,到家了。” 一只裹着雪白狐裘的手伸出,谢昭宁扶着父亲的手下车。 抬眸瞬间,她撞进一片温热的视线里 —— 镇北侯夫人陆璃,她穿着一身月白绣竹纹的常服,鬓边簪着支珍珠步摇,虽因常年习武略显英气,眼底的慈爱却几乎要溢出来。 她快步上前,不由分说将女儿的手塞进自己暖炉烘过的袖中,指尖触到她微凉的指节,眉头立刻蹙起:“怎么还是这么凉?路上没多盖些毯子?” “娘亲放心,爹爹一路都盯着呢。” 谢昭宁看着母亲鬓角新增的几缕银丝,心中微暖。三年前母亲旧伤复发,二哥三哥便陪她回盛京休养,算起来,已有三年未见。 “谁说我没盯着?” 一道清朗的笑声插进来,身着天青色锦袍的青年负手而立,正是二哥谢钰。 他眉目温润,手中执着一柄玉骨折扇,扇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笑容里却藏着几分狡黠:“方才在府里算着时辰,估摸着宁儿该到了,特意备了暖身的姜茶,还加了你喜欢的蜜渍桂花。” 说话间,他已从随从手中接过食盒,打开时热气氤氲,果然是她幼时爱喝的味道。 “二哥还是这般神算。” 谢昭宁弯了弯唇角。她记得谢钰最善谋略,当年在北境时,便常教她推演兵法,如今入职兵部,想必更添了几分城府。 “什么神算,分明是二哥偏心!” 一个更显跳脱的声音响起,穿着一身石榴红云锦骑装的少年旋风般冲过来,正是三哥谢钧。 他比三年前拔高了不少,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眼睛却亮得像晨星:“昭宁妹妹!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 随即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摸出一个油纸包,献宝般递过来,“喏!聚仙楼刚出炉的芙蓉酥!知道你快到了,三哥掐着点儿去买的,还热乎着呢!” 他笑得没心没肺,眼底的关切却真真切切。谢昭宁接过那带着温热和甜香的纸包,心中那点因回到盛京的戒备悄然消散许多。 “宁儿一路辛苦。”谢钰的声音温润悦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他并未像谢钧那般急切靠近,只是站在一步之遥的地方,含笑打量着她,“气色尚可,只是眼底有些倦色。北境苦寒,回来便好生将养。”他的视线落在谢昭宁手中那个油纸包上,笑意更深,带着点促狭,“钧儿倒是会献殷勤,只是这甜腻之物,晚上可要克化才好。” “二哥!”谢钧立刻不满地嚷嚷,“小妹爱吃就行!” 谢凛看着两个儿子,一个跳脱如火,一个温润似水,眼底掠过一丝欣慰,随即故意板起脸对着谢钧:“毛毛躁躁!像什么样子!惊着你妹妹!” 谢钧才不管,笑嘻嘻地:“爹,这不是想小妹了嘛!三年了!” “好了好了,都别在门口杵着了,风大!”陆璃终于收拾好情绪,恢复了当家主母的镇定,一手紧紧拉着谢昭宁的手,“快进屋,热汤热饭都备好了,给宁儿接风洗尘!”她一边说,一边拉着谢昭宁往府内走,力道轻柔却不容挣脱。 穿过垂花门时,谢钰状似无意地低声道:“近来京中不太平,前几日御史台刚弹劾了户部侍郎,三皇子党和大皇子党在朝上争得厉害。” 他的语气平淡,眼神却飞快地扫过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谢昭宁微微颔首,没有接话。她知道二哥看似温润,实则心思深沉,当年陪母亲回京后,便借谢家的关系进入兵部,如今已能接触到不少军报密函。他必然察觉到了京城的暗流,只是不知他是否知道,这暗流之下,还涌动着她精心布下的棋子。 一旁的谢钧还在喋喋不休,叽叽喳喳地讲京城的新鲜事,哪家开了新酒楼,哪家马场新来了好马,说到兴处手舞足蹈。 “大哥在云州一切都好,前几日还来信,托我们好好照顾你。”谢钰侧头对谢昭宁温言道,仿佛刚才那句暗藏机锋的话,只是兄妹间一句寻常的闲谈。 正厅灯火通明,暖意融融,精致的菜肴摆满了圆桌。陆璃亲自将谢昭宁安置在自己身边的位置,不停地为她布菜。 “娘,您也吃,别光顾着我。”谢昭宁轻声说,拿起公筷为陆璃夹了一块软烂的炖肉。 陆璃欣慰地笑了:“好,好,娘吃。”她看着女儿安静进食的模样,目光柔软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谢钧正眉飞色舞地讲着他在京郊打马球如何大杀四方,谢钰偶尔插一两句,或是含笑摇头,或是精准地点评几句战术,气氛温馨融洽。 “对了,”谢钧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分享秘密的兴奋,“小妹,你回来得正好!京城最近可热闹了!那位四公主萧锦婳,啧啧,简直是……”他话没说完,就被谢钰一个眼神淡淡地制止了。 谢钰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声音依旧温和,却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凝重:“三弟,食不言,寝不语。何况是议论天家贵胄?慎言。”他目光转向谢昭宁,带着安抚,“宁儿刚回来,先好好歇息,旁的事,不急。” 谢钧吐了吐舌头,乖乖闭了嘴。 谢凛哼了一声,粗声道:“钰儿说得对!京城这水浑着呢,少说多看!尤其是宫里的事,沾都别沾!”他看向谢昭宁,眼神又软了下来,“宁儿,别听你三哥瞎咧咧,安心在家,想吃什么玩什么,跟你娘说,跟你二哥三哥说!” “女儿知道了。”谢昭宁乖巧应下,小口喝着碗里的汤,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思量。 四公主萧锦婳……搅动风云?看来,玄一的情报分毫不差。 这盛京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第3章 暗桩·上 夜深人散。陆璃拉着谢昭宁的手,亲自将她送到精心布置过的闺房前。房间熏着安神的暖香,陈设雅致,一应物件都是按她旧日喜好添置的,处处透着用心。 “宁儿,好好歇息,缺什么只管说。”陆璃抚了抚女儿冰凉的脸颊,眼中是化不开的怜惜,“这京城的水土到底不同北境,你且安心养着,莫要劳神。” 她的目光扫过暖阁角落里垂手侍立、看似呆笨木讷的丫鬟惊蛰,最终又落回女儿安静无波的侧脸上。 “女儿省得,母亲也早些安歇。”谢昭宁声音轻柔,带着一丝倦意。 陆璃又细细叮嘱了守夜的丫鬟几句,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然而,当闺房的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的视线,少女脸上那抹温软的浅笑如同冰雪消融,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惊蛰。” 角落里那呆笨木讷的丫鬟闻声上前一步,动作间竟无一丝声响。她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眼神却瞬间锐利如出鞘的短匕,哪里还有半分呆滞。 “传讯。”谢昭宁的声音冷冽下来,再无半分暖阁中的柔软,“璇玑阁、九春堂、听松苑。我要知道,这京城的水,到底浑到了何种地步。” “是,小姐。”惊蛰应声,声音低哑。 她转身走向暖阁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黄铜熏笼,看似在拨弄香灰,指尖却在炉壁内侧几个特定的凸起上飞快地按动了几下。轻微的机括声几不可闻,炉底弹开一个暗格。惊蛰将一枚刻着简略玄鸟纹的薄玉片放入其中,随即合拢。整个过程快如鬼魅,若非亲眼所见,绝难察觉。 ----- 三日后,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停在朱雀大街一处门面精巧雅致的铺面前。铺子门楣上悬着黑底金漆的匾额——“璇玑阁”。这里是京城贵女们定制珠宝首饰的首选之地,此刻虽非客流高峰,却也透着低调的奢华。 谢昭宁戴着帷帽,在惊蛰看似笨拙实则警惕的搀扶下步入店内。掌柜文娘,一位三十许、气质温婉的妇人,立刻含笑迎上,目光在谢昭宁帷帽下露出的半截下颌和那身看似普通却针脚极密的素锦袄裙上飞快掠过,笑容愈发真切。 “贵客临门,请雅间歇坐。新到的几件南珠头面,正巧请姑娘品鉴。”文娘引着谢昭宁主仆二人穿过珠光宝气的厅堂,进入一间布置清雅、隔音极好的雅间。 雅间门合拢的瞬间,文娘脸上的职业笑容褪去,恭敬垂首:“小姐。” 谢昭宁摘下帷帽,露出清冷的面容。“说。” “是。”文娘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却快而清晰,“荣华公主,上月借皇后千秋之名,强索了阁中一套赤金点翠凤穿牡丹头面,价值逾千金,未付分文。近日更屡次派人传话,要求按她的图样改制一套九尾凤钗,形制……已逾制。” 谢昭宁指尖在光滑的檀木桌面上轻轻一点,示意继续。 “靖王侧妃林氏(德妃侄女)月前在此订制了一柄嵌宝金如意,言明是献给德妃娘娘寿礼。但昨日,其贴身侍女又秘密送来一批未经切割的原石,要求镶嵌在一对看似普通的玉镯夹层中,工费高昂,要求十日内完工,极为隐秘。” “另外,”文娘顿了顿,声音更低,“裴尚书府的裴小姐,三日前来取她订制的羊脂玉佩时,看似无意间提起,王家(皇后母族)在城西新盘下了一处极大的宅院,据说是给王家那位刚升任户部右侍郎的嫡次子做别院,豪奢异常,与王侍郎明面上的俸禄……颇不相称。” 谢昭宁静静地听着,面上波澜不惊,唯有一双眸子,深不见底。王家的手,伸得比她预想的还要长,还要贪婪。四公主的跋扈逾制,三皇子一脉的鬼祟动作,皆在预料之中,却又比玄一的情报更为具体、更为嚣张。 呵,任尔张狂似火,终作我掌中一枚冷子。 “知道了。”她淡淡开口,“那对玉镯,按她们的要求做,做得越精妙越好。告诉鲁师傅,夹层机关要万无一失。” “是。”文娘心领神会。 第4章 暗桩·下 又一日午后,谢昭宁以“为母亲挑选滋补药材”为由,带着惊蛰来到西市一条略显僻静的街道。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药材混杂的浓郁气味。“九春堂”的招牌古朴厚重,店内宽敞明亮,药柜高耸入云。 主事白薇,一位莫约三十岁、面容清秀却眼神干练的女子,亲自接待了这位“镇北侯府的小姐”。她引着谢昭宁查看几味名贵药材,声音不高,语意却清晰。 “小姐请看,这是上好的辽东野山参,最是补气养元,给夫人调养身子最好不过。”白薇拿起一支品相极佳的参,手指在参须的某个特定部位看似不经意地拂过,“只是近来这上等货色越发难得了,宫里的贵人、还有几位王爷府上,都盯着呢。尤其是太医院那边,王院判(皇后族兄)亲自发话,要走了库房里近一半的存货,说是陛下炼丹所需。” 谢昭宁的目光落在那支参上,仿佛在认真品鉴,实则已看清白薇指尖暗示的位置——那是玄甲卫传递紧急信息的暗记。 “王院判倒是尽心。”谢昭宁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是啊,”白薇接口,声音压低了些许,“不仅药材,连一些特殊的炼丹‘辅料’,需求量也极大。前些日子,浣衣局的赵嬷嬷还来采买过一批安神助眠的香草,说是给各宫娘娘们缝制香囊用。量不小,而且……点名要了‘凝神花’。”她说着,将一个装满干花的香囊样品递给谢昭宁看。 谢昭宁接过香囊,指尖捻了捻里面的干花。凝神花单独使用确有安神之效,但若与她九春堂秘制的另一种无色无味的药粉混合,便能在特定温度下显出密写字迹。这赵嬷嬷,看来是条有用的线。 “这香囊气味不错。”谢昭宁将香囊递还给白薇,“给母亲也配几个吧,就用你方才说的方子。” “是,小姐放心,定选用最好的料。”白薇躬身应下,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 临近年关,又逢谢凛回京,镇北侯府少不得要宴请一些必要的故交同僚。这一日,谢钧兴冲冲地拉着谢昭宁出门:“小妹,整日在府里闷着多没意思!二哥今日在听松苑宴请几位兵部的同僚,你也去散散心,那里的茶点和说书可是一绝!” 听松苑坐落在离大理寺衙门仅一街之隔的巷子里,闹中取静。楼高三层,飞檐斗拱,古意盎然。一楼大堂宽敞,设着不少茶座,此刻已坐了七八成满。正中一个尺许高的台子上,一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先生正手持醒木,口若悬河。 “……话说那前朝末年,奸佞当道,忠良蒙冤!有位清流御史,姓陈,铁骨铮铮,不畏权贵,于金殿之上,力陈漕运弊案,直指那权倾朝野的国丈爷王阁老!王阁老何等人物?门生故吏遍天下!一道奏折,便如石沉大海……” 惊蛰扶着谢昭宁,跟着谢钧上了二楼雅间“松涛居”。谢钰已在此等候,正与几位身着官袍的同僚寒暄。见到谢昭宁,谢钰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向同僚介绍:“舍妹昭宁,身子弱些,难得出来走动。” 众人见礼。谢昭宁安静地在谢钰身侧落座,微微垂首,一副羞怯闺秀模样。楼下说书先生中气十足的声音清晰地传了上来: “……那陈御史见奏折如泥牛入海,心知朝堂昏暗,奸佞势大。他悲愤之下,竟于家中悬梁自尽!只留下一封血书,上书‘天日昭昭’!可叹哪可叹,血书尚未传出府门,便被那王阁老派去的爪牙截获,付之一炬!一桩惊天弊案,无数民脂民膏,就此被滔天权势,掩埋得无声无息……” 雅间里,几位兵部官员听着楼下抑扬顿挫、指桑骂槐的说书,神色各异。有人面露戚戚,有人低头喝茶掩饰尴尬,也有人(明显与王家有些关联的)眉头微皱。 谢钰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面上依旧带着温润的笑意,仿佛只是在听一个寻常故事,口中却与同僚讨论着无关紧要的军械损耗问题。只有坐在他身边的谢昭宁,能感受到他捻动算盘珠的指尖,节奏比平时快了一丝。 谢钧则听得有些入神,愤愤不平地低声道:“这说书的胆子不小!这不明摆着……” “三弟!”谢钰淡淡瞥了他一眼,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喝茶。” 谢钧撇撇嘴,不说话了。 谢昭宁的目光,透过雅间雕花的窗棂,投向一楼那看似慷慨激昂的说书人。她知道,这绝非巧合。听松苑的说书人,是玄甲卫的喉舌。这“前朝漕运弊案”的故事,字字句句,皆在影射当今王家把持漕运、贪墨横行,以及他们构陷忠良、一手遮天的行径! 这盘棋,便先从王家的头颅上落子吧。 第5章 玉面修罗 雅间内,谢昭宁端起面前的清茶,小啜一口。微涩的茶汤滑入喉中,带着一丝清醒的凉意。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窗外街道,正巧瞥见一辆装饰简朴却规制不低的马车,缓缓停在了不远处大理寺衙门的侧门前。 车帘掀开,一个身着绯色官袍的年轻身影弯腰下车。身姿挺拔如修竹,侧脸线条清隽,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清雅绝尘。他微微抬首,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听松苑的方向,眼神平静无波,如同深潭。 “那位便是新晋的大理寺少卿顾珩顾大人了,”一位兵部官员顺着谢昭宁的目光看去,低声对谢钰道,“少年英才,三元及第,深得陛下信重。只是……手段也着实厉害,人称‘玉面修罗’。这京城里的魑魅魍魉,落在他手里的,可没几个能囫囵出来。” 谢钰微微颔首,目光也落在那道身影上,带着一丝审视:“顾少卿……确是雷厉风行。前日兵部武库司一个主事牵扯进倒卖军械的案子,就是他亲自带人拿下的,证据确凿,动作快得惊人。” 谢昭宁收回目光,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的探究。 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温热的杯壁。顾珩…这柄以玉面为鞘,修罗为刃,悬于大理寺的寒锋…当真是皇帝手中那柄见血封喉的快刀?抑或…这凛冽刀光,终有一日会映上执棋者的咽喉? 谢昭宁轻轻放下茶盏,指尖传来一丝微不可察的凉意。楼下,说书人醒木一拍,故事戛然而止。她抬手,轻轻揉了揉额角,眉宇间适时地流露出一丝疲惫与不适。 “二哥,三哥,”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倦怠的软糯,“我有些乏了。” 谢钰立刻放下茶盏,关切地看过来:“可是这里太吵了?惊蛰,快扶小姐回府歇息。”他转向几位同僚,歉意道,“舍妹身子弱,今日就先失陪了。” 几位官员自然连声道无妨。谢钧也立刻收起了听书的兴致,紧张地看着妹妹:“小妹你没事吧?都怪我,不该硬拉你出来!” 谢昭宁微微摇头,在惊蛰的搀扶下起身,对着众人屈膝一礼,仪态无可挑剔,只是脸色在雅间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更显苍白脆弱。她重新戴上帷帽,遮住了大半面容,在惊蛰小心地搀扶下,缓步离开了听松苑。 马车驶离喧嚣的街巷,车厢内恢复了安静。谢昭宁靠在柔软的锦垫上,帷帽早已摘下,方才那点刻意流露的倦怠消失无踪。 “王家……漕运……”她无声地咀嚼着这几个字,指尖在袖中那冰冷的霜花匕鞘上轻轻描摹。王家的贪婪与嚣张,是她的机会,也是她必须借力的东风。 至于那顾珩,立场无谓,阻我者必摧之! 马车刚在侯府角门停稳,惊蛰便敏捷地先下车,警惕地扫视四周。谢昭宁扶着她的手踏下车辕,正要入府,却见母亲陆璃带着贴身嬷嬷,正站在不远处的回廊下,目光沉沉地望了过来。她手中,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宁儿,”陆璃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带着一种惯有的温和,却又似乎比平日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听下人说你去听松苑了?那地方人多嘈杂,你身子刚好些,莫要再劳神奔波。”她缓步走近,将药碗递到谢昭宁面前,“药快凉了,趁热喝了吧。” 那目光,平静之下,却带着一丝洞悉的忧虑,仿佛穿透了女儿表面的乖巧与平静,看到了她刻意隐藏的、在京城暗流中悄然伸出的触角。 谢昭宁抬起眼,清澈的眼底瞬间又盈满了温顺与依赖,她接过药碗,指尖感受到那熟悉的滚烫温度,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覆下,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轻声应道:“是,娘亲。女儿知道了。” 第6章 书房密谋 夜已深沉,白日里喧嚣的侯府沉入一片寂静。唯有镇北侯谢凛的书房还亮着灯。谢凛正背对着门,站在巨大的舆图前,指尖划过北境蜿蜒的长城线。 “进来。”厚重的木门被推开一条缝,谢昭宁纤细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闪入,随即轻轻合拢门扉。她依旧穿着素净的衣裙,白日里那点刻意流露的脆弱倦怠已消失无踪,在书房昏黄跳动的烛火下,那双清澈的眼眸沉静得如同寒潭深水。 “听说你今日去听松宛了?” 他没有回头,声音沉厚如古钟,“听松苑的说书,比京戏还热闹?” 谢昭宁垂眸应道:“二哥宴请兵部同僚,女儿不过借机听了段‘前朝故事’。” 谢凛转过身,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嘴角勾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哦?那‘故事’里的王阁老,可与当今中书令王衍有七分相似?” 他抬手,示意她坐下,“你娘方才去了偏院,说你喝药时手都在颤 —— 这弱不禁风的戏码,演得倒是越发炉火纯青了。” “宁儿啊,”他声音压低,带着点促狭,“你瞧瞧你这小模样,啧啧,连你娘都被你哄得团团转,天天汤药补品地灌,生怕一阵风就把你吹跑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女儿,“可谁能想到呢?就这么个看着比琉璃盏还易碎的小丫头片子,在北境雪原上,能顶着白毛风连射三只雪狐箭无虚发?能跟着玄一那老小子在山里钻三天三夜不带喘粗气的?能把谢钧那混小子摔得满地找牙还不敢吱声?” 她抬起眼睫,迎上父亲带着笑意的目光,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唇角极浅地向上弯了一下,几乎难以察觉。 “爹爹说笑了。”她的声音依旧清泠平静。 “说笑?”谢凛嘿嘿笑了两声,随即又正色道,“老子才不是说笑!宁儿,你这装模作样的功夫,连你爹我有时候都差点被你糊弄过去!外面那些人,那些盯着侯府、盯着你我的眼睛,更是不可能看透!”他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这是你的护身符,也是你的武器。用好了,比千军万马还管用!”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深沉的担忧:“但正因为如此,你更要万分小心!京城不是北境,这里暗箭难防,人心叵测。皇帝召我回来,除了盯着我,未必没有试探你的意思!毕竟……你是‘谢凛的嫡幼女’。”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眼底深处是化不开的忧虑。 谢昭宁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收拢。“女儿明白。”她顿了顿,看向舆图上被朱砂圈出的燕然山,“父亲,陛下这次召您回京述职,恐怕没这么简单。” 谢凛重重地叹了口气,大手烦躁地搓了搓脸,仿佛要将那些无形的压力搓掉几分。“这趟回京述职,明面上是陛下体恤边将辛劳,让老子回来歇歇,享几天天伦之乐。”他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嘲讽,“可暗地里,哼!那几个老狐狸,兵部的、户部的,还有宫里那位高公公,话里话外都在绕着圈子问!” “问什么?”谢昭宁的声音平静无波。 “问军饷!问北狄动向!问得最紧的,是老子手里那二十万边军!”谢凛眼中闪过一丝厉芒,“粮草拨付越来越拖沓,兵部核验军械的文书越来越刁钻!还有,陛下身边那几个炼丹炼得眼珠子发红的方士,话里话外暗示,边军杀伐之气过重,恐冲撞了京城的‘祥和之气’!放他娘的屁!”他终究没忍住,一拳砸在厚重的紫檀木书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烛火一阵摇曳。 谢昭宁的目光扫过书案上被震得跳了一下的烛台,指尖在袖中那冰冷的匕鞘上轻轻一点。“皇帝,疑心您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针一样刺入要害,“或者说,他从未真正放心过手握重兵、又曾受过先太子恩惠的镇北侯。” 谢凛猛地看向女儿,眼神复杂。他沉默了片刻,那股暴躁的气息渐渐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更深沉的凝重。“是。他老了,也更怕了。怕当年的事重演,怕他屁股底下那把椅子不稳。” 他走到书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这次召我回来,一是试探,看我是否安分,是否还牢牢掌控着北境;二来……恐怕也是想把我留在眼皮子底下,方便他‘看管’。北境那边,老大(谢铮)虽然能干,但毕竟年轻,资历尚浅,陛下未必全然放心。” “所以,爹爹暂时不能离京。”谢昭宁陈述道,眼神锐利,“甚至,皇帝可能会寻个由头,让您卸下部分兵权,在京中担任虚职。” 谢凛浓眉紧锁,点了点头,默认了女儿的判断。书房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烛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忽然,谢凛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落在女儿纤细的手腕上,“听说你前几日在府中练剑,剑锋削断了檐角冰棱,却没让你娘察觉?” 谢昭宁一怔,随即失笑:“父亲连这个都知道?不过是惊蛰缠着要学,女儿随手指点罢了。” “指点?” 谢凛挑眉,伸手拂开她额前碎发,“当年你娘教你‘流云飞袖’时,可曾说过,这门功夫练到极致,能以袖中软剑取人咽喉于五步之内?如今你顶着‘镇北侯府病弱嫡女’的名头,却在京城里摆弄风云,还要防着宫里那位…… 累不累?” 少女闻言,垂眸温软,抬眼刃光横:“这世间本就是一张吃人的棋盘。女儿执子其中,示弱是藏锋的鞘,提防是护身的甲。累?自然累。然…与其做他人砧上鱼肉,不如执棋落子,纵使呕心沥血,亦求个…我命由我不由天!” 谢凛忽然长叹一声,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动作带着难得的温情:“好,不愧是我谢凛的女儿,也是……" 谢昭宁站起身,走到书案旁,拿起墨锭,动作娴熟地开始为父亲研墨。墨块在砚台上打着圈,发出细微均匀的摩擦声,漆黑的墨汁渐渐晕开。 “皇帝疑心,皇子争斗,王家势大。”她一边研墨,一边缓缓说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洞悉全局的冷静,“这是危局,亦是乱局。乱,才可浑水摸鱼。” 谢凛看着女儿沉静的侧脸,听着她冷静的分析,心中的烦躁和担忧奇异地平复了一些。他接过女儿递来的、蘸饱了墨汁的狼毫笔,却并未立刻书写,只是看着那漆黑的墨汁在笔尖凝聚。 “你想怎么做?”他沉声问。 “静观其变,顺势而为。”谢昭宁放下墨锭,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王家贪得无厌,四公主骄纵跋扈,三皇子野心勃勃……他们自己就会把水搅得更浑。我们只需……在合适的时候,轻轻推上一把。” 她顿了顿,补充道,“二哥在兵部,位置很关键。户部仓场侍郎吴仲卿……或许可以留意。” 谢凛眼中精光一闪,他提笔,在铺开的宣纸上,看似随意地写下几个字,笔锋却力透纸背:“北境安,则侯府安。你,更要安!” 谢昭宁看着那刚劲有力的字迹,微微颔首。“爹爹放心,女儿自有分寸。”她重复了回京那日的话,语气却比那时更深沉,更笃定。 书房内再次陷入沉默,但气氛已与先前不同。父女二人,一个坐,一个立,在摇曳的烛光下,无需过多言语,便已交换了彼此的决心与筹谋。 “好了,夜深了,你身子弱,快回去歇着吧。”谢凛放下笔,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往日的粗犷,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谢昭宁屈膝行了一礼:“爹爹也早些安歇。”她转身走向房门,动作轻巧无声。 就在她的手即将触到门栓时,身后忽然传来谢凛压得极低、却带着一丝促狭笑意的声音: “对了,宁儿,下次再‘不小心’摔你三哥的时候,下手轻点儿。那小子今儿个还偷偷跟我告状,说胳膊疼得抬不起来,嚷着要找你娘告状呢。” 谢昭宁开门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只是在门扉合拢的瞬间,烛光映照下,她那清冷的唇角,似乎向上勾起了一个极其微小、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第7章 裴府·上 三日后裴府设茶会,门前车马络绎,皆是京中清流门第的夫人小姐,衣香鬓影,环佩叮咚。 陆璃携着谢昭宁下了马车。谢昭宁身着一件雨过天青灰的薄呢交领长袄,外罩雪青灰鼠斗篷,兜帽茸毛衬得脸苍白如纸。她微微垂着眼睫,安静地跟在母亲身后半步,如同一个最守规矩、最不起眼的闺阁女儿,完美地融入了这满庭的娇客之中。 “璃姐姐!”一声温婉的招呼传来。户部尚书夫人裴柳氏含笑迎上,亲热地挽住陆璃的手臂,目光随即落在谢昭宁身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怜惜,“这便是昭宁吧?快让姨母瞧瞧,哎哟,这小模样,真是我见犹怜,比玉卿那丫头看着还文弱几分。” “裴夫人安好。”谢昭宁屈膝行礼,声音轻软,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怯。 “好孩子,不必多礼。”裴夫人笑着虚扶一把,引着她们往园中暖阁走去,“玉卿早念叨着想见见你呢,说北境回来的姑娘,定有不同寻常的气韵。” 暖阁内烧着地龙,暖意融融,熏着淡淡的梅花冷香。七八位夫人小姐正围坐品茗闲谈,见裴夫人引着镇北侯夫人进来,纷纷起身见礼。 寒暄声中,一道清雅如兰的身影自内室款步而出。 来人不过十六七岁年纪,一身水蓝色云锦襦裙,外罩同色系绣银竹纹的薄纱褙子,身姿窈窕,气质娴静。她眉目如画,肤光胜雪,唇角噙着一抹温婉得体的浅笑,行动间裙裾微漾,不疾不徐,自有一股沉静通透的气度。正是户部尚书裴文渊的嫡女,裴玉卿。 “母亲,陆姨母。”裴玉卿上前,声音如同珠玉落盘,清润柔和。她的目光也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陆璃身边的谢昭宁身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与友善,“这位便是昭宁妹妹了吧?常听母亲提起妹妹在北境的风采,今日一见,果然灵秀。”她微微屈膝,姿态优雅无可挑剔。 “玉卿姐姐。”谢昭宁亦回礼,抬起眼睫,清澈的眸光与裴玉卿那双沉静通透的眸子在空中短暂交汇。刹那间,仿佛有极细微的涟漪在彼此眼底深处荡开,又迅速归于平静无波。无人察觉。 “玉卿,你带昭宁妹妹去偏厅坐坐,那边清静些,正好你们小姐妹说说话。”裴夫人笑着安排道。 “是,母亲。”裴玉卿含笑应下,对谢昭宁做了个请的手势,“昭宁妹妹,这边请。” 偏厅果然清幽雅致,临窗设着一张紫檀木棋枰,黑白二色的云子盛在玛瑙棋罐中,光润莹然。角落的琴案上,一张蕉叶式古琴静卧,琴穗微垂。淡淡的檀香与梅香交织,沁人心脾。 “听闻妹妹在北境也习棋?”裴玉卿引着谢昭宁在棋枰两侧落座,玉指轻拈起一枚温润的白子,姿态闲适自然。 “略知皮毛,不敢在姐姐面前献丑。”谢昭宁微微垂眸,声音依旧带着几分弱气。 “妹妹过谦了。”裴玉卿唇角笑意微深,将白子轻轻放在星位,“不过是手谈消遣,何谈献丑?妹妹请。” 谢昭宁依言拈起一枚黑子,指尖微凉,落在棋盘上。她落子极缓,仿佛每一步都需细细思量,棋路也显得中规中矩,甚至带着几分初学者的生涩与保守。 裴玉卿应对从容,白子如行云流水,布局开阔大气,却又暗藏机锋,每每看似不经意的落子,总能将谢昭宁看似笨拙的棋路逼得略显局促。 棋至中盘,裴玉卿拈着一枚白子,并未急于落下,目光落在棋盘一处看似寻常的角落,那里黑子几枚散落,被白子隐隐包围,看似已成死局。 她忽然抬眸,看向对面安静垂眸、仿佛全神贯注于棋局的谢昭宁,声音温婉依旧,却似有深意: “妹妹这手棋,看似散乱无章,步步退守,实则……以退为进,暗藏玄机呢。”她指尖的白子轻轻点在棋盘上,并未落下,只是虚点着那几枚被围的黑子,“表面死局,内里却连着一线生机。只待时机一到,这看似无用的散子,或能引动全局,反戈一击。妹妹,好深的心思。” 谢昭宁执棋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抬起眼,清澈的目光迎上裴玉卿含笑的探询,那眼底深处依旧是一片平静的幽潭,仿佛听不懂对方话中的弦外之音。她只是微微歪了歪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和羞赧:“姐姐谬赞了。是姐姐棋艺高超,步步紧逼,妹妹只能胡乱抵挡罢了。” 裴玉卿莞尔,不再多言,白子落下,并未去剿杀那看似死地的黑子,反而在另一处开辟了新的战场。棋局继续,黑白交错,无声的攻守之间,偏厅内只余棋子落枰的清脆声响。 茶过三巡,棋局也告一段落。裴玉卿以半目之优取胜。她起身,行至琴案旁,指尖拂过琴弦,带起几声清越的泛音。“久闻妹妹在北境亦通音律?此琴尚可,妹妹可愿一试?” 谢昭宁轻轻摇头,声音带着一丝倦意:“姐姐琴艺必定超凡,妹妹今日有些乏了,不敢扰了姐姐雅兴。” “也罢。”裴玉卿并未强求,自己坐了下来,素手轻抬,信手拨弄琴弦。琴音初时清泠,如幽谷流泉,渐渐地,曲调变得深沉宛转,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幽思与洞彻。她弹的并非名曲,信手拈来,却自成一格,琴音流淌间,仿佛能涤荡人心尘埃。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裴玉卿指尖按在微颤的弦上,目光投向窗外那几株疏影横斜的老梅,声音轻缓,如同自语,又似说给谢昭宁听:“世人皆道梅花凌寒独放,风骨铮铮。却不知,梅之傲骨,亦需深根扎于厚土,方能经得风刀霜剑。根基若损,纵有傲骨,亦难长久。”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安静聆听的谢昭宁,笑容温婉依旧:“就如这京城,表面繁花似锦,烈火烹油,可根基不稳,再大的架子,也终有倾颓之日。妹妹说,是也不是?” 谢昭宁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在袖中轻轻划过冰冷的匕鞘。她抬起眼,清澈的眼底映着裴玉卿沉静通透的面容,如同映照着一面深不见底的古镜。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轻声附和道:“姐姐见微知著,所言甚是。根基不稳,大厦难支。” 裴玉卿唇边的笑意深了些许,带着一丝了然。她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闲谈起京中近日流传的几首新诗。她的点评精妙,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既点出诗作的意境格律之妙,又能不着痕迹地点破其中暗藏的奉承或讽喻之意,言语间那份敏锐的洞察力与深厚的学养展露无遗。 “……比如那首盛赞城西王家别院‘金碧辉煌,直逼天家气象’的七律,”裴玉卿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语气依旧温婉,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冷诮,“辞藻固然华丽,气魄也算雄浑,只可惜,落笔太重,过犹不及。‘直逼’二字,锋芒太露,反失了含蓄。更兼诗中‘珊瑚作树’、‘白玉为阶’之句,堆砌过甚,倒显得主人……嗯,有些刻意了。” 她轻轻啜了一口茶,放下茶盏,目光转向谢昭宁,带着几分闺中密友分享趣闻的随意:“妹妹初到京城,或许不知,王家那位新得了别院的侍郎,前些日子在户部核销一笔工部旧账时,可是出了名的‘精细’呢。”她话未说透,点到即止,但那眼底的了然与通透,已胜过千言万语。 谢昭宁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细腻的纹路。裴玉卿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如同投入她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暗涌。 这位看似温婉娴雅的裴家贵女,其智谋与洞察,远超她之前的预估。她不仅看透了这京城的浮华表象,更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下的暗流。尤其是她对王家的态度……意味深长。 第8章 裴府·下 就在这时,偏厅的门被轻轻叩响。一个穿着体面管家服饰的中年男子躬身立在门外:“小姐,老爷听闻镇北侯府小姐在此,想请小姐移步正厅一见。” 裴玉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澜,随即恢复如常,她站起身,对谢昭宁歉然一笑:“父亲想是听闻妹妹在此,想见见故人之女。妹妹随我来吧。” 谢昭宁亦起身,跟在裴玉卿身后。穿过回廊,步入正厅。厅内比方才暖阁更显肃穆,几位身着官袍的男子正与裴尚书低声交谈。裴文渊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一身儒雅常服,眼神却锐利如鹰,带着久居官场的深沉与审慎。 他见女儿引着谢昭宁进来,目光便如实质般落在谢昭宁身上,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打量与评估。 “晚辈谢昭宁,拜见裴世伯。”谢昭宁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屈膝行礼,声音清泠依旧,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敬畏与羞怯。她微微垂着头,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 “贤侄女不必多礼。”裴文渊的声音温和,带着长辈的慈和,“抬起头来,让世伯看看。嗯,果然有几分你母亲年轻时的影子。” 他的目光在谢昭宁苍白安静的脸上停留片刻,随即转向裴玉卿,语气随意地问道:“方才与昭宁在偏厅叙话?都聊了些什么?” 裴玉卿垂眸,温顺答道:“回父亲,女儿与昭宁妹妹下了盘棋,又闲谈了几句诗书音律。昭宁妹妹虽在北境长大,然谈吐文雅,心思灵秀,女儿受益匪浅。” “哦?”裴文渊捋了捋长须,目光再次扫过安静侍立的谢昭宁,那锐利的审视似乎淡去了几分,带上了一丝长辈对晚辈的温和赞许,“能得玉卿如此评价,可见贤侄女不凡。很好,你们小姐妹性情相投,日后当多多亲近才是。” “是,父亲。”裴玉卿恭谨应下。 谢昭宁亦再次屈膝:“谢世伯夸赞,晚辈愧不敢当。” 裴文渊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向其他客人继续方才的话题。裴玉卿引着谢昭宁告退。转身离开正厅的刹那,谢昭宁眼角的余光瞥见裴文渊与另一位官员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那官员的目光在她纤细的背影上停留了一瞬。 走出正厅,庭院中的冷风吹来。裴玉卿将谢昭宁送到陆璃身边,温言道:“妹妹身子弱,莫要再吹风了。今日与妹妹相谈甚欢,改日定当再邀妹妹过府叙话。” “多谢姐姐款待。”谢昭宁屈膝行礼,依旧是那副温顺怯弱的模样。 回程的马车上,陆璃握着谢昭宁微凉的手,轻轻叹了口气:“裴家书香门第,玉卿那孩子也是个好的,娴静知礼,心思通透,你与她多亲近些也好。”她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只是……裴尚书位高权重,心思深沉。宁儿,你只需安心做个寻常闺秀便好。”至少表面如此。 谢昭宁将头轻轻靠在母亲肩上,闭着眼,仿佛真的倦极了,低低应了一声:“嗯,女儿知道了。” 车厢随着车轮轻轻摇晃。黑暗中,谢昭宁的唇角却无声地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寻常闺秀?裴玉卿那双沉静通透、仿佛能看穿一切虚妄的眼眸在她脑海中浮现。今日裴府一行,收获远超预期。这位裴家贵女,绝非池中之物。而那位看似温和、实则目光如鹰隼的裴尚书……也绝非表面上那般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