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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琴酒焚旧梦

作者:十羽傺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香港深秋的雨,终于不再满足于缠绵悱恻的淅沥,骤然变得暴戾。豆大的雨点裹挟着海风的腥咸,噼里啪啦砸在兰桂坊湿漉漉的柏油路上,将五光十色的霓虹招牌冲刷成一片模糊晃动的光晕。雨水在低洼处迅速积成浑浊的水洼,倒映着上方被水汽扭曲变形、如同鬼魅般摇曳的广告牌和酒吧灯箱。空气里弥漫着雨水、酒精、廉价香水以及某种食物**发酵的混合气味,浓烈得令人窒息。


    韩亦安像一尾被巨浪抛上岸的鱼,踉跄着冲进一家名为"暗涌"的地下酒吧。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瞬间隔绝了外面震耳欲聋的雨声和喧嚣,却又将她投入另一个由昏暗、噪音和浓烈酒气构成的混沌世界。震耳欲聋的电子乐如同沉重的鼓点,一下下敲打着她的耳膜,也敲打着她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空气里充斥着香烟、雪茄、汗水和各种烈酒混杂的浑浊气息,粘稠得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她身上依旧是那件在"琥珀"餐厅被泼洒了白葡萄酒的烟灰色真丝吊带裙。昂贵的丝料被雨水彻底浸透,冰冷地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她单薄得惊人的轮廓。裙摆上深色的酒渍在昏暗光线下像一块丑陋的伤疤。墨黑的长发湿漉漉地披散着,凌乱地黏在苍白的脸颊、脖颈和**的肩背上,几缕发梢还在往下滴着冰冷的雨水,滑入微微敞开的领口,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她没有穿鞋,赤脚踩在酒吧冰冷油腻、不知被多少鞋底践踏过的地板上,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湿漉漉的、转瞬即逝的脚印,如同她此刻飘摇欲坠的存在感。


    她没有理会侍者投来的异样目光,径直走向吧台最阴暗的角落。身体因为寒冷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她将自己用力摔进一张高脚吧凳里,冰冷的金属椅面激得她浑身一颤。


    "琴酒。"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被淹没在震耳的音乐里,像砂纸磨过喉咙,"最烈的。加冰,不要别的。"


    调酒师是个染着银灰色头发、面无表情的年轻人,他扫了一眼这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却透着一股毁灭气息的女孩,没有多问,熟练地拿起一瓶伦敦干金酒。冰块哗啦啦落入厚底的古典杯,澄澈透明的液体带着杜松子的冷冽香气倾泻而下,瞬间淹没了冰块,在杯壁凝结出细密的水珠。


    韩亦安几乎是抢过那杯酒,冰凉的玻璃杯激得她指尖发麻。她没有丝毫犹豫,仰头狠狠灌下一大口!


    "唔------!"


    辛辣!如同燃烧的刀片瞬间划破喉咙,一路灼烧着滚入胃袋!剧烈的刺激感猛地冲上鼻腔和眼眶,呛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瞬间被逼出。身体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猛烈冲击而弓起,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胃里翻江倒海,火烧火燎地疼痛。然而,这自虐般的剧痛,却奇异地短暂压过了胸腔里那更尖锐、更无休止的、名为"背叛"和"羞辱"的绞痛。


    她伏在冰冷的吧台上,急促地喘息,墨黑的发丝垂落,遮住了她因咳嗽而扭曲的脸。冰凉的杯壁紧贴着她滚烫的额头,带来一丝微弱的清醒。她需要这灼烧感!需要这能麻痹一切感官的烈性液体!需要这短暂的、将灵魂抽离躯壳的眩晕!


    她再次举起酒杯,这一次是小口地啜饮。冰冷的液体混合着辛辣和杜松子的独特苦香,滑过喉咙,带来一种近乎残忍的抚慰。酒精如同无形的藤蔓,开始缓慢地、不容抗拒地缠绕她的神经,麻痹她的痛觉,模糊她的意识。酒吧里震耳欲聋的音乐、晃动的人影、刺鼻的气味......都渐渐退到远处,变得模糊不清,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


    世界开始旋转、变形。光怪陆离的镭射灯扫过,在她眼中变成了一团团模糊的、跳跃的色块,像被打翻的调色盘,又像......巴黎画室里那些肆意流淌、碰撞的颜料。她仿佛又闻到了松节油和亚麻仁油那熟悉而令人心碎的气息。


    指尖不受控制地探入随身携带的小羊皮手袋深处。冰冷的皮革内衬下,触碰到一个坚硬而微凉的边缘。她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被烫到,却又带着一种自虐般的执拗,死死地攥紧了那个东西------一张被塑封过的照片。


    她将它抽了出来,紧紧攥在掌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摊开手掌。


    酒吧昏暗迷离的光线下,照片上的影像有些模糊,却足以撕裂她最后的防线。


    巴黎深秋,塞纳河畔的夜风似乎还带着河水的微腥气息,透过照片扑面而来。照片上,月光流淌如水银,温柔地笼罩着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影。


    她------韩亦安,那头令人心醉的月光银长发在夜风中飞舞,有几缕调皮地拂过身旁人的脸颊。她微微仰着头,灰蒙蒙的眼眸里盛满了全世界的星光,倒映着对方深邃的轮廓。那双总是带着空灵雾气的眼睛,此刻清澈得如同塞纳河的波光,里面只有纯粹的、毫无保留的爱恋和幸福。她的脸颊染着羞涩的红晕,唇角弯起一个纯净得耀眼的弧度,像月光冲破了云层。


    而她紧紧依偎着的,是邢于笙。微卷的栗色长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几缕发丝贴在额角。她微微低着头,那双惯常带着疏离和掌控感的灰绿色眼眸,此刻专注地凝视着怀中的女孩,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温柔和一种毫不掩饰的、强势的占有欲。她的手臂紧紧揽着亦安纤细的腰肢,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她的唇,正印在亦安光洁的额头上,留下一个无声的、珍重的印记。背景是远处埃菲尔铁塔模糊而璀璨的光影,脚下是无声奔流的塞纳河水,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她们凝固。


    这张照片,是某个夜晚,一个路过的街头摄影师捕捉到的瞬间,后来冲洗出来送给了她们。它曾是她最珍贵的宝物,是她爱情最纯粹、最耀眼的证明。


    指尖无意识地、极其温柔地摩挲着照片上邢于笙的侧脸,摩挲着她微卷的发梢,摩挲着那个落在自己额头的吻的印记。冰凉的塑封表面,却仿佛还残留着那个夜晚的体温和气息。那时的邢于笙,眼神是那样专注,怀抱是那样温暖有力,仿佛她韩亦安就是她整个世界的中心。


    "姐姐......"一声破碎的、带着浓重哭腔的呢喃,从韩亦安紧咬的唇齿间逸出,轻得如同叹息,瞬间被酒吧的声浪吞噬。


    然而下一秒,海岚居顶层那扇骤然熄灭的窗户,周承言瘫软在深红丝绒沙发上的醉态,邢于笙在"琥珀"餐厅贴着周承言耳朵说出那句"在床上等你"时冷酷而暧昧的侧脸......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排山倒海般冲破了酒精的迷雾,狠狠地撞进她的脑海!


    假的!都是假的!


    那专注的眼神是假的!那温柔的吻是假的!那仿佛能遮风挡雨的怀抱也是假的!邢于笙的心里,从来都只有男人!只有那些能给她带来"正常"身份、带来征服快感的男人!巴黎那个绿卡丈夫是!香港这个温文尔雅的周承言也是!她韩亦安算什么?一个填补空虚的玩物?一个满足她病态占有欲的收藏品?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可以随意牺牲和践踏的笑话?!


    "呃啊------!"


    一股尖锐的、仿佛要将她整个人从中劈开的剧痛猛地从心脏位置炸开!韩亦安痛苦地弯下腰,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吧台边缘,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墨黑的长发彻底散落下来,将她整个脸都埋进了阴影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灭顶的绝望和愤怒。


    她猛地抓起吧台上那杯几乎没怎么减少的琴酒,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根通向彻底毁灭和遗忘的稻草。她不再尝试啜饮,而是像沙漠中濒死的旅人遇到甘泉般,仰起头,对着喉咙,狠狠地灌了下去!


    冰冷的、辛辣的液体如同燃烧的岩浆,汹涌地冲刷过她的食道,灼烧着她的胃壁。剧烈的呛咳再次袭来,她咳得撕心裂肺,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泪水混合着酒液,从她紧捂的指缝间汹涌而出,滴落在吧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再来一杯!"她将空杯重重地砸在吧台上,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杯子在台面上弹跳了一下,发出刺耳的声响。


    调酒师皱了皱眉,看着这个显然已经处于崩溃边缘的女孩,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默默地又倒了一杯同样分量的琴酒,推到她面前。


    韩亦安看也不看,再次抓起酒杯。这一次,她没有直接灌,而是盯着杯中澄澈的液体和漂浮的冰块,眼神涣散而空洞。酒吧迷离的光线穿过杯壁,折射出扭曲的光斑,映在她苍白的脸上,如同鬼魅的纹身。


    她拿起酒杯旁作为装饰的那一片薄薄的柠檬,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柠檬片边缘带着细小的锯齿,散发着清冽微酸的香气。她看着那片柠檬,仿佛看到了邢于笙在"琥珀"餐厅时那微启的、吐出致命毒液的红唇。


    恨意如同冰冷的毒藤,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她猛地将那片柠檬塞进嘴里,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咬了下去!


    尖锐的酸涩和果皮的微苦瞬间在口腔里爆开!紧接着,一股浓郁的铁锈般的腥甜味道弥漫开来------锋利的柠檬皮边缘划破了她柔嫩的口腔黏膜,鲜血渗出,与酸涩的柠檬汁、辛辣的琴酒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怪诞而痛苦的滋味。这自虐般的痛楚,却让她混沌的大脑获得了一丝病态的清醒。


    她闭着眼,感受着口腔里的血腥和酸涩,感受着胃里酒精灼烧的剧痛,感受着心脏被反复撕裂的绝望。身体里仿佛有两个灵魂在激烈地撕扯:一个在酒精的迷雾中沉沦,试图用彻底的麻木来逃避那灭顶的痛苦;另一个却在血腥和灼烧的刺激下愈发清醒,一遍遍地回放着那些被欺骗、被羞辱、被彻底否定的画面,将恨意淬炼得如同最锋利的冰锥。


    "呵......"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尽悲凉和自嘲的冷笑从她唇齿间溢出,混合着血腥味。她再次举起酒杯,这一次,是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决绝,将杯中剩余的烈酒,一饮而尽。


    冰火两重天的感觉在体内疯狂肆虐。眩晕感如同潮水般一**袭来,眼前的景物旋转、重叠、模糊。震耳的音乐变成了遥远的嗡鸣,晃动的人影变成了扭曲的色块。她趴在冰冷的吧台上,墨黑的长发如同海藻般铺散开来,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有微微颤抖的肩膀和偶尔泄露出的、压抑到极致的抽泣声,昭示着她尚未完全沉沦的意识。


    指尖还死死地攥着那张塑封的照片。照片上,塞纳河畔的月光依旧温柔,那个吻依旧珍重。而现实中,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冰冷的吧台,灼烧的酒精,口中弥漫的血腥,以及无边无际的、被背叛的黑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一个世纪。时间在酒精的麻痹下失去了意义。


    就在韩亦安的意识在痛苦与麻木的边缘反复沉浮,几乎要被彻底淹没的时候------


    一股熟悉的、极具压迫性的冷冽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如同无形的冰锥,骤然刺破了酒吧浑浊的空气,精准地锁定了她!


    这股气息太过独特,太过刻骨铭心,瞬间穿透了酒精的迷雾,狠狠攫住了韩亦安摇摇欲坠的神经!她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一股冰冷的战栗从尾椎骨直窜头顶!


    她挣扎着,极其艰难地抬起头。眩晕的世界里,视线模糊不清,只能看到吧台前方几步之遥,站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酒吧里旋转的镭射灯光偶尔扫过那个区域,勾勒出那人清晰而冷硬的轮廓。


    黑色的长款风衣,肩头被雨水打湿,泛着深色的水光。微卷的栗色长发随意地披散着,有几缕被夜风吹得贴在线条冷峻的下颌线上。风衣里面,隐约露出医院的护士服领口------她似乎刚从某个紧急的医疗现场赶来,连衣服都来不及换。那身代表着冷静、秩序和救死扶伤的白衣,此刻却与她周身散发出的、如同实质般的阴郁戾气和冰冷怒意形成了极其诡异的反差。


    是邢于笙。


    她站在那里,像一座突然降临的、散发着寒气的黑色冰山。酒吧里喧嚣的音乐、迷离的灯光、晃动的人群,在她周围仿佛都自动消音、褪色,成了模糊的背景板。她冰冷的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和晃动的人影,如同两柄淬了寒冰的手术刀,精准无比地、死死地钉在吧台角落里那个蜷缩着的、墨发披散的狼狈身影上。


    那目光里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有被挑衅后升腾的暴怒,有看到她如此自毁时无法抑制的心疼和焦灼,更有一种被逼到绝境般的、近乎凶狠的占有欲和掌控欲。


    韩亦安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更狂野的力道撞击着胸腔,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酒精带来的麻木和眩晕感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只剩下尖锐的恐惧和一种被天敌盯上的、本能的战栗。她下意识地想蜷缩起来,想把自己藏进吧台的阴影里,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目光。


    然而,邢于笙动了。


    她没有丝毫犹豫,迈开长腿,穿过舞池边缘拥挤而忘情扭动的人群,径直朝着吧台角落走来。她的步伐沉稳而充满力量,黑色风衣的下摆随着她的动作划出凌厉的弧线,高跟鞋踩在粘腻的地板上,发出清晰而压迫的"叩、叩"声,每一步都像踩在韩亦安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


    人群似乎感受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下意识地向两旁分开,为她让出一条通路。震耳的音乐恰好在这一刻切换,短暂的间隙让空气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邢于笙那清晰的脚步声,如同敲打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越来越近。


    那股冷冽的木质香气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霸道地侵占了韩亦安周围原本充斥着酒精和汗味的浑浊空气,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鼻腔,刺激着她脆弱的神经。这气息曾是她最深的眷恋,此刻却成了最恐怖的梦魇。


    韩亦安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无法动弹。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如同乌云般笼罩下来,将她完全覆盖在浓重的阴影里。冰冷的、带着雨腥气的风衣衣角甚至扫到了她裸露在外的、冰凉的手臂。


    邢于笙在她面前站定。


    居高临下。


    酒吧迷离的光线从侧面打过来,照亮她半边冷峻的侧脸,而另一半则隐没在深沉的阴影中,更添几分莫测的压迫感。她微微低下头,微卷的栗色长发有几缕垂落下来,几乎要触碰到韩亦安的脸颊。那双灰绿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幽深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潭底却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暗金色火焰,牢牢地锁住了韩亦安因惊恐而睁大的、蒙着水汽的灰眸。


    空气凝固了。周遭的一切喧嚣仿佛都被隔绝开来。


    邢于笙的目光扫过吧台上那个空了的琴酒杯,扫过韩亦安嘴角残留的、混合着酒液和一丝不明显血痕的污渍,扫过她身上那件湿透的、沾着酒渍的烟灰色吊带裙,最后,定格在她死死攥在手里、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的那张塑封照片上------塞纳河畔的月光和那个凝固的吻。


    她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眼底翻涌的怒火似乎瞬间被一种更复杂、更尖锐的痛楚刺穿。


    然后,她缓缓地俯下身。


    一股强大的、带着湿冷雨气和凛冽怒意的压迫感瞬间将韩亦安彻底淹没。邢于笙的脸庞在韩亦安惊恐放大的瞳孔中无限逼近,近到她能看清对方微微蹙起的眉心,看清那长而浓密的睫毛下翻涌的暗流,看清她紧抿的、失去血色的薄唇。


    低沉沙哑的嗓音,带着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如同磨砺砂纸般的质感,清晰地、一字一顿地砸进韩亦安的耳膜,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钩的刺,狠狠扎进她摇摇欲坠的心脏:


    "喝够了吗?"


    邢于笙的气息拂过韩亦安冰冷汗湿的额角,带着威士忌残留的微醺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该回答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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