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夜晚从不会真正沉睡。兰桂坊的霓虹如同打翻的调色盘,将湿漉漉的柏油路染成一条流动的彩色河流。引擎的低吼、酒吧隐约泄露的电子节拍、以及街头艺人萨克斯风的呜咽,混杂着亚热带潮湿的空气,构成这座城市永不停歇的脉搏。
"琥珀"餐厅巨大的落地窗外,便是这幅喧嚣的图景。餐厅内部却截然不同,水晶吊灯洒下柔和的金光,深色胡桃木地板吸走了多余的噪音,空气里浮动着白松露与烤鳕鱼的细腻香气,背景是若有似无的古典钢琴曲。这里是属于精英阶层的静谧岛屿,每一张铺着雪白桌布、点缀着新鲜玫瑰的餐桌,都是一个精心构筑的社交舞台。
韩亦安坐在这舞台的中心,却感觉自己像个格格不入的道具。她穿着一条烟灰色的真丝吊带裙,肩头搭着同色系的薄羊绒披肩,恰到好处地包裹着过分清瘦的锁骨。墨黑的长发被一支简洁的珍珠发簪松松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在暖黄灯光下,像沉静的黑色绸缎。她的妆容极淡,只稍稍修饰了苍白的唇色和眼下浓重的青影,却掩不住眉宇间那层挥之不去的沉寂薄雾。
坐在她对面的周承言,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羊绒西装,无框眼镜后的眼神温和专注,正为她斟上第二杯勃艮第的白葡萄酒。
"试试这个?Montrachet 09,橡木桶陈酿带来的奶油和坚果香气,应该很配你点的鳕鱼。"他的声音温润悦耳,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从容不迫,动作优雅得无可挑剔。
"谢谢。"韩亦安端起酒杯,指尖冰凉。水晶杯壁凝结的水珠滑落,在她纤细的手腕上留下一道微凉的痕迹。她浅浅抿了一口,醇厚的酒液滑过喉咙,却激不起半分涟漪。味蕾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她的目光穿过杯中摇曳的金色液体,落在窗外迷离的光影上,仿佛那里才有她呼吸的空间。和周承言的每一次晚餐都像一场精心排练的戏码,她是被哥哥推上舞台的木偶,扮演着一个"正在康复"、"需要正常社交"的韩家千金。周承言是称职的搭档,温柔、体贴、懂得分寸,从不越界。可这种滴水不漏的完美,恰恰构筑了最坚硬的疏离。她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防弹玻璃看着这个世界,连声音都变得模糊不清。墨色的长发是她此刻唯一的盔甲,将她与这过于明亮、过于"正常"的环境隔开。
周承言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游离。他放下醒酒器,声音放得更柔和:"亦安?是不是这里的空调太低了?或者...菜不合胃口?"他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挫败。韩亦泽的托付言犹在耳,他也确实被韩亦安身上那种破碎又倔强的独特气质所吸引,可无论他如何努力,似乎都无法真正靠近那片被冰封的心湖。她的眼神总是越过他,望向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韩亦安收回目光,微微摇头,唇角勉强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没有,都很好。只是...昨晚没睡好。"她的视线落在桌面上那支含苞待放的红玫瑰上,娇艳欲滴,却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讽刺。她伸出手指,无意识地触碰了一下那丝绒般的花瓣,冰凉的触感。
就在这时,一道极具穿透力、带着一丝慵懒磁性的声音,如同冰锥,骤然刺破了餐厅精心维持的宁静帷幕。
"周先生,好巧。"
周承言和韩亦安同时循声望去。
**邢于笙**就站在他们桌旁一步之遥的地方。她显然刚从医院过来,换下了护士服,穿着一身剪裁凌厉的黑色吸烟装,微卷的栗色长发随意地披散着,几缕发丝垂落在线条优美的颈侧。冷艳的妆容下,那双灰绿色的眼眸如同淬了冰的翡翠,此刻正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玩味的审视,扫过周承言,最终精准地钉在韩亦安瞬间褪尽血色的脸上。
她的出现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周承言脸上得体的笑容微微一僵,带着明显的错愕:"邢...邢护士?"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对面的韩亦安,只见她握着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泛白,原本就苍白的脸颊此刻更是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那双灰蒙蒙的眸子骤然收缩,里面翻涌起惊涛骇浪------是震惊,是恐惧,还有一丝被猝然撕开伪装的慌乱。
**邢于笙**的目光在韩亦安惊惶的脸上停留了两秒,那眼神像是在欣赏一件濒临破碎的瓷器。随即,她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视线转向周承言,带着一种刻意的、令人不适的熟稔:"看来周先生今晚有佳人相伴,真是遗憾。"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钢琴声,每一个字都像带着钩子。
周承言感到一阵尴尬,连忙站起身:"邢护士说笑了,我和亦安小姐只是..."他试图解释,但话未说完就被**邢于笙**打断。
"只是什么不重要。"**邢于笙**向前逼近一步,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而压迫的声响。她无视了周承言伸出的手,也彻底无视了韩亦安的存在,目光只锁着周承言。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股强势的侵略性,那股冷冽的木质调香水味混合着淡淡的消毒水气息,霸道地侵占了餐桌周围原本属于食物和玫瑰的空气。
在周承言愕然的目光和韩亦安骤然抬起的、充满惊怒的灰眸注视下,**邢于笙**的红唇凑近周承言的耳廓,用只有他们三人才能勉强听清、却又足以让邻桌侧目的音量,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吐出几个字:
"我在床上等你。"
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和**裸的暧昧。
轰------!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韩亦安耳边炸开!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握着酒杯的手猛地一抖,昂贵的白葡萄酒泼洒出来,溅湿了她烟灰色的裙摆,留下深色的、难堪的污迹。她甚至感觉不到酒液的冰凉,只觉得一股滚烫的、混合着屈辱、愤怒和灭顶荒谬感的血液猛地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急速退去,留下彻骨的寒意和眩晕。**邢于笙**!她怎么敢?!在她面前,在她所谓的"约会对象"面前,用如此下作、如此**的方式宣告主权?!那张床照的阴影还未散去,新的羞辱又如此直白地甩在她脸上!
周承言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镜片后的眼睛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羞愤。"邢护士!请你自重!这太失礼了!"他后退一步,声音因为愤怒和尴尬而微微拔高,试图拉开距离,维护自己和韩亦安的尊严。
**邢于笙**却像没听见他的抗议。她直起身,目光终于轻飘飘地落回韩亦安身上。那双灰绿色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愧疚或歉意,只有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嘲弄和一种稳操胜券的掌控感。她甚至没有再看韩亦安那狼狈的裙摆和被酒液染红的手,只是对着周承言,用一种仿佛谈论天气般随意的口吻,补充道:"别让我等太久,你知道我耐心有限。"
说完,她像完成了一场精彩的表演,优雅地、旁若无人地转身。微卷的栗色长发在空中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带着胜利者的姿态,踩着高跟鞋清脆的节奏,径直穿过餐厅一道道惊愕或探究的目光,消失在通往洗手间的走廊深处。留下一桌死寂的狼藉,和周遭低低的、压抑的议论声。
空气仿佛凝固了。巨大的水晶吊灯投下的光,此刻变得冰冷而刺眼。
周承言僵在原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尴尬得无地自容。他张了张嘴,想对韩亦安解释,想道歉,可看着对面女孩那张毫无血色、眼神空洞得可怕的脸,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邢于笙**消失的方向,灰蒙蒙的眸子里,刚才翻涌的惊怒风暴似乎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死寂的冰冷。墨黑的长发衬得她脸色惨白如纸,像一尊失去了所有温度的月光石雕像。
"......亦安小姐,我......"周承言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
"我有点不舒服,"韩亦安的声音响起,轻飘飘的,像一阵随时会散去的风,没有任何起伏,"想先回去了。"她没有看周承言,也没有去管裙摆上的污渍,只是机械地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那杯打翻的酒,如同此刻她心中被践踏的尊严,冰冷地流淌着。
周承言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五味杂陈,有被**邢于笙**羞辱的愤怒,有对韩亦安的愧疚,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我送你!"他连忙道。
"不用了。"韩亦安拒绝得斩钉截铁,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抓起椅背上的小羊皮手袋,甚至没有披上那件薄羊绒披肩,几乎是逃也似地,踉跄着穿过那些探究的目光,冲出了"琥珀"温暖明亮却让她窒息的空间。
深秋夜晚的冷风裹挟着城市的喧嚣和潮湿,瞬间将她包围。韩亦安站在灯火璀璨的餐厅门口,单薄的吊带裙无法抵御寒意,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她茫然地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车灯,五光十色的霓虹招牌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倒影,光怪陆离,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万花筒。
回家?回到那个被哥哥精心保护却空荡得令人窒息的巨大别墅?
不。
一个念头,带着毁灭般的偏执和孤注一掷的疯狂,如同藤蔓般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她要亲眼看看!看看**邢于笙**是不是真的和周承言......看看那句"在床上等你"是不是又一场更卑劣的谎言,还是......令人作呕的事实!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抬手,用力地、近乎粗暴地将脑后那支束缚着墨发的珍珠发簪扯了下来!冰冷坚硬的发簪硌得掌心生疼,她却浑然不觉。失去了束缚,墨黑的长发如同被释放的黑色瀑布,瞬间倾泻而下,凌乱地披散在她单薄的肩头、后背,有几缕被冷风吹起,拂过她冰冷苍白的脸颊,带来一丝微痒的刺痛,更像一种自虐的清醒。
长发成了她此刻最好的掩护,遮住了她大半张失魂落魄的脸。她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幽魂,迅速而无声地滑向餐厅侧面那条相对僻静的辅路。司机老陈的宾利就停在不远处的街角。
"陈伯,"她拉开车门坐进去,声音嘶哑紧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跟上前面那辆,黑色路虎揽胜,港牌\*\*88。别跟太近,别让她发现。"她的目光死死锁住刚刚从餐厅地下车库驶出、汇入车流的黑色路虎。那是**邢于笙**的车。
老陈从后视镜里看到小姐苍白如鬼的脸色和凌乱狂舞的墨发,心下一惊,但多年训练出的职业素养让他没有多问一句。他沉稳地应了一声:"是,小姐。"黑色的宾利如同一条沉默的鱼,悄无声息地滑入车流,不远不近地缀着前方那辆极具力量感的黑色路虎。
跟踪开始了。韩亦安蜷缩在宾利宽敞舒适的后座,身体却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车窗外的霓虹灯光飞速掠过,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变幻莫测的光影。她紧盯着前方那辆路虎,每一次刹车灯亮起,每一次转向灯的闪烁,都让她的心脏揪紧。**邢于笙**会去哪里?是回她海岚居那个冰冷的顶层堡垒?还是...某个不为人知的、属于她和周承言的"秘密基地"?
她不敢深想,却又无法控制思绪的狂奔。脑海中不受控制地交替闪现着**邢于笙**在周承言耳边低语时那暧昧又冷酷的侧脸,还有那张手机里周承言昏睡在**邢于笙**床上的照片。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墨黑的长发垂落,被她无意识地缠绕在指尖,勒出一道道红痕,仿佛只有这细微的痛楚才能稍微压制住内心翻江倒海的绝望和愤怒。
"小姐,她...好像不是回深水湾。"老陈的声音带着一丝迟疑,打破了车内的死寂。前方的路虎并没有驶向半山豪宅区,而是拐上了通往中环核心地带的主干道。
韩亦安的心猛地一沉。不是回家?那她要去哪里?难道...真的去赴那个"床上的约"?周承言...他难道真的会去?她想起周承言在餐厅里涨红的脸和愤怒的斥责,可那能代表什么?在**邢于笙**那种极具侵略性和蛊惑性的女人面前,男人的愤怒和保证,又能有几分可信?
"跟着。"韩亦安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执拗。她要亲眼看到结局,哪怕那个结局会将她彻底撕碎。
黑色的路虎揽胜如同暗夜的王者,在香港密集的车流中灵活地穿梭。它驶过灯火辉煌的皇后大道中,穿过摩天大楼构成的钢铁森林,最终,拐进了一条相对安静、却同样遍布着高级公寓楼宇的街道。车速明显放缓。
韩亦安的心跳骤然加速,几乎要冲破喉咙。她认得这条路!路的尽头,就是海岚居!**邢于笙**果然是要回家!她回家做什么?等谁?周承言会不会...已经在路上?
宾利在老陈精准的控制下,远远地停在了街角一棵巨大的榕树阴影里。浓密的树冠遮挡了大部分光线和视线,是一个绝佳的隐蔽点。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海岚居A座那栋摩天大楼的入口,以及...位于顶层的那扇巨大的落地窗。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韩亦安蜷缩在阴影里,身体因为寒冷和高度紧张而微微颤抖。她死死地盯着那扇顶层的窗户,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将那冰冷的玻璃看穿。墨黑的长发凌乱地披散着,有几缕被冷汗黏在额角。
几分钟后,那扇一直漆黑一片的窗户,骤然亮起了温暖的光!
柔和的光线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倾泻而出,在深沉的夜幕中勾勒出一个清晰明亮的矩形。那光芒,在韩亦安眼中,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她的视网膜上,灼烧着她的神经!
**邢于笙**到家了!
她真的回来了!
那么...周承言呢?他会不会来?那句"在床上等你"...是不是一个**裸的邀请?
韩亦安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冻结了。她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扇亮着灯的窗户上。她甚至能想象出里面的情景:**邢于笙**脱掉那身冷硬的吸烟装,换上慵懒的睡袍,或许还倒了一杯酒,站在窗边,俯视着这座城市的灯火,等待着...她的"猎物"上门。
等待。每一秒都是凌迟。
街道上很安静,只有偶尔驶过的车辆带来短暂的声响。海岚居入口处,穿着制服的保安身影在灯光下显得一丝不苟。时间仿佛被拉长、扭曲。
就在韩亦安的神经紧绷到极限,几乎要崩溃的时候------
啪!
顶层的灯光,毫无预兆地,熄灭了!
前一秒还温暖明亮的矩形光域,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吞噬!整栋大楼的顶层,重新融入香港璀璨却冰冷的夜色背景板中,再无一丝光亮透出,仿佛刚才的明亮只是一个幻觉。
熄...灭了?
韩亦安猛地坐直身体,灰蒙蒙的瞳孔骤然放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种被彻底冰封的绝望!
灯灭了...意味着什么?
一个画面不受控制地、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撞进她的脑海:**邢于笙**站在窗边,看到了楼下等待的周承言(或者他刚刚刷卡进入大堂),然后,她带着胜利的微笑,抬手,关掉了客厅的灯......接着,是卧室?黑暗中,只剩下**的喘息和肢体纠缠的轮廓......
"唔..."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从韩亦安紧咬的唇齿间逸出。她猛地用手捂住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胃部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她用力地、深深地吸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部,却无法驱散那灭顶的寒意和窒息感。
原来是真的。
**邢于笙**没有骗她。她说"在床上等你",周承言...就真的去了。而她韩亦安,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像个自取其辱的小丑,一路追到这里,亲眼见证了自己的"男朋友"是如何迫不及待地投入另一个女人的怀抱,亲眼见证了那盏灯的熄灭------那象征着接纳和**开始的信号!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伪装,所有的试图"正常"的努力,都在这一刻被碾得粉碎!她以为染黑的头发能藏起脆弱,以为接受周承言的约会能覆盖伤痕,以为**邢于笙**的疯狂挑衅只是虚张声势......原来都是她一厢情愿的妄想!
墨色的长发在黑暗中狂乱地披散着,如同她此刻彻底崩塌的心防。她再也无法忍受这狭小车厢里的空气,那里面充满了**邢于笙**的气息(她的幻觉),充满了周承言背叛的味道(她的臆断),充满了她自己愚蠢的证明!
"开门!"她嘶哑地命令,声音破碎不堪。
老陈担忧地回头:"小姐,外面冷..."
"开门!"韩亦安猛地提高了音量,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尖利。
车门锁"咔哒"一声弹开。韩亦安几乎是跌撞着冲出了宾利温暖的庇护。深秋夜晚冰冷的、带着湿气和城市尘埃的风瞬间将她包裹,单薄的烟灰色吊带裙如同纸片,根本无法抵御这寒意。她赤着脚(出门时太急,忘了换鞋,只在餐厅穿了双轻便的平底鞋,此刻也踩在冰冷的人行道上),踩在粗糙冰冷的地砖上,刺骨的凉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让她打了个寒噤,却奇异地带来一丝自虐般的清醒。
她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远离了车子的阴影,将自己完全暴露在清冷的月光和远处城市霓虹的余光之下。她抬起头,目光死死地、绝望地锁住海岚居A座顶层那片吞噬了所有光亮的、如同深渊巨口的黑暗。
月光,清冷而惨白,如同巴黎那个雨夜的翻版,无声地洒落在她身上。那光芒勾勒出她单薄得近乎透明的身影,宽大的吊带裙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更显得伶仃无助。墨黑的长发在夜风中狂乱地飞舞,有几缕被泪水黏在了她冰冷的脸颊上,蜿蜒而下,像一道道黑色的泪痕。
她站在那里,像一株被连根拔起、遗弃在荒野的墨色植物。巨大的屈辱、被彻底背叛的剧痛、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荒谬感和自我厌弃,如同冰冷的海浪,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仿佛被利刃反复剜绞的剧痛,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原来......到头来,在**邢于笙**心里,男人终究是更重要的。无论她韩亦安如何挣扎,如何痛苦,如何试图逃离,**邢于笙**最终的选择,永远是那个能给她带来所谓"正常"或"征服快感"的男人!无论是巴黎那个绿卡丈夫,还是香港这个温文尔雅的周承言!而她韩亦安,从头到尾,都只是**邢于笙**一时兴起的玩物,一个填补婚姻空白的、见不得光的替代品!一个可以被轻易牺牲、被随意践踏的......笑话!
冰冷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汹涌地冲出眼眶,滚过她苍白的脸颊,和那几缕被黏住的墨发混在一起,留下湿冷的痕迹。她没有去擦,任由泪水肆意流淌。在清冷的月光下,她仰望着那片象征着她爱情彻底死亡和尊严被彻底踩碎的黑暗,用尽全身力气,从颤抖的、被咬破的唇间,挤出一句破碎的、带着无尽悲凉和自嘲的独白,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字字泣血:
"果然......还是男人重要。"
夜风吹过,卷走了这声微弱的控诉,只留下她单薄的身影,在冰冷无情的月光下,瑟瑟发抖,如同一只被世界彻底抛弃的、折断了翅膀的墨色蝴蝶。
海岚居A座顶层,那片被韩亦安绝望凝视的黑暗里。
**邢于笙**烦躁地甩了甩被电笔擦出一点焦痕的指尖,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绝缘皮烧焦的气味。她赤脚站在昂贵的意大利黑金花大理石地面上,只借着窗外维港璀璨霓虹透进来的微光,勉强看清眼前打开的配电箱内部。几缕微卷的栗色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深酒红色的真丝睡袍领口微敞,露出精致的锁骨,此刻也沾上了些许灰尘。
"该死的开发商,偷工减料。"她低声咒骂了一句,刚才客厅那盏主灯毫无预兆地爆掉,连带跳了闸。什么顶级公寓,线路老化起来一样要命。
她拧紧最后一个松动的接线端子,确认无误后,用力将空气开关推了上去。
嗡------
轻微的电流声响起。玄关、走廊的壁灯瞬间亮起柔和的光晕。**邢于笙**松了口气,抬手抹了一把额角的细汗。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准备享受一下修复电路的成就感,顺便欣赏一下维港的夜景。
然而,她的目光,却被楼下街角某个极其熟悉、却又极其不对劲的身影牢牢攫住了。
清冷的月光下,韩亦安穿着单薄的烟灰色吊带裙,赤着脚站在冰冷的人行道上,墨黑的长发在夜风中狂乱飞舞,像一面破碎的旗帜。她仰着头,正死死地盯着......顶层的方向?**邢于笙**的心猛地一沉。
她怎么会在这里?!
**邢于笙**的视线如同鹰隼般锐利,穿透几十层楼的距离和迷离的夜色,清晰地捕捉到了韩亦安脸上肆意流淌的泪水,看到了她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自嘲?还有那微微翕动的嘴唇,尽管听不见声音,**邢于笙**却仿佛能读懂那无声的控诉。
一个可怕的、荒谬的念头瞬间击中了**邢于笙**!
刚才她关掉客厅灯(其实是跳闸)上楼修电路,然后推闸亮灯(壁灯),接着又因为检查而关掉(推闸时另一路又跳了)......在楼下那个角度看来,岂不是......亮灯(她回家)------灭灯("接纳"开始)?
再联想到自己离开餐厅前对周承言说的那句充满恶意和挑衅的"在床上等你"......
轰!
一股冰冷的怒火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心疼和恐慌,如同火山熔岩般在**邢于笙**胸腔里轰然爆发!她几乎能想象出亦安此刻在想什么!那个傻瓜!那个倔强又敏感的傻瓜!她竟然一路追到了这里!她竟然相信了!她竟然以为......
"该死!"**邢于笙**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落地窗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巨响。玻璃剧烈地震动,映出她瞬间扭曲的、盛怒而焦灼的脸庞。
她猛地转身,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狮,冲向玄关,甚至顾不上换鞋,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一把拉开了厚重的公寓大门!
她必须立刻下去!立刻抓住她!告诉她不是那样的!告诉她是电路坏了!告诉她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把周承言那个废物放在眼里!告诉她......
电梯下降的数字跳动得如此缓慢,每一秒都像是在凌迟**邢于笙**的神经。她焦躁地用手指敲击着冰冷的金属轿厢壁,脑海中全是亦安在月光下流泪仰头的样子,那破碎的眼神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
叮!
电梯终于抵达一楼。门刚滑开一条缝隙,**邢于笙**便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带起一阵冷风。她冲出金碧辉煌的大堂,无视了门童惊愕的目光,赤着脚直接踩上了外面冰冷粗糙的地砖!
"亦安------!"
她冲着街角那个方向嘶喊,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恐慌。
然而------
街角的榕树下,空空如也。
只有清冷的月光,无声地洒在空寂的人行道上,照亮几片被风卷起的落叶。那辆黑色的宾利,连同那个墨发披散、绝望仰望的身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刚才那令人心碎的一幕,只是月光投射下的一个幻影,一个过于真实的噩梦。
**邢于笙**赤脚站在冰冷的地面上,深秋的寒意顺着脚心直窜上来。夜风吹拂着她微卷的栗色长发和敞开的睡袍衣襟,带来刺骨的冷意。她望着空荡荡的街角,胸腔里那股汹涌的怒火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感所取代。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掏空,只留下一个呼呼漏风的窟窿,灌满了深秋夜晚的寒气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
她来晚了。
一步之差。
她的月光,她的小骗子,带着那颗被她亲手(虽然是无心)碾得更碎的心,再次消失在了这片冰冷的、由谎言和误会构筑的夜色里。
这一次,她还能去哪里找她?
**邢于笙**缓缓地蹲下身,不是因为寒冷,而是那股灭顶的无力感瞬间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气。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地上残留的、被车轮浅浅压过的一道水痕(或许是亦安的泪水滴落的地方?),那冰冷潮湿的触感,如同亦安此刻的心。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懊悔和一种被命运嘲弄的荒谬感,在冰冷的月光下,无声地啃噬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