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淹没了菲娜离去的脚步声。
忽忘我站在谷仓漏雨的阴影里,指尖残留着玻璃瓶的冰冷,和那一点转瞬即逝、却灼热异常的刺痛。
她摊开手掌,借着谷仓顶棚破洞漏下的、被雨水打湿的微光,看向自己的掌心。
纵横交错的掌纹里,什么痕迹也没有。
只有常年与灰尘、草药和冰冷玻璃打交道留下的粗糙。
那点刺痛,像一粒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尽,了无痕迹。
她慢慢蜷起手指,冰凉的指尖抵着同样冰凉的掌心。
幽蓝的眼眸深处,一丝极淡的涟漪无声漾开,又迅速被深不见底的平静吞噬。
她活得太久,久到连自己的心跳都成了背景噪音,久到任何情绪都像投入这片死水的石子,最终归于沉寂。
那点刺痛,不过是漫长岁月里一个微不足道的杂音。
她转身,走向角落堆积如山的记忆瓶罐。
尘埃在漏下的雨光里飞舞,像迷途的灵魂。
目光扫过那个刚刚被擦拭干净、此刻已空空如也的架子——菲娜的“痛苦”已被带走。
她的视线没有停留,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空位。她伸出手,指尖拂过其他蒙尘的瓶子。
灰的、黑的、浊黄的…里面封存着无数人的绝望、悔恨、背叛、剜心剔骨的爱与撕心裂肺的痛。
它们无声地翻涌、撞击着各自的囚笼,发出只有她能感知的、沉闷而绝望的嘶鸣。
这些声音,是她永恒的背景音。她早已习惯。
雨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凶。
利伯维尔镇被浸泡在冰冷的灰暗里,污水在街道上肆意横流,裹挟着烂菜叶和不知名的秽物。
罗伊的小木屋孤零零地杵在镇子最破败的西角,木板墙被雨水浸透,呈现出一种濒临腐烂的深褐色。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壁炉里几块将熄未熄的木炭,发出暗红的光,勉强驱散一隅浓稠的黑暗和刺骨的湿冷。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麦酒、汗臭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腻脂粉味混合的污浊气息。
罗伊仰面躺在地板上铺着的脏污草席上,一条腿屈起,另一条腿大剌剌地伸着。
他手里抓着一个瘪下去的酒囊,对着嘴里倒,只有几滴浑浊的液体滴落在他下巴上。
他烦躁地甩开空酒囊,酒囊撞在墙角,发出闷响。
“妈的…扫兴…”他含糊地嘟囔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扫过屋内另外两个身影——两个同样醉醺醺、眼神浑浊的男人,正像打量牲口一样,肆无忌惮地盯着蜷缩在壁炉阴影里的菲娜。
菲娜抱着膝盖,缩在冰冷的石砌壁炉旁,那件不合身的粗布罩衫根本无法抵御寒意和那些黏腻的视线。
湿透的金发贴在惨白的脸颊上,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她脚边积起一小滩。
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那双死灰色的眼睛。
身体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她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个被湿布条潦草包裹的细长物件。
“喂,小美人儿,”其中一个男人,脸上有道疤的屠夫鲍里斯,咧着嘴,喷着酒气,摇摇晃晃地朝菲娜凑近,“别干坐着啊…你男人收了钱的…总得…总得给点乐子吧?”
他粗糙油腻的手指,带着一股生肉和血腥的膻气,朝菲娜瘦削的肩膀伸去。
菲娜的身体猛地一缩,像受惊的刺猬,更深地蜷进阴影里,避开了那只手。
她依旧低着头,没有任何声音。
“啧!”鲍里斯的手落了空,有些不悦,回头看向罗伊,“罗伊,你这小娘们儿怎么回事?装死啊?”
罗伊烦躁地抓了抓油腻的头发,从草席上支起上半身,醉眼朦胧地看向菲娜,语气带着不耐烦的呵斥:“菲娜!别他妈装哑巴!鲍里斯大叔让你过去!听见没?拿了钱就得办事!这是规矩!”
菲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又颤抖了一下。
抱着布包的手指,骨节捏得发白,湿布条被攥得更紧,几乎要嵌进皮肉里。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壁炉里炭火的微光跳跃着,映在她脸上。那张脸毫无血色,麻木得像一尊被雨水泡烂的石膏像。
只有那双眼睛,不再是纯粹的灰死。
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深不见底的疲惫,冰冷的绝望,还有…近乎疯狂的、被逼到悬崖边缘的平静。
她死灰色的瞳孔,倒映着罗伊那张写满不耐和贪婪的脸。
罗伊被这眼神看得莫名一悸,一股说不清的烦躁和心虚涌上来,他猛地提高了音量,试图用粗暴掩盖那瞬间的不安:“看什么看!让你过去!聋了吗?!”
菲娜没有动。
她的目光缓缓地从罗因脸上移开,扫过鲍里斯那张令人作呕的、带着狎昵笑容的脸,扫过另一个男人同样浑浊而充满**的眼睛。
最后,她的视线落回自己怀中那个湿漉漉的布包上。
她终于动了。
不是走向鲍里斯,也不是扑向罗伊。
她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庄严的仪式感,解开了怀中布包上缠绕的湿布条。
布条一层层剥落,露出里面的东西——一个巴掌大小的、透明的玻璃瓶。
瓶身很干净,在壁炉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点微弱的光。
瓶子里没有水,没有花。
只有一团粘稠的、不断翻涌搅动的灰黑色雾气。
那雾气如同活物,疯狂地撞击着透明的瓶壁,无声地咆哮着,透出令人心悸的冰冷、绝望和暴戾的气息。
那气息仿佛实质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屋内污浊的空气和酒气,让鲍里斯和另一个男人的醉意都清醒了几分,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
罗伊的醉眼在看到那个瓶子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
一股莫名的、源自生物本能的巨大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那瓶子里的东西…他认得。
那是被忽忘我收走的,属于菲娜的…那些让他厌烦、让他觉得菲娜“扫兴”的…痛苦记忆。
“你…你拿它干什么?!”罗伊的声音陡然变调,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恐惧和尖锐,他挣扎着想从草席上爬起来,“把它丢掉!菲娜!丢掉那个鬼东西!”
菲娜对他的尖叫置若罔闻。
她只是低头看着瓶子里的灰雾,麻木的脸上,那个扭曲的、近乎疯狂的笑容再次浮现,比在谷仓时更加清晰,更加骇人。
她伸出另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瓶口那个暗红色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软木塞。
“罗伊…”她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却奇异地穿透了雨声和罗伊的尖叫,“你不是说…只要忘了…就不会痛了吗?”
她抬起眼,死灰色的瞳孔直勾勾地锁住罗伊惊恐的脸,那眼神空洞得可怕,却又像淬了毒的针,“你不是说…那些记忆…是没用的垃圾吗?”
她的手指猛地用力!
“啵”一声轻响。
暗红色的软木塞,被她干脆利落地拔了出来!
瓶口洞开。
瓶子里那团被囚禁了许久、狂暴翻涌的灰黑色雾气,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瞬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它们没有四散,而是像有生命、有目标一般,化作一道凝练的、散发着刺骨寒意的灰黑色细流,带着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尖啸,猛地扑向距离最近的罗伊。
太快了!快得超出了人类的反应!
罗伊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到极致的“呃!”,那道冰冷刺骨、充满绝望气息的灰黑细流,就如同无形的毒蛇,精准而凶狠地钻进了他大张的嘴巴里。
“咕咚…”一声清晰的吞咽声,在死寂的屋子里响起,格外瘆人。
罗伊的身体猛地僵直!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到极限,眼珠几乎要凸出眼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扼住般的怪响。
他像一尊突然被抽掉骨架的泥塑,“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地板上!
冰冷!
无法形容的、深入骨髓和灵魂的冰冷瞬间席卷了他。
那不是身体感受到的寒冷,而是无数绝望、恐惧、悲伤、被背叛的痛苦汇聚成的冰海,瞬间将他淹没。
紧接着,是撕裂般的剧痛。
不是来自□□,而是来自灵魂深处。
无数破碎而尖锐的画面、声音、情绪,如同被强行塞入的烧红烙铁,狠狠烫穿了他的意识。
——是菲娜父母冰冷的尸体躺在破旧草席上的画面,那股死亡特有的、混合着草药和腐朽的气味,浓烈得让他窒息。
——是菲娜在寒冬腊月赤着脚踩在结冰的地上,脚趾冻得青紫溃烂,抱着空空的米罐无声哭泣的绝望。
——是哈克那油腻腻的、带着烟臭和酒气的脸压下来,粗粝的手掌在她皮肤上游走,而她只能死死咬住嘴唇,尝到血腥味的屈辱和剧痛。
——是他自己,一次又一次,将菲娜换来的银币塞进赌场老板的手里,嘴里说着“最后一次…下次一定赢回来给你买新裙子…”时那虚伪的嘴脸。
——是他亲手将掺了迷药的甜汤递给菲娜,看着她信任地喝下,然后昏迷过去时,他眼中闪过的贪婪和算计。
——是他跪在忽忘我的门外,声嘶力竭地喊着“她太痛苦了…拿走那些该死的记忆…”时,那表演出来的深情和焦灼。
这些画面,这些声音,这些情绪…这些属于菲娜的、被他亲手剥离、视作垃圾丢弃的“痛苦”,此刻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带着菲娜曾经承受过的所有冰冷、绝望、屈辱和心碎,狠狠扎进了他的脑海,刺穿了他的灵魂。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点的惨嚎猛地从罗伊喉咙里爆发出来!他跪在地上,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十指痉挛地抠进头发里,仿佛要把那些不属于他、却又无比真实的痛苦硬生生挖出来!
身体像被无形的巨锤反复捶打,剧烈地抽搐、翻滚!
“不是我!不是我!滚开!滚开啊!”他语无伦次地嘶吼着,涕泪横流,眼球因为极度的痛苦和恐惧而布满血丝,几乎要爆裂开来。
他看到了哈克那张脸,看到了赌场老板狞笑的脸,看到了忽忘我那双幽蓝冰冷的眼睛…最后,他看到了菲娜。
他看到菲娜就站在几步之外,抱着那个已经空了的玻璃瓶,静静地看着他。
雨水顺着她湿透的金发滴落,在地板上溅开小小的水花。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快意,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和麻木。
那双死灰色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倒映着他此刻扭曲、崩溃、痛苦到极致的丑态。
“呃…呃啊…”罗伊的嘶吼变成了破碎的呜咽,身体蜷缩成一团,在地板上痛苦地翻滚、抽搐。
那些记忆带来的痛苦是如此真实,如此庞大,如同实质的洪流冲击着他脆弱的灵魂。
他感觉自己正在被活活撕碎、溺毙在这片冰冷的绝望之海里。
他拼命地想把这些不属于他的东西甩出去,却发现它们已经像跗骨之蛆,深深扎根在他的意识深处,疯狂地汲取着他的恐惧和生命力。
“为什么…”罗伊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他挣扎着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菲娜,里面充满了无法理解的、被巨大痛苦扭曲的恐惧和质问,“明明…明明没有那些记忆…为什么会痛…为什么会这么痛啊?!”
他发出野兽般的哀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呕出来的血块。
菲娜空洞的灰色眼眸,终于有了极其微弱的波动。
她看着在地上痛苦翻滚、涕泪交流、发出非人哀嚎的罗伊,看着他被那无形的痛苦折磨得扭曲变形的脸。
极其微弱、近乎虚幻的困惑,浮现在她麻木的脸上,像投入死水的一粒微尘。
她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心。
那里曾经攥着那个装着痛苦记忆的瓶子,现在只剩下冰冷的空气。
然后,她抬起另一只手,慢慢地、迟疑地,按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
单薄的、湿透的粗布罩衫下,那颗心脏在微弱地跳动。
她按着心口,感受着那微弱的搏动,死灰色的眼睛里,那丝困惑被一种更深沉、更茫然的东西取代。
她的嘴唇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声音轻得如同叹息,飘散在雨声、木炭燃烧的噼啪声和罗伊凄厉的哀嚎声中:
“是啊…”她喃喃自语,像在问自己,又像在问这无情的天地,“明明…没有那些记忆了…”她的指尖无意识地用力,隔着湿冷的布料,几乎要抠进自己的皮肉里,“为什么…这里…还是会痛?”
心口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熟悉的、却又无法摆脱的空洞绞痛。
那痛楚如此真实,如此清晰,与她此刻空洞麻木的灵魂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仿佛那里被挖走了一块重要的东西,留下一个永远无法填补、永远滴着血的窟窿。
这痛楚,比瓶子里那些被拿走的记忆,更加冰冷,更加绝望。
她看着地上痛苦翻滚、渐渐只剩下微弱抽搐和呻吟的罗伊。
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按在心口的手。
再抬起头,茫然地望向木屋那扇被风雨拍打得哐哐作响的破窗。
窗外,是利伯维尔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望的夜雨。
那双死灰色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似乎也彻底熄灭了。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空洞和麻木。
她不再看地上的罗伊,不再看那两个被这诡异恐怖一幕吓得酒醒了大半、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男人。
她只是抱着那个空了的玻璃瓶,像个失去牵引的木偶,一步一步,拖着湿透沉重的身体,踉跄着走向那扇破败的木门。
“吱嘎——”
门被拉开。冰冷的风雨瞬间灌了进来,吹得她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
她没有回头。
瘦小的身影,抱着那个空瓶,像一缕被风吹散的、湿透的游魂,决绝地、无声地,投入了门外那片吞噬一切的、冰冷黑暗的雨幕之中。
门在她身后摇晃着,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回响。
屋内,只剩下壁炉里木炭将熄的微光,罗伊痛苦蜷缩的身影,以及角落里两个被恐惧钉在原地的男人。
浓重的绝望和死亡的气息,如同那灰黑色的雾气,无声地弥漫开来,填满了每一寸冰冷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