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商人》 第1章 你替我忘,我帮你痛(1) 活得太久,久到记忆成了负担。 她把喜怒哀乐封进玻璃瓶,散落在世界角落。 直到一只溢出的瓶子开始泄露回忆—— 关于某个骗走少女笑容的少年。 “记忆卖给我吧,”她掀开斗篷,“连同你的痛苦一起。” 少年却不知,绝望的记忆是活的。 它们会自己爬回背叛者的心脏。 雨像冰冷的针,扎进青石板缝隙里。 巷子深处,一扇朽木门被撞得哐哐作响。 门缝里漏出一点昏黄油灯光,勉强照亮门外两张**的脸。 少年罗伊几乎是把怀里的人摔在门板上,声音嘶哑,带着急切:“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做生意的魔女!” 门内毫无声息,只有雨声敲打着屋檐。 “求你了!”罗伊的拳头砸得更重,木屑簌簌落下,“她快不行了!她太痛苦了!你能拿走记忆,对不对?拿走那些该死的、让她变成这样的记忆!” 他低头看着臂弯里的人。 少女菲娜蜷缩着,湿透的金发贴在惨白的脸颊上,嘴唇没有血色,即使在昏迷中,眉头也死死拧着,像在抗拒一个永无止境的噩梦。 她身上那件曾经鲜亮的鹅黄色裙子,沾满了泥泞和可疑的暗色污渍。 巷口吹来的风卷着廉价酒气和垃圾的酸腐味,黏糊糊地贴在人皮肤上。 “吱呀——” 门开了条缝,不大,仅容一人侧身。 一股陈年的、混合着干燥草药和尘埃的奇特气味飘了出来,瞬间压过了巷子里的污浊。 门缝里嵌着一只眼睛。 幽蓝,冰冷,像沉在深潭底下的某种矿石。 没有情绪,只有纯粹的审视。 目光扫过罗伊焦灼扭曲的脸,最后落在他怀里毫无生气的菲娜身上。 罗伊被那目光冻得一哆嗦,但手臂却下意识将菲娜抱得更紧了些,仿佛那是他仅存的筹码:“你…你就是‘忽忘我’?那个能买卖记忆的商人?帮帮她!拿走那些让她发疯的记忆!多少钱都行!” 他语无伦次,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刺得生疼。 门后的眼睛眨了一下,依旧沉默。 几秒钟长得像一个世纪。 就在罗伊以为那扇门会再次关上时,一个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女声响起,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雨幕: “钱?”那声音里带着极淡的嘲弄,“我要的,是‘记忆’本身。” 门缝扩大了些,露出半张脸。兜帽的阴影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没什么血色的薄唇。 她微微侧身,“进来。别弄脏我的地板。” 油灯的光晕是浑浊的橘黄色,勉强撑开斗室一角的黑暗。 空气里漂浮着无数微尘,在光束里沉浮。 墙壁被无数木架占据,架子上一排排、一层层,全是玻璃瓶。 大的如酒坛,小的不过拇指粗细。 瓶身大多蒙着厚厚的灰尘,看不清内里,只有少数几个靠近油灯的,能隐约窥见里面翻涌着雾气般的物质——灰的,暗红的,墨黑的,死气沉沉的浊黄,偶尔也有一星半点脆弱的、水洗过似的淡蓝或微粉,但转瞬就被更浓重的颜色吞噬。 这里像一个记忆的坟场。 寂静,压抑得人喘不过气。 伊莉雅——或者说,此刻自称“忽忘我”的女人——随意地靠在一张积灰的高背椅里。 兜帽已经褪下,露出一头浓密微卷、颜色却黯淡得近乎灰白的头发。 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五官精致得如同人偶,只是那双眼睛,蓝得太过幽深,太过平静,仿佛看尽了万载光阴的尘埃落定,再无波澜。 她指尖捻着一小撮干枯的蓝色碎花——忽忘我——花瓣在她指间无声碎裂。 罗伊把菲娜小心地放在屋子中央唯一还算干净的地毯上。 少女无知无觉,呼吸微弱得像随时会断掉的丝线。 “她…她叫菲娜。”罗伊的声音在寂静里显得突兀,“我们…我们本来很好。都是那些该死的记忆!她忘不了她死去的父母,忘不了冬天挨饿的滋味,忘不了…忘不了我偶尔…偶尔的坏脾气!” 他语速飞快,眼神躲闪,不敢看地上的人,也不敢看椅子里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拿走它们!只要让她快乐起来的记忆留下就好!求你了,魔女大人!她不该这么痛苦!” 他扑通一声跪在菲娜身边,手指神经质地绞着她湿透的裙角。 忽忘我的目光掠过罗因颤抖的肩膀,落回菲娜脸上。 昏迷中的少女,眉宇间依旧锁着化不开的愁苦和某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痛苦…”忽忘我轻轻重复,指尖的碎花簌簌落下,“是她灵魂的重量。拿走,她就轻了。但也空了。”她的声音毫无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常识,“你确定?” “确定!”罗伊猛地抬头,眼底布满血丝,近乎偏执,“只要她像以前一样笑!像阳光一样!只要她…只记得我的好!”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 忽忘我沉默地看着他,幽蓝的眼眸里映着油灯跳动的火苗,深不见底。 几秒钟后,她缓缓站起身,走向墙边一个架子。灰尘被她的动作惊扰,在光柱里疯狂舞动。 她踮起脚尖,从最高一层取下一个小小的、蒙尘的玻璃瓶。 瓶口塞着暗红色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软木塞。 瓶身空空如也。 她拿着空瓶,走到菲娜身边,蹲下。 冰凉的手指轻轻拂开菲娜额前湿冷的金发,露出光洁却苍白的额头。 忽忘我的指尖停留在菲娜的太阳穴,感受着皮肤下微弱的跳动。 “交易成立。”她的声音低得像叹息,“以‘记忆’本身为代价。痛苦,归我。” 她闭上眼,另一只手覆上空瓶的瓶口。指尖微微用力,指甲边缘泛起幽光。 没有咒语,没有光芒四射。 只有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吸力,以她的指尖为中心,悄然扩散。 昏迷中的菲娜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的身体像离水的鱼一样弹动,喉咙里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 眉头拧得更紧,额角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混着雨水,狼狈不堪。 “菲娜!”罗伊惊叫着想扑上去,却被忽忘我一个冰冷的眼神钉在原地。 “别动。”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菲娜的颤抖持续了十几个呼吸。渐渐地,她的身体松弛下来,紧锁的眉头奇异地、一点点地舒展开。 那是一种彻底的、卸下千斤重担后的松弛。连原本急促微弱的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 她甚至还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勾了一下唇角,像一个终于摆脱噩梦、沉入甜美黑甜乡的孩子。 在她舒展的眉心和太阳穴附近,几缕极其稀薄、颜色浑浊不堪的灰黑色雾气,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丝丝缕缕地飘出,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和绝望气息,盘旋着,最终被吸入忽忘我手中那个小小的空瓶。 瓶子里,开始弥漫起一层灰暗的、不断翻涌搅动的雾。它们撞击着瓶壁,无声地嘶吼。 忽忘我收回手,指尖的幽光隐去。她看着瓶中那团代表“痛苦”的灰雾,眼神毫无波动,仿佛只是收集了一瓶寻常的雨水。 她熟练地塞紧那个暗红色的软木塞,隔绝了瓶内无声的咆哮。瓶子被随手放回高架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淹没在尘埃和无数相似的瓶罐之中。 “好了。”她拍拍手,仿佛掸掉不存在的灰尘,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带她走。天快亮了。” 七天后。 利伯维尔镇狭窄的主街被晨光唤醒,空气里飘着新鲜面包和牛奶的甜香。 忽忘我裹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斗篷,帽檐压得很低,在街角的杂货铺挑选着最便宜的硬面包。 斗篷的陈旧与镇上居民鲜亮的衣着格格不入,引来几道探究又隐含轻蔑的目光。 她恍若未觉,只专注地掂量着手中面包的重量,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嘿!是你!新来的魔女小姐?” 一个清脆得像银铃、带着阳光温度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忽忘我动作一顿,缓缓转过身。 菲娜就站在几步开外,穿着一条崭新的、嫩芽般鲜绿的棉布裙子,金发编成两条光洁的辫子垂在肩头,随着她轻快的脚步活泼地跳跃。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脂粉,皮肤透着健康的红润,眼睛是雨后晴空般的湛蓝,清澈见底,盛满了毫无阴霾的笑意,亮得惊人。 她整个人像一颗刚被雨水洗刷过的、饱满多汁的青苹果,散发着纯粹的、生机勃勃的活力。 阳光慷慨地洒在她身上,仿佛她是光的源头。 她几步蹦到忽忘我面前,好奇地歪着头打量斗篷的兜帽:“早上好!我是菲娜!前几天好像没见过你?你是刚到镇上的旅行魔女吗?”她笑容灿烂,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白牙,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天真热忱,“别介意那些家伙,你来这里是做什么?” “不欢迎吗?” “欢迎!”她笑的阳光灿烂。 “我来找被我弄丢的记忆……只是路过。” 她朝周围几个朝这边张望、眼神古怪的男人努努嘴,压低声音,带着点孩子气的狡黠,“他们就是没见过世面!穿斗篷多酷啊!像冒险故事里的神秘法师!要不要我带你逛逛我们镇子?我知道老约翰家的苹果派最香,铁匠铺后面有条小路开满了野花,可漂亮了!”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充满了对世界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好奇。 那笑容纯粹得没有杂质,仿佛从未被任何阴影触碰过。 阳光透过她金色的发梢,在她周身晕开一圈毛茸茸的光晕。 忽忘我灰色的帽檐阴影下,幽蓝的眼眸静静地看着这张焕然一新的、阳光明媚的脸。 视线不经意地扫过菲娜光洁的额头——那里曾经锁着沉重的愁苦。 她捏着硬面包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粗糙的面包皮摩擦着掌心。 “不必。”声音透过兜帽布料,显得有些沉闷疏离。 “哎呀,别客气嘛!”菲娜的热情丝毫没有受挫,反而自来熟地伸出手,似乎想挽住忽忘我的胳膊,“一个人多没意思!镇子虽然小,但……” 她的手还没碰到忽忘我的斗篷,一个粗嘎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毫不掩饰的狎昵: “哟,小菲娜,今天精神头不错啊?看来罗伊昨晚‘照顾’得很到位嘛!”酒馆的胖厨子哈克叼着烟斗,挺着油腻的肚子晃过来,三角眼在菲娜玲珑的曲线上放肆地扫视,咧开嘴,露出黄黑的牙齿,喷出一股劣质烟草和隔夜食物的混合臭气。 他身后两个同样流里流气的男人发出心照不宣的哄笑,目光黏腻地缠绕在菲娜身上。 菲娜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清澈的蓝眼睛里飞快地掠过茫然和困惑,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小石子,荡开浅浅的涟漪。 她似乎不太明白这恶意的调侃从何而来,只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避开了哈克伸过来想拍她肩膀的肥手。那鲜亮的绿裙子在晨光中晃了晃,裙摆边缘沾上了一点路边的泥渍。 “哈克大叔,你说什么呀?”她的声音依旧清脆,但那份毫无保留的欢快减弱了,迟疑和自我保护般的困惑,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 哈克和他的同伴又是一阵刺耳的哄笑,目光更加露骨。 菲娜脸上的茫然更深了,她有些无措地揪了揪自己的绿裙子,求助似的看向忽忘我。 忽忘我兜帽下的视线冰冷地掠过哈克油腻的笑脸,最终落回菲娜那张依旧明媚、却开始笼罩上困惑阴云的脸上。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那块硬面包捏得更紧,指节用力到发白,粗糙的面包屑簌簌落下,掉在沾满灰尘的靴面上。 她微微侧身,灰色的斗篷划过一个漠然的弧度,径直从菲娜和那群男人之间穿过,走向镇子更深处那条阴暗狭窄、飘着霉味的小巷。 阳光被她抛在身后,巷口的喧嚣和菲娜那带着困惑的呼唤(“哎?魔女小姐?”)也迅速被潮湿的阴影吞没。 只有她手中那块被捏得变形的硬面包,无声地诉说着某种冰冷的重量。 一个月的时间,在利伯维尔镇沉闷的空气里,缓慢得像凝固的糖浆。 忽忘我栖身的那间废弃谷仓角落,灰尘在唯一一束斜射进来的光柱里不知疲倦地舞蹈。 她坐在一堆干草上,面前摊着一本边角卷曲、字迹模糊的旧账册,上面记录着一些无法辨识的符号和日期。 她指尖捻着一小撮干枯的忽忘我花瓣,却没有捻碎,只是无意识地在指腹间摩挲。 花瓣早已失去水分和颜色,脆弱得随时会化为齑粉。 谷仓破败的木门发出沉重而刺耳的呻吟,被推开一道缝隙。 光涌了进来,勾勒出一个纤细却沉重的轮廓。 菲娜站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背对着外面浑浊的天光。 她没再穿那鲜亮的绿裙子,而是套着一件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粗布罩衫,宽大的领口歪斜着,露出一段纤细脆弱的脖颈和一小片瘦削的、带着可疑青紫淤痕的锁骨。 金发失去了光泽,胡乱地用一根脏兮兮的布条束在脑后,几缕碎发狼狈地贴在汗湿的额角。 曾经像晴空般湛蓝的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翳,空洞,失焦,像两口干涸的枯井。 眼睑下是浓重的、化不开的乌青,嘴角甚至有一小块结了痂的破损。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褪了色的旧布娃娃,娃娃的一条胳膊几乎要掉下来,脏污不堪。她整个人的气息是衰败的,像一朵被粗暴摘下、在尘土里碾踏过的花,只剩下残破的躯壳,灵魂的光早已熄灭。 谷仓里腐朽的霉味似乎都比她身上的气息鲜活一些。 她慢慢走进来,脚步拖沓,带着一种行尸走肉般的迟滞。 谷仓的阴影迅速将她吞没,只留下门口那一方浑浊的光亮。 “我的记忆…”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着朽木,失去了所有的清脆和温度,“在你那里,对吗?” 她停在忽忘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忽忘我手中那几片干枯的蓝色花瓣,仿佛那是她仅存的锚点。 “我想买回来。”菲娜说,每一个字都吐得很慢,很重,带着一种耗尽全力的疲惫,“你说说…他…会后悔吗?” 最后一个问句,轻得像一声绝望的呓语,飘散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没有回响。 忽忘我捻着花瓣的手指终于停住。她抬起头,兜帽的阴影下,那双幽蓝的眼睛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看向菲娜。 目光锐利如冰锥,穿透菲娜空洞的眼眸,似乎要刺探她灵魂深处那一片荒芜的死寂。 谷仓里只剩下灰尘在光柱里沉浮的微响,以及菲娜压抑着、却依旧控制不住的、细微而破碎的抽气声。 忽忘我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菲娜罩衫领口下那片刺目的青紫上,停留了片刻。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近乎残忍的笃定。 那眼神无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答案,你心里早已清楚。 菲娜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像是被这无声的判决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 她死死抱紧了怀里的破布娃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娃娃那快要掉落的胳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空洞的眼睛里,终于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不是泪水,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绝望,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汹涌。 她猛地低下头,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又被她死死咬住嘴唇憋了回去。 只有那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在寂静的谷仓里显得格外刺耳。 忽忘我静静地看着她崩溃。 捻着花瓣的手指松开,那几片干枯的忽忘我无声地飘落在积满灰尘的地面。 她站起身,走向那个堆满瓶瓶罐罐的角落,脚步无声。 又过了几日。 傍晚的雨下得毫无预兆,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谷仓腐朽的顶棚上,像无数小锤在敲打,漏下的雨水在泥地上汇成浑浊的小溪。 忽忘我坐在干草堆上,用一块还算干净的软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个刚从架子上取下来的小玻璃瓶。 瓶身沾满灰尘,里面翻涌着浑浊的灰黑色雾气——正是菲娜那份“痛苦”。 雾气似乎比刚收进来时更加粘稠、更加不安分,猛烈地撞击着瓶壁。 谷仓门再次被推开,带着一股湿冷的雨气和更深的绝望气息。 菲娜站在门口。 她没有打伞,浑身湿透,单薄的旧罩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过分瘦削的轮廓,像一株在风雨中随时会折断的芦苇。 金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和脖颈,水珠顺着发梢不断滴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麻木。 那双曾经湛蓝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两潭深不见底的死灰,空洞得映不出任何光影。 嘴角的痂裂开了,渗着一点暗红,混着雨水流下。 她怀里没有布娃娃,只有一把用旧布条潦草包裹着的东西,形状细长。 雨水顺着布条的缝隙渗进去,染出深色的痕迹。 她一步步走进来,湿透的鞋子踩在泥泞的地面上,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在寂静的雨声中格外清晰。 雨水顺着她的裤脚滴落,在她身后留下一串深色的、蜿蜒的水渍。 她停在忽忘我面前,雨水从她发梢、下巴不断滴落,在地面积起一小滩水洼。 她抬起那双死灰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忽忘我手中那个被擦拭干净的灰雾瓶子。 “我再买一次。”菲娜开口,声音比谷仓外的雨更冷,更平,没有任何起伏,像一块被冻透的石头,“最后一次。” 她顿了顿,麻木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挣扎着翻涌了一下,又迅速被更深的死寂淹没,“我给过他…很多机会。” 她伸出另一只一直藏在身后的手。那只手同样湿透,冰冷,手心摊开,里面是几枚被雨水泡得发亮的银币,还有一枚小小的、镶嵌着廉价蓝色玻璃的锡制胸针——那或许是她仅存的、稍微值钱的东西。 忽忘我的目光掠过那几枚银币和胸针,落在菲娜脸上那片死寂的灰翳上,最后,停留在她怀中那被湿布条包裹的细长物件上。 她擦拭瓶子的动作停了下来。 幽蓝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光闪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她没有问“他”是谁,也没有问“机会”是什么。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菲娜,仿佛在看一场早已写好结局的戏剧。 几秒钟后,她伸出手,不是去接银币和胸针,而是直接拿起了那个装着灰黑雾气的玻璃瓶。 瓶身在她手中冰凉刺骨。 “交易成立。”忽忘我的声音在雨声中响起,依旧平淡,却多了难以言喻的、冰冷的意味。 她将瓶子递给菲娜。 菲娜没有立刻去接。 她低头看着那个瓶子,看着里面翻涌咆哮的、属于她自己的绝望和痛苦。 麻木的脸上,嘴角极其缓慢地、扭曲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比哭泣更难看、更令人心寒的弧度。 那是一个被绝望彻底浸透、被痛苦反复淬炼后才可能出现的、近乎疯狂的笑。 她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那个冰冷的瓶子。指骨用力到发白,仿佛要将它捏碎。 瓶子里的灰雾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翻涌得更加狂暴,无声地嘶吼着。 “谢谢。”菲娜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阴风,带着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解脱。 她攥着瓶子,抱着怀里那湿布包裹的东西,猛地转身,像一道沉默的、湿透的鬼影,冲进了门外滂沱的雨幕之中,瞬间被灰暗的雨帘吞没。 谷仓里只剩下雨点敲打顶棚的嘈杂,和忽忘我指间残留的、那灰雾瓶子的冰冷触感。 她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刚刚擦拭过瓶子的手心。 在那掌心的纹路深处,一点极其微弱、却灼热异常的刺痛感,如同被火星燎了一下,突兀地传来,转瞬即逝。 第2章 你替我忘,我帮你痛(2) 雨声淹没了菲娜离去的脚步声。 忽忘我站在谷仓漏雨的阴影里,指尖残留着玻璃瓶的冰冷,和那一点转瞬即逝、却灼热异常的刺痛。 她摊开手掌,借着谷仓顶棚破洞漏下的、被雨水打湿的微光,看向自己的掌心。 纵横交错的掌纹里,什么痕迹也没有。 只有常年与灰尘、草药和冰冷玻璃打交道留下的粗糙。 那点刺痛,像一粒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尽,了无痕迹。 她慢慢蜷起手指,冰凉的指尖抵着同样冰凉的掌心。 幽蓝的眼眸深处,一丝极淡的涟漪无声漾开,又迅速被深不见底的平静吞噬。 她活得太久,久到连自己的心跳都成了背景噪音,久到任何情绪都像投入这片死水的石子,最终归于沉寂。 那点刺痛,不过是漫长岁月里一个微不足道的杂音。 她转身,走向角落堆积如山的记忆瓶罐。 尘埃在漏下的雨光里飞舞,像迷途的灵魂。 目光扫过那个刚刚被擦拭干净、此刻已空空如也的架子——菲娜的“痛苦”已被带走。 她的视线没有停留,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空位。她伸出手,指尖拂过其他蒙尘的瓶子。 灰的、黑的、浊黄的…里面封存着无数人的绝望、悔恨、背叛、剜心剔骨的爱与撕心裂肺的痛。 它们无声地翻涌、撞击着各自的囚笼,发出只有她能感知的、沉闷而绝望的嘶鸣。 这些声音,是她永恒的背景音。她早已习惯。 雨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凶。 利伯维尔镇被浸泡在冰冷的灰暗里,污水在街道上肆意横流,裹挟着烂菜叶和不知名的秽物。 罗伊的小木屋孤零零地杵在镇子最破败的西角,木板墙被雨水浸透,呈现出一种濒临腐烂的深褐色。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壁炉里几块将熄未熄的木炭,发出暗红的光,勉强驱散一隅浓稠的黑暗和刺骨的湿冷。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麦酒、汗臭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腻脂粉味混合的污浊气息。 罗伊仰面躺在地板上铺着的脏污草席上,一条腿屈起,另一条腿大剌剌地伸着。 他手里抓着一个瘪下去的酒囊,对着嘴里倒,只有几滴浑浊的液体滴落在他下巴上。 他烦躁地甩开空酒囊,酒囊撞在墙角,发出闷响。 “妈的…扫兴…”他含糊地嘟囔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扫过屋内另外两个身影——两个同样醉醺醺、眼神浑浊的男人,正像打量牲口一样,肆无忌惮地盯着蜷缩在壁炉阴影里的菲娜。 菲娜抱着膝盖,缩在冰冷的石砌壁炉旁,那件不合身的粗布罩衫根本无法抵御寒意和那些黏腻的视线。 湿透的金发贴在惨白的脸颊上,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她脚边积起一小滩。 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那双死灰色的眼睛。 身体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她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个被湿布条潦草包裹的细长物件。 “喂,小美人儿,”其中一个男人,脸上有道疤的屠夫鲍里斯,咧着嘴,喷着酒气,摇摇晃晃地朝菲娜凑近,“别干坐着啊…你男人收了钱的…总得…总得给点乐子吧?” 他粗糙油腻的手指,带着一股生肉和血腥的膻气,朝菲娜瘦削的肩膀伸去。 菲娜的身体猛地一缩,像受惊的刺猬,更深地蜷进阴影里,避开了那只手。 她依旧低着头,没有任何声音。 “啧!”鲍里斯的手落了空,有些不悦,回头看向罗伊,“罗伊,你这小娘们儿怎么回事?装死啊?” 罗伊烦躁地抓了抓油腻的头发,从草席上支起上半身,醉眼朦胧地看向菲娜,语气带着不耐烦的呵斥:“菲娜!别他妈装哑巴!鲍里斯大叔让你过去!听见没?拿了钱就得办事!这是规矩!” 菲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又颤抖了一下。 抱着布包的手指,骨节捏得发白,湿布条被攥得更紧,几乎要嵌进皮肉里。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壁炉里炭火的微光跳跃着,映在她脸上。那张脸毫无血色,麻木得像一尊被雨水泡烂的石膏像。 只有那双眼睛,不再是纯粹的灰死。 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深不见底的疲惫,冰冷的绝望,还有…近乎疯狂的、被逼到悬崖边缘的平静。 她死灰色的瞳孔,倒映着罗伊那张写满不耐和贪婪的脸。 罗伊被这眼神看得莫名一悸,一股说不清的烦躁和心虚涌上来,他猛地提高了音量,试图用粗暴掩盖那瞬间的不安:“看什么看!让你过去!聋了吗?!” 菲娜没有动。 她的目光缓缓地从罗因脸上移开,扫过鲍里斯那张令人作呕的、带着狎昵笑容的脸,扫过另一个男人同样浑浊而充满**的眼睛。 最后,她的视线落回自己怀中那个湿漉漉的布包上。 她终于动了。 不是走向鲍里斯,也不是扑向罗伊。 她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庄严的仪式感,解开了怀中布包上缠绕的湿布条。 布条一层层剥落,露出里面的东西——一个巴掌大小的、透明的玻璃瓶。 瓶身很干净,在壁炉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点微弱的光。 瓶子里没有水,没有花。 只有一团粘稠的、不断翻涌搅动的灰黑色雾气。 那雾气如同活物,疯狂地撞击着透明的瓶壁,无声地咆哮着,透出令人心悸的冰冷、绝望和暴戾的气息。 那气息仿佛实质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屋内污浊的空气和酒气,让鲍里斯和另一个男人的醉意都清醒了几分,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 罗伊的醉眼在看到那个瓶子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 一股莫名的、源自生物本能的巨大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那瓶子里的东西…他认得。 那是被忽忘我收走的,属于菲娜的…那些让他厌烦、让他觉得菲娜“扫兴”的…痛苦记忆。 “你…你拿它干什么?!”罗伊的声音陡然变调,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恐惧和尖锐,他挣扎着想从草席上爬起来,“把它丢掉!菲娜!丢掉那个鬼东西!” 菲娜对他的尖叫置若罔闻。 她只是低头看着瓶子里的灰雾,麻木的脸上,那个扭曲的、近乎疯狂的笑容再次浮现,比在谷仓时更加清晰,更加骇人。 她伸出另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瓶口那个暗红色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软木塞。 “罗伊…”她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却奇异地穿透了雨声和罗伊的尖叫,“你不是说…只要忘了…就不会痛了吗?” 她抬起眼,死灰色的瞳孔直勾勾地锁住罗伊惊恐的脸,那眼神空洞得可怕,却又像淬了毒的针,“你不是说…那些记忆…是没用的垃圾吗?” 她的手指猛地用力! “啵”一声轻响。 暗红色的软木塞,被她干脆利落地拔了出来! 瓶口洞开。 瓶子里那团被囚禁了许久、狂暴翻涌的灰黑色雾气,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瞬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它们没有四散,而是像有生命、有目标一般,化作一道凝练的、散发着刺骨寒意的灰黑色细流,带着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尖啸,猛地扑向距离最近的罗伊。 太快了!快得超出了人类的反应! 罗伊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到极致的“呃!”,那道冰冷刺骨、充满绝望气息的灰黑细流,就如同无形的毒蛇,精准而凶狠地钻进了他大张的嘴巴里。 “咕咚…”一声清晰的吞咽声,在死寂的屋子里响起,格外瘆人。 罗伊的身体猛地僵直!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到极限,眼珠几乎要凸出眼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扼住般的怪响。 他像一尊突然被抽掉骨架的泥塑,“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地板上! 冰冷! 无法形容的、深入骨髓和灵魂的冰冷瞬间席卷了他。 那不是身体感受到的寒冷,而是无数绝望、恐惧、悲伤、被背叛的痛苦汇聚成的冰海,瞬间将他淹没。 紧接着,是撕裂般的剧痛。 不是来自□□,而是来自灵魂深处。 无数破碎而尖锐的画面、声音、情绪,如同被强行塞入的烧红烙铁,狠狠烫穿了他的意识。 ——是菲娜父母冰冷的尸体躺在破旧草席上的画面,那股死亡特有的、混合着草药和腐朽的气味,浓烈得让他窒息。 ——是菲娜在寒冬腊月赤着脚踩在结冰的地上,脚趾冻得青紫溃烂,抱着空空的米罐无声哭泣的绝望。 ——是哈克那油腻腻的、带着烟臭和酒气的脸压下来,粗粝的手掌在她皮肤上游走,而她只能死死咬住嘴唇,尝到血腥味的屈辱和剧痛。 ——是他自己,一次又一次,将菲娜换来的银币塞进赌场老板的手里,嘴里说着“最后一次…下次一定赢回来给你买新裙子…”时那虚伪的嘴脸。 ——是他亲手将掺了迷药的甜汤递给菲娜,看着她信任地喝下,然后昏迷过去时,他眼中闪过的贪婪和算计。 ——是他跪在忽忘我的门外,声嘶力竭地喊着“她太痛苦了…拿走那些该死的记忆…”时,那表演出来的深情和焦灼。 这些画面,这些声音,这些情绪…这些属于菲娜的、被他亲手剥离、视作垃圾丢弃的“痛苦”,此刻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带着菲娜曾经承受过的所有冰冷、绝望、屈辱和心碎,狠狠扎进了他的脑海,刺穿了他的灵魂。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点的惨嚎猛地从罗伊喉咙里爆发出来!他跪在地上,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十指痉挛地抠进头发里,仿佛要把那些不属于他、却又无比真实的痛苦硬生生挖出来! 身体像被无形的巨锤反复捶打,剧烈地抽搐、翻滚! “不是我!不是我!滚开!滚开啊!”他语无伦次地嘶吼着,涕泪横流,眼球因为极度的痛苦和恐惧而布满血丝,几乎要爆裂开来。 他看到了哈克那张脸,看到了赌场老板狞笑的脸,看到了忽忘我那双幽蓝冰冷的眼睛…最后,他看到了菲娜。 他看到菲娜就站在几步之外,抱着那个已经空了的玻璃瓶,静静地看着他。 雨水顺着她湿透的金发滴落,在地板上溅开小小的水花。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快意,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和麻木。 那双死灰色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倒映着他此刻扭曲、崩溃、痛苦到极致的丑态。 “呃…呃啊…”罗伊的嘶吼变成了破碎的呜咽,身体蜷缩成一团,在地板上痛苦地翻滚、抽搐。 那些记忆带来的痛苦是如此真实,如此庞大,如同实质的洪流冲击着他脆弱的灵魂。 他感觉自己正在被活活撕碎、溺毙在这片冰冷的绝望之海里。 他拼命地想把这些不属于他的东西甩出去,却发现它们已经像跗骨之蛆,深深扎根在他的意识深处,疯狂地汲取着他的恐惧和生命力。 “为什么…”罗伊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他挣扎着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菲娜,里面充满了无法理解的、被巨大痛苦扭曲的恐惧和质问,“明明…明明没有那些记忆…为什么会痛…为什么会这么痛啊?!” 他发出野兽般的哀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呕出来的血块。 菲娜空洞的灰色眼眸,终于有了极其微弱的波动。 她看着在地上痛苦翻滚、涕泪交流、发出非人哀嚎的罗伊,看着他被那无形的痛苦折磨得扭曲变形的脸。 极其微弱、近乎虚幻的困惑,浮现在她麻木的脸上,像投入死水的一粒微尘。 她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心。 那里曾经攥着那个装着痛苦记忆的瓶子,现在只剩下冰冷的空气。 然后,她抬起另一只手,慢慢地、迟疑地,按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 单薄的、湿透的粗布罩衫下,那颗心脏在微弱地跳动。 她按着心口,感受着那微弱的搏动,死灰色的眼睛里,那丝困惑被一种更深沉、更茫然的东西取代。 她的嘴唇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声音轻得如同叹息,飘散在雨声、木炭燃烧的噼啪声和罗伊凄厉的哀嚎声中: “是啊…”她喃喃自语,像在问自己,又像在问这无情的天地,“明明…没有那些记忆了…”她的指尖无意识地用力,隔着湿冷的布料,几乎要抠进自己的皮肉里,“为什么…这里…还是会痛?” 心口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熟悉的、却又无法摆脱的空洞绞痛。 那痛楚如此真实,如此清晰,与她此刻空洞麻木的灵魂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仿佛那里被挖走了一块重要的东西,留下一个永远无法填补、永远滴着血的窟窿。 这痛楚,比瓶子里那些被拿走的记忆,更加冰冷,更加绝望。 她看着地上痛苦翻滚、渐渐只剩下微弱抽搐和呻吟的罗伊。 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按在心口的手。 再抬起头,茫然地望向木屋那扇被风雨拍打得哐哐作响的破窗。 窗外,是利伯维尔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望的夜雨。 那双死灰色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似乎也彻底熄灭了。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空洞和麻木。 她不再看地上的罗伊,不再看那两个被这诡异恐怖一幕吓得酒醒了大半、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男人。 她只是抱着那个空了的玻璃瓶,像个失去牵引的木偶,一步一步,拖着湿透沉重的身体,踉跄着走向那扇破败的木门。 “吱嘎——” 门被拉开。冰冷的风雨瞬间灌了进来,吹得她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 她没有回头。 瘦小的身影,抱着那个空瓶,像一缕被风吹散的、湿透的游魂,决绝地、无声地,投入了门外那片吞噬一切的、冰冷黑暗的雨幕之中。 门在她身后摇晃着,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回响。 屋内,只剩下壁炉里木炭将熄的微光,罗伊痛苦蜷缩的身影,以及角落里两个被恐惧钉在原地的男人。 浓重的绝望和死亡的气息,如同那灰黑色的雾气,无声地弥漫开来,填满了每一寸冰冷的空气。 第3章 金雀花与遗忘 雨停了。 利伯维尔镇像是被这场暴雨彻底洗褪了色,只留下灰蒙蒙的天和湿漉漉、泛着**气息的石板路。 忽忘我裹紧了灰扑扑的斗篷,帽檐压得更低,几乎遮住了整张脸。 她行走在空旷的街道上,脚步无声,像一个不属于此间的游魂。 空气里菲娜残留的绝望气息,罗伊那非人的哀嚎,还有那瓶自行爬回背叛者心脏的灰雾……这些画面如同冰冷粘稠的泥浆,沉甸甸地淤积在谷仓腐朽空气的底层,也淤积在她感知的某个角落。 她需要离开,需要新的“货物”来填满那些空置的玻璃瓶,需要新的、属于别人的悲欢来覆盖这片挥之不去的泥泞。 她沿着蜿蜒的商路,穿过被雨水泡得发胀的森林和荒芜的田野,朝着有更多活人聚集的地方走去。 风带来远方城镇的气息——炊烟、牲畜、尘土,还有若有若无的、属于濒死之物的衰败甜腥。 她循着那衰败的气息,像秃鹫嗅到腐肉,脚步最终停在了一座被高大石墙环绕的古老庄园外。 铁艺大门半开着,锈迹斑斑。 门楣上,一朵石刻的金雀花浮雕历经风霜,花瓣边缘已有些模糊。 庄园深处,大片同样凋零的金雀花丛在暮春的风里瑟瑟发抖,徒留几抹黯淡的残黄,像凝固的血渍。 这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寂静,不是安宁,而是被巨大悲伤和某种心照不宣的秘密重重包裹后的死寂。 庄园深处,一扇厚重的橡木门后,是忽忘我暂时的落脚点——一间堆满了蒙尘古籍和褪色挂毯的书房。 空气里是陈年纸张、霉味和一种昂贵却冰冷的熏香混合的气息。 她坐在窗边一张高背椅的阴影里,指尖捻着一朵从庄园花园里摘来的、同样快要枯萎的金雀花。 幽蓝的眼眸透过窗棂,望向外面荒芜的庭院。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 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踌躇。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 先探进来的,是一张极其年轻的脸。 苍白,瘦削,眼窝深陷,使得那双原本应该很漂亮的眼睛显得格外大,却空茫得像两口干涸的井。 深栗色的头发失去了光泽,软软地贴在额角。 是莉拉,这座庄园名义上的女主人,一个生命烛火正在疾速熄灭的少女。 她穿着宽大的丝绒睡袍,更衬得身形伶仃,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她扶着门框,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呼吸带着一种病态的急促和微弱。 她的目光越过忽忘我斗篷的阴影,落在她手中那朵萎蔫的金雀花上,眼神空洞地停留了几秒,才像惊醒般,慢慢抬起眼,看向忽忘我兜帽下的阴影。 “魔女…大人,”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久病的虚弱和一种奇异的平静,“您…能拿走记忆,对吗?”每一个字都吐得有些艰难,仿佛耗尽了力气。“关于…一个人的记忆。全部拿走。一点…不留。” 忽忘我捻着花瓣的手指顿了顿。 枯萎的金雀花在她指间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幽蓝的眸子在阴影里审视着莉拉。 这张脸上写满了被病痛和某种更深沉东西蚕食殆尽的痕迹,那空洞的眼神深处,并非真的无物,而是沉淀着一种被绝望反复淘洗后的、近乎虚无的疲惫。 她见过太多这样的眼神,在那些即将被记忆压垮的灵魂上。 “可以。”忽忘我的声音透过兜帽布料传来,平淡无波,“以记忆本身为代价。痛苦,归我。” 莉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扶着门框的手指更用力了,指节白得透明。 她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两片小小的、颤抖的阴影。 沉默在弥漫着霉味和熏香的空气里凝结。 许久,她才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 “好…”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片空洞似乎更深了些,像蒙上了更厚的尘埃,“关于…艾登。艾登·哈灵顿。拿走…所有关于他的记忆。” 说出这个名字时,她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念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只有按在门框上那只过于用力、以至于微微痉挛的手,泄露了平静假象下的惊涛骇浪。 忽忘我幽蓝的眼底掠过极其微弱的了然。 她没有追问。 交易的本质就是剥离,不问因果。 她缓缓站起身,走向房间角落一个临时搬来的小木架。 架上只孤零零地放着一个新找来的、尚未蒙尘的透明玻璃瓶,瓶口塞着那个标志性的暗红色软木塞。 她拿起空瓶,走向莉拉。 冰冷的手指轻轻拂开莉拉额前汗湿的栗色发丝,指尖触碰到她滚烫而脆弱的皮肤。 莉拉的身体瞬间绷紧,却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 “交易成立。”忽忘我的声音如同宣判。 书房里只剩下莉拉压抑的、破碎的呼吸声。 忽忘我的指尖停留在莉拉的太阳穴,覆在瓶口的手微微用力。 幽光在指甲边缘一闪而逝。 无形的吸力再次降临。 莉拉猛地抽了一口气!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像寒风中的落叶。 她的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将那几乎冲破喉咙的痛呼强行咽下。 额头瞬间布满了冰冷的汗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无数画面在她紧闭的眼皮下疯狂闪回——阳光灿烂的午后,少年艾登笨拙地攀爬金雀花架,只为摘下最高处那朵花递给她,笑容比阳光更耀眼;昏暗摇曳的烛光下,他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在她掌心写下“活下去”三个字,指尖滚烫;病榻前,他强忍着喉间的血腥气,用沙哑的声音为她念枯燥的诗集,只为了让她分心片刻;还有…还有他得知自己病情时,那双瞬间失去所有光彩、只剩下无边恐惧和死寂的蓝眼睛…那些属于艾登的、承载着爱恋、温暖、希望和最深切痛苦的碎片,如同被无形的巨力从灵魂深处硬生生撕扯剥离! 这个过程比菲娜那次更漫长,也更沉默。 莉拉的身体在无声的酷刑中绷紧、蜷缩,又无力地松弛。 当最后一缕带着艾登气息的、混杂着甜蜜与剧痛的记忆被抽离,化作一道极其稀薄、颜色却复杂得难以形容的微光(夹杂着淡金、水蓝和刺目的暗红)被吸入瓶中时,莉拉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顺着门框滑坐在地毯上。 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额发被冷汗彻底浸透。 那双曾经盛满艾登身影的大眼睛,此刻是一片彻底的、茫然的空白。 她茫然地看着忽忘我手中的瓶子——里面翻涌着那团代表“艾登”的、色彩诡谲的雾气。 又茫然地抬起手,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心,仿佛在确认什么东西真的消失了。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劫后余生般的虚脱和一种巨大的、不知该安放何处的空洞。 忽忘我塞紧软木塞,将瓶子放回木架。瓶内的雾气疯狂撞击着瓶壁,无声地咆哮,映着窗外灰暗的天光。 “好了。”忽忘我的声音依旧平淡。 莉拉坐在地上,茫然地眨了眨眼,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理解这两个字。 她扶着门框,挣扎着想站起来,试了几次才勉强成功。 身体虚弱得厉害,脚步虚浮。 她不再看那个瓶子,也不再看忽忘我,只是低着头,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木偶,踉跄着,一步一步,挪出了书房。 背影消失在昏暗走廊的阴影里,留下身后一片令人窒息的空茫。 书房的门被再次推开,是在第二天傍晚。 来人脚步很沉,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虚弱和急促。 艾登·哈灵顿站在门口。 这位年轻的男主人,曾经挺拔的身形如今像被无形的重担压垮,瘦削得惊人。 曾经明亮如晴空的蓝色眼睛,此刻深陷在青黑的眼窝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神疲惫、焦灼,深处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某种孤注一掷的决心。 他穿着剪裁考究但明显空荡了许多的黑色外套,脸色是一种病态的灰败,嘴唇干裂没有血色。 每一次呼吸都似乎带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杂音。 他的目光越过忽忘我,死死钉在木架上那个装着诡谲雾气的玻璃瓶上,仿佛那就是痛苦的源头。 他扶着门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指关节泛着青白。 “魔女…”艾登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砂纸磨过粗粝的石头,带着无法掩饰的剧烈喘息,“莉拉的…关于我的记忆…在里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血沫。 忽忘我坐在阴影里,捻着另一朵新摘的、同样快要枯萎的金雀花。幽蓝的眼眸平静无波,只是看着他,如同看着一场早已预知的剧目拉开序幕。 “是。”她给出了一个字的确认。 艾登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翻涌的痛苦似乎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拿走我的!”他猛地向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釜沉舟的嘶哑,“拿走我所有关于莉拉·温斯顿的记忆!全部!一点…一点都不要留!” 他急促地喘息着,手紧紧按住剧痛不已的胸口,灰败的脸上因为激动泛起一阵不正常的潮红,眼神却死死盯着忽忘我,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疯狂,“求你…让她…让她忘了我…让她…至少最后的日子…能轻松一点…”最后几个字,几乎被剧烈的咳嗽淹没。 忽忘我的指尖,那朵金雀花最后一片脆弱的花瓣无声飘落。 她看着艾登那双被绝望和深情反复灼烧、此刻只剩下献祭般疯狂的眼睛。 那眼神里燃烧的东西,比瓶中莉拉那些被剥离的记忆更加滚烫,也更加沉重。 沉默在书房里蔓延,只有艾登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喘息和咳嗽声。 许久,忽忘我缓缓站起身,走向木架。 她又拿起一个同样崭新、同样空荡的玻璃瓶。 “交易成立。”声音依旧平淡,却似乎比往日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滞涩。 她走向艾登。 冰冷的手指触碰到他滚烫的额头。 艾登的身体瞬间绷紧,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 他闭上眼,嘴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做好了承受灵魂撕裂的准备。 无形的吸力再次降临。 艾登的身体剧烈一震! 比莉拉更加猛烈的颤抖瞬间攫住了他! 他猛地弯下腰,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额角青筋暴起,大颗大颗的冷汗瞬间浸透了鬓角。 他死死咬住牙关,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才没有让痛苦的嘶吼冲破喉咙。 无数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穿他的意识! ——莉拉小时候在阳光下追逐蝴蝶,裙摆飞扬,笑声像清脆的银铃,回响在开满金雀花的庭院里… ——她第一次笨拙地为他包扎爬花架时擦伤的手臂,小脸涨得通红,手指都在发抖… ——她得知他病情时瞬间煞白如纸的脸和那双瞬间被泪水淹没、充满巨大恐惧的眼睛… ——她在病痛折磨的深夜里,蜷缩在他怀里,瘦弱的身体滚烫,抓着他的衣襟,用气若游丝的声音一遍遍问“艾登…我们会好的…对不对?”… ——还有他无数次在深夜,看着她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心如刀绞,恨不得将自己的生命分给她哪怕一秒的绝望和无助… 这些画面,这些声音,这些深入骨髓的爱恋、怜惜、恐惧和撕心裂肺的痛楚,此刻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疯狂地撕扯、剥离!那不仅仅是记忆,那是他灵魂的一部分,是他生命存在的意义!比剜心更甚! “呃啊——!”一声短促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哀鸣终于冲破了他的牙关,又被他强行压回喉咙深处,变成更加痛苦的闷咳。 他高大的身躯佝偻着,几乎站立不稳,全靠扶着墙壁才勉强没有倒下。 汗水混着生理性的泪水滚落,在他灰败的脸上冲出几道狼狈的痕迹。 剥离的过程漫长而酷烈。 当最后一缕带着莉拉气息的、混合着阳光金雀花香和浓重药味的记忆被强行抽离,化作一道同样色彩斑斓却饱含剧痛的流光(灿烂的金、温柔的粉、沉郁的紫和刺目的暗红)被吸入瓶中时,艾登像被彻底抽空了所有力气,顺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杂音,仿佛随时会碎裂。 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他茫然地抬起手,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掌,那双曾经盛满莉拉身影的蓝色眼睛,此刻只剩下和莉拉如出一辙的、巨大的、茫然失措的空洞。 他看着木架上并排放着的两个瓶子——一个装着莉拉关于他的记忆(色彩诡谲),一个装着他关于莉拉的记忆(色彩斑斓),瓶内的雾气无声地翻涌、撞击。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串空洞的、意义不明的气音。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被彻底掏空后的死寂虚脱。 忽忘我塞紧第二个瓶子的软木塞,将它放在第一个瓶子旁边。 两个瓶子里的雾气隔着玻璃,无声地咆哮、翻涌,色彩交织又排斥。 “好了。”她重复着对莉拉说过的话。 艾登坐在地上,茫然地眨了眨眼,过了很久,才像生锈的机器般,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扶着墙壁站起来。 他不再看那两个瓶子,眼神空洞地扫过忽忘我,然后像个迷失了方向的孩子,踉跄着,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步伐,消失在了书房门外的阴影里。 荒芜的庭院,阳光吝啬地洒下几缕惨淡的光线。一张蒙尘的石凳上,莉拉裹着厚厚的羊毛披肩,安静地坐着。 她苍白的脸微微仰起,空洞的目光茫然地投向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寻找什么早已不存在的东西。 单薄的身影在空旷的庭院里,像一株随时会被风吹折的细弱植物。 沉重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带着压抑的喘息。 莉拉没有回头。 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又迅速放松,恢复了那种木然的平静。 艾登在她身旁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他穿着那件空荡的黑色外套,脸色比昨日更加灰败,嘴唇干裂得厉害。 他扶着旁边一棵枯死的金雀花枝干,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那双蓝色的眼睛,此刻和莉拉一样,只剩下茫然和空洞,像被洗劫一空的房间。 他看着莉拉,眼神里没有任何熟悉的温度,只有纯粹的、面对陌生人的探究和…病人之间本能的疏离。 他似乎在犹豫,在组织语言。 几次呼吸后,他开口,声音嘶哑,带着强行挤出来的、极其生疏的礼貌,像对着一个初次见面的、体弱的邻居小姐: “下午好,温斯顿小姐。”他微微颔首,动作有些僵硬,“今天…感觉如何?阳光…似乎比昨天好一些?”他的目光扫过莉拉苍白的侧脸,又迅速移开,落在她披肩上细小的绒毛上,像是在背诵一段与自己无关的台词。 莉拉的身体微微一颤。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那双空洞的大眼睛,终于聚焦在艾登脸上。她看着他,眼神里是纯粹的陌生。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仿佛要刺破他脸上那层生硬的、名为“遗忘”的面具。 几秒钟的死寂。只有风吹过枯枝的呜咽。 莉拉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然后,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笃定,清晰地响起: “艾登·哈灵顿先生,”她看着他,空洞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声音平板得像在读一个既定的事实,“您…说谎的时候,右手的拇指…会无意识地…抠食指的指节。” 艾登扶着枯枝的手,瞬间僵住! 他右手的拇指,正死死地、用力地抠在食指的第二节指关节上,指甲深陷进皮肉里,留下一个清晰泛白的月牙印!这个他从小到大的、连莉拉都曾笑着打趣过无数次的小动作,如同一个最精准的测谎仪,在他自以为完美的遗忘假面之上,狠狠撕开了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身体猛地一颤! 那双空洞的蓝色眼睛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和难以置信的恐慌填满!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强撑,在这句轻飘飘的、却直指核心的“事实”面前,轰然倒塌! 他下意识地想把手藏到身后,动作却僵硬得如同生锈的铰链。 莉拉依旧平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无法掩饰的惊惶失措。 她空洞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他那只暴露了所有秘密的、僵硬的右手上。 那目光平静得可怕。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将脸重新转向了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今天的阳光,”她喃喃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空洞,“…是假的。” 艾登僵在原地,维持着那个滑稽又狼狈的姿势,右手还死死抠在食指上。 他看着莉拉重新归于空茫的侧脸,看着那片灰暗的天空。 一股冰冷的绝望,比任何病痛都更猛烈地攫住了他的心脏,瞬间冻结了他全身的血液。 他忘了她?她忘了他? 这拙劣的戏码,在死亡冰冷的注视下,在彼此早已刻入骨髓的本能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阳光惨淡。 庭院里,只有两具被病痛和谎言掏空了灵魂的躯壳,在荒芜的金雀花丛旁,无声地宣告着这场双向奔赴的遗忘,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