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雅步履匆忙回到耳房,呆坐在榻上,面色惨白近纸,心间频率仍有不正常的起伏,余悸不已。
邢昇,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方才书房中,她望见邢昇的第一眼便立刻埋下了头,也不知有没有被认出。
若是认出,邢昇绝不会轻易让她离开,既能走出书房,说明邢昇或许并未认出她。
可……他们之间的距离实在算不上多远,若说全然放心,却也做不到。
回想方才逆光中的身影,其实她也并未看清他的面容,可就是在目光触及他的那一刻,自己便认出了他,甚至还辨别出他近来似乎瘦了些。
她不想见他,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可就在方才听见他的声音之际,她心中竟匪夷所思的升起了一丝丝欣然。
青雅意识到这点,咬紧了牙关,真想给自己一记耳光。
自己难不成是个畜生吗?那可是邢昇!他们可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叩叩——
不知在房中孤坐了多久,青雅被突然的敲门声惊醒,拉回思绪。
她犹豫着走近门,低低出声:“是谁?”
“是我。”清朗的男声穿透门板。
青雅当即打开房门,讶然盯着来人:“少爷。”
“您怎么来了?”
“这是活血化瘀的药。”
青雅望着男子手中举起的瓷盒,对上贺悬温和的眉眼,心下反应却是警惕。
方才邢昇对他说了什么?会不会已经告知了她的身份?
“少爷总是对府中的下人这般好么?”青雅怯声问他。
谁知这里面盛的是什么?贺家与邢昇走得这般近,会是什么好人。
“我可没说这是给你的。”男人勾起唇角。
“那……”
贺悬指着自己的下巴:“我是让你来给我上药。石竹手脚粗笨,干不好这种细活。”
“是。”青雅犹疑侧身让出身后的桌椅,伸手要去接瓷盒时却被贺悬躲开。
他瞥了一眼里面,垂睫转过身,“到书房去吧。”
青雅回头看了一眼狭小的房间,她换下的破衣服还在榻边。
可……书房……
她想起那名黑衣罗刹,全身血液流动的速度都迟滞下来。
青雅开口叫住抬脚欲走的贺悬:“少爷!”
贺悬闻声便驻足回身望着她,静候下文。
瘦弱的少女低垂着眉眼,有瑟缩之态,“书房……不是还有贵客在吗?”
“邢大哥?他已经离开了。”贺悬露出个安抚的笑,“不必担心。”
邢昇乃是当朝重臣,恣行无忌,手上沾着无数人命,人称“玉面罗刹”,仅是站在那儿,气势便煞是逼人,的确会让一般人有压迫感,他完全能够理解小婢女的反应。毕竟前几日久别重逢,他也不敢相信眼前人竟是自己认识的邢大哥。
像是为了进一步安抚,他补充道:“你放心,贺家和邢家乃是世交,邢大哥不会在贺家乱开杀戒的。”
虽说仍有顾虑,可贺悬已如此说,青雅也不好再推诿,便跟着贺悬再次来到书房。
不过……贺家原来是邢家的世交,看来邢昇回玉京之前借居的便是贺家。
贺悬坐在桌前,将瓷盒置于桌面,抬眼看向青雅,“给。”
“是。”青雅拿起瓷盒。
打开瓷盖,一股淡淡的香气扑鼻袭面,教人神思都清朗许多,正要伸手揩药时,动作一顿,收回手指,“奴婢先净手吧。”
贺悬未阻止她,而是盯着青雅的背影发笑,“倒是个讲究的丫头。”
女子的身形最后化为一道青色残影,消失在了贺悬的视线中。
青色衣裳。
男人忽而露出一无奈的笑。
娘还真是一如既往,连颜色都要刻意安排他喜欢的。
“少爷,奴婢已经净好手了,现在替您上药吧。”
贺悬点点头。
少女拿起青瓷盒,将一手的袖子稍稍向后挽去一截,白皙骨感的手腕连接着纤细指节,莹白细腻的药膏被揩上指尖,像是欲滴的雨露,缓缓朝自己而来。
“等等。”贺悬骤然止住她。
二人一仰一俯,视线汇聚。
青雅眸中盈着不解,杏仁似的眼眸直直眈向贺悬,“少爷可还有什么别的吩咐?”
“没有。”贺悬别过眼眨了一下,似乎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打断对方。
少女指尖微曲,“那……”
贺悬重新坐正身子,偏向她,一本正经道:“上药吧。”
青雅也不多言语,微微俯下身子,抬起手指轻触贺悬的下巴,那里青乌了一片,是被自己撞的。
她这脑袋倒还真有几分本事,总是能教与她相撞的人吃上苦头。
心中多少有些歉意,于是便更加上心,单手涂药还有些不便,她就用另一只手轻轻托住了贺悬的下巴,是以更好施力。
贺悬原本有意避开什么,刻意望着花架上的一盆兰花,可不知何时目光就飘到了面前的少女脸上,不过一寸的距离,明艳的五官变得清晰立体起来。
黛眉鸦羽,雪肌朱唇,云鬟细颈……他明明从未见过她,却莫名有种熟悉之感。
脑中一道白光闪过,贺悬无端想起昨日无意瞥见的那幅被邢昇珍藏的仕女图,没忍住进一步认真打量起青雅来。
指尖药膏涂抹殆尽,青雅收回手,站直了身子,贺悬这才察觉自己的目光多有失宜,连忙收回。
青雅合上瓷盖,放回桌面,没有撞上那道自觉不妥的打量目光。
“少爷,药上好了,奴婢就先退下了。”
“慢着——”贺悬不知从哪里取了本书攥在手中,视线也落在上面,手却精准摸到瓷盒,稳当推向青雅,“给自己也上些药吧。”
“方才让你上药,你也没放在心上,鼻梁都青了一片了。”
青雅迟迟未动,“这是少爷的药,奴婢……”
“我一个人哪里用得完?”
青雅微微抿唇,尔后再次拿起了瓷盒,望向贺悬,轻声说道:“多谢少爷。”
她扫了一眼周围,细声开口:“此处没有镜子,奴婢瞧不见自己的伤处,可以将药带回去用吗?用完第一时间给少爷送回来。”
贺悬还是盯着手中的书,“去吧。”
青雅回到房中,找了一圈却发现这里也没有镜子,于是只好循着痛意估摸着随意擦了一遍,又及时将药盒送回了书房。
“谢过少爷,奴婢已经上过药了。”无论如何,书房还是不宜久留。
贺悬先看过药盒,再辗转到青雅脸上,望着胡乱涂抹的药膏,忍俊不禁:“你这是怎么弄的?”
原本一本正经看着书的男人,忽然开怀大笑起来,丝毫没有顾忌眼前少女的难为情。
“奴婢……奴婢的房中也没有镜子……”青雅皱了皱鼻头,觉得有点丢脸。
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但定然逃不开狼狈二字。
贺悬思索道:“府中新安置,我这院中又向来不用丫鬟,你那房中来不及添置镜子也是难怪。这样,你将我房中的铜镜拿去,先暂时用着。”
青雅惶恐,摆手推拒:“那如何使得?”
“有何使不得?你现在便去取。”
“不可——”
贺悬故意板起脸:“这是吩咐你的差事。”
青雅噎住,颔眉应了声:“是,少爷。”
她转身离开,又被贺悬叫住:“对了。”
青雅回身,见贺悬眸光熠熠地望着自己:“你叫什么名字?”
今日相处下来,青雅虽无法窥见贺家究竟如何,却能感受到佩兰口中那句“我们少爷是个顶好的人”,此话所言非虚。
或许,是邢昇只是因交情而来。
青雅福身回道:“奴婢的名字是青雅。”
“青雅……”贺悬下意识跟着低念了一遍,尔后颔首,朝她摆手道:“知道了,去吧。”
进入贺悬房中的青雅,却碰见了正在替贺悬收拾屋子的石竹。
愣头愣脑的石竹见到青雅,又是一副不高兴的表情:“你还敢进少爷房间?!谁许你进来的!”
石竹拿着鸡毛掸子便要赶青雅出去:“你死心吧,少爷不会喜欢你的!我告诉你,不只是你,之前的丫鬟也都被少爷赶走了,别以为是夫人送来的就能为所欲为!还想偷偷躲进少爷的房间,有我在,痴心妄想!”
“不、不是的——”
青雅踉跄着后退,直到被逼出门,她才来得及解释:“石竹你先听我说。”
“我不听我不听!好看的女人嘴里没一句真话,我不要听——”
“是少爷让我来的!”青雅拔高了音量,脸都被气得红红的,十六年来头一次这么大声说话。
“少——少爷?!”石竹呆住,“少爷让你进他房间?”
“没错。”
“进去做什么?”石竹挠头,毕竟卧房一向都是交由他打扫的,他拧紧眉头,忽然变了脸色,“不会是……”
眼见他越想越歪,青雅连忙打断:“少爷是让我来拿镜子的!”
“拿镜子?!”石竹更想不通了。
青雅解释:“我房中没有镜子,少爷让我暂时先用他的。”
“啊?”石竹显然对这个理由难以信服,没镜子去找库房要一块不就成了?为什么非得要少爷房中的这块?
定是她说了些什么蛊惑了少爷!
石竹蔑了青雅一眼:真是手段了得。
不过少爷的吩咐,他还是得听的,于是懑懑侧过了身子,示意她自己进来。
青雅走进屋内,贺悬的卧房布置得很清雅,与他本人的气质分外契合。不过青雅只是粗略地扫了一眼,并未多看,而是在看到镜子后便直奔而去,抱起来后又匆匆离开。
毕竟是……的卧房,她不好久留。
可出了房间,她又不由垂额苦笑,自己如今不过是个丫鬟,竟然还怀揣着什么所谓闺阁之仪,是不是有些可笑了?
青雅进了贺悬的房间这件事以瘟疫一般的速度传到了周如茵耳中,青雅不过方将铜镜放在桌上,便来了一个小丫鬟,传她去主院见夫人。
小丫鬟见到青雅鼻梁上的瘀青,登时鼓起了腮帮子,不加掩饰地朝青雅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气呼呼地开口:“夫人要见你!”
说罢也不等青雅作答便哼着转过身,自顾自朝外走。
青雅认出这是今早跟在夫人身边的一个小丫头,答是后跟了出去,却见她停在贺悬书房前,伸着脖子巴巴向内望。
石竹自内出来,见到小丫鬟当即露出笑来:“芙蓉!你怎么来了?”
“又不是来找你的!”芙蓉看见石竹飞地退后一步,朝身后跟来的青雅恨了一眼,“夫人要见她。”
“赶紧跟上!”芙蓉愤愤离开自居苑。
青雅又见到了那个温柔的夫人。
这一面叫她觉得这对母子当真是非常相似,而且也能瞧出贺悬的长相更随母亲。
周如茵面上笑意掩不住,直接牵住了青雅的手:“好孩子,我一见你便知道,悬儿一定会喜欢你。”
她仔细瞧了一眼青雅鼻梁上的乌青,欣慰掩唇:“只是想不到悬儿这孩子竟这般鲁莽。”
青雅脸一下烫起来:“夫人您误会了……”
周如茵却摇头:“好孩子。”
不知道是出于周如茵的阻止,还是这个再三的分外亲昵的称呼,青雅咽下了后面的话,转而继续听她说话。
周如茵并没有说些别的,只让佩兰端了碗梨汤进来,“好孩子,这碗梨汤你替我给悬儿送去吧。”
真是位体贴的母亲。
青雅应下,端着食盘离开了主院。
主院与自居苑之间隔了一个花园,途经水榭,水中栽了睡莲,未至时令,只漂了深绿的团叶。一片片的,倒也可人。
甬道两侧有相错的人塑假山,稀疏栽种的竹林映衬得四周绿意融融。
青雅捧着食盘穿行其中,总觉得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她原来的院落,也育有一片竹林。
“木小姐。”
身后传来声音,青雅浑身一滞,僵在了原地。
她噩梦中回响的音色,和她离家后从未向人透露过的姓氏。
这两件事物同一时刻交叠出现,青雅如五雷轰顶般钉在原处。理智告诉她必须要立即逃跑,可身体却像被施了咒一般无法动弹。
一道玄色的身影自假山后缓缓走出,修长手指间执了一朵鲜红的凌霄花,在黑色织锦的衬托之下,显得分外鲜艳。
“木——青——雅——”
男人低沉的声音像是滑冷的蛇缠上青雅,鬼魅一般吐出她的姓与名。
几乎是声音静止的一瞬间,青雅拔腿,凝聚全身力气向前跑。
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