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七月,玉京内的凌霄花已尽数凋败,距离那场轰动一时的斩首,也过去了半月有余。
初进京的贺家宅子安置在城东,地段虽算不上热闹,却也宽敞舒适。
只是新进宅院,又是远迁,免不了缺些人手。
七月初六日子不错,诸事皆宜,一列人便被牙婆领着从角门进了贺家。
八角亭中坐着一位妇人,衣着素雅,气质恬淡,石桌上堆着一摞厚厚的册子,妇人正神色自若地翻看着其中一本。
管事的将牙婆带来前已初步筛过一遍人,没入眼的已被带了回去,这些留下的若没什么问题便等着主母分派差事即可。
管事的退至一旁,牙婆便识相上前:“禀夫人,这是身契。”
“嗯。”周如茵接过牙婆递来的身契,缓慢翻动,在翻到最后一张时,眸光略微一动,抬起眼,开口道:“青雅是哪一个?”
牙婆闻言立马附耳应道:“禀夫人,是最后边那个丫头,夫人可是有什么要问的?”
同时,又朝整齐排列成两行的男女呼道:“死丫头,夫人叫你呢!还不赶紧上前来!”
周如茵并未回答,只望着众人。
尔后,一名身形纤纤,柔曼嫣然的少女自人后曳步上前,迈上几级台阶走入亭中。
少女垂着脸庞,声线似暖泉:“见过夫人,奴婢名唤青雅。”
周如茵面色温和,眉眼间浮上一些笑意,“好孩子,抬起头来。”
“是……”青雅交叠的手指不自觉收缩,稍许顿了一会儿,缓缓抬起脸来。
螓首蛾眉,颜色姣美。
周如茵面上笑意愈加明显,“好孩子,你就去自居苑伺候吧。”
此话一出,周如茵一旁侍候的几名婢女都发出低嘘,难掩讶异。其中一名年纪较小的婢女还恨恨地剜了青雅一眼,显出愤愤之色。
青雅面色透着苍白,瞧着神色亦有些恍惚,并未注意到其他人的脸色,只顺从地点了点头。
又挑出了两个人送走后,周如茵一一给新进的下人安排好了差事,临了,对身旁最年长的婢女吩咐道:“佩兰,你亲自领着那孩子去自居苑吧,替我交代好事宜。”
“对了,那孩子穿得单薄,替她添身衣裳吧。”
周如茵说这话时,正起了阵风,钻入青雅的袖口衣襟,吹得她心头发冷,听到周如茵的话,不禁一暖,想到自己的母亲,眼眶一热。
管事的将其余人带走后,仅剩的青雅便自觉到了那名名叫佩兰的婢女前。
佩兰在巨州时便进了贺府,在周如茵身边伺候了十年,自然明白周如茵的意思。
她上下打量了青雅几眼,露出个温良的笑来,道:“跟我来吧。”
“是。”
青雅跟在佩兰身后,绕过几个回廊,抵达了周如茵口中的“自居苑”,是个清雅素静的院落,因为院中刚整理过,还弥漫着淡淡的泥土清香。
青雅被领到了主屋西侧的耳房,前脚刚进来,后脚便有人送来了一套衣服。
佩兰将衣服递给她,交代道:“自居苑是咱们少爷的院子。”
青雅忽然反应过来什么,惊讶地抬眼看向佩兰,伸手接过衣物,动作间却有些不自然。
她不过一个刚进府的丫鬟,怎么能到少爷身侧服侍?
似是为了回答她心中疑问一般,佩兰接着说:“老爷和夫人只有少爷一个独子,如今尚未娶亲,亦没有纳妾。夫人将你分到此处,便是希望你能全心全意将少爷照料好,你可明白?”
这是让她来……做通房?
青雅捧着衣服的手一紧,眉心不受控制地一拢,自心底涌上的满腔羞愤几乎要将她击倒在地,可身在人前,她只能强撑着自己,眼角微微泛红。
这副神情落在佩兰眼中显得几分不识好歹,不过她还是宽慰道:“青雅妹妹,你不用过于担心,我们少爷是个顶好的人。”
青雅眨巴眼想将眼底湿润晕散,迟迟不敢抬起眼。
“只是……少爷生性端方高洁,向来不近女色,故而夫人才会有此安排。”
等到眼中泪意消散后,木青雅才抬眼,“佩兰姐姐,我明白了。”
她如今早不是原来的青雅了,能残喘至今已是不易,岂敢奢望其他。
佩兰点点头,向她交代了一些日常事宜以及在自居苑需要注意的事项外便离开了。
独身一人的青雅打量了一下周遭事物,换下了身上破旧不堪的衣服。
她没有行李,甚至就连原来的衣服都被刘大娘给扒走了。
她好恨,可又几乎没有力气去恨。
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她的亲人们都死了,她却连去替他们装殓葬身都做不到。
原本她欲跳湖随父亲母亲而去,却被刘大娘费力救起。她以为自己遇上了好人,却不料扭头便被迷晕卖给了牙婆,如今又被牙婆转卖到此处。
一切的一切,发生得太快,甚至没有留给她转换情绪的时间。
从大理寺少卿的掌上明珠到贺家少爷的暖床婢女,只不过一月的时间。她也同凌霄花一起败了。
青雅站在镜前,望见自己微微凹陷的双颊和红肿的双眼。这般形容,若是阿娘见了……
邢昇。
青雅脑中猝然闪过这个名字,而后不受控制地咬紧牙关,浑身颤抖,似乎在忍耐什么汹涌的痛楚,可还是被一滴泪找到了突破口,清涟簌簌落下,不受摆布。
她抬手拭泪,却发现怎么也抹不尽,温热的液滴滑落胸口,其中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为何……为何老天爷要如此捉弄她……
*
平复好情绪后,青雅孤身在自居苑走了一圈,发现除她以外这院中竟然空无一人。
她绕回院中,却发现庭中凭空多出几盆兰花,品类皆不相同。
刚蹲下准备细看,一道男声急急喝住她:“住手!”
青雅抬眼,来人是个小厮模样的少年,两颊圆润,瞧着与她年岁相仿,手里抱着一盆与庭中几盆都不同的兰花。
少年气焰汹汹地快步走近,与青雅对视上的一瞬怔愣了一下,而后咳了两声诘问道:“你是谁?我为何从未见过你?谁许你进少爷院子的?”
少女站起身:“我叫青雅,今日刚入府,是夫人让我……”
说到这,她微微垂下眼,似乎开口得有些艰难:“……来自居苑服侍少爷的。”
“夫、夫人……”少年五官挤作一团,面色有些古怪,似乎也不知该说什么,于是自我介绍道:“我叫石竹,是少爷的贴身仆从。”
青雅点头,看向脚边的兰花,每一片叶子都光泽饱满,看得出其主人照料得极其用心。
“这些都是少爷的兰花吗?”
“没错。”石竹小心地放下手中花盆,面露得意,“这些兰花可是从巨州运过来的,是少爷最最珍视之物,平日里都是亲自栽培。”
青雅回应般点头。
巨州处西北苦寒之地,能将这些兰花养成如此,足见贺家少爷的重视与细心。
她瞧了一眼石竹刚放下的那盆兰花,眸光一闪,问:“石竹,你知道少爷现下在何处吗?”
石竹摇头,眉头微皱,“这么着急打探少爷的行踪……”
青雅正欲解释,石竹却突然弯下腰,重新搬起兰花,晃着脑袋向书房走:“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些女人就知道套他的话!他可得把嘴捂严实了。
石竹一溜烟抱着花进了书房。本以为摆脱了青雅,刚放下花盆回身却见少女竟捧着花盆跟在了自己身后。
青雅跟着放下花盆,抵额缓气:“我帮你一块搬。”
对着这张无害的脸,石竹本要拒绝的话怎么也没说出口,半天只吐出句:“随便你!”
一共七盆兰花,第三趟时,石竹突然内急,匆匆去了茅房,最后一盆只好由青雅来搬。
硕大的陶盆,扎实盛满厚土,有几盆的面上还堆了分量十足的石子。整整四趟,从未做过重事的青雅尚未习惯,不仅额间冒了一层薄汗,脑袋也有些晕乎乎的。
想着事毕便回耳房休息一会,出门却与人撞了个满怀。
鼻梁猛地撞上那人下巴,青雅禁不住往后踉跄了好几步,鼻头猛然发酸,钻上眼眶。
“石……”她捂着鼻子抬头,以为是去而复返的石竹,却不料入目的是名陌生男子,沈腰潘鬓,清整端肃,此刻也同样捂着下半张脸,眉心攒起。
青雅旋即反应过来,忙福身行礼:“见过少爷。”
“你——”
青雅将头埋得更低:“少爷对不起!奴婢不是有意的!”
一声叹气后,“罢了……”
眼前多了一方素帕,沿着纤瘦的指节向上,滑过月白色缎面,青雅看到了一张面如傅粉的脸,和一双含笑的桃花眼。
贺悬弯腰看着她,一手按在下巴上,另只手将手帕朝她更近一步,说道:“擦擦。”
青雅没明白什么意思,没接过帕子。
瘦削的指节转而向上,点了点人中的位置,露出了被撞的下巴,微微发红。
青雅这才豁然,抬起手,摸到了一手鲜红。
她竟被撞出了鼻血……
她小心接过素帕,几分窘闷,颔眉谢道:“多谢少爷。”
“不用谢我,快擦吧,否则可要流入口了。”
青雅恂恂捏住素帕的边角擦拭血迹,擦过后仔细折叠攥在了手心。
她愧疚地抬眼,视线落在贺悬发红的下巴上:“少爷……您没事吧?”
“无事。”贺悬摆手,斜掌托在下颌位置,一副强装无碍的模样,“放心,还未脱臼。”
“奴婢不是有意的!”
没料到她反应这般激烈,贺悬忙开口:“我说笑的。”
他打量她的脸,是从未见过的生面孔,“你是我娘送来的?”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一句问话,青雅却像是知道什么不可告人的内情一般,莫名的心虚起来:“是……奴婢今日刚进府。”
“又……”贺悬闻言一下皱紧眉头,“罢了,你不必听我娘的,回——”
“在这儿也不必伺候——”
“贺公子。”
一道冷冽的男声打断了贺悬。
二人同时转过身,檐下立着一着玄衣的高大男子,背对着日光,面容掩于阴影之中,只能靠半侧投影辨其深邃轮廓,明明瞧不清表情,却觉其周遭气场隐隐逼人。
贺悬见檐下来人,微笑回了声“邢大哥”,向他走近两步。
而一旁的青雅却在听到这声音的一瞬间,瞳孔收缩,后背覆上瑟瑟寒意之际,手脚也变得冰冷,整个人如坠冰窟。
邢昇望着相撞的二人,嘴角浮上一抹淡淡的浅笑,语调轻快道:“原来你在这儿……”
“我不是同邢大哥说了——”
“少爷。”青雅忽然开口打断贺悬,垂着眉眼看不清表情,声音也仿佛变了调,“奴婢先退下了。”
“好。”贺悬并未注意到她的神情变化,指了指她的鼻子,“记得去上些药。”
“是。”青雅仓促应声向外,经过邢昇身侧时,一阵微弱气流被带起,男人手指微微勾起,耳后发丝颤动一息后静止。
邢昇迈入书房,站至贺悬身侧时不动声色地侧过了身体。
“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
男人浅笑着出声,视线扫过贺悬的下巴,最后却定格在空荡荡的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