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王府,赵元瑾卸下了一身特意穿戴的郑重,换回了舒适的常服。大婚虽定,但朝廷事务并不会因此停歇。作为刚刚立下大功、深得帝心的亲王,她的府邸很快便门庭若市。前来道贺的、攀附的、汇报军务的、商议政事的各色人等络绎不绝。
赵元瑾对此应对自如。她本性温和,不摆架子,言谈间又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幽默,常能三言两语化解尴尬或僵局,让来访者如沐春风。无论是面对勋贵重臣,还是处理军中将校汇报的琐碎事务,她都显得从容不迫,条理分明。王府长史和一众属官在她手下做事,既感念她的宽厚,又慑服于她处理事务时那份温和表面下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这日午后,赵元瑾在王府书房处理完几份要紧的军报,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准备入宫一趟,向皇帝姑母回禀北境屯田安置的具体方案。
秋高气爽,宫道两旁的银杏树已染上浅浅的金黄。赵元瑾只带了两个贴身亲卫,信步而行,享受着这难得的片刻闲暇。
刚绕过太液池畔的假山群,走到一处相对僻静的、通往内廷藏书楼方向的回廊拐角,前方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紧接着是“哗啦”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伴随着一阵清脆的碎裂声。
赵元瑾脚步一顿,循声望去。
只见前方不远处的廊下,一个穿着青灰色低阶文官袍服的年轻男子正狼狈地摔倒在地。他身旁散落着好几卷显然是刚从书架上取下的厚重书册,一个装裱字画的卷轴筒也滚落在地,筒盖摔开,里面一卷画轴滑出了一半。更要命的是,他身边还倒着一个半人高的、原本用来盛放净手清水的青瓷大盆,盆碎了,水泼了一地,将他大半个身子和散落的书册画卷都浸了个透湿。水渍迅速在干燥的青砖地上洇开一大片深色的痕迹。
那男子显然摔得不轻,一手撑着湿漉漉的地面想要爬起来,一手下意识地去捞那些被水浸湿的书画,动作慌乱又笨拙。他额发被溅湿,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脸上沾了些许溅起的泥点,更显得狼狈不堪。饶是如此,那张脸依旧难掩俊朗,眉目英挺,鼻梁高直,此刻因为窘迫和疼痛微微皱着,透着一股勃勃生气和……显而易见的倒霉劲儿。
赵元瑾身后的亲卫下意识地上前半步,手按在了刀柄上,警惕地扫视四周。
“无妨。”赵元瑾抬手示意亲卫退后,看着那男子手忙脚乱的样子,又看看那一地的狼藉,尤其是那几卷明显价值不菲、此刻却被污水浸泡的书画,饶是她见多识广,也忍不住觉得这场面颇有几分荒诞的喜感。这得多“巧”,才能精准地打翻这么大一盆水?
她走上前几步,在距离对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避免踩到地上的水渍和碎片,语气温和地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这位公子,可需帮忙?”
那男子闻声猛地抬头,当看清眼前站着的人是谁时,他本就因为窘迫而泛红的脸颊瞬间涨得更红了,几乎要滴出血来。他手忙脚乱地想爬起来行礼,结果脚下一滑,踩在湿滑的地面上,“噗通”一声,又结结实实地摔坐了回去,溅起一片水花,这下连后襟都湿透了。
“哎哟!”他痛呼一声,龇牙咧嘴。
赵元瑾身后的亲卫嘴角抽了抽,强行忍住笑意。赵元瑾本人也差点没绷住,她清咳一声,掩去唇边的笑意,再次温声道:“公子莫急,先起来,小心地上的碎瓷。”
那男子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连耳朵尖都红透了。他这次学乖了,小心翼翼地避开碎瓷片,手脚并用地从湿漉漉的地上爬起来,也顾不得整理湿透黏在身上的官袍,对着赵元瑾深深一揖,声音因为窘迫而有些发颤:“下官…下官柳清,冲撞了宁王殿下,实在罪该万死!请殿下恕罪!”他低着头,根本不敢看赵元瑾的脸,只盯着自己湿哒哒还在滴水的袍角,恨不得当场消失。
“柳清?”赵元瑾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略一思索,便想起前几日长街百姓议论她“孤家寡人”时,似乎有人提起过柳家那个“倒霉”的老三,好像就叫柳清?看来还真是名不虚传。
“无妨,小事。”赵元瑾摆摆手,目光落在那几卷被污水浸泡、墨迹都开始晕染的书册和画卷上,微微蹙眉,“这些是……”
柳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色顿时由红转白,心疼得直抽气:“是…是内书阁调出来,要送去给皇子殿下和皇男殿下们临摹的宋徽宗花鸟图摹本和几卷前朝孤本……下官…下官奉命送去……这下…全毁了……”他声音都带上了哭腔,懊恼又绝望。这差事办砸了,不仅自己要受罚,恐怕还要连累举荐他的上官。
赵元瑾看着他瞬间垮下来的脸,那副天塌下来的模样配上他俊朗的五官,竟有种奇异的生动感。她沉吟了一下,回头对身后的亲卫道:“去,到前面找几个手脚利落的内侍过来,带上干净的布巾和水桶,尽快把这里清理了。另外,去内书阁找掌事官员,就说本王的意思,方才柳公子不慎失手损毁的书画,本王会亲自向陛下说明,着人重新寻摹本补上,让她不必责罚下面的人。”
“是,殿下!”亲卫领命,立刻转身快步离去。
柳清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赵元瑾,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感激和劫后余生的庆幸,嘴唇哆嗦着:“殿…殿下…这…这如何使得?是下官失职,怎敢……”
“举手之劳。”赵元瑾打断他,语气平和,“人没事就好。这些死物,再珍贵也总有法子补救。”她看着柳清依旧湿透狼狈的模样,好心提醒,“柳公子还是先去值房换身干爽衣裳,免得着了风寒。这地上湿滑,清理干净前小心些。”
柳清看着她温和含笑的脸,那笑容里没有丝毫的鄙夷或嘲笑,只有纯粹的善意和一点……似乎觉得他这遭遇很有趣的兴味?这让他紧绷的神经和极度的尴尬瞬间松弛了不少。巨大的感激冲上心头,他再次深深一揖,这次动作利落了许多,声音也响亮了些,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直爽劲儿:“殿下大恩,柳清铭记于心!日后…日后定当报答!”说完,也不等赵元瑾再说什么,抱起地上几卷相对完好的书册(虽然也湿了边角),对着赵元瑾又匆匆行了一礼,便像只受惊的兔子般,绕过地上的水洼,飞快地跑走了,留下一个湿漉漉又带着点倔强活力的背影。
赵元瑾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这个柳清,倒是有趣。倒霉是真倒霉,可那股子直来直去的劲儿和眉宇间藏不住的勃勃生气,在这规矩森严、人人谨小慎微的宫城里,倒像一股清新的风,吹散了方才处理公务带来的沉闷。
她摇摇头,绕过已被迅速赶来的内侍们开始清理的“事故现场”,继续向宣政殿走去。唇边那抹因柳清带来的轻松笑意还未完全散去。
然而,这份难得的轻松并未持续太久。刚回京不过月余,赵元瑾的案头便被皇帝姑母丢下了一桩棘手且不甚光彩的差事——查抄并处置京城巨贾沈万金的家产及府中人口。
沈万金,这个名字在月前还是京城财富的代名词。其产业遍布南北,富可敌国。然而此人胆大包天,竟暗中向北狄走私朝廷严禁的铁器、盐粮,更与朝中某些官员勾连,行贿舞弊,数额之巨,触目惊心。东窗事发后,沈家顷刻间大厦倾颓。沈万金已在天牢中“暴毙”,其家产悉数抄没入官。剩下的,便是处置其庞大的家眷仆役。
按律,主犯已死,其家眷仆役中,成年男眷及有牵连的家仆,或没入官奴籍,发往苦寒之地做苦役;或因其“姿容尚可”,直接充入边军为营妓。女眷则视情节轻重,或流放,或为奴。这是一条冰冷而残酷的链条。
赵元瑾负责的,便是这最后一道“分拣”的环节。地点设在城西一处临时征用的、原本属于沈家别院的空置官衙里。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劣质熏香试图掩盖却失败的汗味,以及浓重的、名为绝望的压抑气息。
临时布置的大堂内光线有些昏暗。赵元瑾端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神色平静,翻看着名册。刑部和大理寺的几名官员肃立在下首两侧。堂下黑压压地跪满了人,皆是沈府被羁押的男眷和仆役。他们大多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眼神麻木呆滞,间或响起压抑的啜泣声,更添几分凄惶。负责看守的差役手持水火棍,面无表情地站立四周,带来沉重的威压。
“下一个。”赵元瑾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压抑的空气。
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仆被拖了下去,等待她的是北疆苦寒之地的矿坑。接着是一个瑟瑟发抖的中年男眷,因是沈万金的远房表弟,被判了流放三千里。
名册翻过一页。刑部主事清了清嗓子,朗声念道:“罪奴,李言溪。年十九。原为沈府外院洒扫仆役,后因‘伶俐’调入内院书房伺候。经查,其与沈万金次女沈玉蓉过从甚密,有收受贿赂、传递消息之嫌。”
话音落下,跪在人群后方的一个身影被两名差役粗鲁地拽了起来,推搡到堂前。
那人被推得一个踉跄,却很快站稳了身形。他和其他人一样穿着灰扑扑的囚服,但那衣服穿在他身上,却奇异地勾勒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曲线。他慢慢抬起头。
刹那间,整个昏暗嘈杂的大堂似乎都亮了一下。
那是一张足以让任何人失神的妖孽面孔。肌肤在灰败囚服的映衬下,白得近乎透明,甚至带着一种易碎的脆弱感。五官秾丽得如同工笔细描,尤其是一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极黑,像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此刻蒙着一层水光,幽幽地望过来,带着一种惊惶无助的、小兽般的哀怜。他的唇形极美,颜色是天然的嫣红,此刻微微抿着,透着一丝倔强的委屈。纵然身处如此境地,发髻散乱,脸颊上还沾着不知哪里蹭来的灰痕,那份骨子里透出的、混合着脆弱与妖冶的风情,依旧如同暗夜里悄然绽放的罂粟,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连见惯了风浪的刑部官员,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目光或直白或隐晦地胶着在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