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府今日修罗场结算》 第1章 回京 初秋的京城,被一场盛大凯旋彻底点燃。长街两侧的楼阁挤满了人,窗棂被推开,探出无数张激动得泛红的脸庞。空气中弥漫着香粉、汗水和燃烧艾草驱邪的混合气息,浓烈得几乎化不开。金黄的阳光泼洒在青石板路上,映照着那些被无数脚步磨得光滑的纹路,此刻却因大军归来的震动而微微颤抖。远处,沉重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如同滚雷,由远及近,敲打着每一个人的心鼓。 来了! 先导的骑兵出现在街口。玄甲映着秋阳,反射出冷冽而威严的光。他们身下的战马高大神骏,踏着沉稳的蹄音,每一步都带着千军万马踏破关山的余威。紧随其后的,是身着赤色戎装的步兵方阵,长矛如林,枪尖上的红缨在风中翻涌,如同燃烧的火海。甲叶碰撞,发出连绵不绝的、令人血脉偾张的铿锵之声。每一个士兵都昂首挺胸,脸上带着洗刷不去的风霜,但眼神锐利如鹰,写满了胜利者的骄傲。 人群的欢呼声浪陡然拔高,直冲云霄。鲜花、彩带、绣着吉祥图案的香囊如同暴雨般从两侧楼阁抛洒而下,落在士兵们的头盔、肩甲和行进的道路上。 “宁王!是宁王的赤羽军!” “天佑我朝!宁王殿下千岁!” “快看!殿下在哪儿?” 汹涌的人潮踮着脚尖,拼命伸长了脖子,目光热切地搜寻着那个身影。终于,在赤羽军核心卫队的簇拥下,她出现了。 宁王赵元瑾端坐于一匹通体漆黑、四蹄踏雪的骏马之上。她没有穿戴沉重的将军甲胄,只着一身剪裁利落的玄色云锦常服,银线绣着暗色的云雷纹,腰束玉带,显得身姿挺拔而从容。阳光勾勒着她清晰的侧脸轮廓,下颌线条流畅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刚毅。她的眼眸很亮,像浸在寒潭中的墨玉,此刻含着温和的笑意,环顾着两侧沸腾的百姓,偶尔抬手回应一下最热烈的呼声。那笑容冲淡了长途跋涉的疲惫和战场上带来的肃杀,显得格外温润可亲。 “殿下真是…俊得让人心慌啊!”一个年轻男子捂着发烫的脸颊,声音带着颤音。 旁边立刻有人接话,语气里满是与有荣焉:“那可不!论本事,咱殿下年纪轻轻就立下这等不世之功,打得北狄那群蛮子哭爹喊娘!论家世,那是陛下嫡亲的侄女,正经的金枝玉叶!论样貌品性……”说话的人啧啧两声,无限感慨地摇头,“满京城里打着灯笼也难找第二个!” “就是可惜……”一个上了年纪的郎君叹息一声,声音不大,却像一滴水落入了油锅,瞬间引燃了周围一圈人的共鸣。 “是啊,可惜了!” “堂堂宁王,府里头也太冷清了!” “可不是嘛!正夫之位空悬,连个贴心伺候的侧室、侍君都没听说有!这偌大的王府,就殿下一个人顶着?” “哎哟,这怎么行!殿下这般人物,身边怎能没人嘘寒问暖?这回了京,陛下和太君后殿下怕是要着急上火了!” “谁说不是呢!也不知哪家好命的男儿能有这福分……” “王家那位殊之公子?”有人试探着问。 “那位啊……身份倒是够贵重了,模样也是顶尖的,就是性子太静了些,像个玉雕的人儿,好看是好看,怕是接不住咱们殿下这般人物吧?” “还有柳家那个老三?柳清?” “他?”立刻有人嗤笑,“人是长得俊朗,性子也活泛,可那倒霉劲儿……啧啧,谁敢往殿下跟前送?怕不是要给殿下招灾!” 议论声嗡嗡地响成一片,从对宁王功勋的赞美崇敬,迅速而自然地拐到了她空荡荡的后院上。那惋惜和担忧的情绪如此真实而强烈,仿佛宁王打了胜仗却孤身一人,是比丢了城池还要令人痛心疾首的憾事。 赵元瑾端坐马上,耳力极佳,那些随风飘来的只言片语清晰地钻入耳中。什么“冷清”、“没人”、“可惜”、“陛下该着急了”……她嘴角那抹温和的笑意加深了些许,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无奈和好笑。这些京城百姓啊,仿佛她赵元瑾人生最大的不圆满,不是边境未靖,而是身边缺了个暖床叠被的贴心人。 马蹄踏过铺满花瓣和彩屑的长街,巍峨的皇城轮廓在前方逐渐清晰。宫门处的守卫早已得到消息,远远望见赤羽军的旗帜和那匹标志性的踏雪乌骓,立刻肃然挺立,动作整齐划一地行以最隆重的军礼,目光炽热地追随着马背上那个玄色的身影。 “恭迎宁王殿下凯旋!” 赵元瑾微微颔首,勒马穿过深邃的宫门甬道,将身后震天的喧嚣与那些关于她“孤家寡人”的议论,暂时隔绝在了朱红色的高墙之外。皇城内的气氛肃穆而井然,空气中弥漫着沉水香清冷的气息。阳光被高耸的宫墙切割,投下长长的、界限分明的影子。偶尔有穿着各色品级官服的人步履匆匆地走过廊下,见到她,无不立刻停下脚步,躬身行礼,目光中充满了敬畏。 她熟门熟路地策马穿过重重宫阙,将马匹交给早已等候在仪元门外的宫侍监,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衣袍,在一名内侍监恭敬的引领下,朝着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宣政殿走去。 宣政殿坐落于皇城中轴线上,庄重恢弘,巨大的蟠龙柱撑起高高的穹顶,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面的金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殿内熏着提神的龙脑香,清冽的气息也压不住那份属于权力核心的凝重。 御案之后,当今皇帝赵元宸正埋首于一堆奏章之中。她年过四旬,保养得宜,眉宇间与赵元瑾有几分相似,却沉淀着更深厚的威仪和久居人上的沉凝。听到通传,她抬起头,看到阔别近一年的侄女英姿飒爽地大步走进殿内,眼中瞬间染上真切的笑意和欣慰。 “臣赵元瑾,叩见陛下!吾皇万岁!”赵元瑾一丝不苟地行以大礼,声音清朗有力。 “快起来!自家人,拘这些虚礼做什么!”皇帝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喜悦,她放下朱笔,从御案后站起身,亲自绕过桌案,虚扶了一下赵元瑾的手臂,上下仔细打量着她,“好!好!黑了点,瘦了些,但精神头更足了!这一仗,打得漂亮!没给你母亲父郎丢脸,也没给朕丢脸!” “托陛下洪福,将士用命,幸不辱命。”赵元瑾起身,笑着回应,态度恭谨却不拘束。 皇帝拉着她走到一旁的紫檀木榻上坐下,立刻有宫侍奉上香茗。皇帝仔细询问了北境战事的细节、将士封赏抚恤的安排、边境后续的布防等等。赵元瑾一一作答,条理清晰,重点分明,偶尔提到几个战役中的关键处,言语虽平淡,却自有一股金戈铁马的峥嵘气息透出。 “嗯,你虑事周全,处置得当,朕心甚慰。”皇帝听完,满意地点点头,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话锋却自然而然地一转,目光落在赵元瑾身上,带着几分长辈的关切和促狭,“仗打完了,功也立了,朕这侄女,是不是也该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了?” 来了。赵元瑾心中暗道,脸上笑容不变,甚至带上了几分恰到好处的腼腆。 “你瞧瞧你,”皇帝放下茶盏,掰着手指头数落,“过了年就二十二了!别人家像你这般年纪,快点的连孩子都抱上了!你再看看你的宁王府,空荡荡的像什么样?朕每每想起,连觉都睡不安稳!你父郎前些日子进宫请安,那眼神,都快把朕这姑母给怨穿了!” 赵元瑾适时地露出一点无奈又讨饶的神色:“陛下和父郎疼爱,元瑾铭感五内。只是军务繁忙……” “少拿军务搪塞朕!”皇帝佯怒地瞪了她一眼,随即又放缓了语气,带着诱惑,“这次回来,无论如何得把这事定了!朕替你留心着呢,皇族里、勋贵家,不少好男儿都到了年纪,品貌才情都是一等一的。喏,”她朝旁边侍立的官员使了个眼色,“把那些画像册子拿来,让宁王好好挑挑。” 官员立刻捧上一本装帧精美的册子,恭敬地奉到赵元瑾面前。 赵元瑾没有伸手去接,只是目光在那册子华丽的封面上扫了一眼,便抬起眼,看向皇帝,唇边的笑意加深,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狡黠和笃定:“陛下厚爱,元瑾惶恐。不过……”她顿了顿,声音清朗而坦然,“正夫之位,元瑾心中早已有人选,非他不可。还请陛下成全。” “哦?”皇帝来了兴致,身体微微前倾,眼中精光一闪,“是哪家公子有这等福气,能入得了我们战功赫赫的宁王法眼?” 赵元瑾站起身,对着皇帝再次深深一揖,语气郑重而清晰:“臣,想求娶尚书令王大人家的长公子,王殊之,为臣之正夫。望陛下恩准,赐婚。” “王殊之?”皇帝微微一怔,随即脸上绽开一个了然而又无比满意的笑容,“殊哥儿?好啊!好!”她抚掌大笑,“朕就说呢!你们俩从小一处长大,情分自是不一般。那孩子,朕看着长大的,模样性情都是拔尖儿的,真正的名门贵男,知书达理,温良恭俭。王家门风清正,与你正是门当户对!好!这门亲事,朕准了!” 她显然对这个选择极为满意,脸上笑容不断,立刻高声吩咐:“来人!拟旨!赐婚宁王赵元瑾与尚书令王巍之长公子王殊之!择吉日完婚!” “臣,谢陛下隆恩!”赵元瑾躬身行礼,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眼底的笑意温暖而真切。殊之哥哥……那个总在她练武时安静坐在廊下看书,在她闯祸后默默替她描补,在她出征前红着眼眶却强忍着不掉泪的玉人儿。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将他护在自己羽翼之下了。 旨意如同插上了翅膀,在圣旨特有的明黄绢帛和庄严词句的加持下,以最快的速度飞出了宣政殿,飞向了位于京城清贵之地的尚书令府邸。 当那代表无上皇权的明黄卷轴被宣旨官员郑重地捧入王家正堂时,整个府邸都陷入了一种屏息凝神的寂静,随即又被巨大的喜悦所淹没。 王家尚书令王巍,一位气质端凝、眉目间透着书卷气与官场历练沉淀下的沉稳的中年女子,率领着全府上下恭敬地跪接圣旨。当听到“赐婚宁王赵元瑾与王巍之长公子王殊之”时,她沉稳的脸上也抑制不住地露出了激动和欣慰的笑容。 而在屏风之后,被贴身小侍男搀扶着、同样跪地聆听的王殊之,在听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从心口涌向四肢百骸,脸颊更是烧得如同天边的晚霞。他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抖,几乎要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喜悦和羞涩。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指紧紧绞着衣角,用力得指节都泛了白,才勉强抑制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呜咽。 是她!真的是她!元瑾妹妹……不,是宁王殿下……她向陛下求娶了自己!王殊之只觉得心口被一种巨大的、名为幸福的暖流涨得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那些深藏在心底、不敢宣之于口的期盼,那些年复一年无声的等待,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最甜美的琼浆。 “恭喜公子!贺喜公子!”宣旨的官员离开后,贴身小侍男雀儿第一个按捺不住,激动地跳起来,圆圆的脸蛋兴奋得通红,围着自家公子团团转,“是宁王殿下!是殿下求娶的您!奴婢就说嘛!殿下心里一直都有公子您的!” 王殊之被雀儿扶起身,脸上的红霞未退,反而因为贴身侍男的打趣更添了几分艳色。他轻轻瞪了雀儿一眼,那眼神却毫无威慑力,只余下无限的羞赧和甜蜜,低声道:“休得胡言……殿下她……她是立了大功的亲王……”声音轻软,带着抑制不住的微颤。 “是是是,殿下是亲王,可也是您的元瑾妹妹呀!”雀儿笑嘻嘻地,扶着自家脚步都有些虚浮的公子往内院走,“这下好了,公子您多年的心愿可算成了!家主和主君不知多高兴呢!府里上下都等着喝您的喜酒了!” 王殊之任由雀儿搀扶着,脚步轻飘飘地走在熟悉的回廊上。廊外的秋阳正好,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点点金斑。他抬头望着那澄澈高远的蓝天,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无比明亮而美好。那赐婚的旨意,每一个字都如同最动听的仙乐,在他心头反复回响。 元瑾妹妹……我们,终于要成为最亲密的人了。他悄悄地将手按在心口,感受着那里剧烈的跳动,嘴角弯起一个羞涩却无比幸福的弧度。 宁王府的动作极快。赐婚圣旨下达的次日,赵元瑾便亲自登门尚书令府。 王家中门大开,王巍携主君亲自在府门外相迎,礼节周到而透着亲近。寒暄过后,赵元瑾被引入布置得雅致温馨的花厅。她今日特意换下了惯常的玄色劲装,选了一身更为柔和贵气的绛紫色云锦长袍,玉冠束发,更显得长身玉立,风姿卓然。 当那道纤细的身影出现在花厅门口时,赵元瑾的目光瞬间便被攫住了。 王殊之在主君的陪伴下走进来。他显然是精心装扮过,一身月白云纹锦袍,衬得他肤色愈发莹白如玉,腰间系着同色丝绦,勾勒出不盈一握的腰肢。墨色的长发用一支温润的白玉簪松松绾起,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更添几分脆弱易碎的美感。他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脸颊上染着动人的薄红,如同初绽的桃花瓣,连小巧的耳垂都透出淡淡的粉色。他脚步轻缓,姿态是世家贵男特有的矜持优雅,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 “殊之见过宁王殿下。”他的声音如同玉珠落盘,清越动听,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羞怯,对着赵元瑾盈盈一拜。 赵元瑾心头一软,连忙上前一步,虚扶住他的手臂:“殊之哥哥快请起,不必多礼。”她的声音放得格外温和,带着笑意。 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一触。王殊之像受惊的小鹿般飞快地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颤动着,脸颊的红晕更深了。赵元瑾却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眼底深处那抹无法掩饰的、巨大的喜悦和依恋。 接下来的场面话在王巍和其主君的引导下进行得十分融洽。赵元瑾郑重地向王家表达了求娶之意,态度诚恳。王巍自然满口应承,言辞间对这位年轻有为的亲王女婿充满了赞赏和期许。其主君更是拉着王殊之的手,对着赵元瑾说了许多体己话,无非是自家孩儿性子静、望殿下多加怜惜云云。 赵元瑾始终含笑应着,目光却时不时地落在安静坐在一旁、几乎不敢抬头的王殊之身上。他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人,安静地坐在那里,存在感却强烈得让她无法忽视。偶尔她说话时提到他,他才会飞快地抬眼看她一下,那眼神清澈又带着全然的信任和依赖,像投入她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 “殊之哥哥,”趁着长辈们交谈的间隙,赵元瑾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只有两人能听清的亲昵笑意,“那日在城外十里亭送我,你塞给我的平安符,我一直贴身带着。它很灵验。” 王殊之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涌上一层薄薄的水光,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巨大的羞意,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飞快地、用力地点了点头,随即又羞得恨不得把脸埋进衣襟里。 看着他这副模样,赵元瑾只觉得整颗心都软成了一汪春水。她笑着,在桌下,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轻轻地、迅速地握了一下他放在膝上、紧紧攥着帕子的手。 那指尖微凉,带着轻微的颤抖。 王殊之浑身一僵,随即,一股巨大的暖流从被触碰的手背瞬间蔓延至全身。他不敢动,只感觉那只温暖的手很快便松开了,留下灼人的温度和无尽的遐思。他垂着头,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那笑容,羞涩到了极点,却也甜蜜到了极点。 婚事便这样正式敲定下来。钦天监选定的吉日定在来年的秋日,算起来还有将近一年的光景。赵元瑾虽恨不得立刻将人娶回府中,却也明白世家大族嫁嫡长男,尤其还是嫁入亲王府做正君,其中的繁文缛节、六礼程序都需要时间筹备。她只能压下心头的急切,耐心等待。 离开王府时,王殊之被主君允许送到了二门。他站在垂花门下,望着赵元瑾翻身上马。阳光透过花架的缝隙,在他月白的衣袍上洒下斑驳的光点。 “殿下……路上小心。”他鼓起勇气,轻声说道。 赵元瑾勒住马缰,回眸一笑,阳光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边,笑容明朗而温柔:“嗯。殊之哥哥,等我。” 马蹄声哒哒远去,王殊之一直站在那里,直到那玄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巷口。他抬手,轻轻抚过方才被她短暂握过的手背,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属于她的温度和力量。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秋日凉意的空气,只觉得连空气里都弥漫着醉人的甜香。 第2章 捞人 回到王府,赵元瑾卸下了一身特意穿戴的郑重,换回了舒适的常服。大婚虽定,但朝廷事务并不会因此停歇。作为刚刚立下大功、深得帝心的亲王,她的府邸很快便门庭若市。前来道贺的、攀附的、汇报军务的、商议政事的各色人等络绎不绝。 赵元瑾对此应对自如。她本性温和,不摆架子,言谈间又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幽默,常能三言两语化解尴尬或僵局,让来访者如沐春风。无论是面对勋贵重臣,还是处理军中将校汇报的琐碎事务,她都显得从容不迫,条理分明。王府长史和一众属官在她手下做事,既感念她的宽厚,又慑服于她处理事务时那份温和表面下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这日午后,赵元瑾在王府书房处理完几份要紧的军报,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准备入宫一趟,向皇帝姑母回禀北境屯田安置的具体方案。 秋高气爽,宫道两旁的银杏树已染上浅浅的金黄。赵元瑾只带了两个贴身亲卫,信步而行,享受着这难得的片刻闲暇。 刚绕过太液池畔的假山群,走到一处相对僻静的、通往内廷藏书楼方向的回廊拐角,前方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紧接着是“哗啦”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伴随着一阵清脆的碎裂声。 赵元瑾脚步一顿,循声望去。 只见前方不远处的廊下,一个穿着青灰色低阶文官袍服的年轻男子正狼狈地摔倒在地。他身旁散落着好几卷显然是刚从书架上取下的厚重书册,一个装裱字画的卷轴筒也滚落在地,筒盖摔开,里面一卷画轴滑出了一半。更要命的是,他身边还倒着一个半人高的、原本用来盛放净手清水的青瓷大盆,盆碎了,水泼了一地,将他大半个身子和散落的书册画卷都浸了个透湿。水渍迅速在干燥的青砖地上洇开一大片深色的痕迹。 那男子显然摔得不轻,一手撑着湿漉漉的地面想要爬起来,一手下意识地去捞那些被水浸湿的书画,动作慌乱又笨拙。他额发被溅湿,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脸上沾了些许溅起的泥点,更显得狼狈不堪。饶是如此,那张脸依旧难掩俊朗,眉目英挺,鼻梁高直,此刻因为窘迫和疼痛微微皱着,透着一股勃勃生气和……显而易见的倒霉劲儿。 赵元瑾身后的亲卫下意识地上前半步,手按在了刀柄上,警惕地扫视四周。 “无妨。”赵元瑾抬手示意亲卫退后,看着那男子手忙脚乱的样子,又看看那一地的狼藉,尤其是那几卷明显价值不菲、此刻却被污水浸泡的书画,饶是她见多识广,也忍不住觉得这场面颇有几分荒诞的喜感。这得多“巧”,才能精准地打翻这么大一盆水? 她走上前几步,在距离对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避免踩到地上的水渍和碎片,语气温和地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这位公子,可需帮忙?” 那男子闻声猛地抬头,当看清眼前站着的人是谁时,他本就因为窘迫而泛红的脸颊瞬间涨得更红了,几乎要滴出血来。他手忙脚乱地想爬起来行礼,结果脚下一滑,踩在湿滑的地面上,“噗通”一声,又结结实实地摔坐了回去,溅起一片水花,这下连后襟都湿透了。 “哎哟!”他痛呼一声,龇牙咧嘴。 赵元瑾身后的亲卫嘴角抽了抽,强行忍住笑意。赵元瑾本人也差点没绷住,她清咳一声,掩去唇边的笑意,再次温声道:“公子莫急,先起来,小心地上的碎瓷。” 那男子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连耳朵尖都红透了。他这次学乖了,小心翼翼地避开碎瓷片,手脚并用地从湿漉漉的地上爬起来,也顾不得整理湿透黏在身上的官袍,对着赵元瑾深深一揖,声音因为窘迫而有些发颤:“下官…下官柳清,冲撞了宁王殿下,实在罪该万死!请殿下恕罪!”他低着头,根本不敢看赵元瑾的脸,只盯着自己湿哒哒还在滴水的袍角,恨不得当场消失。 “柳清?”赵元瑾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略一思索,便想起前几日长街百姓议论她“孤家寡人”时,似乎有人提起过柳家那个“倒霉”的老三,好像就叫柳清?看来还真是名不虚传。 “无妨,小事。”赵元瑾摆摆手,目光落在那几卷被污水浸泡、墨迹都开始晕染的书册和画卷上,微微蹙眉,“这些是……” 柳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色顿时由红转白,心疼得直抽气:“是…是内书阁调出来,要送去给皇子殿下和皇男殿下们临摹的宋徽宗花鸟图摹本和几卷前朝孤本……下官…下官奉命送去……这下…全毁了……”他声音都带上了哭腔,懊恼又绝望。这差事办砸了,不仅自己要受罚,恐怕还要连累举荐他的上官。 赵元瑾看着他瞬间垮下来的脸,那副天塌下来的模样配上他俊朗的五官,竟有种奇异的生动感。她沉吟了一下,回头对身后的亲卫道:“去,到前面找几个手脚利落的内侍过来,带上干净的布巾和水桶,尽快把这里清理了。另外,去内书阁找掌事官员,就说本王的意思,方才柳公子不慎失手损毁的书画,本王会亲自向陛下说明,着人重新寻摹本补上,让她不必责罚下面的人。” “是,殿下!”亲卫领命,立刻转身快步离去。 柳清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赵元瑾,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感激和劫后余生的庆幸,嘴唇哆嗦着:“殿…殿下…这…这如何使得?是下官失职,怎敢……” “举手之劳。”赵元瑾打断他,语气平和,“人没事就好。这些死物,再珍贵也总有法子补救。”她看着柳清依旧湿透狼狈的模样,好心提醒,“柳公子还是先去值房换身干爽衣裳,免得着了风寒。这地上湿滑,清理干净前小心些。” 柳清看着她温和含笑的脸,那笑容里没有丝毫的鄙夷或嘲笑,只有纯粹的善意和一点……似乎觉得他这遭遇很有趣的兴味?这让他紧绷的神经和极度的尴尬瞬间松弛了不少。巨大的感激冲上心头,他再次深深一揖,这次动作利落了许多,声音也响亮了些,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直爽劲儿:“殿下大恩,柳清铭记于心!日后…日后定当报答!”说完,也不等赵元瑾再说什么,抱起地上几卷相对完好的书册(虽然也湿了边角),对着赵元瑾又匆匆行了一礼,便像只受惊的兔子般,绕过地上的水洼,飞快地跑走了,留下一个湿漉漉又带着点倔强活力的背影。 赵元瑾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这个柳清,倒是有趣。倒霉是真倒霉,可那股子直来直去的劲儿和眉宇间藏不住的勃勃生气,在这规矩森严、人人谨小慎微的宫城里,倒像一股清新的风,吹散了方才处理公务带来的沉闷。 她摇摇头,绕过已被迅速赶来的内侍们开始清理的“事故现场”,继续向宣政殿走去。唇边那抹因柳清带来的轻松笑意还未完全散去。 然而,这份难得的轻松并未持续太久。刚回京不过月余,赵元瑾的案头便被皇帝姑母丢下了一桩棘手且不甚光彩的差事——查抄并处置京城巨贾沈万金的家产及府中人口。 沈万金,这个名字在月前还是京城财富的代名词。其产业遍布南北,富可敌国。然而此人胆大包天,竟暗中向北狄走私朝廷严禁的铁器、盐粮,更与朝中某些官员勾连,行贿舞弊,数额之巨,触目惊心。东窗事发后,沈家顷刻间大厦倾颓。沈万金已在天牢中“暴毙”,其家产悉数抄没入官。剩下的,便是处置其庞大的家眷仆役。 按律,主犯已死,其家眷仆役中,成年男眷及有牵连的家仆,或没入官奴籍,发往苦寒之地做苦役;或因其“姿容尚可”,直接充入边军为营妓。女眷则视情节轻重,或流放,或为奴。这是一条冰冷而残酷的链条。 赵元瑾负责的,便是这最后一道“分拣”的环节。地点设在城西一处临时征用的、原本属于沈家别院的空置官衙里。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劣质熏香试图掩盖却失败的汗味,以及浓重的、名为绝望的压抑气息。 临时布置的大堂内光线有些昏暗。赵元瑾端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神色平静,翻看着名册。刑部和大理寺的几名官员肃立在下首两侧。堂下黑压压地跪满了人,皆是沈府被羁押的男眷和仆役。他们大多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眼神麻木呆滞,间或响起压抑的啜泣声,更添几分凄惶。负责看守的差役手持水火棍,面无表情地站立四周,带来沉重的威压。 “下一个。”赵元瑾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压抑的空气。 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仆被拖了下去,等待她的是北疆苦寒之地的矿坑。接着是一个瑟瑟发抖的中年男眷,因是沈万金的远房表弟,被判了流放三千里。 名册翻过一页。刑部主事清了清嗓子,朗声念道:“罪奴,李言溪。年十九。原为沈府外院洒扫仆役,后因‘伶俐’调入内院书房伺候。经查,其与沈万金次女沈玉蓉过从甚密,有收受贿赂、传递消息之嫌。” 话音落下,跪在人群后方的一个身影被两名差役粗鲁地拽了起来,推搡到堂前。 那人被推得一个踉跄,却很快站稳了身形。他和其他人一样穿着灰扑扑的囚服,但那衣服穿在他身上,却奇异地勾勒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曲线。他慢慢抬起头。 刹那间,整个昏暗嘈杂的大堂似乎都亮了一下。 那是一张足以让任何人失神的妖孽面孔。肌肤在灰败囚服的映衬下,白得近乎透明,甚至带着一种易碎的脆弱感。五官秾丽得如同工笔细描,尤其是一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极黑,像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此刻蒙着一层水光,幽幽地望过来,带着一种惊惶无助的、小兽般的哀怜。他的唇形极美,颜色是天然的嫣红,此刻微微抿着,透着一丝倔强的委屈。纵然身处如此境地,发髻散乱,脸颊上还沾着不知哪里蹭来的灰痕,那份骨子里透出的、混合着脆弱与妖冶的风情,依旧如同暗夜里悄然绽放的罂粟,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连见惯了风浪的刑部官员,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目光或直白或隐晦地胶着在他脸上。 第3章 进府 赵元瑾翻动名册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抬眼,目光平静地落在那张堪称绝色的脸上。惊艳吗?自然是有的。但这惊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她眼中漾开一丝极细微的涟漪,瞬间便归于深沉的平静。她见过太多美人,无论是温润如玉的殊之,还是鲜活如风的柳清,都各有千秋。眼前这张脸,美则美矣,却带着一种精心打磨过的、刻意示弱的武器感,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精光,并未逃过她的眼睛。 李言溪也在看她。他听说过这位刚刚立下赫赫战功的宁王,年轻,位高权重,深得帝心,最重要的是——后院空虚。这是他绝境中唯一能抓住的、或许可以改变命运的稻草。他早已在心中演练了千百遍,如何用这张脸,这双眼睛,这副身段,在绝望中绽放出最惹人怜惜的姿态,博取一线生机。他甚至准备好了最凄楚动人的说辞。 然而,当他的目光撞上赵元瑾那双平静无波、深邃如古井的眼眸时,他准备好的所有表演,所有精心设计的哀怜,都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墙。那眼神里没有惊艳,没有贪婪,没有怜悯,甚至没有寻常人看到他时那种或惊艳或鄙夷的情绪。只有纯粹的审视,一种高高在上的、洞悉一切的平静。 这平静,让李言溪心头猛地一沉。他预想中的任何一种反应都没有出现。这位宁王,比他想象中更难对付。 “李言溪?”赵元瑾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温和,却有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与沈玉蓉过从甚密,收受贿赂,传递消息。可有辩驳?” 李言溪立刻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剧烈颤抖,再抬眼时,那眸中的水光更盛,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和颤抖,如同风中娇花:“殿下明鉴!奴婢…奴婢冤枉啊!奴婢原只是外院一个粗使,蒙二少…不,是罪人沈玉一时兴起,调去书房伺候茶水。奴婢身份卑微,只知听命行事,哪里敢收什么贿赂?至于传递消息…奴婢大字不识几个,连二少姥写的什么都不知道,如何传递?求殿下开恩!求殿下明察!”他跪伏下去,姿态卑微至极,肩膀微微耸动,露出后颈一小段脆弱白皙的肌肤,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任人采撷的柔弱气息。 这番姿态,这番说辞,配上他那张脸,足以让铁石心肠的人都软上三分。堂下几位官员脸上已露出不忍之色。 赵元瑾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拿起案上关于李言溪的那份薄薄的卷宗,又扫了一眼。证据链其实很薄弱,主要来自几个已死或流放之人的攀咬,并无实据证明他直接参与了走私或贿赂。所谓的“过从甚密”,在沈府那种地方,一个容貌出众的低等仆役被主子召去“伺候”,能有多少选择的余地?这其中的灰色地带,她心知肚明。 她放下卷宗,目光再次落到李言溪身上。他依旧保持着跪伏的姿态,身体因恐惧而微微颤抖,像一朵在凄风苦雨中飘摇的花。赵元瑾的目光掠过他纤细的脖颈,单薄的肩膀,最终落在他因为用力攥紧而骨节发白的手指上。那双手,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指腹却有着薄茧,显然并非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弱之辈。 片刻的沉默,如同巨石压在李言溪心头。他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成败,就在这高位之上之人的一念之间。 终于,赵元瑾开口了,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查无实据,攀咬之词,不足为凭。” 李言溪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念其身份卑微,身不由己,情有可原。”赵元瑾的声音不疾不徐,清晰地回荡在大堂里,“然,沈府罪奴身份已定。着,削其罪奴贱籍,改为官奴。不必发往边地。” 李言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官奴…虽然还是奴,但比发配边地做苦役或营妓,已是天壤之别!他几乎要喜极而泣。 然而,赵元瑾的下句话,却让他刚升起的一丝希望瞬间冻结。 “调入内务府,分派至……宁王府浣衣处当差。”赵元瑾的目光淡淡扫过李言溪瞬间僵直的背影,语气随意得如同在安排一件无关紧要的杂事,“交由王府管事官人严加管束。退下吧。” 宁王府?浣衣处?! 李言溪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错愕和难以置信。宁王府!他梦寐以求想要攀附的地方!可…浣衣处?那是最下等的粗使仆役待的地方!终日与污水皂角为伍!这位宁王殿下,既然肯开口救他出苦海,为何又把他丢进泥潭?是厌恶他?还是……另有用意? 他来不及细想,也来不及再表演,旁边的差役已经粗声粗气地呵斥:“还不快谢恩!” 李言溪如梦初醒,连忙再次深深拜伏下去,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奴婢……谢殿下恩典!谢殿下恩典!”额头触在冰冷的地砖上,那凉意却驱不散心头的纷乱。 赵元瑾不再看他,目光已经移向名册的下一个名字:“下一个。” 差役上前,将还有些发懵的李言溪带了下去。他离开前,最后飞快地抬眼,偷偷瞥了一眼高坐主位的那位年轻亲王。赵元瑾正垂眸看着名册,侧脸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静,仿佛刚才那个决定他命运走向的裁决,于她而言,不过是拂去衣袖上的一粒微尘。 李言溪被带走了,堂下的处置流程还在继续。赵元瑾面色如常,继续听着刑部官员的禀报,做出一个个或流放或为奴的判决。只有她身边侍立的心腹官员,敏锐地察觉到自家殿下在翻过李言溪那页卷宗时,指尖曾极其短暂地停顿过一瞬。 那停顿的含义,官员无从揣测。她只知道,殿下看似随意地将那绝色罪奴丢进了王府最不起眼的浣衣处,如同随手丢弃一件无用的物品。但这“随手”的背后,是否也意味着,这件“物品”从此被纳入了宁王府的范畴,置于了殿下的视线之内? 这究竟是仁慈的放逐,还是不动声色的……圈禁? 王府浣衣处的日子,是李言溪从未想象过的另一种磨砺。 高大的青石砌成的洗衣池旁,终日弥漫着浓烈的皂荚和污水的混合气味。冰冷的井水,沉重的木槌,堆积如山的、散发着各种难以言喻气息的衣物布帛。粗粝的皂角很快将他那双曾精心保养的手磨得通红起泡,继而变得粗糙。繁重的体力劳动榨干了他每一分力气,回到那间挤着七八个粗使仆役、弥漫着汗臭和霉味的大通铺,他累得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 同屋的仆役都是些粗鄙不堪的底层人,或麻木或油滑。他这张过于招摇的脸和与这里格格不入的气质,初来时引来了不少下流的窥探和恶意的刁难。有人故意将最脏最臭的衣物丢给他,有人在他经过时伸出脚绊他,更有人半夜里想摸上他的铺位…… 李言溪咬碎了牙。他不再是沈府书房里那个只需端茶递水、偶尔以色娱人的“伶俐”仆役。在这里,他只能靠自己。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明显的陷阱。当那个半夜摸过来的醉鬼仆役的手快要碰到他时,他猛地翻身坐起,黑暗中,那双妖冶的眸子寒光四射,手中紧握着一根偷偷磨尖了的洗衣木槌柄,抵在那人的喉咙上,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森然的狠戾:“再碰我一下,我就戳穿你的喉咙,然后告诉管事官人,是你意图不轨在先。看官人是信你,还是信我这个‘殿下亲自发话安置’的人?” 那醉鬼被他的眼神和抵在喉间的尖锐吓得瞬间酒醒,连滚爬爬地缩回了自己的铺位,从此再不敢招惹他。 李言溪靠着这份狠劲和一点小聪明,在浣衣处艰难地站稳了脚跟,却也彻底体会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底层挣扎。宁王赵元瑾这个名字,如同悬在他头顶的一轮明月,遥远,清冷,带着一丝他曾触手可及却又被无情打落的嘲弄。他摸不透那位殿下的心思。救他,是出于上位者偶然的怜悯?把他丢进这泥潭,是厌恶他的出身和过往,想让他自生自灭?还是……别有用意? 这个念头如同野草,在他心底顽强地滋生。若真是厌恶,大可将他发配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为何偏偏是宁王府?为何偏偏在他展现出足以引人注目的“价值”之后?殿下绝非昏聩之人,她必然看到了他。那平静无波的眼神,绝非视而不见。 一丝微弱却无比灼热的希望在绝望的泥沼中燃起。只要还在宁王府,只要还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哪怕是最边缘。他就还有机会!他必须抓住,必须! 他开始更加留意关于宁王的一切消息。从管事的只言片语,从偶尔路过前院时听到的仆役闲聊,从府中传递消息的小侍男们兴奋的窃窃私语中,他拼凑着信息: 殿下最近常去宫里的文华阁借阅古籍。 殿下似乎对城南新开的一家点心铺子赞不绝口。 殿下与那位新封的柳侍讲似乎颇为投缘,几次在宫中偶遇,相谈甚欢…… 王家那位殊之公子,婚期将近,王府上下都在为大婚忙碌筹备…… 李言溪默默地听着,记着。文华阁?古籍?点心?柳侍讲……他咀嚼着这些信息,如同在黑暗中摸索路径。殿下喜欢有学识的人?还是仅仅喜欢那些古籍?柳清……那个据说走平地都能摔跤的倒霉蛋?殿下竟与他相谈甚欢?看来殿下并非只喜欢王殊之那种矜持守礼的贵男。 机会,需要等待,更需要创造。 一日,管事官人吩咐他将一批洗好晾干的、属于前院书斋侍男的衣物送去。那书斋,是赵元瑾日常处理公务和读书的地方。 李言溪的心猛地一跳。他强压下激动,恭敬地应下。抱着那摞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他第一次踏入了王府前院的核心区域。这里的环境与浣衣处天壤之别,庭院深深,花木扶疏,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墨香和檀香。书斋的门开着,里面似乎没人。 他按照官人的指示,将衣物放在指定的耳房内。放好衣物,他并未立刻离开。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这间小小的耳房。一张小桌,几把椅子,靠墙有一个书架,上面摆放着一些常用的书籍和杂物。他的视线落在书架旁一个半开的抽屉上,里面似乎放着一些纸张和……砚台?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极其大胆,甚至疯狂。 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寂静无声。他迅速走到书架旁,拉开那个抽屉。里面果然有几方常用的砚台,旁边放着一小盒朱砂墨锭。他飞快地拿起一块墨锭,毫不犹豫地,用指尖狠狠一掐!一小块墨锭被他掰了下来。他迅速将墨锭放回原处,关上抽屉,然后若无其事地退出了耳房,快步离开了前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