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瑾翻动名册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抬眼,目光平静地落在那张堪称绝色的脸上。惊艳吗?自然是有的。但这惊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她眼中漾开一丝极细微的涟漪,瞬间便归于深沉的平静。她见过太多美人,无论是温润如玉的殊之,还是鲜活如风的柳清,都各有千秋。眼前这张脸,美则美矣,却带着一种精心打磨过的、刻意示弱的武器感,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精光,并未逃过她的眼睛。
李言溪也在看她。他听说过这位刚刚立下赫赫战功的宁王,年轻,位高权重,深得帝心,最重要的是——后院空虚。这是他绝境中唯一能抓住的、或许可以改变命运的稻草。他早已在心中演练了千百遍,如何用这张脸,这双眼睛,这副身段,在绝望中绽放出最惹人怜惜的姿态,博取一线生机。他甚至准备好了最凄楚动人的说辞。
然而,当他的目光撞上赵元瑾那双平静无波、深邃如古井的眼眸时,他准备好的所有表演,所有精心设计的哀怜,都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墙。那眼神里没有惊艳,没有贪婪,没有怜悯,甚至没有寻常人看到他时那种或惊艳或鄙夷的情绪。只有纯粹的审视,一种高高在上的、洞悉一切的平静。
这平静,让李言溪心头猛地一沉。他预想中的任何一种反应都没有出现。这位宁王,比他想象中更难对付。
“李言溪?”赵元瑾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温和,却有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与沈玉蓉过从甚密,收受贿赂,传递消息。可有辩驳?”
李言溪立刻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剧烈颤抖,再抬眼时,那眸中的水光更盛,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和颤抖,如同风中娇花:“殿下明鉴!奴婢…奴婢冤枉啊!奴婢原只是外院一个粗使,蒙二少…不,是罪人沈玉一时兴起,调去书房伺候茶水。奴婢身份卑微,只知听命行事,哪里敢收什么贿赂?至于传递消息…奴婢大字不识几个,连二少姥写的什么都不知道,如何传递?求殿下开恩!求殿下明察!”他跪伏下去,姿态卑微至极,肩膀微微耸动,露出后颈一小段脆弱白皙的肌肤,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任人采撷的柔弱气息。
这番姿态,这番说辞,配上他那张脸,足以让铁石心肠的人都软上三分。堂下几位官员脸上已露出不忍之色。
赵元瑾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拿起案上关于李言溪的那份薄薄的卷宗,又扫了一眼。证据链其实很薄弱,主要来自几个已死或流放之人的攀咬,并无实据证明他直接参与了走私或贿赂。所谓的“过从甚密”,在沈府那种地方,一个容貌出众的低等仆役被主子召去“伺候”,能有多少选择的余地?这其中的灰色地带,她心知肚明。
她放下卷宗,目光再次落到李言溪身上。他依旧保持着跪伏的姿态,身体因恐惧而微微颤抖,像一朵在凄风苦雨中飘摇的花。赵元瑾的目光掠过他纤细的脖颈,单薄的肩膀,最终落在他因为用力攥紧而骨节发白的手指上。那双手,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指腹却有着薄茧,显然并非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弱之辈。
片刻的沉默,如同巨石压在李言溪心头。他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成败,就在这高位之上之人的一念之间。
终于,赵元瑾开口了,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查无实据,攀咬之词,不足为凭。”
李言溪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念其身份卑微,身不由己,情有可原。”赵元瑾的声音不疾不徐,清晰地回荡在大堂里,“然,沈府罪奴身份已定。着,削其罪奴贱籍,改为官奴。不必发往边地。”
李言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官奴…虽然还是奴,但比发配边地做苦役或营妓,已是天壤之别!他几乎要喜极而泣。
然而,赵元瑾的下句话,却让他刚升起的一丝希望瞬间冻结。
“调入内务府,分派至……宁王府浣衣处当差。”赵元瑾的目光淡淡扫过李言溪瞬间僵直的背影,语气随意得如同在安排一件无关紧要的杂事,“交由王府管事官人严加管束。退下吧。”
宁王府?浣衣处?!
李言溪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错愕和难以置信。宁王府!他梦寐以求想要攀附的地方!可…浣衣处?那是最下等的粗使仆役待的地方!终日与污水皂角为伍!这位宁王殿下,既然肯开口救他出苦海,为何又把他丢进泥潭?是厌恶他?还是……另有用意?
他来不及细想,也来不及再表演,旁边的差役已经粗声粗气地呵斥:“还不快谢恩!”
李言溪如梦初醒,连忙再次深深拜伏下去,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奴婢……谢殿下恩典!谢殿下恩典!”额头触在冰冷的地砖上,那凉意却驱不散心头的纷乱。
赵元瑾不再看他,目光已经移向名册的下一个名字:“下一个。”
差役上前,将还有些发懵的李言溪带了下去。他离开前,最后飞快地抬眼,偷偷瞥了一眼高坐主位的那位年轻亲王。赵元瑾正垂眸看着名册,侧脸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静,仿佛刚才那个决定他命运走向的裁决,于她而言,不过是拂去衣袖上的一粒微尘。
李言溪被带走了,堂下的处置流程还在继续。赵元瑾面色如常,继续听着刑部官员的禀报,做出一个个或流放或为奴的判决。只有她身边侍立的心腹官员,敏锐地察觉到自家殿下在翻过李言溪那页卷宗时,指尖曾极其短暂地停顿过一瞬。
那停顿的含义,官员无从揣测。她只知道,殿下看似随意地将那绝色罪奴丢进了王府最不起眼的浣衣处,如同随手丢弃一件无用的物品。但这“随手”的背后,是否也意味着,这件“物品”从此被纳入了宁王府的范畴,置于了殿下的视线之内?
这究竟是仁慈的放逐,还是不动声色的……圈禁?
王府浣衣处的日子,是李言溪从未想象过的另一种磨砺。
高大的青石砌成的洗衣池旁,终日弥漫着浓烈的皂荚和污水的混合气味。冰冷的井水,沉重的木槌,堆积如山的、散发着各种难以言喻气息的衣物布帛。粗粝的皂角很快将他那双曾精心保养的手磨得通红起泡,继而变得粗糙。繁重的体力劳动榨干了他每一分力气,回到那间挤着七八个粗使仆役、弥漫着汗臭和霉味的大通铺,他累得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
同屋的仆役都是些粗鄙不堪的底层人,或麻木或油滑。他这张过于招摇的脸和与这里格格不入的气质,初来时引来了不少下流的窥探和恶意的刁难。有人故意将最脏最臭的衣物丢给他,有人在他经过时伸出脚绊他,更有人半夜里想摸上他的铺位……
李言溪咬碎了牙。他不再是沈府书房里那个只需端茶递水、偶尔以色娱人的“伶俐”仆役。在这里,他只能靠自己。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明显的陷阱。当那个半夜摸过来的醉鬼仆役的手快要碰到他时,他猛地翻身坐起,黑暗中,那双妖冶的眸子寒光四射,手中紧握着一根偷偷磨尖了的洗衣木槌柄,抵在那人的喉咙上,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森然的狠戾:“再碰我一下,我就戳穿你的喉咙,然后告诉管事官人,是你意图不轨在先。看官人是信你,还是信我这个‘殿下亲自发话安置’的人?”
那醉鬼被他的眼神和抵在喉间的尖锐吓得瞬间酒醒,连滚爬爬地缩回了自己的铺位,从此再不敢招惹他。
李言溪靠着这份狠劲和一点小聪明,在浣衣处艰难地站稳了脚跟,却也彻底体会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底层挣扎。宁王赵元瑾这个名字,如同悬在他头顶的一轮明月,遥远,清冷,带着一丝他曾触手可及却又被无情打落的嘲弄。他摸不透那位殿下的心思。救他,是出于上位者偶然的怜悯?把他丢进这泥潭,是厌恶他的出身和过往,想让他自生自灭?还是……别有用意?
这个念头如同野草,在他心底顽强地滋生。若真是厌恶,大可将他发配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为何偏偏是宁王府?为何偏偏在他展现出足以引人注目的“价值”之后?殿下绝非昏聩之人,她必然看到了他。那平静无波的眼神,绝非视而不见。
一丝微弱却无比灼热的希望在绝望的泥沼中燃起。只要还在宁王府,只要还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哪怕是最边缘。他就还有机会!他必须抓住,必须!
他开始更加留意关于宁王的一切消息。从管事的只言片语,从偶尔路过前院时听到的仆役闲聊,从府中传递消息的小侍男们兴奋的窃窃私语中,他拼凑着信息:
殿下最近常去宫里的文华阁借阅古籍。
殿下似乎对城南新开的一家点心铺子赞不绝口。
殿下与那位新封的柳侍讲似乎颇为投缘,几次在宫中偶遇,相谈甚欢……
王家那位殊之公子,婚期将近,王府上下都在为大婚忙碌筹备……
李言溪默默地听着,记着。文华阁?古籍?点心?柳侍讲……他咀嚼着这些信息,如同在黑暗中摸索路径。殿下喜欢有学识的人?还是仅仅喜欢那些古籍?柳清……那个据说走平地都能摔跤的倒霉蛋?殿下竟与他相谈甚欢?看来殿下并非只喜欢王殊之那种矜持守礼的贵男。
机会,需要等待,更需要创造。
一日,管事官人吩咐他将一批洗好晾干的、属于前院书斋侍男的衣物送去。那书斋,是赵元瑾日常处理公务和读书的地方。
李言溪的心猛地一跳。他强压下激动,恭敬地应下。抱着那摞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他第一次踏入了王府前院的核心区域。这里的环境与浣衣处天壤之别,庭院深深,花木扶疏,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墨香和檀香。书斋的门开着,里面似乎没人。
他按照官人的指示,将衣物放在指定的耳房内。放好衣物,他并未立刻离开。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这间小小的耳房。一张小桌,几把椅子,靠墙有一个书架,上面摆放着一些常用的书籍和杂物。他的视线落在书架旁一个半开的抽屉上,里面似乎放着一些纸张和……砚台?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极其大胆,甚至疯狂。
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寂静无声。他迅速走到书架旁,拉开那个抽屉。里面果然有几方常用的砚台,旁边放着一小盒朱砂墨锭。他飞快地拿起一块墨锭,毫不犹豫地,用指尖狠狠一掐!一小块墨锭被他掰了下来。他迅速将墨锭放回原处,关上抽屉,然后若无其事地退出了耳房,快步离开了前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