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砸在便利店遮阳棚上,棚顶帆布发出闷闷的“噗噗”声,像是被无数只无形的手反复捶打。雨帘密得能黏住光线,五米外的路灯成了蒙着毛玻璃的虚影,晕开一圈暧昧的黄,将整个世界都浸在潮湿的昏暗里。
五岁的安念攥着妈妈的手,指节因用力泛起青白,小手掌被汗水和雨水洇湿,透过便利店明晃晃的玻璃向外张望。睫毛被雨水折射的光染成碎金,忽闪忽闪,像栖息在窗上的蝶,翅膀上还沾着未干的雨珠,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她仰着小脸,鼻尖因寒冷微微发红,眼神却亮晶晶的,好奇又懵懂地打量着雨幕中的世界。
妈妈的手机猛地一阵震动,她接起电话的瞬间,眉间沟壑陡生,原本柔和的面庞瞬间绷紧,眼角的细纹都拧成了焦虑的绳:“爸住院了?我……马上回……”尾音发颤,拽着安念就要往雨里冲。安念却像被钉在原地,玻璃映出她发颤的倒影——便利店门口的角落,蹲着个小小的、淌水的影子,在雨里瑟缩成一团模糊的黑。
男孩浑身泡得发胀,头发糊在脸上,一缕缕黏腻地贴在额头,活像只被雨浇蔫的幼兽。白色T恤沤成深灰,泥点顺着衣角往下坠,在积水里晕开一个个脏污的圈,像是水墨画上不慎溅落的墨点;蓝色短裤皱巴巴贴在腿上,布料被雨水泡得发硬,边缘还翻起灰白的毛边;光脚泡在积水中,脚趾因寒冷蜷成小小的勾,脚背的青筋都泛着青白,在皮肤下隐隐跳动。他抱膝的力道大得惊人,骨节泛着冷白,指节深深陷入膝盖,哭声被雨声嚼碎,只剩肩膀一耸一耸,像被按在水里挣扎的小兽,每一下抽动都扯着人心疼。
“妈妈,小哥哥要冻成冰块啦!”安念仰起脸,睫毛上的雨珠滚进眼底,晃出细碎的光,把担忧映得愈发清亮。妈妈看表的手猛地一抖,精致的腕表在雨幕里泛着冷光,雨幕里的车笛催命似的炸响,她咬咬牙,声音带着难掩的焦灼:“咱们……不认识他……”“可他在淋雨呀!”安念挣开手的力道极大,小胳膊甩得带起风,妈妈恍惚看见,当年她非要抱流浪猫回家时,也是这样倔强又心疼的眼神,像团小火苗,能把所有拒绝烧成灰烬,在雨夜里固执地亮着。
安念摸出口袋的椰奶糖,铁盒是奶奶从海南捎来的,蓝绿糖纸印着水墨山水,掀开时“咔嗒”一声轻响,椰香混着雨水的腥气,在空气里漫成温柔的雾。她踩着水洼跑过去,雨靴砸出的水花溅上男孩裤脚,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蹲下时,辫子上的水珠“啪嗒”滴在男孩手背——男孩缓缓抬头,苍白脸盘上,眼睛肿成两颗熟透的葡萄,睫毛挂着泪珠,颤巍巍的,像随时会坠落的雨,砸在人心上,溅起酸涩的浪。
“给你。”安念递出糖,糖纸被雨水洇湿一角,褶皱处泛着深褐,像朵蔫了的花,却依旧努力舒展着糖纸的纹路。“吃了糖,就不哭啦。”男孩盯着糖,睫毛抖得像风中蝶,脏手在裤缝蹭了又蹭,蹭掉些泥污,才小心翼翼接过,指尖触碰糖纸的瞬间,像是触碰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安念解下手腕的浅蓝色手链,银蝴蝶坠子晃啊晃,在雨幕里闪着细碎的光:“下次见面要还我!这是‘报恩信物’!”雨声嘈杂,男孩含着糖含糊应着,甜味在舌尖漫开时,他眼睛亮得像装了整条银河的星子,把雨幕都映得亮堂,连雨滴都成了坠落的星屑,闪闪发光。
春日的阳光漫过锈迹斑斑的校园栅栏,把香樟树的影子剪碎在操场上,光斑里飘着细小的杨絮,像会飞的雪,轻轻落在草尖、窗台,也落在安念的发梢,给她镀上一层朦胧的白。
安念抱着作业本,辫梢别着新摘的野花,花瓣上还沾着晨露,随着她蹦跳轻轻摇晃,像是春天在她发间安了家。她哼着跑调的儿歌,声音像枝头欢唱的小鸟,银蝴蝶手链随动作轻晃,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会流动的光,像把春日的碎金都缠在了手腕,每晃一下,都晃出一片细碎的温暖。
转过走廊转角,旧地砖被阳光描上金边,砖缝里的灰尘都泛着金芒,安念的脚步猛地钉死——清瘦身影半蹲在那儿,旧校服洗得发白,却平整得像刚被熨斗温柔抚过,每一道褶皱都服服帖帖,正用棉签蘸着碘伏,小心翼翼给受伤的小鸟涂药。阳光斜斜切进来,把男生侧脸雕成半明半暗的玉,睫毛颤巍巍扫出蝶翼般的影子,晃得安念心口发软,五年前雨夜的椰奶香,突然漫上喉头,痒丝丝的,带着经年未散的甜,把回忆都泡得绵软。
她瞥见男生手腕,浅蓝色绳线缠着银蝴蝶,颜色淡得发灰,可银饰却依旧亮闪闪——正是她当年系出去的“报恩信物”!时光在绳线上啃出毛边,一道道纹路里都藏着岁月的故事,却把银蝶的光,打磨得愈发清亮,像把童年的星光,永远锁在了这只银蝶里。
男生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影,像栖息着无数只小蝶,扇动着翅膀,要把春天都藏进这阴影里。听见响动抬眼,看清是她的瞬间,耳尖腾地烧红,连后颈都泛起薄红,像被太阳晒烫的桃子,熟透的色泽里藏着慌张与欢喜,像是春日里第一朵羞答答绽开的桃花,红得惊心动魄。安念望着那串跟着动作轻晃的手链,喉间发涩又发甜,五年前塞糖时的怦怦心跳,竟和此刻重叠。原来有些联结,早被这根蓝绳、几只银蝶,悄悄系进了时光的骨缝里,任岁月怎么扯,都扯不断,反而在拉扯中,缠得愈发紧密。
进教室时,班主任正指着安念的座位笑,眼角的纹路里都盛着温和,像是把春日的暖阳都装进了皱纹里:“刘亦程,以后跟安念当同桌,多照应着点。”男生校服衣角还沾着给小鸟包扎时蹭的草屑,绿莹莹的,像春天没来得及褪尽的尾巴,他却乖乖垂着手,眼尾泛着薄红,耳尖红得要滴血,像熟透的樱桃,轻轻一捏就能挤出汁来,把青春的羞涩都染成了这鲜艳的红。
安念坐下时,虎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两颗小太阳,手链上的银蝴蝶和刘亦程腕间旧蓝绳轻轻晃,像在隔空碰杯,碰出细碎的光与甜,在空气里漾开一圈圈涟漪。“你……坐呀。”她小声招呼,声音像浸了蜜,甜津津的,书包带蹭过刘亦程校服,带起一缕洗衣液的淡香,和五年前雨夜的椰奶香奇妙重叠,在空气里织成一张甜网,把两人轻轻罩住,让时光都变得黏糊糊、甜丝丝的。刘亦程慌忙坐下,膝盖猛地撞上安念的,又手忙脚乱往边上挪,忘了两人共用一张课桌,这一动,课本“哗啦啦”砸在地上,惊飞了窗外正梳理羽毛的麻雀,也把两人的笑声,惊得满教室乱飞。
安念弯腰去捡,刘亦程也伸手,指尖在半空相触的瞬间,两人像被电到般同时缩回,又在对视里笑出声。阳光漫进两人之间的空隙,照得课本上的字迹都软乎乎的,像被晒暖的棉花,每一个字都泛着暖烘烘的光。刘亦程腕间的旧手链静静垂着,蓝绳上的银饰,成了这堂春日新课里,最隐秘的、会发光的甜,藏在课本的褶皱里,藏在两人对视的目光里,藏在青春最初的悸动里,让整个春天都变得甜甜蜜蜜、闪闪发光。
蝉鸣还黏在小学操场的香樟树上,扯着嗓子,像是在和夏天做最后的纠缠,把每一片树叶都叫得发蔫。秋风便卷着初中课本的扉页,呼啦啦地,把夏天卷成皱巴巴的旧报纸,边角都泛着枯黄,像是时光流逝留下的叹息。
初中教学楼的走廊,永远飘着粉笔灰和消毒水的味道,像把青春泡在了略显沉闷的药剂里,连空气都带着些微的刻板与紧张。安念抱着物理练习册转过楼梯拐角,一阵熟悉的银饰轻响,像根无形的线,勾住了她的脚步,把回忆也轻轻扯出,扯得绵长又细密。
刘亦程靠在窗边,校服袖子卷到小臂,露出线条利落的小臂肌肉,腕间蓝绳手链磨得发白发毛,可银蝴蝶却在蝉鸣里晃出细碎光斑,像撒了把星星,落在他袖口、手背,也落在安念眼底,把少年的轮廓都映得愈发清晰。“物理作业写完没?”安念把练习册往他怀里一塞,银蝴蝶撞在旧蓝绳上,发出“叮”的轻响,像暮色里摇晃的风铃,把少年心事晃得愈发清亮,晃得空气都泛起涟漪。
刘亦程接本子时,指腹蹭过她手腕,两人像被烫到般同时缩回,却在对视里笑出声——七年前便利店的雨夜、小学同桌时撞掉的课本,都在这声笑里,酿成了藏在袖口的、发酵的少年心事,带着甜,也带着些微的酸,像刚成熟的果子,咬一口,能尝尽青春的百般滋味。
预备铃突兀响起,像道催命符,斩断了这片刻的温柔,把两人从回忆里生生拽出。刘亦程抓起练习册就跑,蓝绳手链在风里甩出一道弧线,银蝴蝶一闪一闪,像要飞走的蝶,却又被绳线牢牢拴住,拴住的不仅是银蝶,更是两人的时光。安念望着他背影,摸了摸腕间银饰,冰凉的触感里藏着温热的回忆,忽然想起上周值日生扫出的糖纸——还是那罐椰奶糖的包装,边角被揉得发毛,褶皱里藏着岁月的痕,却小心压在他课桌板下,像压着整个青春期的、甜津津的秘密,压着那些想说又没说出口的话,想做又没做完的梦。
糖纸里的甜,和蓝绳银蝶的光,把岁月缠成了永远解不开的、发着光的线,一头系着童年的雨幕与糖,一头系着青春的蝉鸣与笑,把两个人的时光,紧紧缠在了一起,任谁也拆不散。无论岁月怎么流转,这根线都在那里,闪着光,发着甜,把初遇与重逢,都织成了生命里最珍贵的锦缎,在时光里,永远熠熠生辉。
不要因为也许会改变就不肯说那句美丽的誓言;不要因为也许会分离就不敢求一次倾心的相遇。——席慕蓉《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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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