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上的女子睡得极度不安稳。
睡梦之中,海水源源不断地流进鼻腔,强烈的窒息感席卷而来。
她屏住呼吸,拼命往海面游去。一股力量猛地出现,硬生生将她向下拽。
挣扎无果,再度陷入黑暗。
似乎有人擦拭着她额头上冒出的冷汗。动作很是轻柔,唯恐惊扰到她。
容栖棠费力掀开眼皮,视线模糊。
“容小姐……能听得到奴家在说些什么吗?”
她微微点头。
幽菀欣喜不已:“容小姐可算是醒了。现下你的身子虚弱,需要多加歇息。奴家先去告知卿瑜公子,他过会儿再来看你。”
容栖棠尝试坐起身,却发现无法使出力气。
“容小姐这是作甚?”幽菀略微惊讶,替她掖好被角,“躺好便是,切莫乱动。”
“要……起来……麻烦你……扶我……”她声音沙哑,说话亦显得艰难。
幽菀深深叹息,似是感到无奈。她扶着容栖棠坐起来,随即端起旁边的瓷碗:“药刚热好不久,容小姐先把药服了罢。”
“卿瑜……”容栖棠靠在床头,轻轻推开她的手。
幽菀了然道:“奴家立刻向卿瑜公子说明,容小姐稍候片刻。”
她迅速离开。容栖棠垂头,瞧见之前的衣物已然更换,伤口已然包扎。
半晌,幽菀款款而来。她身后的男子缓步踏入,依旧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裴钰关上房门,立在原处,与容栖棠保持着距离:“可感觉好些?”
“好多了。多谢卿瑜公子出手相助。”
“不必,你应当感谢幽菀。你的伤势无碍,只有身上的毒会致命。是幽菀替你施针,暂时抑制你体内的毒素。”
“中毒?”容栖棠秀眉紧蹙。
“正是。奴家为你把脉,知晓是砒霜中毒。”幽菀坐到床沿,神色忧虑,“好在只是服用过少量砒霜。否则,拖延了这些时日,怕是性命堪忧。容小姐,你在何地接触到的砒霜?”
她是何处服用的砒霜?
在洛州仅是停留半日,除了为治理水患出谋划策,便是去往刺史府做客,却并未在府里用膳。
陆元化冷冽的笑容再次浮现于脑海。
难道是那杯喝下之后令她不舒服的茶水?
不对。
到达刺史府不久,傅延铭就询问起她的身体状况,她只当是感染风寒。细细想来,或者是他察觉到什么。
她的状态,于那杯茶水之前,就已然不对劲。
良久,容栖棠扯起嘴角道:“许是你们误会。曾请过大夫替我诊治,不过是发热而已。”
“奴家学习医术多年,从未出过差错。”幽菀有些着急,“哪里请来的庸医?净是胡扯,奴家非得……”
裴钰制止道:“幽菀!面对容小姐,休得无礼。”
她立刻收声。
“我只是头痛,偶尔咳嗽几声,没有那般严重。大概是因为在洛州长时间淋雨,才引发的风寒。”容栖棠握住她的手,进行安慰道。
“你中毒将近两日。砒霜中毒的短期症状跟风寒很是相似,那些庸医肯定未曾仔细分辨,因此将病症混淆。”
按照幽菀所说的时间推算,前日自己便中了毒。
咳嗽、头疼的症状,是在前日去宸华殿,请见昭仁帝过后出现的反应。
她对殿内浓郁的熏香气味印象深刻。
四处飘散的香味格外刺鼻,昭仁帝倒像是适应。
看来熏香有问题。
容栖棠装作不信道:“我每日只在自己的府邸用膳。吃食若有问题,多半早已中毒。砒霜既不曾进入嘴里,难不成进入鼻中?”
“奴家晓得砒霜闻着无甚大碍。不过……若是将它加热……”幽菀思索半刻,继而拿起桌上的香熏炉,“就好比把它和香料混合。点燃香炉,砒霜遇热后缓慢散发,吸入便会导致中毒。”
容栖棠没料到竟能说得这般准确。
她暗自窃喜,更加确定心中想法,随即平静道:“我母亲闻不惯这类香味,府中便不使用熏香。平常只让侍女为我熏衣。”
“容小姐再好生想想罢。事出有因,卿瑜公子替你担心呢。”幽菀急忙接话。
裴钰语气不善道:“聒噪。”
幽菀怯怯地看了看他,不敢吭声。
裴钰没再管她,迈步走向床榻边。
“毒素一旦扩散,后果不堪设想。”他端起药碗,递到容栖棠面前,“唯有服药,方可以解决根本。”
看到裴钰举着碗,容栖棠忍不住恍惚,只觉得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乘坐赶回京城的官舫时,有位男子亦像他这般,递来一碗药。
她认为男子居心不良,于是拒绝服用。
现如今,那位男子却生死不明。
容栖棠偏头,保持沉默。裴钰凝视着她,平稳地将药碗交给幽菀,“药放凉了,你去热好再送来。”
幽菀小心翼翼地接过,快步走出房间。
“容小姐,现在总能跟我好生交谈了罢。”裴钰负手立在床榻边。
容栖棠万般无奈道:“真是记不得从哪里服用的砒霜……”
“没有问此事。”他脸色严峻,“我要了解的,是你昨日经历。”
容栖棠眨了眨眼,不作回应。
“容小姐没有必要隐瞒,幽菀已将昨夜你来此地时的情形告知于我。既然你选择同我结为盟友,应该坦诚相待。”
她有些纠结,仍然没有回答。
“那便换个问题。不如,我们交流下……有关陆元化的事情?”
容栖棠不由得睁大眼睛看向他。
四目相对,她赶紧错开眼神,压抑住内心的慌张。
***
京城细雨未停。
身着华服的女子步履匆忙,在街道之间四处张望。空气里尽是凉意,她的脸颊却染上一丝绯红。
身侧的侍女撑着油纸伞,艰难跟上她的步伐:“乡主先行回府罢。婢子已经传您的命令,让仆役们都出来找寻老太爷了。”
“都是废物!”瑞安乡主喘息着,看到被雨水浸湿的裙摆,气不打一处来,“宣德侯府养你们作甚?连阿翁都看不住!”
“老太爷想吃糖人,不停地吵闹,说要自己出府去买。您当时没有在府里,婢子拿不定主意,实在不忍心看着老太爷又哭又闹,只得陪同他一起。谁知在摊位前买好糖人,一转身竟不见他身影……”
瑞安乡主极为烦躁道:“别找借口。明明晓得阿翁的精神状态不好,还由得他胡来!如今阿兄没有回府,就惹出这等祸事。阿翁若有个三长两短,本乡主便让阿兄狠狠地教训你们!”
闻言,侍女双腿发软,旋即跪在地面上,身体止不住地发抖:“乡主饶命……婢子真的知错了……”
“没用的东西,有求饶的功夫,还不如去找人!”
瑞安乡主劈手夺过她手中的油纸伞,快步向前走去。侍女赶快起身,战战兢兢地跟在后方。
春江边,芦苇丛生。
有位老者正欢快地来回跑动,宛如孩童一般。他不慎踩到衣摆摔倒,感受着被雨水泡软的泥土,索性在河岸上翻滚起来。
似是玩得累了,他坐起身,看到岸边的芦苇,兴奋地又喊又叫,连忙伸手去摘。
摘到一半,他注意到江水边有道黑影。
老者发出疑惑的声音,好奇地慢慢靠近。
瑞安乡主仓促地赶来时,正好看见老者拿着不知从何处捡来的木棍,用棍子尾端戳着一团不明物体,还很是喜悦的样子。
她大声呼唤道:“阿翁回来!那边危险!”
老者觉得好玩,仍旧持续着原来的动作,似是不曾听到她的呼喊。
瑞安乡主心下着急,只得小跑着靠近,听见老者不断道:“铭铭……铭铭……”
***
承乾殿内,氛围紧张。
群臣关注着站在最前方的女子,无人敢作声。
“左相,怎么弄得这副模样?”昭仁帝沉声道:“告诉朕,究竟发生了何事?”
容栖棠嘴唇发白,面容毫无血色,左臂缠绕着几圈厚厚的纱布。她二话不说,即刻跪下:“陛下,臣恳请您替右丞相做主!”
“右相何在?”昭仁帝看向傅延铭的位置,惊觉空无一人。
容栖棠面无表情,冷声道:“右相今日,恐怕无法前来。”
昭仁帝眯起双眼:“此言何意?”
“臣与右相奉陛下的旨意,漏夜赶往洛州治理水患。水患未得到解决,臣却不慎感染风寒,发热至昏迷。”容栖棠顿时双目猩红,“右相好心送臣回皇城养身体,不知是否惹到谁不满,竟然安排刺客,在回程的官舫上公然行刺。
“是右相拼尽全力保护臣,臣得以再次见到陛下。臣昏迷许久,今日才能够到朝廷向陛下阐明原因。右相伤势严重,如今只能躺在床榻之上。臣不敢细想,若是其中出现任何差错,恐怕只会有两具尸首,躺着回到京城!”
“荒唐!朕以为是你们路上耽搁了行程,没承想居然发生此等大事。”昭仁帝龙颜大怒,“左相放宽心,朕定会查清,是谁敢这般无法无天。”
下朝时,容栖棠缓步行走于人群之中,引得周围大臣纷纷侧目。
她陡然止步,对上何盛的视线。
何盛别过脸去,假装整理起官袍上面的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