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越来越大,童弋祯没有回他,徐稚闻发动车子。
“不去医院。”她的拒绝的干脆:
“送我回报社就好。”
“不顺路。”
徐稚闻将车内的暖气调的更足,又从后座扯了一张毯子丢给她。
童弋祯气结:“那你问什么,我晚上还要赶稿。”
车子驶入高架桥,看着窗外积木般拥堵的车辆,就知道这必然是趟需要耗费些时间的旅程。
徐稚闻看出了她的烦躁,状若无意说起:“你不是要做专访,和你的采访对象待在一起不算工作吗?”
“你同意专访?”
“可以考虑。”
徐稚闻的手指在方向盘点了点,掩饰自己的情绪:
“如果你现在闭上嘴的话。”
童弋祯拿起手机给吴彤回了消息,随后报出一个地名,就拥着毯子沉沉睡去,毯子上是她久违的熟悉味道,会让人抑制不住的想起坊镇,想起从前。
她将脑袋偏到靠窗的一边,不想让眼角新晕出的濡湿被他发现。
徐稚闻真的是个很恶劣的人,第一次见他,就惹她哭得全无仪态。
……
彼时,才刚过六岁的童弋祯第一次来到坊镇。
这里是外祖母的家,母亲说以后她们就要在这里生活。可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们一回来,母亲和外婆就在吵架,好像她去哪里,哪里就会争吵不休。
其实这个年纪,童弋祯已经有足够的判断去破译那些大人嘴里尖刻的指责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只是大人们仍觉得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可以在她面前不加掩饰的说任何内容。
“当年让你打掉。”
“太心软会害了你。”
“带着个拖油瓶……”
根据以往的经验,大人们每次激烈的争吵后,她就有很大的概率要跟着搬家,从父亲学校单位的小公寓搬到爷爷奶奶远郊的别墅,再搬到城中村不见天日的小出租屋,但这次她居然有点舍不得。
外婆家的院子虽然不大,也没有打理的一丝不苟的花园和长廊,但有两颗很有生机的香樟树。东侧矮矮的院墙同邻家隔开,只是墙边的树影交织在一起,很难分辨清晰的边界,墙体还有一处被枝蔓侵扰,劈开一处不小的豁口。
那处矮矮的豁口上卧着一只很胖的橘猫。
童弋祯耷着脑袋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发呆时,那只橘猫就微眯着眼睛看她。
“咪咪,你是外婆的猫吗?”
“……你是吃老鼠才长这么胖吗?”
猫:……
“好吧,对不起,我不该说你胖。其实我是觉得你很可爱。”
猫:甩甩尾巴,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你为什么一直在响?”
橘猫没有回答这个略显的愚蠢问题,只是随便“喵”了几声,就惹得小小的人类眼里迸出亮晶晶的光。
猫开始有了一点压力,魅力太大真是让咪伤脑筋啊!(熟咪气泡音内心OS)
许是猫真的有点烦了,或是猫原本就是这种脾气古怪的生物,它觉得眼前这个人类实在有点太热情了,终于起身伸了个懒腰,灵活一跃,就翻过矮矮的石墙,到了隔壁。
“别乱跑!”
童弋祯发出惊叫,小楼里的大人正忙着争吵没空注意一个孩子的惊叹,她就这般顺理成章地追随那只狡猾的猫去了隔壁。
她颇为促狭的在门口踌躇了半天,用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声音说了很多次“你好,我可以进去吗?”之类的问候,只是一直得不到回应。童弋祯竖着耳朵,她听到小院里传来的声音,是猫咪沙哑的叫声,她有点担心,还是大着胆子走进去。
这间小院虽然和外婆家的差不多大,但要更有生机些,院墙边开辟了花圃和菜地,可惜她只认得零星探头的玫瑰。靠着外婆小院的那堵矮墙边,种着两株很高大的柚子树,树中间搭了一只简陋的秋千摇椅。
摇椅上懒洋洋倚着个男孩,看起来比他年纪大一点,穿着深色短裤,白色T恤衫领口已经被洗的变形,露出主人被晒得黢黑的小麦色皮肤。
她视线向下,发现那只猫正懒懒卧在男孩腿上,时不时用爪子压住男孩正在看的黑白漫画书,再次发出那种古怪的“呼噜”声。
哪一刻,童弋祯突然嫉妒的发狂。
“你好,那是我…(外婆)的猫。”
“哈?”
徐稚闻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坊镇大部分人家的院子都不设大门,可这不代表什么奇奇怪怪的人都能跑来他家吧。
他抬眸,撞进来一张粉装玉琢的脸。
哪来的小孩,长得这么白净?他笃定这张脸之前从没被坊镇的海风吹过。
童弋祯被盯得有些不自在:
“你好,我来找(外婆的)猫。”
童弋祯又重复了一遍,还冲着面前高她半个头的徐稚闻点头表示歉意,看上去有点刻意装饰的老成。
“你的猫?”
徐稚闻的反问带着些挑衅的味道。
童弋祯没听出他的语气,又乖觉地点点头。
“小骗子。”
徐稚闻啪的一声将漫画书合上,朝着她走来。
“是…我外婆养的猫。”
童弋祯被对面看得有些心虚。
“呵。”
徐稚闻发出一声轻嗤:
“你叫一声,看它理你吗?”
童弋祯的耳朵有些发烫,她终于明确感知到了对方语气的不善,此刻却骑虎难下:
“我不是骗子!”
“切,小骗子才不会承认自己是小骗子。”
徐稚闻双手抱在胸前,却忍不住仔细打量她。
眼前的女孩穿着一身黑白色小洋裙,长发被巴掌大小的黑色蝴蝶丝带结系成马尾,还背着一只黑色的琴包,好乖!好可爱!
比他在镇上最大商场的橱窗里见过的那些洋娃娃还要可爱。从前他确实从来不知道一个小姑娘能可爱成这样,和她的精致灵动对比起来,自己身上宽大皱巴的T恤短裤就粗鄙的令人生厌。
不知道为什么,徐稚闻忽然就起了要捉弄她的心思。
“你说这是你的猫,那就证明一下喽。”
童弋祯意会,这个时候她终于意识到她和这只大橘实在不熟,但此刻已经骑虎难下,便只好硬着头皮唤那只卧在秋千上的肥美大橘:
“咪…咪咪……我们回去了……”
猫(不为所动舔毛):……
童弋祯快哭了,徐稚闻语气里的得意溢了出来:
“还说你不是小骗子,怎么你(语调拐弯)外婆…养的猫和你不太熟啊。”
徐稚闻阴阳怪气完还颇为得意地欣赏了一下童弋祯窘迫的表情,身心舒爽地打了两个响指,那只“橘色拖拉机”就屁颠屁颠开了过来。
童弋祯目瞪口呆地看着徐稚闻从短裤口袋里掏出只巴掌大小的鱼干:
“很好,金贝,没被小骗子的花言巧语拐跑。”
童弋祯终于忍不住哭出来,徐稚闻不是第一次惹哭小孩,可是这个女孩哭起来真好看啊,又乖又娇气的。但很快,童弋祯的哭泣大有从局部阵雨转为暴雨的气势,他才慌张起来。
他怕赵丽华女士揍他。
徐稚闻跳脚:
“别哭啊,你怎么还碰瓷!”
童弋祯只顾着啜泣,小小的身子一耸一耸像只受伤的小兽。她其实不是一个爱哭的孩子,父亲的葬礼上她没哭,离开爷爷家的时候她没哭,在出租屋里被母亲甩飞的酒瓶划伤小腿时她没哭,可现在,她却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在一个陌生男孩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好像就是太久没哭了,男孩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围着她上蹿下跳,一会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一会拎着那只橘猫往她怀里塞。
童弋祯第一次觉得,哭似乎是件好事。
从前她一直谨记母亲告诉她的那句:
“哭是弱者才会做的事。”
母亲不喜欢软弱的孩子。
赵丽华回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她家院里站着个瓷娃娃似的女孩,圆圆的眼睛被泪水映的亮晶晶,自家好大儿围在旁边上蹿下跳像只猴子。
“臭小子,我看你皮痒了!给谁家小姑娘惹成这样!”
赵丽华顺手操起墙边的笤帚在后面追着骂。
皮猴儿一般的男孩在前头跑:
“冤枉啊!我真没惹她,是她自己跑进来哭的!”
徐稚闻实在没想到他坊镇响当当一号小霸王,居然会栽到这里,真是祸从天降。
童弋祯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孩子就是这样哭起来没完没了,看着好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其实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停下来。
这副样子看得徐稚闻实在恼火,在赵丽华揍她的间隙忍不住伸手扒拉她:
“你说句话啊!就知道哭,没看到我都挨揍了吗!”
童弋祯太瘦,没站稳踉跄几步就摔了一跤,胳膊结结实实磕在地上。她却是忽然惊醒,止住哭翻身将背上的包取下,仔细检查起里面的琴。
“喂!你胳膊流血了。”
徐稚闻被她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童弋祯置若罔闻,依旧仔细检查,还好琴箱结实,只有几块放在外面的松香碎了。
“你是不是摔傻了,胳膊都摔破流血了,怎么就知道琴?”
赵丽华给了儿子一个刀眼,将童弋祯扶起来带着她进屋去处理伤口。徐稚闻也知道自己闯了祸,乖乖跟进来去找碘伏和棉棒。
真正的始作俑猫早吃完了小鱼干,屁股一扭又窜去别处晒太阳了。
赵丽华听两个孩子磕磕绊绊说了前因后果,总算放下心来。原来是隔壁寡居宋家婆婆的小孙女,实在可爱。
她从前做梦都像养个女儿,她怀徐稚闻的时候一直觉得这胎一定是个女儿,她的孕期过得太平静了,几乎没受过什么罪,能吃能喝,她便私心想着一定是她的小棉袄贴心。等真的生下来,医院护士说是个小子她第一反应是不信,抱着皱皱巴巴的小婴儿在怀里看了半天,总算是死心了,回家后将那些买来的花哨婴儿服全送了人。
后来儿子长大一点,总不像刚生下来那么皱巴了,她心里才算是稍有些安慰,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她肚子里乖的像个猫儿似的小孩怎么会越长越皮实,天天闯祸惹得她脾气都暴躁了不少。
赵丽华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对女儿算是绝了念头,毕竟家里那位在厂里上班生育这块管的严,可今天家里跑进来这女娃娃真跟天上掉下来似的,她怎么看怎么喜欢,再想到这是别人家的女儿她心里就堵得慌。
徐稚闻插着裤兜,倚在门边看自家老妈那快拉丝的眼神,满脸黑线,她可从来没对自己这个亲儿子这么温柔过,每次都是拎着笤帚撵小鸡仔儿一样撵他回家。
“谢谢阿姨,我没事,我马上就不疼了。”童弋祯乖巧坐在小沙发上,抬了抬被赵丽华过分包裹的胳膊。
“乖囡囡。”赵丽华心疼,摸了摸她的头,从樟木柜里取出几个罐子:
“小祯平时喜欢喝高乐高,还是橘子粉呀,阿姨这里还有椰子糖,这个牌子还是稚闻舅舅从香港寄过来的呢!”
“妈!你不是说那是留给我过节吃的吗?她吃了我吃啥?”
徐稚闻到底还是个孩子,正是嘴馋的年纪,一听他妈要把自己的零食给眼前这个装可怜的小骗子,浑身写着不乐意。
童弋祯怯生生看了他一眼,立刻摇头:
“谢谢阿姨,不用了,我不爱吃糖的。我要回家了,我怕妈妈和外婆担心。”
赵丽华果然丢给儿子一记刀眼,怎么同样是小孩,差距就这么大呢?她还是从罐子里抓了一把糖果揣进了童弋祯的口袋:
“椰子糖,不甜的。”
赵丽华蹲下将童弋祯的裙摆整理好,又帮她把头上的蝴蝶结扶正,徐稚闻被老妈一个勾手招呼过来。
“就当这小子给你道歉。”
童弋祯不知道为什么没来由的对这位风风火火的阿姨很有好感,随即乖巧点头,手攥住口袋里的糖果沁出一层汗,其实她说谎了。这种椰子糖果和奶奶家的一样,她很喜欢。
“小祯几岁了?”
“六岁。”
“那你是妹妹,以后住在外婆家和阿姨就是邻居了,可以经常来玩。”
赵丽华回头一把捞过儿子:
“我们家稚闻比你大两岁,以后做你哥哥好不好?”
“哥哥好。”
童弋祯点点头。
像个猫儿一样,徐稚闻瞥见她乖巧点头时眼睛里漏出的几分狡黠,并不令人讨厌,却让他双颊发烫,耳根也跟着一起烧起来。
“啧,谁要当你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