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航天气晴》 第1章 第 1 章 “印刷厂刚送来。” 实习生将报纸放在桌上,略含同情地瞄了一眼站在旁边的人便逃似地离开了。 桌案后,头顶稀疏的中年男人,伸手抬了抬镜框将报纸拿过,随手翻开一张在上面圈圈写写,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桌旁站着的人。 “主任,我还是想发那篇……” 啪嗒!眼镜重重磕在桌上,这突然的异响并没有扰动报社有序的气候,键盘敲击的噼啪声响和电话铃缠绕交织惹人心烦。 “小童,做记者不是你想发什么就发什么。三审三校你没学过?我不管你写了什么,审不过去就是发不了。” 童弋祯呼吸一滞,背僵硬地展了展: “可之前我做这期报道的时候,您说过是很有价值的选题,为什么现在又不能发了……就因为他们投广告吗!” 孙主任没想到这个才转正没多久的小记者会如此直白地说出这些话,简直是一根筋。 他被童弋祯这句话气得不轻,从抽屉里掏出瓶红参营养液喝了两口。余光瞥见小姑娘仍旧杵在原地像个木头,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备下的台阶。 “那篇稿……” 童弋祯还想再争取一下,她的脸色有些微微发白,却不知该怎么说。 老孙就算是脾气再好,也是《宁城新报》新闻中心的主任,被一个才来不久的小姑娘这样杠上也是有些生气,刚想发火就被一道女声打断: “童弋祯,你来会议室找我。” 主任扭头,见是吴彤也就生生忍住没再说什么。 谁都知道吴彤是《新报》社情口的首席,入行十来年跑出多少好新闻,能力没得挑就是脾气怪,尤其是爱护犊子,童弋祯自从进了报社就一直是吴彤带的,他可是犯不着去惹这尊大佛。 “吴老师,你找我。” 尽管两人已经共事快一年,但童弋祯心底还是有些怕这位声名在外的铁娘子,她下意识挺直背。 “坐。” 吴彤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 “润润嗓,你刚刚可是给我们孙主任折腾的不轻。” 吴彤的语气并不严肃,反而带着几分戏谑调侃的味道。 “我报这个选题,社里是知道的。” 童弋祯下意识想反驳,但又觉得自己确实是抱着不甘和怨气去质问主任的。 她暗访一个月才摸出的医疗黑幕,临到发稿却被压下。 “你不是都知道?人家定了一年报纸,这就是小几十万,后续还有广告合作只会更贵。” 吴彤说得漫不经心,可在见到小姑娘越垂越低的头时,还是不忍心,轻叹: “小童,记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甚至和你在课本,在学校学的完全不同。这只是一份职业,而报社的每一个人都要倚靠这份职业来获得一份薪水。如果没有人征订报纸,没有人投广告,报社发不出钱,我们就没有资源去做报道,你明白吗?” “可是,这不是一份普通的职业,这是记者啊。” 童弋祯在说完这句话才后知后觉感到自己的天真。 吴彤顿了顿,苦笑: "你那篇稿子我认真看过,写的漂亮,字字到肉,如果是十几年前,或许……" 童弋祯只觉得脸颊发烫,并没有太在意这句宽慰。只是下意识摩挲着衬衣的袖口,不知什么时候,磨毛的地方已经被她攥得有些发潮,即便展开依旧皱皱巴巴缩在一起。 “那篇稿件还是会算到你的绩效里面,这个我可以保证。” “我不是为这个。” 童弋祯嘴里有些发涩。 “我知道。” 报社记者的薪资是和刊发稿件的数量挂钩,一旦刊稿数不达标,每个月到手的薪水实在少的可怜,想要纯靠工资在宁城这样的地方活得体面,真的很困难,所以报社里大部分人多少都有些外快收入。 吴彤最懂童弋祯的失落,怪她入行晚,没赶上纸媒最黄金的年代。她只能看着一茬又一茬充满朝气和抱负的孩子涌来又离开。 生存是个残酷的命题,现实会教人长大。 “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内部消息,你那篇稿件孙主任其实过审了的,报纸排版我都看过,社情第三版,几乎占据占了二分之一的版面,只差一点就送去印刷厂了。” 童弋祯被这句话惊住,她一直以为是主任压了她的稿件。 “稿子是临时被上面撤掉的,你不该和他那样讲话,老孙也为那篇报道争取过。” “对不起。” 窗外雨势大了起来,宁城靠海,每年初春水汽就开始促发,闹的人湿漉漉无处藏身。 “你不需要道歉,应该是他们和你道歉。” 吴彤看出了童弋祯的失落,清清嗓子调整了语气,抬手递来一叠资料: “行了,咱就别这么矫情,我这么多年被压的稿件数都数不过来。你先看看这个选题,对你属于命题作文了。社里想下期做篇人物专访,可以给你第四版的整个版面。” “人物专访?” “嗯,你知道宁船科工吧。” “知道,全国制船业的翘楚。” 童弋祯快速翻看资料,却始终没找到那位专访人物的信息。 “对,之前我们南极考察使用的破冰船是国外造的,国内也就只有宁船一直在做相关的研发,只是以前进展比较慢。” “这样啊。” 说话功夫,童弋祯已经在资料上圈了不少重点。 “好消息是下个月宁船自主研发的第一艘极地科考船就要交付了,这比预计交付时间早了两年。”吴彤继续说: “而且这次交付提前,和一个新锐工程师团队的科研成果有关。我想那些交付科考船的综合报道肯定有大媒体去做了,这次我们新报不如从这个小切面做系列人物专访,要接地气,有温度,首期就从团队leader开始吧。” 童弋祯点头,掏出口袋里的便携小本将重要信息一一记下。 “先说这么多。等会你跑一趟,宁船那边今天要开一个内部记者招待会,我报了你名字,直接去就行。” “吴老师,首期专访对象的名字是…您给我的资料里未提及任何有关内容。” “正常,这位刚过保密期,今天会参加记者会,你应该很快就能见到了。” 自会议室出来,童弋祯在工位随手拿了把伞,匆匆在口袋里塞了个小面包就出发了。 作为全国的商业中心,宁市大到让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人都渺如浮游。 童弋祯挤在九号线早高峰狭窄的空隙里无法动弹,连抬手收伞的动作也做不到。她能清晰地感知雨水顺着伞柄滑落在她小腿上,晕湿了一大片。车厢里没有人说话,也鲜少有人外放声音,大都戴着蓝牙耳机低头看手机,身体保持集体的律动,顺着车厢的摆动而晃动。 她这几天都没有怎么好好吃饭,这会站得有些脑袋发晕。童弋祯想从口袋里掐点面包碎吃,却碍于地铁内不能饮食的规则只好忍住。她不想给任何人带去麻烦。 透过地铁车门的反射,她看到自己那种充斥着疲惫的脸,好像从前那个青春洋溢的少女已经彻底死透了。 车厢行使的噪音让童弋祯太阳穴突突地跳,疼痛潮涌般一阵阵袭来,她没忍住打了个喷嚏,立刻就感到周围人投来的嫌恶目光,她将头垂得更低些,今天跑的急没来得及拿口罩。 实在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等童弋祯终于赶到位于远郊的宁船科工,整个人步子都有些虚浮。 宁城远郊靠海,附近有好几个港口,海风吹得霸道。 她又太瘦,每次风一吹,童弋祯都感觉自己像要被风卷到海里去,好在离记者会开始还有差不多一个小时。 这到是能让她稍微松口气。 “你好,我是宁城新报的记者童弋祯,来参会的。” “稍等我登记一下。” 执勤的工作人员接过证件登记,只略略打量了一下。 心里便惊讶这样漂亮的一个女孩,居然不是什么演员网红,而是记者,还是宁城新报的。谁不知道在宁城,新报的含金量,多少年来那些重头的社情新闻都是从这里跑出来的,据说里面的记者是个顶个的难缠呢。 可是面前这女人实在看不出什么攻击性,虽然高挑却身量瘦削,浅绿色的衬衣被洗得泛白,灰色长裤被雨水打湿大半,看起来实在狼狈,不过一双杏眼却很有神,虽然有掩不住的倦意,但整个人就是透着一种很倔强、干净的气息。 “已经录入了您的证件信息,可以直接去十二层学术报告厅等待会议开始。” “谢谢。” 童弋祯忽略对方打量的眼神径直上了电梯。 报告厅布置齐整,是扑面而来的理工气息。 她找到新报的位置,将随身杂物放下,等了几分钟,见没什么人来才起身往洗手间走。 今早宁城这阵妖风快将她吹废了,脑袋越来越沉不说,身体一动就觉得浑身的肌肉跟着打起架来。 …… 电梯里,佝着身体的张教授顾自絮叨,旁边还有位高个儿男人,戴着无框眼镜偶尔点头回应,看上去谦逊儒雅。 “我和《新报》的朋友说好,这次你配合她们做个人物专访,宣传宣传,免得同行老吹我们宁船要完蛋。说得好像我们不搞那些商业的项目就要被市场淘汰一样……” 张教授顾自说着什么,他身侧的男人看似在听,却不知什么时候掏出手机捣鼓了半天: “我没时间,您找别人吧。” “哎……人家遇到这种事都是往前凑你怎么老是躲?生活除了研究还得有别的调剂嘛,趁这个机会去认识些新朋友也不是坏事。再说了是《新报》,又不是什么杂七杂八的三流小报…” “老师,抱歉。我下周要测试组件,真的很忙。” 男人将刚排满的日程表在教授面前晃了一下。 张教授还没反应过来,电梯到达十二层。门一打开,男人先迈着步子出去,他个儿高、腿长,走一步够教授两步去追。 “报告厅在这边,你去哪儿?” “厕所。” 男人应声,还冲李教授点头示意。他一动,衬衣下的肌肉线条就被衣袖的裁剪线箍住,显出整个肩胛的轮廓。 …… 宁船卫生间的设计不合理。 许是男员工太多,女厕小得可怜、像隔壁男厕大发慈悲搞出来的串串隔断。 仅有两个坑位,洗手的岛台还正对着外面走廊,过往的人只要愿意,很容易窥探到里面的情况。 童弋祯顾不得这些,她方才抱着马桶干呕了半天,胃酸反流有些烧心,她只好先用盥洗池的冷水漱口。 男人从厕所抽烟室出来时,无意瞥见的便是这么一副景象:高挑纤瘦的女人背对他扶着盥洗池的台面,长长的马尾散乱批在背上,随着她的肩胛轻轻耸动。 见鬼! 谁都知道宁船同和尚庙没什么太大分别,十二层的女厕在他的记忆中,似乎只有标识分类的作用。 男人像被烫到一样很快收回目光,迈着步子往会议室的方向走,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女人的背影居然反复在他脑中盘桓,让他觉得熟悉,又觉得在意。 他没忍住笑自己,什么时候他这种人还会在意除研究之外的事了? 可是真的很奇怪……他越是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个背影,他就越是去想。 想着想着,步子就慢了。 “疯了。” 男人低头自嘲,加快了步子。 啊啊啊啊开文啦开文啦,我心软的神究竟在哪里啊啊啊啊~(摇头晃脑中[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童弋祯顺便用冷水洗了把脸,整个人才算稍稍舒服了些。 “水放这里,请自便。” 背后冷不丁传来一道男声,童弋祯被这声音吓住,不知想起了什么愣在原地出神。 等她后知后觉扭头去看时,中庭空空荡荡,她心里狐疑更甚,犹疑着走出来张望,却是一个人影也没看到。 就在她觉得自己大概率是幻听了,低头看见地上放着一瓶未开封的水,心底一滞。 “谢谢。” 自然是没人回应她的,童弋祯觉得自己有些傻,她将水收起来,却没打开喝。 这种来历不明的水谁敢喝啊! …… 宁船科工是部委牵头办的产研一体大型船舶制造企业,这里汇集了全国最好的产业资源。 童弋祯观察了很久,实在无法将台上那几位发量稀少看起来“颇有经验”的专家,与吴彤嘴里那位“新锐工程师”对上。 “……交付筹备大概就是这样,下面的时间就交给各位记者朋友,看看大家还有没有什么想问的。”宁船的发言人说完,台下才热闹起来。 其实这种内部通风会要比正式的记者发布会松弛很多,至少不是人手一张通稿,念着提前准备好的问题,双方进行一场拙劣的表演。 “这位记者有什么想问的吗?” “你好,我是宁城新报的记者童弋祯,很感谢给我提问的机会。”接过发言人递来的话筒继续: “据我了解,这艘核动力重型破冰船比原本预计的交付日期提早了两年,是因为有位新锐工程师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我们《新报》想对这位老师先做一期专访,不知道哪位是……” “抱歉,我打断一下。”男人语调平静但带着些刻意的梳理,他接着话锋一转: “技术从来不是一个人就能攻克的,它是团队共同的成果。” 童弋祯被这句话击穿在原地,脑袋里开始走马灯似的播放前尘,是他吧。 惯用的温柔语气,内容却让人如鲠在喉。 男人说话的瞬间,室内空气似乎变得更逼仄了,童弋祯能感到自己握着话筒的手有些发抖,但仍要强做镇定。 “请这位记者小姐的提问严谨一些,专业一些。” 声音愈发近了,一时间室内安静得令人尴尬。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这个年轻男人身上,只有童弋祯僵硬在原地罚站,胸腔里的一颗心好像随时都能跳出来。这时候不肖有任何矫饰,谁都能轻易看穿她的苍白。 张教授愣了一下,似是没有想到他会说这种话,但面对台下这么多记者还是很快调整好状态。 “呵呵,说得没错,我们宁船一向注重团队协作精神。”张教授打着圆场:"不过凡事有偏重也是正常,专访也不是不能做嘛…" “抱歉,我工作很忙,没有接受采访的必要。” 男人拒绝得干脆,众人都是一愣,毕竟谁也没想过,还真有人在这么多记者面前装都不装,拽什么啊! 童弋祯想说什么,可才缓解的疼痛又在这个瞬间涌上来。她抬头,看见那张她记忆中再熟悉不过的脸。 徐稚闻。 你果然还是一个混蛋。 分开的这些年,童弋祯想过无数和他重逢的画面。 细节或许会微调,但身为女主角的自己至少要画着精致的妆容,将长发盘出不显刻意的松弛,再迎着午后微醺的阳光不经意回头,将下巴上扬45度,露出一个不失风度且尽显释怀的回眸。 在这样体面的情况下,童弋祯才能说出那句在心底反复斟酌练习了很久的: “好久不见,哥。” 她们的关系早不清白,可她仍执拗地想叫他一声哥。 掩耳盗铃,可笑又可怜。 童弋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还了话筒坐回原位,也不清楚后面的半场记者会其他人都提了什么问题。 她只觉得宁城的春天怎么会潮湿成这个样子,这里的雨季总是来得早去的晚,四处都潮得要命,眨眼功夫,空气里的水汽就欲顺着她的睫毛塌下来。 …… 记者会结束时,大部分记者都去宁船的食堂吃饭,童弋祯拒绝了。 在此之前,她从来不会觉得被拒绝会有多难受,她进入报社以来受过的拒绝远比肯定多得多,可这个人似乎不该是徐稚闻。 她觉得自己从前真是被那人惯坏了,所以才会奢望在发生了那些事后,她依旧在徐稚闻的心里占据着小小的偏爱。 宁城远郊被市里人戏称为“乡下”,这里只有一条地铁线联结市区,偏偏还隔三岔五故障停运,公交车又不准时。 童弋祯在公交站台坐了二十多分钟仍旧没等到车,雨势却越来越大,砸在路边冒出咕嘟咕嘟的水泡,将她的半条裤子溅湿。 好冷。 童弋祯心一横点开打车软件,不过雨天是很难打到车的,尤其是这种偏远的远郊,没什么赚头。 她一次次切换载距的长度却依旧没人愿意接单。路线如果再延下去,就是她一个星期的伙食费,她出不起。 伴随着哗哗水声,一辆黑色的SUV停在路边,车窗缓缓落下,露出徐稚闻颇为立体的侧脸,他今天穿的这件灰色的衬衫,每一颗扣子都系的妥帖: “上车,回市里。” “不需要,我叫了车。” 童弋祯有时候真的很想抽自己几巴掌,她怎么就这么别扭。死要面子活受罪。 为了确保信息的真实性,她还拿着手机屏幕晃了一下,又怕对方看清很快收回来。 车里的男人没什么动作,只是喉结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车的双闪打开等在原地。 这下轮到童弋祯尴尬了,她心一横干脆将目的地又拉远了几站,希望能快些有人接单又纠结车费。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几分钟,打车软件仍旧没有消息,这边真的太偏僻了,童弋祯没忍住打了个喷嚏,揉了揉发痒鼻尖。 “啪嗒”一声,车门打开,徐稚闻跨出来攥住童弋祯的手腕就往车上拽。 童弋祯没反应过来惊呼一声:“放开,你疯了!” “上车。”他倒是言简意赅。 “不需要,我叫了车的!”童弋祯的声音有些微微发颤。 “你不是要采访我?” 徐稚闻的手没有松开,他们两人力量悬殊,童弋祯挣不开。 “你不是没空!” “是没空。” “你耍我呢!” 童弋祯抬头瞪他,眼睛雾气蒙蒙。 “拒绝你,就是耍人?”徐稚闻难以控制地握紧了手: “那你呢?你到底当我是哥哥还是…”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将他未说完的话堵住。 “徐稚闻!” 这一巴掌,童弋祯用了很大的力,掌心都被震的发麻,像有密密麻麻的爪子在挠。 这一巴掌几乎用竭她所有力气,一低头便觉得有些眩晕。 徐稚闻伸手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冷笑一声,顺势将人揪住丢进副驾,锁车关窗,动作一气呵成。 童弋祯懒得再挣扎,她太累再对峙下去似乎也没有太大意义,她和徐稚闻还能怎么样呢? 车内的空调早被调到舒适的温度,温暖封闭的环境会让人自然地放下戒心甘于沉沦。 漫天的雨幕里,只有车内这一方狭窄逼仄的空间,只有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 在这个空间似乎做什么都不会被人知道,自然就不会被什么可笑的道德捆绑。这种时刻是人类难得可以放纵**去指挥理智的时刻。 徐稚闻忽然侧身探来,童弋祯退无可退。 探过湿润的眼眶,徐稚闻泛红的侧脸在童弋祯面前无限放大……像伊甸园的那条毒蛇,去诱惑她犯禁。 她轻呼一口气,在心里再次提醒自己要保持理智……唇齿微动: “哥。” 童弋祯喃喃,这声“哥”是堪堪挤出来的,音调轻得像一片羽毛,还没落在地上就化了。 “咔哒!” 安全带被扣上。 徐稚闻颓然坐回去,想要发动汽车却迟迟没有启动,他握着方向盘的指骨微微发白,似是从唇齿间撕磨出的词,过了一会,才后知后觉丧家犬般笑起来,言语也变得锋利: “童弋祯,你是不是以为,过去这些年,我们之间就清清白白了?” 童弋祯不可置信地扭头望向徐稚闻,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天旋地转,好像他嘴里蹦出的每一个字都是黄色新闻。 那句话带着十足的恶意,徐稚闻觉得自己是疯了,他现在完全是发病的疯狗! 童弋祯离开的这几年他仅剩不多的那点儿理智、那点克制、那点分寸都被从骨血里肆意长出的**和怨念消磨殆尽。 童弋祯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又被什么堵着说不出来,嘴巴一张一合怪滑稽的。 最后,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脸色一寸一寸白下去。 大脑里的某个记忆开关被打开,她好像再次闻到闷热夏季阁楼的腐朽木头味,混杂着樟脑的锐利,让人一阵清醒、一阵眩晕。她捂着嘴将头偏在一旁,努力克制胃里的翻滚。 无数记忆的碎片疯了一样涌进她的脑袋,她像乘着一艘敞船,失去方向任由湖水动作,一只小腿被他掐住,另外一只搭在他的肩上发出规律的震颤。 “我就这么令你作呕吗?你长大了,就不再需要我了。” 徐稚闻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被童弋祯玩的团团转,他摘掉眼镜,听见童弋祯抑制了一整个上午的咳嗽终于爆发。 她咳的很费力,下巴扬起方便送气,惨白的脸色透出异常的红晕。 徐稚闻心里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巨大的恐惧让他很快冷静下来。帮童弋祯解开安全带后将人揽住,迅速从车内储物匣里取出一只气雾喷剂帮她缓解,动作熟练的完全不像第一次。 童弋祯患有慢性哮喘,平时不显,第一次发作是七岁。 徐稚闻还记得,那是个很闷热的夏天,童弋祯咳的昏天暗地,是他爸背着人去的医院。一路上,徐稚闻就跟在旁边跑,他牢牢握着童弋祯垂落的手没松开过,那也是他第一次感到恐惧。 从前他很自在,什么也不怕。可那天,他攥着那只小小的手,却开始真的恐惧她会像大人说得那样:“小姑娘身体弱,挺不过去也就挺不过去了。” 那样,就没人再天天当他的跟屁虫,每天哥哥、哥哥地叫他…… 药效很快有了作用,童弋祯的脸色恢复了一些,徐稚闻却没松开手。 她不说话,他便只这样静静地承接童弋祯泪水涟涟的目光。他知道那些眼泪不是因为他流的,是她生理性的反应,可还是会觉得心疼,觉得舍不得。 看着她,他又觉自卑,亦变谦卑。 这些年积攒在心底那种疯狂撕咬着,要他报复回去的那种狂烈情绪,竟就这样被她按下,彻底败下阵: “去医院。” 第3章 第 3 章 雨势越来越大,童弋祯没有回他,徐稚闻发动车子。 “不去医院。”她的拒绝的干脆: “送我回报社就好。” “不顺路。” 徐稚闻将车内的暖气调的更足,又从后座扯了一张毯子丢给她。 童弋祯气结:“那你问什么,我晚上还要赶稿。” 车子驶入高架桥,看着窗外积木般拥堵的车辆,就知道这必然是趟需要耗费些时间的旅程。 徐稚闻看出了她的烦躁,状若无意说起:“你不是要做专访,和你的采访对象待在一起不算工作吗?” “你同意专访?” “可以考虑。” 徐稚闻的手指在方向盘点了点,掩饰自己的情绪: “如果你现在闭上嘴的话。” 童弋祯拿起手机给吴彤回了消息,随后报出一个地名,就拥着毯子沉沉睡去,毯子上是她久违的熟悉味道,会让人抑制不住的想起坊镇,想起从前。 她将脑袋偏到靠窗的一边,不想让眼角新晕出的濡湿被他发现。 徐稚闻真的是个很恶劣的人,第一次见他,就惹她哭得全无仪态。 …… 彼时,才刚过六岁的童弋祯第一次来到坊镇。 这里是外祖母的家,母亲说以后她们就要在这里生活。可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们一回来,母亲和外婆就在吵架,好像她去哪里,哪里就会争吵不休。 其实这个年纪,童弋祯已经有足够的判断去破译那些大人嘴里尖刻的指责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只是大人们仍觉得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可以在她面前不加掩饰的说任何内容。 “当年让你打掉。” “太心软会害了你。” “带着个拖油瓶……” 根据以往的经验,大人们每次激烈的争吵后,她就有很大的概率要跟着搬家,从父亲学校单位的小公寓搬到爷爷奶奶远郊的别墅,再搬到城中村不见天日的小出租屋,但这次她居然有点舍不得。 外婆家的院子虽然不大,也没有打理的一丝不苟的花园和长廊,但有两颗很有生机的香樟树。东侧矮矮的院墙同邻家隔开,只是墙边的树影交织在一起,很难分辨清晰的边界,墙体还有一处被枝蔓侵扰,劈开一处不小的豁口。 那处矮矮的豁口上卧着一只很胖的橘猫。 童弋祯耷着脑袋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发呆时,那只橘猫就微眯着眼睛看她。 “咪咪,你是外婆的猫吗?” “……你是吃老鼠才长这么胖吗?” 猫:…… “好吧,对不起,我不该说你胖。其实我是觉得你很可爱。” 猫:甩甩尾巴,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你为什么一直在响?” 橘猫没有回答这个略显的愚蠢问题,只是随便“喵”了几声,就惹得小小的人类眼里迸出亮晶晶的光。 猫开始有了一点压力,魅力太大真是让咪伤脑筋啊!(熟咪气泡音内心OS) 许是猫真的有点烦了,或是猫原本就是这种脾气古怪的生物,它觉得眼前这个人类实在有点太热情了,终于起身伸了个懒腰,灵活一跃,就翻过矮矮的石墙,到了隔壁。 “别乱跑!” 童弋祯发出惊叫,小楼里的大人正忙着争吵没空注意一个孩子的惊叹,她就这般顺理成章地追随那只狡猾的猫去了隔壁。 她颇为促狭的在门口踌躇了半天,用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声音说了很多次“你好,我可以进去吗?”之类的问候,只是一直得不到回应。童弋祯竖着耳朵,她听到小院里传来的声音,是猫咪沙哑的叫声,她有点担心,还是大着胆子走进去。 这间小院虽然和外婆家的差不多大,但要更有生机些,院墙边开辟了花圃和菜地,可惜她只认得零星探头的玫瑰。靠着外婆小院的那堵矮墙边,种着两株很高大的柚子树,树中间搭了一只简陋的秋千摇椅。 摇椅上懒洋洋倚着个男孩,看起来比他年纪大一点,穿着深色短裤,白色T恤衫领口已经被洗的变形,露出主人被晒得黢黑的小麦色皮肤。 她视线向下,发现那只猫正懒懒卧在男孩腿上,时不时用爪子压住男孩正在看的黑白漫画书,再次发出那种古怪的“呼噜”声。 哪一刻,童弋祯突然嫉妒的发狂。 “你好,那是我…(外婆)的猫。” “哈?” 徐稚闻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坊镇大部分人家的院子都不设大门,可这不代表什么奇奇怪怪的人都能跑来他家吧。 他抬眸,撞进来一张粉装玉琢的脸。 哪来的小孩,长得这么白净?他笃定这张脸之前从没被坊镇的海风吹过。 童弋祯被盯得有些不自在: “你好,我来找(外婆的)猫。” 童弋祯又重复了一遍,还冲着面前高她半个头的徐稚闻点头表示歉意,看上去有点刻意装饰的老成。 “你的猫?” 徐稚闻的反问带着些挑衅的味道。 童弋祯没听出他的语气,又乖觉地点点头。 “小骗子。” 徐稚闻啪的一声将漫画书合上,朝着她走来。 “是…我外婆养的猫。” 童弋祯被对面看得有些心虚。 “呵。” 徐稚闻发出一声轻嗤: “你叫一声,看它理你吗?” 童弋祯的耳朵有些发烫,她终于明确感知到了对方语气的不善,此刻却骑虎难下: “我不是骗子!” “切,小骗子才不会承认自己是小骗子。” 徐稚闻双手抱在胸前,却忍不住仔细打量她。 眼前的女孩穿着一身黑白色小洋裙,长发被巴掌大小的黑色蝴蝶丝带结系成马尾,还背着一只黑色的琴包,好乖!好可爱! 比他在镇上最大商场的橱窗里见过的那些洋娃娃还要可爱。从前他确实从来不知道一个小姑娘能可爱成这样,和她的精致灵动对比起来,自己身上宽大皱巴的T恤短裤就粗鄙的令人生厌。 不知道为什么,徐稚闻忽然就起了要捉弄她的心思。 “你说这是你的猫,那就证明一下喽。” 童弋祯意会,这个时候她终于意识到她和这只大橘实在不熟,但此刻已经骑虎难下,便只好硬着头皮唤那只卧在秋千上的肥美大橘: “咪…咪咪……我们回去了……” 猫(不为所动舔毛):…… 童弋祯快哭了,徐稚闻语气里的得意溢了出来: “还说你不是小骗子,怎么你(语调拐弯)外婆…养的猫和你不太熟啊。” 徐稚闻阴阳怪气完还颇为得意地欣赏了一下童弋祯窘迫的表情,身心舒爽地打了两个响指,那只“橘色拖拉机”就屁颠屁颠开了过来。 童弋祯目瞪口呆地看着徐稚闻从短裤口袋里掏出只巴掌大小的鱼干: “很好,金贝,没被小骗子的花言巧语拐跑。” 童弋祯终于忍不住哭出来,徐稚闻不是第一次惹哭小孩,可是这个女孩哭起来真好看啊,又乖又娇气的。但很快,童弋祯的哭泣大有从局部阵雨转为暴雨的气势,他才慌张起来。 他怕赵丽华女士揍他。 徐稚闻跳脚: “别哭啊,你怎么还碰瓷!” 童弋祯只顾着啜泣,小小的身子一耸一耸像只受伤的小兽。她其实不是一个爱哭的孩子,父亲的葬礼上她没哭,离开爷爷家的时候她没哭,在出租屋里被母亲甩飞的酒瓶划伤小腿时她没哭,可现在,她却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在一个陌生男孩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好像就是太久没哭了,男孩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围着她上蹿下跳,一会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一会拎着那只橘猫往她怀里塞。 童弋祯第一次觉得,哭似乎是件好事。 从前她一直谨记母亲告诉她的那句: “哭是弱者才会做的事。” 母亲不喜欢软弱的孩子。 赵丽华回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她家院里站着个瓷娃娃似的女孩,圆圆的眼睛被泪水映的亮晶晶,自家好大儿围在旁边上蹿下跳像只猴子。 “臭小子,我看你皮痒了!给谁家小姑娘惹成这样!” 赵丽华顺手操起墙边的笤帚在后面追着骂。 皮猴儿一般的男孩在前头跑: “冤枉啊!我真没惹她,是她自己跑进来哭的!” 徐稚闻实在没想到他坊镇响当当一号小霸王,居然会栽到这里,真是祸从天降。 童弋祯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孩子就是这样哭起来没完没了,看着好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其实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停下来。 这副样子看得徐稚闻实在恼火,在赵丽华揍她的间隙忍不住伸手扒拉她: “你说句话啊!就知道哭,没看到我都挨揍了吗!” 童弋祯太瘦,没站稳踉跄几步就摔了一跤,胳膊结结实实磕在地上。她却是忽然惊醒,止住哭翻身将背上的包取下,仔细检查起里面的琴。 “喂!你胳膊流血了。” 徐稚闻被她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童弋祯置若罔闻,依旧仔细检查,还好琴箱结实,只有几块放在外面的松香碎了。 “你是不是摔傻了,胳膊都摔破流血了,怎么就知道琴?” 赵丽华给了儿子一个刀眼,将童弋祯扶起来带着她进屋去处理伤口。徐稚闻也知道自己闯了祸,乖乖跟进来去找碘伏和棉棒。 真正的始作俑猫早吃完了小鱼干,屁股一扭又窜去别处晒太阳了。 赵丽华听两个孩子磕磕绊绊说了前因后果,总算放下心来。原来是隔壁寡居宋家婆婆的小孙女,实在可爱。 她从前做梦都像养个女儿,她怀徐稚闻的时候一直觉得这胎一定是个女儿,她的孕期过得太平静了,几乎没受过什么罪,能吃能喝,她便私心想着一定是她的小棉袄贴心。等真的生下来,医院护士说是个小子她第一反应是不信,抱着皱皱巴巴的小婴儿在怀里看了半天,总算是死心了,回家后将那些买来的花哨婴儿服全送了人。 后来儿子长大一点,总不像刚生下来那么皱巴了,她心里才算是稍有些安慰,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她肚子里乖的像个猫儿似的小孩怎么会越长越皮实,天天闯祸惹得她脾气都暴躁了不少。 赵丽华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对女儿算是绝了念头,毕竟家里那位在厂里上班生育这块管的严,可今天家里跑进来这女娃娃真跟天上掉下来似的,她怎么看怎么喜欢,再想到这是别人家的女儿她心里就堵得慌。 徐稚闻插着裤兜,倚在门边看自家老妈那快拉丝的眼神,满脸黑线,她可从来没对自己这个亲儿子这么温柔过,每次都是拎着笤帚撵小鸡仔儿一样撵他回家。 “谢谢阿姨,我没事,我马上就不疼了。”童弋祯乖巧坐在小沙发上,抬了抬被赵丽华过分包裹的胳膊。 “乖囡囡。”赵丽华心疼,摸了摸她的头,从樟木柜里取出几个罐子: “小祯平时喜欢喝高乐高,还是橘子粉呀,阿姨这里还有椰子糖,这个牌子还是稚闻舅舅从香港寄过来的呢!” “妈!你不是说那是留给我过节吃的吗?她吃了我吃啥?” 徐稚闻到底还是个孩子,正是嘴馋的年纪,一听他妈要把自己的零食给眼前这个装可怜的小骗子,浑身写着不乐意。 童弋祯怯生生看了他一眼,立刻摇头: “谢谢阿姨,不用了,我不爱吃糖的。我要回家了,我怕妈妈和外婆担心。” 赵丽华果然丢给儿子一记刀眼,怎么同样是小孩,差距就这么大呢?她还是从罐子里抓了一把糖果揣进了童弋祯的口袋: “椰子糖,不甜的。” 赵丽华蹲下将童弋祯的裙摆整理好,又帮她把头上的蝴蝶结扶正,徐稚闻被老妈一个勾手招呼过来。 “就当这小子给你道歉。” 童弋祯不知道为什么没来由的对这位风风火火的阿姨很有好感,随即乖巧点头,手攥住口袋里的糖果沁出一层汗,其实她说谎了。这种椰子糖果和奶奶家的一样,她很喜欢。 “小祯几岁了?” “六岁。” “那你是妹妹,以后住在外婆家和阿姨就是邻居了,可以经常来玩。” 赵丽华回头一把捞过儿子: “我们家稚闻比你大两岁,以后做你哥哥好不好?” “哥哥好。” 童弋祯点点头。 像个猫儿一样,徐稚闻瞥见她乖巧点头时眼睛里漏出的几分狡黠,并不令人讨厌,却让他双颊发烫,耳根也跟着一起烧起来。 “啧,谁要当你哥哥。” 第4章 第 4 章 “哥,我好渴……” 童弋祯迷迷糊糊喊了一声,嗓子像吞了刀片一样疼,浑身乏力。还没等她清醒过来观察一下自己所处的环境,就感到自己被一双有力的手环起,冰凉的玻璃触感让她的嘴唇不受控制的颤了一下。 “喝水。” 童弋祯是真的渴极了,一口气喝了半杯温水,才觉得身上缓和了些。 空旷的房间布置很简单,灰色的被子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现在几点了?” 她闻到那种熟悉的洗衣液香味,心里的戒备松了下来,想要撑身体坐起来。 “别动,发烧了就不要给别人添乱。” 徐稚闻冷着脸将人按回去: “晚上八点,童记者还真是心大。” “你可以叫醒我。” “我没有这种义务。”徐稚闻揉揉眉心看起来有些疲惫: “我只说顺路回市里,没说要当你的司机,还提供叫醒服务。” 他起身顾自坐回电脑桌后劈里啪啦敲起键盘,童弋祯心虚也不再说什么,悄悄打量他的卧室。 很简单的家居布置,枯燥单调的灰白装修,连软装都没什么亮色,还不如地产售楼处的样板房有生活气息。 几年不见,他好像变得更冷淡了,明明从前最是张扬的一个人。 “赵姨还好吗?她的耳朵恢复怎么样?膝盖下雨天还会疼吗?” 童弋祯终是忍不住问。她想说她想家了,却不知道现在自己还有没有那种资格。 “原来这世界上还有你记挂的人,我以为你离开徐家谁都放得下。”徐稚闻没什么表情,语气却锋利的能戳人刀子。 “我们一定要这样说话吗?” 当年的事已经成了每个人心里的一道疤,她知道她再也回不去那个家。 “那我该怎么和你说?说恭喜你离开坊镇那个鸡窝,飞去自己的梧桐树了?” 徐稚闻的声音刻意带了几分嘲弄: “童家不是很有钱吗?就把你养成这样?” 童弋祯面色唰一下变得惨白,被这话刺激得剧烈咳嗽起来。 “别说了。” 听到童家两个字她居然生理性感到反胃。 徐稚闻摘下眼镜,远远看着她。 他心中确实有怨,这些年的辗转反侧里,他想过她多少次,就怨过她多少次。 当年赵丽华所在的纺织厂出了事故,人在医院抢救昏迷不醒。 谁都没想到徐家从小当亲女儿养大的孩子,会在那个时候丢下他们,跟着有钱有势的亲生家人离开。 徐稚闻是怨的,更恨她就这样抛弃他,明明是她先叫自己哥哥,说要永远不分开。 骗子。 徐稚闻的房间没有开灯,电脑屏幕的荧光将他的脸照得惨白: “我母亲很好,不劳童记者挂心。” 他们两个谁也不敢应,房间里默了好久。 童弋祯从床上坐起来: “那就好。今天的事多谢你。” 徐稚闻冷笑了一下,眼神很快变得深邃,眸光难辨。 “这是我的名片,专访的事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如果愿意可以随时联系我……如果你不想再见我,我也不会再打扰你的生活。” 听到她不带感情的语调,徐稚闻的眸子一点点淡下去,桌案下的那只手不自觉攥成拳,隐隐用力到指骨都在发白,却终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在重逢的惊愕,失序之后,他们谁也逃不脱往事的碾压,他视之为背叛,她唯恐避之不及,连那句哥哥都说得歪七扭八。 房间的门被童弋祯仔细关上,屋内又恢复了往日那般死寂。 徐稚闻站在窗边看她出了公寓楼,一点点消失在夜色里。 他一下子泄了气,缓了一阵才起身去厨房将慢煨的砂锅粥关火。看着锅里咕嘟咕嘟的粥泡他才后知后觉懊悔起来。 如果他不说那些刻薄的话,她至少会愿意留下吃一顿饭。 他们明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面对面吃过一餐饭了,几年前朝夕相对仿佛做厌的事,如今居然也成了奢侈。 徐稚闻回到卧室,拿起那张名片,将上面的电话存下又删掉、存下又删掉。最后是默着将那串数字存进联络人。 他觉得自己头昏脑胀,有一瞬间怀疑是被她传染了。 浑身变得乏力,关键是意志消沉下去。卸掉所有的怨和念,他才放任自己躺在童弋祯躺过的那片地方。 床单上还留着她身上的皂粉味,和杂着几丝寡淡到快要消失的草木香,腹下渐渐变得灼人。 徐稚闻右手伸去安抚不堪,他将脸彻底埋在枕头里剧烈的吮吸、浓烈的窒息感让他气息紊乱、理智全无,口齿里堪堪磨出几丝残存的意识: “…弋祯……小祯……” “她是…妹妹。” …… 对于工作繁重的成年人来说,偶尔的生病意味着打乱所有规划好的工作节奏。截稿日期不等人,为了追回进度,童弋祯已经连续三天在报社加班。 “小童,还不回去啊。”夜班编辑拿着热好的便当路过时,悄悄往她桌上放了一颗橘子。 “补充补充维C,稿子固然要交的,但干咱这行,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得能熬。” 童弋祯露出一个笑容做回应,等她终于写完稿件传送到主编邮箱的时已经快十点。她终于松口气整个人瘫倒在工学椅上,看着巨大落地窗外璀璨的都市夜景,心里只有浓郁到化不开的惆怅,这个点外卖送来至少要半个小时,。 临港区是宁城核心的都市CBD,这里的写字楼鳞次栉比,灯火能燃到半夜不熄,在凌晨末班地铁开走之前,只要你在临港进站,永远找不到地铁座位,那是一场硬仗,她不打无准备之仗。 手指滑动,熟练将外卖软件的膨胀红包转发给微信小号,却发现联系人那里多了个红点。 她点开一看,简单而直白的微信昵称“XZW”,头像是一片带着浮冰的碧蓝海面,验证消息那里也只填了自己的名字。 这很徐稚闻,童弋祯心里咯噔一下,赶快通过验证消息。 【我是徐稚闻】 以上是打招呼的内容 你已添加了XZW,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童弋祯盯着手机屏幕愣了一会,对面一直没有发来消息。她心里便忐忑起来,今晚她写稿件太沉浸,完全没注意微信消息,一般的工作消息都有邮件提示。 【我是童弋祯】 她敲字太快,等到消息发出去,才觉得这么回复显得她太呆了,明明这次久别重逢的遭遇并不算舒适。 原本她以为徐稚闻是不会同意访谈的,不知道他为什么又改变了注意。 想了半天也没有头绪,烦躁地抓了几把头发,总之撤回显得太刻意,还是公事公办比较好。 【抱歉啊,晚上赶稿没能及时看消息】 等了一会,消息栏依旧是一潭死水。 童弋祯心脏莫名跳得很快,她好像是昏了头,见他这么久没回复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想的是,徐稚闻至少是放下两人之间的龃龉才愿意加她,但为什么又掉着她?是故意报复她?没错,这人从小就记仇。 下一瞬,她又觉得是自己太小心眼了,成年人和孩子的心性到底是不一样的。 纠结了半天,她还是忍不住又发了一条消息。 【哥,你吃饭了吗?[跳跳]】 “徐老师你手机一直在响,好像有人找你。” 课题组新来的学生好心提醒,交付临近,测试任务也是一个压一个,组里人人忙得跟狗一样,偏偏他们这位年轻的组长倒是依旧保持他的标准作息,情绪稳定的让人咂舌。 这就是天赋怪叠加卷王buff的伤害吗? 谁不知道宁船研究院这位最年轻的首席工程师履历有多漂亮,他可是一路火花带闪电,在国内船舶制造最好的院校硕博连读,还提前一年博士毕业进了研究院。虽然当时跟的组是当时前景最不明朗的破冰项目,但谁也没想到,他能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就做出成果。 “骚扰短信,做测试不要分心。” 徐稚闻没太理会,认真调试机器设备。 “啊?”学生有点尴尬: “我刚刚不小心看到……好像是老师你的…妹妹?她问你有没有吃饭” 此话一出,组里的人都竖起了耳朵,毕竟共事这么久,徐稚闻这种长相能力双双超标的优质资源一直是副生人勿近、异性绝缘的高冷状态,很难想象他这样的人居然还有妹妹! 徐稚闻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将手机收回来倒扣在桌上: “知道了,专心记录数据。” 还在生气? 童弋祯盯着手机屏幕将橘子丢进嘴巴思忖: 还是在工作? 想到这里童弋祯忍不住在心底鄙视自己,徐稚闻的这种铁饭碗工作应该和她这种苦命牛马不一样吧?十点还在加班的应该多的是大厂和教培了。 她有点想拨个电话回去确认一下采访的具体安排,从微信名片那里能看到,徐稚闻的电话这么多年一直没换,那串数字她早就倒背如流,可离开徐家的这些年里她一次也没打过,有时候她甚至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 数字敲出来又被她一个个删掉,“算了,可能是已经休息了。” 童弋祯用这种借口掩饰自己烦乱的思绪。 测试结束时已经过了凌晨,徐稚闻住在研究院分配的人才安置公寓,离得并不远,车子却一直停在地下车库没开走,手机屏幕将他的脸照得很亮。徐稚闻一条条往下翻着朋友圈,看着他不在的这些年,从前那个一直追在他身后的小姑娘是怎么过来的。 童弋祯朋友圈的日常和她的生活节奏基本一致,工作后主要转发一些新闻稿件,读书时要么拍拍学校里的小猫小狗,要么拍一些美食和风景,很少自拍。 徐稚闻却极其专注的去看,他一条一条去读那些她转发的新闻,看到她的名字从实习记者变到记者那栏时,心里仿佛也跟着悦动一下,她真的做到了。 而那些有关她校园生活的照片,他每一张都保存下来放大图片,在里面搜寻那些最易于被人忽略的细节。 他看到暴雨天没带伞被困在图书馆的弋祯、看到她为新开业的鸡公煲集赞免费吃到了很好的套餐、看到她帮生活困窘的同学推销校园卡、看到她在猫协安置猫窝时被人抓拍照片,照片上的人被猫咪围着,手里高举着半根猫条,笑得见牙不见眼。 徐稚闻像个小偷,隔着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窥探她生活的锋芒。 毋庸置疑,离开徐家之后,她活得很认真。这些年,她似乎在以前所未有的勇气,除旧伐陈,他徐稚闻首当其冲。 徐稚闻从来都相信童弋祯是那样的女孩,她向来乐观坚韧,即便在最困顿窘迫的时候依旧将背挺得直直的,像小时候巷子里那只神气的白鹅,每一根羽毛都温厚锃亮。 他忽然就嫉妒起她的乐观,徐稚闻曾一度过分自信,认为他和童弋祯经过年少时那些岁月的捆绑,已经长成了共同的生命体,否则该如何解释自己这八年的困厄。 徐稚闻少见地烦躁起来,他将领口松了松,把冷气开得更足。手指在屏幕来回滑动,最后停留在她朋友圈唯一精致的露脸照片——本科毕业照。 童弋祯穿着黑衣粉领的宽大学士服,学士帽上搭配了很独特的簪花装饰,明明只化了很淡的妆容,却明媚的让人移不开眼。 徐稚闻想起那天北城的阳光很好,温度不冷不热,空气里偶有的微风夹着香樟树莎莎的簌簌声送来一阵一阵微苦的香气。 他坐了一夜绿皮火车,跨越整个南方,去童弋祯的学校找她。 他已经快三年没有见过童弋祯。 那时,他才终于愿意承认,自己很想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