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沈无意时,他不过是一普通秀才,听闻今年要考科举,才匆匆上京。
而我活在魏昭昭的阴影中,本就自卑怯弱,出门时常以纱掩面。
正值春日好景,一场朦胧的雨将我困在寺庙里。
那日本就人少,我只得蜷在屋檐下角落里,捧着一本方才拾的摘抄诗集。
“姑娘,借过。”沈无意就是在那时匆匆忙忙奔来,侧身时手中书卷勾掉我的面纱,惹得我小声惊呼。
他虽急却止了脚步,回望着定了定身形。
“姑娘,抱歉,在下实在匆忙,丢了本诗集,是在下重要的……”
他话音未落,指着我手中的书道:“正是此书。”
我带着些许怨念递给他,抬眼撞进他幽邃的眸子里。
俊俏的公子身着布衣,眼尾一颗黑痣印在我心上挥之不去。
“方才在抄经阁拾到,既然是公子的,便物归原主。”
我含羞笑了笑,眼见着雨停,欲转身离去。
“姑娘!”他拾起我落下的面纱递给我,“姑娘十分耀眼,怪不得以纱遮面,恐让我这读书人,有了凡尘心。”
我轻嗔一句“轻浮”,可他仅此一句,却令我记忆至今。
眼瞧他往禅房去,我偷问小和尚,得知他进京赶考,名唤沈无意,如今住在寺庙中做些体力活,好维持生计。
我愈发爱去庙里,常常能碰见沈无意,也能瞎聊几句。
一来二去,二人互生情愫。
沈无意心思不重,他只愿考取好功名,让父母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
“如今遇见知知,更要考取个好名次,不然无颜对知知。”他笑着为我折一朵桃花,簪在我发间。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我要给知知最好的。”
小和尚偷偷告诉我,沈无意日夜挑灯,十分刻苦。
我悄悄与母亲言我看上一个秀才,母亲原本皱了皱眉,可魏昭昭摸摸我的头:“妹妹既喜欢,若他考取功名,便当个赘婿。”
“赘婿?若是知知,那自然也是愿意的。”沈无意刚从考场出来,他同昭昭一般,也摸了摸我的头。
没多久,魏家出了事。
我一路狼狈往外逃,遇见来接应我的沈无意。
他手中捏着魏昭昭派人送出来的信,眼中血丝明显。
沈无意一把搂住近乎晕厥的我,使劲摇了摇。
“魏知意!振作起来,我们要离开京城,我陪你,我陪你一起。”
他从未这般疾言厉色过,平日里总是温温和和地唤我“知知”,他言“知知”是他独属。
我同他一路往郊外跑,至夜色才入了一间破庙。
二人狼狈不堪,也没什么食物。
他将我藏在佛像后的凹洞里,安抚我的情绪。
“知知,我去找些吃的,你千万要等我,不要乱动。”
话落,在破庙残留的烛光中,他似是下定决心,颤颤巍巍又虔诚地在我眉心落下一吻。
“等我。”
可我等了一夜,他始终没再出现。
我跌跌撞撞往外跑,不过数里,便能瞧见满地血迹,和血泊中的人。
“沈无意!”我不可置信地摸着他早已冷却的脸,可沈无意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我俯身上去吻他的眉眼,他的唇。
“沈无意,沈无意……”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一遍遍呼唤他的名字。
他是被箭射死的,他的怀中还兜着许多果子。
可是他前行的方向,却并非我的藏身之处。
我小心翼翼将果子拾起来,擦干净揣进怀中。
沈无意双目紧闭,歪倒在凌乱的泥土里,我使劲拖拽他,瘦弱的身躯勉强趴在我的背上。
我在那处周边坟地替他寻了个安生之地。
“沈无意,你且好生休息。”
抹了抹泪,趁着夜色转身往京城的方向去。
我要活。
我又偷偷回到京城,投靠了玉京楼。
方入玉京楼时,文人雅客皆在讨论今年的文试第一名,是一位名叫沈无意的秀才。
沈无意,沈无意,他分明也有更好的前途。
我挣扎着睁开眼,衣裳都被汗湿透。
我又梦到沈无意了。
揉了揉眼睛,唤蝴蝶来梳妆,今日是同秦无隐下南州的日子。
马车早已准备好,我抬脚进去时,与秦无隐打了个照面。
“王爷。”我魂不守舍,此刻被吓得一激灵。
“没睡醒?”他淡淡问了句,随后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我坐下。
我顺从地坐在他身边,马车摇摇晃晃启程。
-
秦无隐轻装出行,低调出了京城。
马车沿着官道行,不过半日便出了京城地界,他依旧嫌慢,皱了皱眉却也没催促。
我无事,半倚在马车上小憩,闭着眼,直至一支利箭擦过我耳尖。
“啊!”我惊呼一声,秦无隐动作更快些将我按了下去。
他眉头紧皱,叮嘱我不要乱动,自己推开马车帘,瞧外边情况。
很快便传来打斗声,兵刃交接的声音在空荡的官道上格外清晰。
血腥味也立马从外边传进来,直让人作呕。
我没有自保能力,蜷缩在马车铺着的羊毛毯上,祈祷秦无隐能平安脱身。
转念又想到底是什么人敢在官道上刺杀皇室,可还未曾想明白,才发觉这伙人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
一个人影跳进马车,只来得及看清黑色衣角,便晕了过去,压根来不及呼救。
不知发生了何事,再醒来时,又是肩颈钝痛。
睁眼是明亮的卧室,精致的帐角还挂着香囊,盖在我身上的被子柔软舒适,想来不是一般人所有。
转头望四周,十分陌生。
房间里字画屏风、桌凳摆件,无一不是上好的物什,比我还是魏家千金时要奢华许多。
莫非是秦无隐的院子?
我这般想着,试探性唤了两声:“蝴蝶,蝴蝶?”
嗓音还有几分虚弱,但外间的人应该是听到了,急急忙忙跑了进来。
身着精致的宫装,陌生的声音响起:“娘娘醒了。”
娘娘?什么娘娘?
我疑惑抬头,她并不是蝴蝶,是陌生的面孔,依旧低眉顺眼挑不出错处。
“这位姑娘,”我试探性开口,“我如今在何处,哪儿来的娘娘?”
那婢女训练有素,仍面不改色道:“奴婢紫霞,是承欢宫的掌事宫女,您是陛下亲封的昭妃娘娘。”
我只觉得头晕,更加迷惑不解,原本只是受了点刺激,如今算是活在梦里了?
索性一声“陛下驾到”,将我拉回现实。
“听闻昭妃醒了,”皇帝毫无惊讶地走了进来,挥挥手挥退了众人,径直至我榻前,“可还记得朕,爱妃。”
与沈无意那般相似的脸猝不及防映入我眼前,我承认我贱,我贪恋那张脸,可眼前这人张张嘴便能夺我性命。
“陛下……奴家……”
我低头欲抛出疑惑,眼前人抬手捂住了我的嘴。
“如今是朕的昭妃,如何贱称自己?”
我忽地抬眼对上他的眼睛,他眼神深邃难懂,却偏透露着几分固执。
我意识到了,皇帝是故意的。
昭妃,昭,他亦将我当作魏昭昭的替身,只为满足他得不到的那个灵魂。
那城外刺杀一事……我不敢想。
“臣……臣妾遵命。”
我心底涌上恶寒,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只能偷偷压下心头的颤栗。
“爱妃真聪明。”他粗粝的手指划过我的脸颊,陌生的令人窒息的感觉又涌上心头。
我只能拼命瞧他那张脸,那张心心念念沈无意的脸,我也不敢提秦无隐,我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
皇帝留在承欢宫用膳,面前圆桌上摆满了珍馐,婢女依旧鱼贯而入。
等婢女都退下了,他亲自夹了一筷子鱼肉放在我的碗中。
“朕记得爱妃爱吃鱼肉。”他定定地望着我,似乎想要得到我的反馈。
我低眉含羞,掩下内心的慌乱。
“多谢陛下。”
鱼肉很鲜嫩,不愧是御膳房的人做的,只是我有些难以下咽。
若被秦无隐发现了,我会死吗?
他们二人相争,牺牲的,定然只有我。
“在想什么,”皇帝比秦无隐更有压迫力,他分明是喁着笑的,可那笑更是令人瑟瑟发抖,“可是在想信王?”
“臣妾不敢。”我赶忙回答,生怕触了他的霉头。
他心情稍稍好转些,带着不容拒绝的语气:“信王不过人臣,朕才是这山河之主,你放心,你跟着朕,什么都会有的。”
他像是在对我承诺,可那失焦的目光分明是对着那个早已离去的人。
又是魏昭昭,人人都爱魏昭昭,可是她却又死在这些人手下。
是陛下亲自下令处死魏家,是秦无隐呈上的证据,亦是为了护我,她将我推出门外。
是我们害死了魏昭昭,我们都有罪。
是我们害死了沈无意,他本该有大好前程,他分明已经考上了状元。
我有罪,但我仍然活着。
他们也有罪,他们仍旧享受至高无上的权利与千万人的拥护。
我觉得很可悲,面对我憎恨的人,我却无法撼动他一分一毫。
我抬眼凝视着那张和沈无意相似的脸,何尝不是间接害死沈无意的凶手呢。
“陛下,”我笑得虚假,“门口那树桃花很好看。”
我杀不了眼前人,却不能让我的阿姐和情郎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