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后宫很简单,没有太后和皇后,仅七八个嫔妃,也见不到。
自然是他下了令,无人敢来打扰我。
如今我顶着宠妃的名头,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若是魏昭昭在,恐怕也不只是妃位了吧。
承欢宫寝殿前,种了几株桃花。
魏昭昭爱杨柳,魏知意却爱桃花。
正是落花的时节,桃花早谢了,只留下几株野桃的雏形,估摸着夏日过后会结果。
皇帝每次来承欢宫时,我都站在桃树下。
这四四方方的宫墙,又围成四四方方的院子,一层又一层困住我的羽翼。
有鸟衔了果子往外飞,也左不过是落在别的宫里头,飞不出去。
我从未踏出过承欢宫,也不知这承欢宫的外头是什么模样。
紫霞总是恭恭敬敬,少了几分生气,偶尔也会聊些宫里的琐事。
想来她也看不上我这半路窜出的不正经的主子。
皇帝来得勤,他总是唤我昭昭,有时对上我的眼睛半晌,也会叫我桃夭。
好像在时刻提醒他自己和我,桃夭终究是桃夭,是玉京楼的花魁,比不上他的昭昭。
起初他十分粗暴,一遍遍问我同信王在一起时,是何模样。
时间久了,他也漠然了。
我在皇帝面前几乎是乖顺的,他好像十分受用。
夜里我独自坐在榻上,透过半扇轩窗遥遥望月亮。
“阿姐,若非要选一个,还是选信王吧,他更爱你的灵魂。”
喃喃自语后,自个儿都觉得好笑。
“阿姐还是不要选了,两个人都不好。”
信王爱我这张神似昭昭的脸,也更爱我那与魏昭昭相仿的性格。
皇帝不一样,他更爱我顶着这张脸对他顺从,想来当年的魏昭昭,是不愿意面对皇帝的吧。
我被困在这方寸之地,偶尔也掉眼泪,我不知道怎么出去,也拿不到皇帝给的权利。
不过是个空有其表的金丝雀。
-
入秋的时候,落叶碎了一地。
有人踩着这碎叶闯入承欢宫里。
我只瞥见男子的衣袍,便下意识唤“陛下”,一抬眼,与秦无隐眼神交错。
错愕几分,不知该用什么身份面对眼前之人。
“陛下?”他冷笑一声,眼底戾气更盛,“你不过一个乐女,便能当陛下的妃子了?”
我捏着袖子,有些无措。
再见秦无隐,没曾想竟是他踏进我宫里。
字字珠玑,仿若笑我生来卑贱,比不上他心底的昭昭。
“皇弟对朕的爱妃似乎颇有成见?”明黄色的身影突然就出现在秦无隐身后。
识趣的宫人们纷纷退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面前二人剑拔弩张。
我头一次见到秦无隐在皇帝面前阴沉着脸,声音都染上不甘:“皇兄,昭昭在多年前就做出了选择。”
皇帝听罢,嗤笑一声:“她是桃夭,是玉京楼的乐女。”
不是魏昭昭,便有重新选择的机会。
“是,”秦无隐咬了咬牙,一双眼利落地放在我身上,“桃夭,你不是说要自由吗?跟着本王出宫,本王许你自由。”
这时候便承认我的身份了?我低着头,不介意这把火添得再大一些。
“回王爷,臣妾如今是陛下的人。”我娇娇地声音似乎带了几分赌气的成分,正如魏昭昭将我推出那个门外时,她也微微仰头傲娇道:“这魏府荣辱该我来抗,你太懦弱了,不配。”
秦无隐很明显地一顿,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又在情理之中。
兄弟二人僵持一会,终究是秦无隐败下阵来。
他转身离开了承欢宫。
“舍不得?”皇帝一把搂住我,下巴压在我的肩膀上低低地问。
“嗯,舍不得。”趁他要发火之际,我又补充道,“舍不得皇宫的权势。”
皇帝低低地笑了起来,仿佛胜利者一般:“既然喜欢权势,朕抬你为贵妃。”
我勾了勾唇,他只当我是很喜欢,打横抱起我便往寝宫去了。
“真是个特别的小妖精。”
这是皇帝近日最爱说的话。
我不再刻意扮演乖乖听话的魏昭昭,而是愈发像桃夭了。
我在御花园池塘角落弹琴,总是奏相思曲,奏得皇帝常常陷入沉思。
偶尔我也跳舞给他看,玉京楼的花魁,自然是琴棋书画都会。
有时我也远远瞧见被琴声吸引而来的秦无隐,皇帝也不吝啬,二人喝茶下棋,我便在一旁载歌载舞。
好一个兄友弟恭的修罗场。
琴棋书画皇帝领教了部分,一时兴起偏要我作画。
我端坐在案边,只瞧了皇帝一眼,便画了一张肖像出来。
“不过七分像,”皇帝举着画像欣赏自己,“桃夭已经深得朕心了。”
他欲将画带走,我撒娇求他留下:“臣妾好不容易画了陛下,陛下竟还不让臣妾收藏起来,日日思念。”
皇帝龙颜大悦,我将画留了下来。
深夜辗转难眠,我点灯摊开那幅画,沈无意的模样栩栩如生。
鬼使神差地,我添了一颗泪痣上去。
愈发像沈无意了,我对着画像的额角轻轻落下一个吻,比吻先落下的是我滚烫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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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的风声太大了,卷着落叶就吹进了承欢宫。
让一个不知从哪儿来的女子,莫名其妙便坐在贵妃的位置上,朝臣自然是不允的。
可如何解释她的身份,亦是让皇帝头疼的事。
我都看在眼中。
他躺在榻上,难得唉声叹气。
“陛下似有忧心之事?”我趴在他耳边,轻声问讯。
“他们问朕,你是谁,你可以是谁呢?”
我假装不自知,抬头露出些许疑惑:“陛下唤臣妾昭昭,臣妾自然是陛下的昭昭。”
皇帝立马从榻上起身,直叫:“我的昭昭,十分聪慧。”
他离开承欢宫,就没回来。
没过多少日子,听宫里人说闲话,言三年前魏家叛国之事平反了。
我们都心知肚明,顶替魏昭昭于谁而言都是好事。
魏家能平反,皇帝心中的愧疚亦能减轻。
三年前的那场屠杀,本就是子虚乌有的罪名,我太清楚父亲会不会叛国了,不过是功高盖主,挡了别人的路。
我一边打着络子,一边忍住将要夺眶的眼泪。
分明平反轻而易举,为何如今才做平反之事。
是因为他把对魏昭昭的愧,还在我的身上了吗?
那真是荣幸……
我思虑再三,自个儿溜出承欢宫去找皇帝。
本就对皇宫不熟悉,我凭着几分淡薄的记忆,摸索至御花园,穿过御花园,便离前殿不远了。
假山后传来男人交谈的声音,我捂着狂跳的心钻进假山里,怕被人瞧见。
“你分明可以让昭昭不用死。”是秦无隐的声音,带着几分绝望,“魏家平反轻而易举,当年又为何大费周章让他们背上叛国的罪名?”
原来秦无隐也知魏家平反轻而易举,两个人爱上同一个女子,却又守不住。
“皇弟,当年魏家功高盖主,留不得。”皇帝的声音响起,相比秦无隐,更显得冷淡。
“可我当年交给你那些东西,本就是为了保全魏家,我差一点,差一点就能娶昭昭了。”
“朕得不到昭昭的心,凭什么你便能得到?她既然在乎魏家,那就让魏家去死好了。”
“可那样也害死了昭昭!”
秦无隐吼完最后一句,二人都陷入沉默了。
“是,是朕不了解她,朕以为能将她永远留在身边,”皇帝忏悔着,又将话一转,“你不也是害死她的凶手吗?”
……
我有些听不下去,蹑手蹑脚原路返回,直奔房内。
我将门阖上,捂着被子大哭。
我当然知道魏家谋反是被陷害的,可是又将过往清晰地翻了出来摊在我面前,我实在难以接受。
我是唯一的幸存者,我放下尊严苟活于世,我想尽办法欲为魏家平反。
可我似乎没做什么,魏家便恢复了清白。
拥有权利权力果然能让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我也不怪魏昭昭,魏家当年风头正盛,本就极有可能惹上杀身之祸。
魏昭昭只是那上位者,为自己的深情和阴暗点缀的借口罢了。
权力,能害人性命。
皇帝是捧着立贵妃的圣旨来的,隐隐见他眉眼不耐,可仍是耐着性子叮嘱我。
如今我的身份是魏家孤女,为了弥补魏家,特封为贵妃,以安抚怨灵。
满朝文武都会颂扬他善待孤女吧,赞扬他不顾群臣反对,替忠贞烈士翻案,简直虚伪。
“日后,你便姓魏,名昭昭吧。”皇帝将圣旨递在我手中。
“陛下,”我凑近他,只莞尔,我知道自己此刻像极了魏昭昭,“臣妾可以替自己取个字么?”
“哦?爱妃想做什么都可以。”他揽着我的腰,听我继续道:
“那便‘知意’二字,知君意,为君忧。”
皇帝反复琢磨一番,欣然答应了:“甚好,甚好。”
魏知意,我拿回了属于自己的名字。
如今后宫,我独大,便是将这整个后宫权力牢牢把握在手中。
可我一点都不开心,这不是我想要的,只是在当下最好的选择。
午夜梦回时我清醒地盯着帐顶,思念魏府的一花一草一木。
我从不跟皇帝提魏家之事,他也不同我讲魏昭昭,二人心知肚明。
我不过是魏昭昭的替身。
我曾在皇帝的书房见过她的画像,是数年前春日宴的打扮,我缩在角落里,看我的阿姐如何耀眼。
她一袭浅紫色的长裙一如当年,眉眼弯弯染上笑意。
一切似乎是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我如今有权有势,也又以魏家女回了魏家。
至于秦无隐,他本就不如皇帝更像沈无意,我也不太关心他。
直到皇帝翻出了那张我画的像,那张点了泪痣的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