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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逢生

作者:芊芊尽山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斑驳树影映红墙,热浪滚滚,蝉声躁。


    两辆黑色的小汽车一前一后停在了凤梧戏院的巷口处。


    是大胡子兵来接沈濯枝四人去将军府。


    沈濯枝换上了曹老板送去的月牙白的长衫和天青色的半褂,长身玉立,像是一杆青翠挺拔的竹。另外三个男孩也都换了新衣服,面如死灰的跟在大胡子兵身后。


    大胡子兵注意到沈濯枝腕子上的纱布,伤口已有了愈合的趋势,不再丝丝缕缕地渗出血迹。他用枪口挑起沈濯枝的手腕,用眼神质问跟在身后的曹老板:“这是怎么回事?”


    曹老板上前一小步,他的腰可能又犯病了,佝偻着直不起来,在脸上挤出谄媚又讨好的笑容:“这孩子心气高,一时有点想不开,我已经教育过了,您放心,不会再出旁的事情了。”


    他邦邦拍着胸脯保证,大胡子警告地看了他一眼,枪口一转,放下沈濯枝的手腕,转而拍了拍他的脸:“小子,别耍花样。”


    在这种人眼里,人命也不过是一种“花样”。


    他们一行几人往门口走去。一路上收获了戏院众人各色的异样目光。大胡子兵今天只一个人来,另有两个司机在车上。没了荷枪实弹的当兵的震慑,众人少了几分忌惮。有几个胆子大的,抻着脖子探头探脑的往这里张望着,传出些窃窃私语来,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能让沈濯枝听到。


    “啧啧啧,这下是攀了高枝喽~”


    “听说那个司令,孩子都生好几个,偏偏爱玩小男孩,你说这男的和男的到底怎么搞啊?”


    “哎呦,你害不害臊~”


    “这司令咋就不喜欢女的呢,不然我也想去将军府里看看~”


    “司令喜欢女的就能看上你了?你瞅瞅这几个,哪个不是又骚又贱!”


    有人鄙夷也有人嫉妒,鄙夷的,也逃不出这下九流的戏园子,嫉妒的,也攀不上将军府这颗高枝,不过是人各有命。


    和沈濯枝同一辆车的另一个男孩姓庄,比沈濯枝还要小一岁,但是在戏班子学戏已经四五年了。小庄和沈濯枝是全然不同的长相,沈濯枝下巴尖尖的,一双凤眼微微上挑,是勾人心魄的长相。小庄则是圆脸,戏班子的日子这样辛苦难熬,也没磋磨掉他脸颊两侧的婴儿肥,一双圆眼总里盛着笑意。


    今日里他的眼睛里再没了笑意,眼底只剩下了灰败。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上了这辆车到底意味着什么。


    身体和尊严一同被人撕碎、践踏,从此以后再不是活生生的人,只是大人物家里豢养的猫儿狗儿家雀儿。


    小汽车打着火,扬长而去,一路驶向那不知面目的将军府。


    沈濯枝已两年未踏出过凤梧戏院,他偷偷拉起车窗遮挡的帘子一角,若是没能成功被赶出将府,这就是他与这外面的世界的最后一次重逢。


    自国家动荡以来,榕城地处要塞,几经战乱,后来群雄四起,榕城被江家占领统治,倒是过上了平静的生活,百姓安居一隅,和两年前无甚不同,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青天日月犹未换。


    将军府是清时期某位王爷的王府的旧址,江宗平占领榕城后,旧王府就成了他的私人宅邸,不惜花费重金将它修葺一新。


    这院子庞大,结构繁复,大胡子兵带着沈濯枝一行四人走了半晌,七拐八拐,穿过几个小花厅,又过了几道月亮门,才终于行至前厅。


    沈濯枝一路低着头,偷偷打量着这座晚清王府。庭院是正统的中式风格,与北平那些王府气势恢宏的风格不同,榕城地处南方,端的是亭台楼阁,曲径通幽的诗情画意。


    前厅内部的装修风格算是中西结合的风格。一楼二楼被打通,开阔之极。几件中式的家具是清一色的紫檀木,博古架上是各色的古玩珍宝,另有些西洋钟、西式油画、琉璃摆台等小玩意做装点。


    深棕色的皮质沙发和一旁的电话是最西式的物件。四人在沙发前站成一排,低着头,没有人有四处张望的胆量。


    “你”,大胡子兵指了指沈濯枝:“你站到中间去。”大胡子兵是久跟着江宗平的人,对他的喜好了如指掌。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江宗平穿过前廊,不疾不徐地背着手走了进来,坐到了沙发上。他嘴里叼着个烟斗,鬓发和髭须都打理的干净利落,在自己家里,也并没有穿军装,只一身灰色的长衫,如若忽略他眼神里的玩味,四个漂亮小男孩站在他面前,好像是家里的孙儿在给爷爷请安问好。


    “平日里都学些什么戏?挨个展示展示吧。”


    小庄站在左手边第一个,大胡子指了指他,示意他第一个开口。


    “我……我叫……庄怀佑,我……”他哆哆嗦嗦的声音惹得江宗平极为不满。


    “你很怕我?”江宗平冷下脸来,声音严厉。


    小庄胡乱的摇着头,鼻涕眼泪一起流下来,但仍然死命地用牙齿咬住下唇,不让哭声溢出来。


    “哈哈哈”,江宗平突然发笑:“进了我江府,自然有你享不尽的好处。”


    已站了一个半时辰了,沈濯枝觉着自己脚下有些发软,脚踝又酸又软,头也晕晕呼呼的,手指,连手指都在颤抖,好像骨头缝里被钻进去了蚂蚁,他们窸窸窣窣的啃食他的骨血,好痒,为什么会这么痒?他终于支撑不住了,哐当一声瘫倒在了地上,四肢还在不停地抽搐,手指在虚空中徒劳地抓握着,嘴里还喃喃着什么,只是声音太小了,让人听不清楚。


    小庄和另外两个男孩被他吓了一跳,惊慌地围在他身边,小庄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脸试图唤回他的理智:“濯枝,濯枝,你怎么了?”


    江宗平坐在沙发上纹丝未动。作为曾经的禁毒总督,从沈濯枝手指发颤的第一秒他就能看出来,他大烟瘾犯了。


    江宗平眼里满是嫌恶,他责备地看了一眼大胡子兵,不等他说话,大胡子兵立刻低头认错:“是卑职疏忽了,没有提前检查好。”


    江宗平摇摇头,伸手拔出大胡子兵配在腰侧的手枪,一抬手,枪口直直指向了沈濯枝。


    沈濯枝此刻已神志不清,但当黑漆漆的枪口指向他时,原本被大烟瘾烧的滚烫的五脏六腑瞬间坠入冰窟,求生的本能从心底滋生了万般的力量与勇气,他不能就这样死了。他四肢并用跪爬到江宗平的脚边,伸出颤抖的手握住了冰冷的枪管,声音里满是哀求:“求您饶了我。”


    他抬起头望向江宗年,冷汗与泪水浸湿了整张脸。


    江宗年低下头,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被人握住枪管。


    一个沾了鸦片的人,怎么会有这样一双明亮眼睛,即使雾气缭绕,泪水汹涌,依然摄人心魄。


    他终于心软,铁石心肠半辈子的人突然生出了些恻隐之心,举着枪的手缓缓放下,转身对大胡子兵道:“扔出府,让他自生自灭吧。”


    大胡子兵指挥着两个大头兵,一左一右从腋下架住沈濯枝,拖着他向厅外走去。


    江愆大步流星走进前厅时正撞见了这一幕。


    他刚从军营里赶过来汇报军务,一身军装如刀裁般笔挺,衬托出如青松般挺拔的脊背,铜扣锃亮,一丝不苟地扣到咽喉处,两把手枪一左一右悬在腰间。将军府诗情画意的景色炼化不了他半分的肃杀。面见司令前他又整了整军容,如同昂扬的雄狮抖擞他的鬃毛。


    他父亲喜好男色的声名远扬,他自然也知道江宗平从凤梧戏院里带回来了四个小男孩。被拖走的那个看样子是大烟瘾犯了,要被扔出府去了。


    他本该目不斜视,这是父亲的私事,与他何干。然而鬼使神差地,他偷偷瞥了一眼那个被拖走的男孩。他大概只有十三四岁,头发凌乱遮住了眼睛,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能看到他苍白的脸上和纤长的脖颈都泛起异样的潮红。


    仿佛感受到了来自江愆的视线,沈濯枝突然抬起了头,他此时眼神已经有些涣散,无法聚焦,并不能看清那个高大的身影。


    目光相接的一瞬间,江愆喉头一滚,不自然地咽了下口水。


    厅里还站着其余三个小男孩儿,被吓得瑟缩发抖。


    江愆假装没有看到眼前的场景,在江宗平身前站定,语气自然地开口道:“父亲,城南的流寇,我们的探子已经摸清楚了他们的底细,可以随时发动剿匪行动。”


    被沈濯枝的事情一折腾,江宗平也没有了旁的兴致,还不如去处理军务,于是起身走向书房并示意江愆跟上。


    趁着江宗年转身的一瞬间,江愆给手下的副官使了个眼色,顾连钧立刻心领神会,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前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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