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明月高悬,照不进这漆黑一隅。
借着门缝儿里漏进来一丝微弱的光,沈濯枝将剪刀举起,对着手腕狠狠地刺了下去。
剪刀脱手,当啷一声落在地上。沈濯枝死命地咬着下唇,细细密密地汗珠浸湿了他的额头,他整个上半身向后仰去,靠在门板上,手腕无力地垂下去,鲜血滴滴答答地落了一地。
他觉得那滴答地声音有些吵,跪着坐在了地上。
他闭上眼睛,整张脸惨白到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嘴唇一张一合,喃喃着道:“爹,娘,孩儿不孝,没能为你们报仇……九泉之下,如若还能再见,请责罚我吧。”
“爹……娘……”
沈濯枝挣动起来,眉毛紧蹙着,手腕子上缠着厚厚的白纱布,仍旧有血洇出来。一晚上嘴里不停地唤着爹娘。
小言不忍地别过头去,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忽地他睫毛抖动两下,终于缓缓地睁开眼睛。
小言正守在床前,看他醒了过来,欣喜地喊道:“醒了!终于醒了!”
曹老板和冷蝉衣在不远处的桌边坐着,冷蝉衣面上无甚表情,只是手里在不停绞着地手绢,曹老板却是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听见他醒来,腾地一下站起来走到床边,大骂道:“你自己死了不要紧,是要让整个戏院给你陪葬吗!”
沈濯枝的视线里红色的纱幔影影绰绰,曹老板的身影也跟着左摇右摆,这个面目可憎的人现在在他眼里连脸都看不清楚。
这是哪?好像是冷蝉衣的闺房。
还是看不清东西,他干脆又把眼睛闭上。
原来我的命,竟背负着整个戏院的命吗?因为那天的江宗平最喜欢我吗?
他有些自嘲地牵了牵嘴角。
曹归泰见他醒了,离开了房间,吩咐下去,未来的三天沈濯枝不允许离开这个院子,所有的尖锐物品,剪刀、菜刀、金钗之类的统统收起来。
“想寻死也得死在将军府去,绝不能死在咱们戏院里!”
除了小言在房里照顾他,还另有四个小厮看守在门口,冷蝉衣白日里过来,教他点那些事儿,晚上则宿在曹老板为她临时置办的新房间。
门口的小厮成日里守着一扇门也无聊的紧,聊些闲言碎语好打发时间。
“听说了吗?江司令府上前两天打死了人了!”
“怎么回事?”
“那个江司令,以前在南边做过禁烟总督,他最恨人抽大烟了。他府上不允许任何人碰大烟,轻则被赶出去,重则直接打死!”
“那这个人为什么打死了呢?”
“听说是跟了江司令多年的老仆了,平日里很受重用,却在江司令眼前犯了大烟瘾,江司令一怒之下就叫人打死了。”
小言正扶着沈濯枝坐在窗前吹吹风,好让人也活泛也,没想到听到这样一番话,什么将军府,不过是个罔顾人性命的去处罢了。
她眼泪又要扑簌簌往下落了,这几日她的眼泪比沈濯枝还要多。自那日寻死不得之后,沈濯枝再也没闹过,成日安静地听冷蝉衣的教学,或者被小言搀扶着走动几步吹吹风,可能是真的认命了吧。
“哎,听说里头这男的,赶明儿要送去江府呢。”
“早听闻江司令喜好男色,看来是传言不假了。这以后到了将军府上,岂不是吃香的喝辣的了,好命哦~”
“你这么羡慕,你也去嘛~”
“去去去,别恶心我了,我晚上还要搂着大美妞儿睡觉呢。”
两人言语间一路滑向下三路的方向,小言担心沈濯枝难堪,伸手去扶他:“濯枝,你累了吧,去床上躺会儿休息一下吧。”
沈濯枝却不肯动,挺直了腰背坐在椅子上,窗外的玉兰花影映到他仍无血色的脸上,枝丫晃动,让人辨不出他的表情。
“你们几个在这儿乱嚼什么舌根,仔细你们的皮!”
冷蝉衣人还未进门,泼辣的骂声先传进了沈濯枝的耳朵里。她站在院门口将几个小厮数一顿数落,女伶声音甜美又清脆,连骂人的声音也悦耳动听。
她打开帘子进门,将一套衣服放在桌上。
“这是曹老板给你准备的明儿要穿的衣服。”
沈濯枝被小言扶着到桌前坐下,月牙白的绸缎长衫,配了天青色的半褂,是从前他做世家公子时才穿的衣服。
他穿着绸缎长衫来,也穿着绸缎长衫走,这粗布麻衣的两年,竟如梦一般,悄然就要逝去。
冷蝉衣看着他惨败的脸,如若说曾经他的眼睛是一汪深潭,清幽不见底,如今就像是一口枯井,了无生机。
“活下去,濯枝,这世道,活下去就很不容易了。”她的声音哀怨又空灵,娓娓一句,便匆匆离去。
“他府上不允许任何人碰大烟,轻则被赶出去,重则直接打死!”
沈濯枝躺在床上,脑海里翻来覆去是白天那小厮的话,如若他也抽大烟的话,是不是就会被赶出江府了?他不是什么忠心老仆,总不至于也叫人直接打死了。这一下既被人赶出了江府,想必戏园子也不肯再要他,那他岂不是就自由了?以后他自寻个什么差事,若是活得下去,没准能寻个机会为爹娘报了仇,若是活不下去了,即便是饿死了,也死的清清白白、堂堂正正,魂下九泉也有脸面面对爹娘。
他住在冷蝉衣的房间里,这房里有她的未带走烟枪。
他打定了主意,摸索着寻了鞋子下床。床头有两只蜡烛,也有一盏煤油灯,但是他不敢点亮,怕烛火晃眼惊醒了睡在外室的小言。好在冷蝉衣的房间里有两扇窗,皎洁明亮的月色透过昂贵的纱绢,冷冰冰地照进了房间。
他就着这清冷月色,打开了立在床边的柜子,里面果然躺着一把大烟枪,烟签、烟灯、烟膏也一应俱全。
偶尔冷蝉衣抽大烟的时候,会让沈濯枝在一旁伺候着,因此他的动作还算娴熟,先将煤油灯点着了,用烟签将黑褐色的鸦片膏挑出来,再灯焰上烘烤直至软化。他的右手腕子上还裹着纱布,不得不依靠左手行事。
那双手白皙修长又骨节分明,左手拇指的尾端还有一颗不起眼的小痣,学戏的时候拈着兰花指一番手腕,风情摇曳如勾心神摄魂魄的妖精。
这双手此刻正颤抖着将软化的鸦片膏搓成小球,放入烟锅的小孔中。
啪嗒一声,小球掉到地上,咕噜噜滚出去好远。沈濯枝看了一眼外室,小言睡的正酣,丝毫没有被他的动静惊醒。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慌乱的心情,然而他感觉到今日的心脏格外的震颤,扑通扑通像是要从嗓子里跳出来,那震颤的幅度太大,连带着四肢都不听使唤起来,两股战战,手若悬锤。
没事的,我只吸这一次,只要顺利从江府脱身,我一定能戒掉,我一定能戒掉。
他大口大口喘息着,将掉在地上的鸦片膏小球捡起来放回烟锅里。
烟锅对准了灯焰,袅袅地烟雾升空盘旋。他颤抖着手将烟嘴咬住,在深吸之前再次对自己说:“沈濯枝,你一定能戒掉。”
他深吸一口,学着记忆里冷蝉衣的样子,闭上眼睛和嘴巴,待那烟雾在肺里走了一遭,再缓缓吐出。
一口接着一口,那一双手渐渐停止了战栗,愉悦的感觉包裹了所有的神经,他的灵魂好像飘起来了,一路北上,回到北平的故土,回到申佳氏旧府,爹和大哥在院子里练剑,他则在书房里练字。娘呢?娘呢?她焦急的寻找起来,原来是在房里做女工,花样子精巧又别致,是为他缝制的新衣。
北平的天气干燥又温暖,不似榕城,连绵的阴雨天总是压的人心情烦闷。
故土,亲人,原来这一切这么唾手可得,只需要一点点鸦片,他就能重回故土,重见父母。
“濯枝,你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
小言惊叫着冲过来,伸手就要抢那烟枪。
沈濯枝正沉溺在幻觉中不愿醒来,他懒懒的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小言,温柔地笑起来:“别管我。”
小言不听,猛地夺过烟枪,又惊又怒又心疼,冲着他喊道:“你怎么能这么糟蹋自己!碰了大烟你这辈子就毁了!”
沈濯枝靠在椅子上已经昏昏沉沉,极致的愉悦与沉沦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喃喃道:“别担心小言,我能戒的,我一定……能……戒……”
话没说完,他便歪着头沉沉的睡了过去。
如果,如果自己早一点醒来就好了,能阻止他就好了,你是猪吗!怎么睡的那么死!你早点醒了就能拦住他了!
小言崩溃地蹲下身子,咬住袖子不让自己哭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