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墙绿柳垂,日半斜阳。
廊下一张摇椅,冷蝉衣安逸地躺着,摇头晃脑地在抽大烟。她艳丽地眉眼在烟雾缭绕中变得绮丽,尤其是耳侧一朵红牡丹,更为她添色三分。
“沈濯枝,你要不要来一口?”
沈濯枝只埋头认真练功,无视冷蝉衣递过来的水烟枪。
冷蝉衣自讨没趣,又深深吸了一口,浓烟从她的鼻孔、嘴巴里逃出来四散而去。
“来一口大烟,快乐赛神仙~”
“腰肢儿更软些。”
“气沉丹田,不要扯着嗓子喊,在戏班子都学了什么。”
“手,手,手”,啪地一声,烟枪抽到沈濯枝的手上,红痕立刻爬上了沈濯枝的手背,狰狞刺眼。
沈濯枝跟着戏班子苦练了一年基本功,才到冷蝉衣这里吃小灶,然而学戏是打小的功夫,即使沈濯枝勤学苦练,毕竟开蒙是晚了,只学了个囫囵。
冷蝉衣不止一次地嫌他身段不够柔软、嗓音不够亮,惟一双凤眼,端的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看客望向他那一双幽深的眼睛,喜怒哀乐、贪嗔痴怨,所有的心神全都被他牵绊。
有这样一双眼睛,合该是天底下最有名的角儿。
“咻~”清脆的军哨声响,惊起了树上的家雀儿,也惊醒了这座凤梧戏院。
戏院老板曹归泰的小厮慌里慌张地跑进练功的大院,高声喊着:“所有人,到后院儿集合!”
沈濯枝见他面色惊慌,偷偷拉住那小厮问道:“全儿哥,发生什么事了?”
那小厮本一脸不耐,回头见是冷蝉衣的爱徒,到底有几分薄面,环顾一周见其余人都匆匆向后院里去了,才和他耳语道:“江宗平江司令驻扎在了咱们榕城,今儿来这儿听戏了。”
沈濯枝不解地问道:“司令听戏怎么不听冷姑娘的戏?叫咱们学徒做什么?”
王全拉着他的袖子匆匆往后院儿跑去,边跑边道:“我的小祖宗,这谁知道啊,我就是个听吩咐的。曹老板让把学徒们叫过去集合,我哪儿知道要做什么。”
后院儿同两年前沈濯枝被卖进来的那天如出一辙,一群孩子乌泱泱站满了院子。
两年前十二岁的沈濯枝骤然怙恃双失,血海深仇难报,前路漂泊无依,两年后的沈濯枝,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仍旧是这个四方院子里待人挑选的绵羊。
廊下立着一个大胡子的士兵,身边左右跟了两个兵,其余的则看守在院子里的四角,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枪,和这群伶人低眉顺目的样子不同,个个都抬首挺胸,气宇轩昂。
一个年迈但依然威风的男人走进了后院,身后跟着两排十几个年轻士兵。曹老板佝偻着腰跟在他身后,脸上笑意盈盈地为男人引着路:“江司令,您这边请。”
本来为首的大胡子并小跑几步迎上前去,行了个军礼:“司令,所有的学徒都在这儿了,最小的8岁,最大的16岁,男孩儿、女孩儿都有。”
江宗平赞赏地看了他一眼,走到廊下站定,大胡子立在他身后,曹老板又站在大胡子身后,都恭敬地等着司令发号施令。
他的视线在人群中逡巡中,沈濯枝偷偷抬眼看去,那双刻满了风霜的眼睛里,竟全是贪婪和**。
江宗平指了三个小男孩儿,便有年轻的士兵将他们带出队伍,站到了江宗平的面前。
沈濯枝愈发把头低下去,试图将自己淹没人群之中。
“你,抬起头来。”
沈濯枝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一个年轻士兵便走到他身边,粗糙的手掌卡在他的下颌处,逼迫着将他的头抬起来。
江宗平从未见过这样美的一双眼睛。士兵粗糙的手指将他白皙的皮肤扼出了红痕,他的喉咙也被卡住,呼吸不畅,面上浮现淡淡的粉红,眼泪也顺着那双上扬的眼尾滴落,好一副粉桃红蕊、清露欲滴的旖旎景色。
大胡子察言观色,眼见司令满意非常,使了个眼色,士兵便押着他的胳膊将他带到了江宗年的面前。
江宗年抬起手,粗糙又布满了皱纹的手在沈濯枝的脸上轻轻拍了拍,沈濯枝无法抑制地偏过头去躲,江宗年也丝毫不在意,哈哈大笑两声,背过手去,大步离开了戏园子。
“江司令,您慢走~”
江宗年已坐着黑色小汽车扬长而去,曹老板还在后面挥舞着帽子,腰像得了病一般直不起来。
大胡子为首的士兵们小跑着跟在小汽车后面,激起小巷里黄土飞扬。
直到见不到小汽车的踪影,黄土也已在街上落定,曹老板才终于挺直了腰板,回了后院。
“其余人都回去吧。”
曹老板终于发了话,其余人如鸟兽般散去,只余沈濯枝和另外三个漂亮的小男孩儿,低着头立在廊下。
王全搬来一把椅子到廊下,曹老板扑通一声坐下,用袖子擦了擦头上豆大的汗,终于舒心地叹了一口气。
他这双老腿呦,刚抖的如筛糠一般了,还好这马褂遮着一些。
“你们几个,算是攀上高枝儿了!赶明儿发达了,可别忘了咱凤梧戏院呐。”
曹归泰接过王全递过来的茶杯,轻撇茶盖,啜饮一口,发出满足的喟叹声。
“三天之后,有人来接你们去江府。伺候人的功夫,趁这两天好好学着点,能不能得江司令青眼,就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
他肥而腻的手指指了指沈濯枝:“你么,让你们冷姑娘教你。”他的脸也是肥腻的,满脸横肉颤抖,露出了邪淫的笑:“她花样多着呢。”
“至于你们几个,跟着我过来,给你们寻个好师父。”
终于离开那四角四方的后院儿,沈濯枝跌跌撞撞地跑回冷蝉衣的小院,再也按捺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扶着门框“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小言听到动静急忙跑了过来,为他拍背擦汗。
将胃里的东西吐个一干二净,只剩下往外翻涌的酸水,他的手狂抖个不停,连小言递过来的茶杯也握不住,摔在地下四分五裂,人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两行清泪无声落下。
冷蝉衣听到这偌大的动静,开门走了出来。
她冷冷地看着蜷在地上的沈濯枝,蹲下身,任由他的眼泪肆意流淌。
“认命吧,这是我们的命。”她的声音很轻,轻到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轻到有些空灵,像是命运在低语。
她起身,一屁股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抽出手帕抿了抿眼角,语气平静地说道:“你要是想学,我就教你,女人和男人也差不多,我也懂一些。你若是不想学,也无所谓,到了司令府,便由不得你学不学了。”
沈濯枝在小言的搀扶下终于站起了身,甫一张嘴,哭腔先漏了出来:“这屈辱之事,如何……如何学!”
“你之前学戏不是很积极么。”
“唱戏也是一门技艺,我学会了,靠它安身立命!这,这怎么能一样呢!这分明是让我做妓!”
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冷蝉衣大笑起来,笑的喘不上气,趴在了身前的石桌上。待她笑够了,她用胳膊肘支在了石桌上,头靠着手,斜斜歪歪地看着沈濯枝:“戏子和娼妓同为下九流,你不知道吗?妓学会了,做好了,有男人肯疼你,也一样安身立命。”
“这怎么能一样!”
“这怎么不一样?”
沈濯枝满脸泪水,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与冷蝉衣怒目而视,冷蝉衣也不恼,目光平静地直视着他。
“咚咚咚”,小院儿的大门被一个小厮叩响。
门并没有关着,大抵是那小厮见院子里气氛尴尬,不敢贸然开口,只得先叩门制造些动静惹人注意。
见是那小厮,冷蝉衣收起了刚刚平静而冷漠的表情,换上了平日里轻佻的笑:“这三日我有些事情,和爷回禀我三日后再过去,让爷别生气。”
小厮领了命,后退几步转身回去复命去了。
“这就是你安身立命的依靠吗?”沈濯枝紧紧盯着冷蝉衣的脸,似乎想从那里寻找到一丝羞愧。
冷蝉衣回望他,让沈濯枝失望的是,她面上只有讥诮,没有羞愧。
“不然呢,我不靠他靠什么?那些达官显贵,动动手指头就把我捏死了。”
那小厮离开后并未再折返回来,看来是那位爷心情尚佳,被她驳了也不打算找她的茬,冷蝉衣暗自高悬着的心终于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