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北平城政变。
《清室优待条件》彻底废除,失去俸禄的权贵阶级迅速破产,沦为平民,甚至阶下囚。
申佳氏原本就只是依附在满清大姓贵族家的一个小家族,腐朽的大树轰然倒下,依附在它身上的藤蔓自然也被连根拔起。在北平城里再也生存不下去,剪了辫子,改了沈姓,变卖了家产举家南下,试图在这乱世中寻找个安身立命的之所。
然而动荡不安、兵荒马乱才是这个年代的底色。
流寇、山匪、军阀,变卖的家产悉数被洗劫一空,老的被杀,少的被抓,年轻力壮的男丁被卖给了人伢子,姿色貌美的女人被卖去妓院。只有这沈家的少爷是个例外,因他是个姿色貌美的男丁。
可惜这土匪头子不好男色,不然,也能好好风流一番。
土匪头子看着这被捆住手脚的少爷犯了难,卖去妓院吧,人家老鸨只要女人;卖给人伢子吧,又被嫌弃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杀了吧,土匪头子看着那秀气的脸,即使被泥水和血水糊满了,也遮掩不住的花容月貌。要说自己上吧,确实又不好这一口。
还是土匪头子身边的竹竿师爷,眼珠滴溜溜一转,给他出了个好主意。
“您呐,就把他卖到城里的戏院里去,保准能卖个好价钱。”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
“好!”台下掌声雷动,叫好声一片。
凤梧戏院是榕城最气派的戏院,冷蝉衣是榕城最有名的角儿。
“有谁人,孤凄似我?似这等,削发缘何?”
一曲《思凡》改编的既有京戏的直白动人,又保留了昆曲的余韵,哀怨婉转。那伶人眼波流转,眉目宜喜宜嗔,唱腔婉转细腻,一曲罢,堂下宾客纷纷拍手叫好。
谢了幕,冷蝉衣在后台卸妆,有小厮送来用钞票做的花篮,她也只是冷冷地斜睨了一眼,嘴角挑起一抹似有似无的冷笑,挥了挥手,道了一句:“知道了,下去吧。”
那小厮却还不肯走,弯着腰将花篮举得更高些。
冷蝉衣“啪”地一声将木梳扔在了梳妆台上,语气不善,但话是好话:“告诉你们爷,卸了妆我就过去。”
那小厮才终于把花篮放下,鞠躬说道:“爷的车在后巷口等着接您。”后退四五步,才转了身出去。
才打发了那小厮,戏院老板又打发了丫环过来,说是新买了几个小孩,叫她挑几个好的在身边伺候着,也跟着名角儿学点本事。
冷蝉衣点了点头应下,只说:“等我明日我回来吧。”
小丫鬟伶俐地接过冷蝉衣卸下的头面,为她打来了热水伺候她卸妆。
她将丝帕投到水盆里,浸过了水揉搓了两下,再绞干,双手递给冷蝉衣:“姑娘放心,都等着您先挑。”
冷蝉衣接过帕子,仔细地卸下妆容,腰肢一拧,起了身去换了一袭藕荷色旗袍,搭着小丫鬟的手,袅袅娜娜地到了后巷门口,上了一辆黑色的小汽车。
冷蝉衣翌日中午才回了戏院,面上一片倦色。
一众漂亮的小男孩、小女孩们正整齐地站在院子里,等待着冷蝉衣的挑选。丫鬟给她搬过来一把藤椅,她一屁股坐下,歪歪斜斜地靠在扶手上,冷眼扫视着乌泱泱的一群小孩。
说不定里面就能出个绝代名伶。
年纪小点的,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止不住地好奇张望,唱戏的行头、咿咿呀呀的唱腔,都是他们从来没听过、没见过的。
年纪略微大点,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的,则惊疑不定地上下打量着冷蝉衣。她冷着脸,即使面上倦色浓重也掩盖不住地俏丽。
戏院这种地方,吃人不吐骨头。你唱出名堂了,成角儿了,自然是千人捧、万人爱的,可更多的,则是做配的、扮丑的、打杂的,几十年如一日窝在这戏院里,被排挤、欺负。
沈濯枝在这一众小孩里格外打眼。且不说他衣着与普通孩子的粗布麻衣不同,就说那气质,往那儿一站,挺拔如松,即使刻意低着头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也难掩非凡的气度。
“你,抬起头来。”冷蝉衣用手指了指沈濯枝的方向。
沈濯枝心中暗道“不好”,攥紧了手指,却还是从善如流地抬起了头。
冷蝉衣和他目光相接的一瞬间,便知道这是块唱戏的好料子。
唱戏最需要的是什么?是眼神,眼波流转间要勾人心魄。
“叫什么名字?”
“沈濯枝。”
“濯枝”,冷蝉衣轻声重复了一遍,又问道:“是哪两个字?”
“惟有濯枝新雨后的濯枝。”
冷蝉衣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笑:“还是个读过书的。”
沈濯枝直视着冷蝉衣,丝毫不见怯态。
既来之,则安之。这个被人称作冷姑娘的人,在这个院子里有人伺候,受人尊敬,若是得她青眼,想必也能少受些委屈。
“多大了?”
“十二。”
“有些晚了,不过,也能凑合。以后跟着我学吧。”她像是不大满意,但又没有更好的了,算是勉强收下了这个徒弟。说罢,她转过身往自个儿的院子里走去。丫鬟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跟上。
冷蝉衣是这凤梧戏院,甚至是这榕城最名的角儿,在凤梧戏院有一个不小的院子,稍微有点名气的,和人挤在一个院子里,不过有间自己的屋子,其他人么,就只能睡大通铺了。
沾了冷蝉衣的光,沈濯枝不用和其他小孩儿一起挤大通铺,而是和她的丫鬟一起睡在厢房里。小丫鬟睡屋里的火炕,沈濯枝则在堂屋打了个地铺。
“我叫阿言,以后有需要帮助的就来找我。你别看蝉衣姐看着脾气大、不爱搭理人,但其实很好伺候,不会动辄打骂人。”
阿言热心地替他铺好被褥,嘱咐了一些冷蝉衣素日的习惯、喜好。
“谢谢你,阿言姐。我平日里就负责服侍蝉衣姐吗?”
“还要学戏的,只有学不好戏的才会只服侍人。”阿言目光暗下去,他拉着沈濯枝的手,鼓励他道:“你要好好学,有名气了、唱成角儿了就不用伺候人了,就可以像蝉衣姐一样,有人伺候了。”
沈濯枝应下,收拾好铺盖便帮阿言看着烧热水的炉子。他盯着水壶里的蒸汽升腾,模糊了他俊秀的侧脸,低垂的睫毛似鸦翅般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阿言在一旁看的呆住了,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人,比冷姑娘生的还要俊俏。
沈濯枝的的思绪随着水汽蒸腾而飘远,并没有注意到阿言呆楞的目光和少女羞红的脸颊。
以前府里请过人来唱戏,咿咿呀呀地能热闹一整天,唱的主家开心尽兴了,还有赏钱拿。沈濯枝觉得似乎这也是个不错的去处。
申佳氏已败落不堪,年迈的父母亲人被土匪屠杀,惟上有一兄长,也在逃难中失散,他如无根浮萍一般飘荡在这乱世河山。若能在此寻得片刻安稳,再仔细为以后筹谋,也未尝不可。
都说戏子是下九流的行当,可沈濯枝觉得,都是靠自己的能力混口饭吃,怎么还分出三六九等了?戏子伶人就一定下贱?舞文弄墨就注定高贵?他看未必。
咕嘟咕嘟,沸腾的水花顶起了壶盖。
“濯枝,濯枝,水开了。”阿言见他愣神,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沈濯枝敛回心神,垫着抹布将烧沸的水壶拎下来。
阿言有些奇怪的“咦”了一声。
“看你衣着体态,分明是哪家的少爷,怎么这样的粗活你也做的如此顺手?”话说完,阿言才觉得有些不妥,大家少爷沦落戏院,自是人家的伤心往事,自己又何必再问呢?
沈濯枝却无所谓地笑了笑,面上无丝毫不堪,只道:“从北平南下一路逃亡,沦落至此,一路风霜艰辛,自然不再是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少爷了。”
说话间他已沏好了一壶热茶。
“阿言姐姐,麻烦您带我认认路,我给冷姑娘送茶去。”
日头已挪到了西边,温暖的余晖穿透层层叠叠的云洒在了沈濯枝灰蓝色的长褂上,他托着茶盘,背却挺得笔直,只教人看了便挪不开眼。
“冷姑娘,您请用茶。”沈濯枝低着头,双手将茶盘奉到她跟前儿。
“你倒识趣,不哭不闹的。以前听过戏吗?可有什么喜欢的曲子?”
“以前家里时常请人来唱戏,听过《贵妃醉酒》《玉堂春》《金玉奴》,不过最喜欢的还是那一出《霸王别姬》。”
冷蝉衣冷冷地从鼻孔了哼出一声,骂道:“你小小年纪,也和那些男人一样,都以为自己是楚霸王,想拥有虞姬这样的忠贞红颜。”
“我只叹虞姬一身傲骨,却红颜命薄。”
冷蝉衣抬起眼皮看他,他还是如那时站在大院子里待人挑选时一样,低垂着头,让人看不见他那如深潭一般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