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巴掌打碎霸道军阀墙纸梦》 第1章 浮萍 1924年,北平城政变。 《清室优待条件》彻底废除,失去俸禄的权贵阶级迅速破产,沦为平民,甚至阶下囚。 申佳氏原本就只是依附在满清大姓贵族家的一个小家族,腐朽的大树轰然倒下,依附在它身上的藤蔓自然也被连根拔起。在北平城里再也生存不下去,剪了辫子,改了沈姓,变卖了家产举家南下,试图在这乱世中寻找个安身立命的之所。 然而动荡不安、兵荒马乱才是这个年代的底色。 流寇、山匪、军阀,变卖的家产悉数被洗劫一空,老的被杀,少的被抓,年轻力壮的男丁被卖给了人伢子,姿色貌美的女人被卖去妓院。只有这沈家的少爷是个例外,因他是个姿色貌美的男丁。 可惜这土匪头子不好男色,不然,也能好好风流一番。 土匪头子看着这被捆住手脚的少爷犯了难,卖去妓院吧,人家老鸨只要女人;卖给人伢子吧,又被嫌弃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杀了吧,土匪头子看着那秀气的脸,即使被泥水和血水糊满了,也遮掩不住的花容月貌。要说自己上吧,确实又不好这一口。 还是土匪头子身边的竹竿师爷,眼珠滴溜溜一转,给他出了个好主意。 “您呐,就把他卖到城里的戏院里去,保准能卖个好价钱。”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 “好!”台下掌声雷动,叫好声一片。 凤梧戏院是榕城最气派的戏院,冷蝉衣是榕城最有名的角儿。 “有谁人,孤凄似我?似这等,削发缘何?” 一曲《思凡》改编的既有京戏的直白动人,又保留了昆曲的余韵,哀怨婉转。那伶人眼波流转,眉目宜喜宜嗔,唱腔婉转细腻,一曲罢,堂下宾客纷纷拍手叫好。 谢了幕,冷蝉衣在后台卸妆,有小厮送来用钞票做的花篮,她也只是冷冷地斜睨了一眼,嘴角挑起一抹似有似无的冷笑,挥了挥手,道了一句:“知道了,下去吧。” 那小厮却还不肯走,弯着腰将花篮举得更高些。 冷蝉衣“啪”地一声将木梳扔在了梳妆台上,语气不善,但话是好话:“告诉你们爷,卸了妆我就过去。” 那小厮才终于把花篮放下,鞠躬说道:“爷的车在后巷口等着接您。”后退四五步,才转了身出去。 才打发了那小厮,戏院老板又打发了丫环过来,说是新买了几个小孩,叫她挑几个好的在身边伺候着,也跟着名角儿学点本事。 冷蝉衣点了点头应下,只说:“等我明日我回来吧。” 小丫鬟伶俐地接过冷蝉衣卸下的头面,为她打来了热水伺候她卸妆。 她将丝帕投到水盆里,浸过了水揉搓了两下,再绞干,双手递给冷蝉衣:“姑娘放心,都等着您先挑。” 冷蝉衣接过帕子,仔细地卸下妆容,腰肢一拧,起了身去换了一袭藕荷色旗袍,搭着小丫鬟的手,袅袅娜娜地到了后巷门口,上了一辆黑色的小汽车。 冷蝉衣翌日中午才回了戏院,面上一片倦色。 一众漂亮的小男孩、小女孩们正整齐地站在院子里,等待着冷蝉衣的挑选。丫鬟给她搬过来一把藤椅,她一屁股坐下,歪歪斜斜地靠在扶手上,冷眼扫视着乌泱泱的一群小孩。 说不定里面就能出个绝代名伶。 年纪小点的,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止不住地好奇张望,唱戏的行头、咿咿呀呀的唱腔,都是他们从来没听过、没见过的。 年纪略微大点,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的,则惊疑不定地上下打量着冷蝉衣。她冷着脸,即使面上倦色浓重也掩盖不住地俏丽。 戏院这种地方,吃人不吐骨头。你唱出名堂了,成角儿了,自然是千人捧、万人爱的,可更多的,则是做配的、扮丑的、打杂的,几十年如一日窝在这戏院里,被排挤、欺负。 沈濯枝在这一众小孩里格外打眼。且不说他衣着与普通孩子的粗布麻衣不同,就说那气质,往那儿一站,挺拔如松,即使刻意低着头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也难掩非凡的气度。 “你,抬起头来。”冷蝉衣用手指了指沈濯枝的方向。 沈濯枝心中暗道“不好”,攥紧了手指,却还是从善如流地抬起了头。 冷蝉衣和他目光相接的一瞬间,便知道这是块唱戏的好料子。 唱戏最需要的是什么?是眼神,眼波流转间要勾人心魄。 “叫什么名字?” “沈濯枝。” “濯枝”,冷蝉衣轻声重复了一遍,又问道:“是哪两个字?” “惟有濯枝新雨后的濯枝。” 冷蝉衣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笑:“还是个读过书的。” 沈濯枝直视着冷蝉衣,丝毫不见怯态。 既来之,则安之。这个被人称作冷姑娘的人,在这个院子里有人伺候,受人尊敬,若是得她青眼,想必也能少受些委屈。 “多大了?” “十二。” “有些晚了,不过,也能凑合。以后跟着我学吧。”她像是不大满意,但又没有更好的了,算是勉强收下了这个徒弟。说罢,她转过身往自个儿的院子里走去。丫鬟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跟上。 冷蝉衣是这凤梧戏院,甚至是这榕城最名的角儿,在凤梧戏院有一个不小的院子,稍微有点名气的,和人挤在一个院子里,不过有间自己的屋子,其他人么,就只能睡大通铺了。 沾了冷蝉衣的光,沈濯枝不用和其他小孩儿一起挤大通铺,而是和她的丫鬟一起睡在厢房里。小丫鬟睡屋里的火炕,沈濯枝则在堂屋打了个地铺。 “我叫阿言,以后有需要帮助的就来找我。你别看蝉衣姐看着脾气大、不爱搭理人,但其实很好伺候,不会动辄打骂人。” 阿言热心地替他铺好被褥,嘱咐了一些冷蝉衣素日的习惯、喜好。 “谢谢你,阿言姐。我平日里就负责服侍蝉衣姐吗?” “还要学戏的,只有学不好戏的才会只服侍人。”阿言目光暗下去,他拉着沈濯枝的手,鼓励他道:“你要好好学,有名气了、唱成角儿了就不用伺候人了,就可以像蝉衣姐一样,有人伺候了。” 沈濯枝应下,收拾好铺盖便帮阿言看着烧热水的炉子。他盯着水壶里的蒸汽升腾,模糊了他俊秀的侧脸,低垂的睫毛似鸦翅般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阿言在一旁看的呆住了,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人,比冷姑娘生的还要俊俏。 沈濯枝的的思绪随着水汽蒸腾而飘远,并没有注意到阿言呆楞的目光和少女羞红的脸颊。 以前府里请过人来唱戏,咿咿呀呀地能热闹一整天,唱的主家开心尽兴了,还有赏钱拿。沈濯枝觉得似乎这也是个不错的去处。 申佳氏已败落不堪,年迈的父母亲人被土匪屠杀,惟上有一兄长,也在逃难中失散,他如无根浮萍一般飘荡在这乱世河山。若能在此寻得片刻安稳,再仔细为以后筹谋,也未尝不可。 都说戏子是下九流的行当,可沈濯枝觉得,都是靠自己的能力混口饭吃,怎么还分出三六九等了?戏子伶人就一定下贱?舞文弄墨就注定高贵?他看未必。 咕嘟咕嘟,沸腾的水花顶起了壶盖。 “濯枝,濯枝,水开了。”阿言见他愣神,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沈濯枝敛回心神,垫着抹布将烧沸的水壶拎下来。 阿言有些奇怪的“咦”了一声。 “看你衣着体态,分明是哪家的少爷,怎么这样的粗活你也做的如此顺手?”话说完,阿言才觉得有些不妥,大家少爷沦落戏院,自是人家的伤心往事,自己又何必再问呢? 沈濯枝却无所谓地笑了笑,面上无丝毫不堪,只道:“从北平南下一路逃亡,沦落至此,一路风霜艰辛,自然不再是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少爷了。” 说话间他已沏好了一壶热茶。 “阿言姐姐,麻烦您带我认认路,我给冷姑娘送茶去。” 日头已挪到了西边,温暖的余晖穿透层层叠叠的云洒在了沈濯枝灰蓝色的长褂上,他托着茶盘,背却挺得笔直,只教人看了便挪不开眼。 “冷姑娘,您请用茶。”沈濯枝低着头,双手将茶盘奉到她跟前儿。 “你倒识趣,不哭不闹的。以前听过戏吗?可有什么喜欢的曲子?” “以前家里时常请人来唱戏,听过《贵妃醉酒》《玉堂春》《金玉奴》,不过最喜欢的还是那一出《霸王别姬》。” 冷蝉衣冷冷地从鼻孔了哼出一声,骂道:“你小小年纪,也和那些男人一样,都以为自己是楚霸王,想拥有虞姬这样的忠贞红颜。” “我只叹虞姬一身傲骨,却红颜命薄。” 冷蝉衣抬起眼皮看他,他还是如那时站在大院子里待人挑选时一样,低垂着头,让人看不见他那如深潭一般的眼睛。 第2章 高枝 红墙绿柳垂,日半斜阳。 廊下一张摇椅,冷蝉衣安逸地躺着,摇头晃脑地在抽大烟。她艳丽地眉眼在烟雾缭绕中变得绮丽,尤其是耳侧一朵红牡丹,更为她添色三分。 “沈濯枝,你要不要来一口?” 沈濯枝只埋头认真练功,无视冷蝉衣递过来的水烟枪。 冷蝉衣自讨没趣,又深深吸了一口,浓烟从她的鼻孔、嘴巴里逃出来四散而去。 “来一口大烟,快乐赛神仙~” “腰肢儿更软些。” “气沉丹田,不要扯着嗓子喊,在戏班子都学了什么。” “手,手,手”,啪地一声,烟枪抽到沈濯枝的手上,红痕立刻爬上了沈濯枝的手背,狰狞刺眼。 沈濯枝跟着戏班子苦练了一年基本功,才到冷蝉衣这里吃小灶,然而学戏是打小的功夫,即使沈濯枝勤学苦练,毕竟开蒙是晚了,只学了个囫囵。 冷蝉衣不止一次地嫌他身段不够柔软、嗓音不够亮,惟一双凤眼,端的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看客望向他那一双幽深的眼睛,喜怒哀乐、贪嗔痴怨,所有的心神全都被他牵绊。 有这样一双眼睛,合该是天底下最有名的角儿。 “咻~”清脆的军哨声响,惊起了树上的家雀儿,也惊醒了这座凤梧戏院。 戏院老板曹归泰的小厮慌里慌张地跑进练功的大院,高声喊着:“所有人,到后院儿集合!” 沈濯枝见他面色惊慌,偷偷拉住那小厮问道:“全儿哥,发生什么事了?” 那小厮本一脸不耐,回头见是冷蝉衣的爱徒,到底有几分薄面,环顾一周见其余人都匆匆向后院里去了,才和他耳语道:“江宗平江司令驻扎在了咱们榕城,今儿来这儿听戏了。” 沈濯枝不解地问道:“司令听戏怎么不听冷姑娘的戏?叫咱们学徒做什么?” 王全拉着他的袖子匆匆往后院儿跑去,边跑边道:“我的小祖宗,这谁知道啊,我就是个听吩咐的。曹老板让把学徒们叫过去集合,我哪儿知道要做什么。” 后院儿同两年前沈濯枝被卖进来的那天如出一辙,一群孩子乌泱泱站满了院子。 两年前十二岁的沈濯枝骤然怙恃双失,血海深仇难报,前路漂泊无依,两年后的沈濯枝,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仍旧是这个四方院子里待人挑选的绵羊。 廊下立着一个大胡子的士兵,身边左右跟了两个兵,其余的则看守在院子里的四角,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枪,和这群伶人低眉顺目的样子不同,个个都抬首挺胸,气宇轩昂。 一个年迈但依然威风的男人走进了后院,身后跟着两排十几个年轻士兵。曹老板佝偻着腰跟在他身后,脸上笑意盈盈地为男人引着路:“江司令,您这边请。” 本来为首的大胡子并小跑几步迎上前去,行了个军礼:“司令,所有的学徒都在这儿了,最小的8岁,最大的16岁,男孩儿、女孩儿都有。” 江宗平赞赏地看了他一眼,走到廊下站定,大胡子立在他身后,曹老板又站在大胡子身后,都恭敬地等着司令发号施令。 他的视线在人群中逡巡中,沈濯枝偷偷抬眼看去,那双刻满了风霜的眼睛里,竟全是贪婪和**。 江宗平指了三个小男孩儿,便有年轻的士兵将他们带出队伍,站到了江宗平的面前。 沈濯枝愈发把头低下去,试图将自己淹没人群之中。 “你,抬起头来。” 沈濯枝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一个年轻士兵便走到他身边,粗糙的手掌卡在他的下颌处,逼迫着将他的头抬起来。 江宗平从未见过这样美的一双眼睛。士兵粗糙的手指将他白皙的皮肤扼出了红痕,他的喉咙也被卡住,呼吸不畅,面上浮现淡淡的粉红,眼泪也顺着那双上扬的眼尾滴落,好一副粉桃红蕊、清露欲滴的旖旎景色。 大胡子察言观色,眼见司令满意非常,使了个眼色,士兵便押着他的胳膊将他带到了江宗年的面前。 江宗年抬起手,粗糙又布满了皱纹的手在沈濯枝的脸上轻轻拍了拍,沈濯枝无法抑制地偏过头去躲,江宗年也丝毫不在意,哈哈大笑两声,背过手去,大步离开了戏园子。 “江司令,您慢走~” 江宗年已坐着黑色小汽车扬长而去,曹老板还在后面挥舞着帽子,腰像得了病一般直不起来。 大胡子为首的士兵们小跑着跟在小汽车后面,激起小巷里黄土飞扬。 直到见不到小汽车的踪影,黄土也已在街上落定,曹老板才终于挺直了腰板,回了后院。 “其余人都回去吧。” 曹老板终于发了话,其余人如鸟兽般散去,只余沈濯枝和另外三个漂亮的小男孩儿,低着头立在廊下。 王全搬来一把椅子到廊下,曹老板扑通一声坐下,用袖子擦了擦头上豆大的汗,终于舒心地叹了一口气。 他这双老腿呦,刚抖的如筛糠一般了,还好这马褂遮着一些。 “你们几个,算是攀上高枝儿了!赶明儿发达了,可别忘了咱凤梧戏院呐。” 曹归泰接过王全递过来的茶杯,轻撇茶盖,啜饮一口,发出满足的喟叹声。 “三天之后,有人来接你们去江府。伺候人的功夫,趁这两天好好学着点,能不能得江司令青眼,就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 他肥而腻的手指指了指沈濯枝:“你么,让你们冷姑娘教你。”他的脸也是肥腻的,满脸横肉颤抖,露出了邪淫的笑:“她花样多着呢。” “至于你们几个,跟着我过来,给你们寻个好师父。” 终于离开那四角四方的后院儿,沈濯枝跌跌撞撞地跑回冷蝉衣的小院,再也按捺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扶着门框“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小言听到动静急忙跑了过来,为他拍背擦汗。 将胃里的东西吐个一干二净,只剩下往外翻涌的酸水,他的手狂抖个不停,连小言递过来的茶杯也握不住,摔在地下四分五裂,人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两行清泪无声落下。 冷蝉衣听到这偌大的动静,开门走了出来。 她冷冷地看着蜷在地上的沈濯枝,蹲下身,任由他的眼泪肆意流淌。 “认命吧,这是我们的命。”她的声音很轻,轻到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轻到有些空灵,像是命运在低语。 她起身,一屁股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抽出手帕抿了抿眼角,语气平静地说道:“你要是想学,我就教你,女人和男人也差不多,我也懂一些。你若是不想学,也无所谓,到了司令府,便由不得你学不学了。” 沈濯枝在小言的搀扶下终于站起了身,甫一张嘴,哭腔先漏了出来:“这屈辱之事,如何……如何学!” “你之前学戏不是很积极么。” “唱戏也是一门技艺,我学会了,靠它安身立命!这,这怎么能一样呢!这分明是让我做妓!” 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冷蝉衣大笑起来,笑的喘不上气,趴在了身前的石桌上。待她笑够了,她用胳膊肘支在了石桌上,头靠着手,斜斜歪歪地看着沈濯枝:“戏子和娼妓同为下九流,你不知道吗?妓学会了,做好了,有男人肯疼你,也一样安身立命。” “这怎么能一样!” “这怎么不一样?” 沈濯枝满脸泪水,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与冷蝉衣怒目而视,冷蝉衣也不恼,目光平静地直视着他。 “咚咚咚”,小院儿的大门被一个小厮叩响。 门并没有关着,大抵是那小厮见院子里气氛尴尬,不敢贸然开口,只得先叩门制造些动静惹人注意。 见是那小厮,冷蝉衣收起了刚刚平静而冷漠的表情,换上了平日里轻佻的笑:“这三日我有些事情,和爷回禀我三日后再过去,让爷别生气。” 小厮领了命,后退几步转身回去复命去了。 “这就是你安身立命的依靠吗?”沈濯枝紧紧盯着冷蝉衣的脸,似乎想从那里寻找到一丝羞愧。 冷蝉衣回望他,让沈濯枝失望的是,她面上只有讥诮,没有羞愧。 “不然呢,我不靠他靠什么?那些达官显贵,动动手指头就把我捏死了。” 那小厮离开后并未再折返回来,看来是那位爷心情尚佳,被她驳了也不打算找她的茬,冷蝉衣暗自高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第3章 饮鸩 皎皎明月高悬,照不进这漆黑一隅。 借着门缝儿里漏进来一丝微弱的光,沈濯枝将剪刀举起,对着手腕狠狠地刺了下去。 剪刀脱手,当啷一声落在地上。沈濯枝死命地咬着下唇,细细密密地汗珠浸湿了他的额头,他整个上半身向后仰去,靠在门板上,手腕无力地垂下去,鲜血滴滴答答地落了一地。 他觉得那滴答地声音有些吵,跪着坐在了地上。 他闭上眼睛,整张脸惨白到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嘴唇一张一合,喃喃着道:“爹,娘,孩儿不孝,没能为你们报仇……九泉之下,如若还能再见,请责罚我吧。” “爹……娘……” 沈濯枝挣动起来,眉毛紧蹙着,手腕子上缠着厚厚的白纱布,仍旧有血洇出来。一晚上嘴里不停地唤着爹娘。 小言不忍地别过头去,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忽地他睫毛抖动两下,终于缓缓地睁开眼睛。 小言正守在床前,看他醒了过来,欣喜地喊道:“醒了!终于醒了!” 曹老板和冷蝉衣在不远处的桌边坐着,冷蝉衣面上无甚表情,只是手里在不停绞着地手绢,曹老板却是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听见他醒来,腾地一下站起来走到床边,大骂道:“你自己死了不要紧,是要让整个戏院给你陪葬吗!” 沈濯枝的视线里红色的纱幔影影绰绰,曹老板的身影也跟着左摇右摆,这个面目可憎的人现在在他眼里连脸都看不清楚。 这是哪?好像是冷蝉衣的闺房。 还是看不清东西,他干脆又把眼睛闭上。 原来我的命,竟背负着整个戏院的命吗?因为那天的江宗平最喜欢我吗? 他有些自嘲地牵了牵嘴角。 曹归泰见他醒了,离开了房间,吩咐下去,未来的三天沈濯枝不允许离开这个院子,所有的尖锐物品,剪刀、菜刀、金钗之类的统统收起来。 “想寻死也得死在将军府去,绝不能死在咱们戏院里!” 除了小言在房里照顾他,还另有四个小厮看守在门口,冷蝉衣白日里过来,教他点那些事儿,晚上则宿在曹老板为她临时置办的新房间。 门口的小厮成日里守着一扇门也无聊的紧,聊些闲言碎语好打发时间。 “听说了吗?江司令府上前两天打死了人了!” “怎么回事?” “那个江司令,以前在南边做过禁烟总督,他最恨人抽大烟了。他府上不允许任何人碰大烟,轻则被赶出去,重则直接打死!” “那这个人为什么打死了呢?” “听说是跟了江司令多年的老仆了,平日里很受重用,却在江司令眼前犯了大烟瘾,江司令一怒之下就叫人打死了。” 小言正扶着沈濯枝坐在窗前吹吹风,好让人也活泛也,没想到听到这样一番话,什么将军府,不过是个罔顾人性命的去处罢了。 她眼泪又要扑簌簌往下落了,这几日她的眼泪比沈濯枝还要多。自那日寻死不得之后,沈濯枝再也没闹过,成日安静地听冷蝉衣的教学,或者被小言搀扶着走动几步吹吹风,可能是真的认命了吧。 “哎,听说里头这男的,赶明儿要送去江府呢。” “早听闻江司令喜好男色,看来是传言不假了。这以后到了将军府上,岂不是吃香的喝辣的了,好命哦~” “你这么羡慕,你也去嘛~” “去去去,别恶心我了,我晚上还要搂着大美妞儿睡觉呢。” 两人言语间一路滑向下三路的方向,小言担心沈濯枝难堪,伸手去扶他:“濯枝,你累了吧,去床上躺会儿休息一下吧。” 沈濯枝却不肯动,挺直了腰背坐在椅子上,窗外的玉兰花影映到他仍无血色的脸上,枝丫晃动,让人辨不出他的表情。 “你们几个在这儿乱嚼什么舌根,仔细你们的皮!” 冷蝉衣人还未进门,泼辣的骂声先传进了沈濯枝的耳朵里。她站在院门口将几个小厮数一顿数落,女伶声音甜美又清脆,连骂人的声音也悦耳动听。 她打开帘子进门,将一套衣服放在桌上。 “这是曹老板给你准备的明儿要穿的衣服。” 沈濯枝被小言扶着到桌前坐下,月牙白的绸缎长衫,配了天青色的半褂,是从前他做世家公子时才穿的衣服。 他穿着绸缎长衫来,也穿着绸缎长衫走,这粗布麻衣的两年,竟如梦一般,悄然就要逝去。 冷蝉衣看着他惨败的脸,如若说曾经他的眼睛是一汪深潭,清幽不见底,如今就像是一口枯井,了无生机。 “活下去,濯枝,这世道,活下去就很不容易了。”她的声音哀怨又空灵,娓娓一句,便匆匆离去。 “他府上不允许任何人碰大烟,轻则被赶出去,重则直接打死!” 沈濯枝躺在床上,脑海里翻来覆去是白天那小厮的话,如若他也抽大烟的话,是不是就会被赶出江府了?他不是什么忠心老仆,总不至于也叫人直接打死了。这一下既被人赶出了江府,想必戏园子也不肯再要他,那他岂不是就自由了?以后他自寻个什么差事,若是活得下去,没准能寻个机会为爹娘报了仇,若是活不下去了,即便是饿死了,也死的清清白白、堂堂正正,魂下九泉也有脸面面对爹娘。 他住在冷蝉衣的房间里,这房里有她的未带走烟枪。 他打定了主意,摸索着寻了鞋子下床。床头有两只蜡烛,也有一盏煤油灯,但是他不敢点亮,怕烛火晃眼惊醒了睡在外室的小言。好在冷蝉衣的房间里有两扇窗,皎洁明亮的月色透过昂贵的纱绢,冷冰冰地照进了房间。 他就着这清冷月色,打开了立在床边的柜子,里面果然躺着一把大烟枪,烟签、烟灯、烟膏也一应俱全。 偶尔冷蝉衣抽大烟的时候,会让沈濯枝在一旁伺候着,因此他的动作还算娴熟,先将煤油灯点着了,用烟签将黑褐色的鸦片膏挑出来,再灯焰上烘烤直至软化。他的右手腕子上还裹着纱布,不得不依靠左手行事。 那双手白皙修长又骨节分明,左手拇指的尾端还有一颗不起眼的小痣,学戏的时候拈着兰花指一番手腕,风情摇曳如勾心神摄魂魄的妖精。 这双手此刻正颤抖着将软化的鸦片膏搓成小球,放入烟锅的小孔中。 啪嗒一声,小球掉到地上,咕噜噜滚出去好远。沈濯枝看了一眼外室,小言睡的正酣,丝毫没有被他的动静惊醒。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慌乱的心情,然而他感觉到今日的心脏格外的震颤,扑通扑通像是要从嗓子里跳出来,那震颤的幅度太大,连带着四肢都不听使唤起来,两股战战,手若悬锤。 没事的,我只吸这一次,只要顺利从江府脱身,我一定能戒掉,我一定能戒掉。 他大口大口喘息着,将掉在地上的鸦片膏小球捡起来放回烟锅里。 烟锅对准了灯焰,袅袅地烟雾升空盘旋。他颤抖着手将烟嘴咬住,在深吸之前再次对自己说:“沈濯枝,你一定能戒掉。” 他深吸一口,学着记忆里冷蝉衣的样子,闭上眼睛和嘴巴,待那烟雾在肺里走了一遭,再缓缓吐出。 一口接着一口,那一双手渐渐停止了战栗,愉悦的感觉包裹了所有的神经,他的灵魂好像飘起来了,一路北上,回到北平的故土,回到申佳氏旧府,爹和大哥在院子里练剑,他则在书房里练字。娘呢?娘呢?她焦急的寻找起来,原来是在房里做女工,花样子精巧又别致,是为他缝制的新衣。 北平的天气干燥又温暖,不似榕城,连绵的阴雨天总是压的人心情烦闷。 故土,亲人,原来这一切这么唾手可得,只需要一点点鸦片,他就能重回故土,重见父母。 “濯枝,你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 小言惊叫着冲过来,伸手就要抢那烟枪。 沈濯枝正沉溺在幻觉中不愿醒来,他懒懒的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小言,温柔地笑起来:“别管我。” 小言不听,猛地夺过烟枪,又惊又怒又心疼,冲着他喊道:“你怎么能这么糟蹋自己!碰了大烟你这辈子就毁了!” 沈濯枝靠在椅子上已经昏昏沉沉,极致的愉悦与沉沦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喃喃道:“别担心小言,我能戒的,我一定……能……戒……” 话没说完,他便歪着头沉沉的睡了过去。 如果,如果自己早一点醒来就好了,能阻止他就好了,你是猪吗!怎么睡的那么死!你早点醒了就能拦住他了! 小言崩溃地蹲下身子,咬住袖子不让自己哭出声。 第4章 逢生 斑驳树影映红墙,热浪滚滚,蝉声躁。 两辆黑色的小汽车一前一后停在了凤梧戏院的巷口处。 是大胡子兵来接沈濯枝四人去将军府。 沈濯枝换上了曹老板送去的月牙白的长衫和天青色的半褂,长身玉立,像是一杆青翠挺拔的竹。另外三个男孩也都换了新衣服,面如死灰的跟在大胡子兵身后。 大胡子兵注意到沈濯枝腕子上的纱布,伤口已有了愈合的趋势,不再丝丝缕缕地渗出血迹。他用枪口挑起沈濯枝的手腕,用眼神质问跟在身后的曹老板:“这是怎么回事?” 曹老板上前一小步,他的腰可能又犯病了,佝偻着直不起来,在脸上挤出谄媚又讨好的笑容:“这孩子心气高,一时有点想不开,我已经教育过了,您放心,不会再出旁的事情了。” 他邦邦拍着胸脯保证,大胡子警告地看了他一眼,枪口一转,放下沈濯枝的手腕,转而拍了拍他的脸:“小子,别耍花样。” 在这种人眼里,人命也不过是一种“花样”。 他们一行几人往门口走去。一路上收获了戏院众人各色的异样目光。大胡子兵今天只一个人来,另有两个司机在车上。没了荷枪实弹的当兵的震慑,众人少了几分忌惮。有几个胆子大的,抻着脖子探头探脑的往这里张望着,传出些窃窃私语来,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能让沈濯枝听到。 “啧啧啧,这下是攀了高枝喽~” “听说那个司令,孩子都生好几个,偏偏爱玩小男孩,你说这男的和男的到底怎么搞啊?” “哎呦,你害不害臊~” “这司令咋就不喜欢女的呢,不然我也想去将军府里看看~” “司令喜欢女的就能看上你了?你瞅瞅这几个,哪个不是又骚又贱!” 有人鄙夷也有人嫉妒,鄙夷的,也逃不出这下九流的戏园子,嫉妒的,也攀不上将军府这颗高枝,不过是人各有命。 和沈濯枝同一辆车的另一个男孩姓庄,比沈濯枝还要小一岁,但是在戏班子学戏已经四五年了。小庄和沈濯枝是全然不同的长相,沈濯枝下巴尖尖的,一双凤眼微微上挑,是勾人心魄的长相。小庄则是圆脸,戏班子的日子这样辛苦难熬,也没磋磨掉他脸颊两侧的婴儿肥,一双圆眼总里盛着笑意。 今日里他的眼睛里再没了笑意,眼底只剩下了灰败。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上了这辆车到底意味着什么。 身体和尊严一同被人撕碎、践踏,从此以后再不是活生生的人,只是大人物家里豢养的猫儿狗儿家雀儿。 小汽车打着火,扬长而去,一路驶向那不知面目的将军府。 沈濯枝已两年未踏出过凤梧戏院,他偷偷拉起车窗遮挡的帘子一角,若是没能成功被赶出将府,这就是他与这外面的世界的最后一次重逢。 自国家动荡以来,榕城地处要塞,几经战乱,后来群雄四起,榕城被江家占领统治,倒是过上了平静的生活,百姓安居一隅,和两年前无甚不同,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青天日月犹未换。 将军府是清时期某位王爷的王府的旧址,江宗平占领榕城后,旧王府就成了他的私人宅邸,不惜花费重金将它修葺一新。 这院子庞大,结构繁复,大胡子兵带着沈濯枝一行四人走了半晌,七拐八拐,穿过几个小花厅,又过了几道月亮门,才终于行至前厅。 沈濯枝一路低着头,偷偷打量着这座晚清王府。庭院是正统的中式风格,与北平那些王府气势恢宏的风格不同,榕城地处南方,端的是亭台楼阁,曲径通幽的诗情画意。 前厅内部的装修风格算是中西结合的风格。一楼二楼被打通,开阔之极。几件中式的家具是清一色的紫檀木,博古架上是各色的古玩珍宝,另有些西洋钟、西式油画、琉璃摆台等小玩意做装点。 深棕色的皮质沙发和一旁的电话是最西式的物件。四人在沙发前站成一排,低着头,没有人有四处张望的胆量。 “你”,大胡子兵指了指沈濯枝:“你站到中间去。”大胡子兵是久跟着江宗平的人,对他的喜好了如指掌。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江宗平穿过前廊,不疾不徐地背着手走了进来,坐到了沙发上。他嘴里叼着个烟斗,鬓发和髭须都打理的干净利落,在自己家里,也并没有穿军装,只一身灰色的长衫,如若忽略他眼神里的玩味,四个漂亮小男孩站在他面前,好像是家里的孙儿在给爷爷请安问好。 “平日里都学些什么戏?挨个展示展示吧。” 小庄站在左手边第一个,大胡子指了指他,示意他第一个开口。 “我……我叫……庄怀佑,我……”他哆哆嗦嗦的声音惹得江宗平极为不满。 “你很怕我?”江宗平冷下脸来,声音严厉。 小庄胡乱的摇着头,鼻涕眼泪一起流下来,但仍然死命地用牙齿咬住下唇,不让哭声溢出来。 “哈哈哈”,江宗平突然发笑:“进了我江府,自然有你享不尽的好处。” 已站了一个半时辰了,沈濯枝觉着自己脚下有些发软,脚踝又酸又软,头也晕晕呼呼的,手指,连手指都在颤抖,好像骨头缝里被钻进去了蚂蚁,他们窸窸窣窣的啃食他的骨血,好痒,为什么会这么痒?他终于支撑不住了,哐当一声瘫倒在了地上,四肢还在不停地抽搐,手指在虚空中徒劳地抓握着,嘴里还喃喃着什么,只是声音太小了,让人听不清楚。 小庄和另外两个男孩被他吓了一跳,惊慌地围在他身边,小庄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脸试图唤回他的理智:“濯枝,濯枝,你怎么了?” 江宗平坐在沙发上纹丝未动。作为曾经的禁毒总督,从沈濯枝手指发颤的第一秒他就能看出来,他大烟瘾犯了。 江宗平眼里满是嫌恶,他责备地看了一眼大胡子兵,不等他说话,大胡子兵立刻低头认错:“是卑职疏忽了,没有提前检查好。” 江宗平摇摇头,伸手拔出大胡子兵配在腰侧的手枪,一抬手,枪口直直指向了沈濯枝。 沈濯枝此刻已神志不清,但当黑漆漆的枪口指向他时,原本被大烟瘾烧的滚烫的五脏六腑瞬间坠入冰窟,求生的本能从心底滋生了万般的力量与勇气,他不能就这样死了。他四肢并用跪爬到江宗平的脚边,伸出颤抖的手握住了冰冷的枪管,声音里满是哀求:“求您饶了我。” 他抬起头望向江宗年,冷汗与泪水浸湿了整张脸。 江宗年低下头,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被人握住枪管。 一个沾了鸦片的人,怎么会有这样一双明亮眼睛,即使雾气缭绕,泪水汹涌,依然摄人心魄。 他终于心软,铁石心肠半辈子的人突然生出了些恻隐之心,举着枪的手缓缓放下,转身对大胡子兵道:“扔出府,让他自生自灭吧。” 大胡子兵指挥着两个大头兵,一左一右从腋下架住沈濯枝,拖着他向厅外走去。 江愆大步流星走进前厅时正撞见了这一幕。 他刚从军营里赶过来汇报军务,一身军装如刀裁般笔挺,衬托出如青松般挺拔的脊背,铜扣锃亮,一丝不苟地扣到咽喉处,两把手枪一左一右悬在腰间。将军府诗情画意的景色炼化不了他半分的肃杀。面见司令前他又整了整军容,如同昂扬的雄狮抖擞他的鬃毛。 他父亲喜好男色的声名远扬,他自然也知道江宗平从凤梧戏院里带回来了四个小男孩。被拖走的那个看样子是大烟瘾犯了,要被扔出府去了。 他本该目不斜视,这是父亲的私事,与他何干。然而鬼使神差地,他偷偷瞥了一眼那个被拖走的男孩。他大概只有十三四岁,头发凌乱遮住了眼睛,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能看到他苍白的脸上和纤长的脖颈都泛起异样的潮红。 仿佛感受到了来自江愆的视线,沈濯枝突然抬起了头,他此时眼神已经有些涣散,无法聚焦,并不能看清那个高大的身影。 目光相接的一瞬间,江愆喉头一滚,不自然地咽了下口水。 厅里还站着其余三个小男孩儿,被吓得瑟缩发抖。 江愆假装没有看到眼前的场景,在江宗平身前站定,语气自然地开口道:“父亲,城南的流寇,我们的探子已经摸清楚了他们的底细,可以随时发动剿匪行动。” 被沈濯枝的事情一折腾,江宗平也没有了旁的兴致,还不如去处理军务,于是起身走向书房并示意江愆跟上。 趁着江宗年转身的一瞬间,江愆给手下的副官使了个眼色,顾连钧立刻心领神会,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前厅。 第5章 玉碎 江愆和江宗平商讨完剿匪军务,又耐着性子陪父亲用了午饭,扮演了一出父慈子孝的戏码,江宗平年轻时极其不待见这个儿子,可是貌美的姨太太取了一房又一房,也没再弄个男娃娃出来,只这江愆一根香火传承下去,现也生出几分慈父情怀,偶尔一起用餐饭,享享天伦之乐。 戏演完了,他长腿一迈上了汽车,长随身边的小厮兼司机有些纳闷,怎的顾副官没一道儿出来,不由得回过头来问道:“爷,顾副官去哪了?” “吩咐他去做点事。” 江愆喝了些酒,又在江宗平跟前表演了一晌午的孝子,乏得很,未再回军营点卯,吩咐田青,径直将车驶向了他自己在外置办的小公馆。 西宁路两侧的梧桐生长的郁郁葱葱,枝桠掩映下的一幢白色小洋楼遗世独立,两扇气派的铁门上爬满了蔷薇,此时深夏,已过了花开的季节,但仍旧藤蔓茂盛。园子里有几颗海棠和石榴,海棠花已凋,那石榴却正是季节,重瓣红花开的正热烈。门前六道台阶,另有大片的凤尾竹栽种在两侧,凤尾竹向来娇气,既怕强光,又怕天寒,就连土壤也要精挑细选才行。这一片竹长得郁郁葱葱,可见主人的精心爱护。 顾连钧已将沈濯枝带回了小公馆,安置在了二楼的客卧里,江愆来时,他还在昏睡着。 江愆走在床边看了他一眼,问道:“怎么弄的,还没醒?” 顾连钧低下头,告罪道:“我从后脖颈给了他一个手刀,没收住力气。”这人太瘦弱了,十三四岁的男孩,轻的像只小猫儿似的,套进麻袋扛在肩上仿佛都没有重量。 江愆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江愆在床边坐下,粗糙且刀疤纵横的大掌摸了摸他如骨瓷般细腻的脸蛋。他的下巴很尖,脸颊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肉,脖颈上两条美人筋突出耸立着。褪去了在将军府那过眼一瞥时的潮红,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连嘴唇也是苍白且干涸的。 沈濯枝睡的不甚安稳,眉头紧锁着,纤长的睫毛时不时抖动,翕张之间如蝴蝶的翅膀。有时会张嘴呢喃着什么,江愆把耳朵凑到他唇边,只听见如蚊蚋般的一声“娘”,声音沙哑如被砂纸磨过喉咙。 江愆在他床前坐了两个时辰,只盯着这一幅秾稠昳丽的容颜,竟也不觉得枯燥。 沈濯枝悠悠转醒,入眼所见既不是雕梁画栋的将军府,亦不是简陋温馨的凤梧戏院,也不是哪个街头巷尾,贫民窟、垃圾场,繁复奢华的水晶灯吊在天花板上,床也不是帘帐堆叠架子床,而是个铁艺西洋床,足有两米宽,身上盖着的被子也是昂贵的丝绸,连被面的的绣花都是栩栩如生的苏绣,可见是个金尊玉贵的人家。 床前坐了个男人,剑眉星目,鼻梁挺拔,下颌线如刀削般锋利,这人未着戎装,但沈濯枝认得出他的衬衣和皮带都是军队制式,周身弥漫着威严与肃杀的气场。 见沈濯枝转醒,他刚要开口说话,敲门进来一个穿着整齐军装的魁梧男人,敬了一个军礼,汇报道:“司令,督府电话,请您接听。” 江愆应了一声,起身大步走出门,顾连钧待他出门,特意将门又掩上。 司令?榕城除了江宗平还能别的司令?那男人眉眼中确实有几分江宗平的影子。 沈濯枝想起被拖出江府前,有个高大的男人戎装进了前厅,虽然当时他意识已经模糊,只与他有一瞥之缘,但依稀能辨出是刚才男人的模样。看来此人是江宗平的儿子。 吱扭一声,江愆推开门,站定到床前。他身量颇高,约有八尺,挡在床前,日光与灯光一应被他的宽阔的肩背所阻拦,在床上投下黑影,几乎将沈濯枝的身形全部拢住包裹。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美国香烟,叮一声燃起了火机,他低下头去凑近火苗,叼着烟深吸了一口,香烟尾部燃起星星的火,从鼻孔与嘴巴里恣意地喷出缭绕烟雾,这才不疾不徐地说道:“以后跟着我吧,怎么样?” 他用了疑问句,但是其实没有任何询问的意思,语气可以称得上是笃定。 刚刚顾连钧说有督府来电,不过是个幌子。用不着江愆吩咐,顾连钧已经将他所有的底细查了出来,沈濯枝,年十四,祖籍北平,举家南下逃亡,双亲被流寇所杀,沈濯枝因生的漂亮被卖入戏院。短短几句话,就囊括了他所有的的颠沛流离。 这样一个孤苦伶丁、无依无靠的小孩儿,不跟着他,还有什么去处吗? 许是被浓烟呛到,沈濯枝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声接着一声,怎么也止不住,咳得喘不上气,那苍白的两颊再一次浮上一层绯红,颈侧的青筋也跟着他咳嗽的频率一下一下跳动着。 江愆看着他这副病西施的样子,一股邪火横生,就要伸手去抱沈濯枝那纤弱的肩膀,却听他从齿关牙缝里挤出来了一个“不”字。 江愆伸出的手一时顿住,收回来抱在胸前,眉毛狠狠一挑:“你说什么?” 他拽住沈濯枝的衣领,用力一提,整个上半身被他提到了空中,长衫领口的盘扣也被崩开,露出大片如玉般的肌肤和瘦削的锁骨。另一只手指夹着香烟,深吸一口,将所有的烟圈尽数喷到沈濯枝泛红的耳侧:“你再说一遍?” 他的嗓音本就低沉,又带着些沙哑,此时压着声音附在人耳畔说话,更具压迫感。 沈濯枝身体半悬,头颈被迫向后仰去,呼吸都困难,却还是咬着牙,一字一句说道:“不……不跟你。” 江愆怒极反笑,松手将他扔回床上。疑惑道:“跟着我哪里不好?我不比那糟老头子强的多吗?” 沈濯枝伏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足有三五分钟才喘匀了气息。他回过头,眼睛里因为剧烈的呛咳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眼皮和眼尾也泛出瑰丽的红。 他讥笑地看着江愆:“畜生还分老的小的?丑陋的英俊的?不都是畜生吗?” 啪。 清脆地一巴掌直接将沈濯枝抽翻在床,江愆八岁习武,十三从军,戎马十余年,手上的力气极大。即使江愆刻意收敛,只使了三份力道,也不是羸弱的沈濯枝能承受的。 五根手指印儿在他脸上迅速浮现,半张脸都红肿起来。沈濯枝尝出了嘴里的血腥气,忍着剧痛与恶心悉数咽了下去,但仍有丝丝缕缕的鲜血从嘴角渗出。 尊严被踩碎践踏,人格被欺凌侮辱。此刻作为“人”的意志超脱了他神志混乱中的求生本能,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身,仰起头直视那个高大但狠戾的男人:“人模狗样的东西,你连畜生都不如!跟你?做梦!跟条狗也不会跟你!”他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发出的声音如同受伤的幼兽在低吼。 江愆的大手掐住他修长的脖子,扼住他脆弱的咽喉。只要他稍微一用力,就能轻而易举折断他的脖颈。但江愆收了力气,他戳穿沈濯枝的目的:“你故意激怒我?你一心求死是吗?” “那我偏不让你如愿。我只给你两条路,要么你戒了大烟,从此以后死心塌地跟着我,要么……”他笑的邪气,沈濯枝直觉那是比死要痛苦千百倍的下场:“我就把你扔进兵营里,让你尝尝被□□的滋味。” “怎么样,你选一条?”沈濯枝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如果现在他有一把刀,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插进这个男人的胸口。然而他赤手空拳,无计可施。 “你不选,那我就替你选了第一条了。” 他挡住沈濯枝扇过来的巴掌,攥住他的手腕,有些温柔地亲了一口。 他刚刚话说的有些狠了,看着沈濯枝那双一瞬间盈满了恨意的双眼,他自知说错了话,他怎么会舍得把沈濯枝扔到那种狼窝里去。这样瓷娃娃一般的小人儿,合该捧在手心里,要星星不给月亮。 “你该累了,我让厨房给你备些吃食,你用过之后早些休息。明日我请榕城最好的大夫来给你戒烟。” “连钧,他手腕的纱布怎么回事?”合上门,江愆又唤来了副官。 “回司令,他被老司令选中后割腕自杀过一次,被救回来了。” 不过以为是个柔弱漂亮、沉迷鸦片的戏子,却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烈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