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州初春,水光摇动,草木复苏。
重州自古便有“修禊”旧俗:每年三月三,选春水最盛之地设榭立台,由贵胄少年披羽饰、戴神面、于溪畔台上起舞,为黎民驱邪祈福,亦为先灵送寒迎暖,名曰“洗祟”。此日的重州,天未明,溪畔早已水雾缭绕,百姓便三三两两结伴而来,席地而坐,携花踏歌。孩子将五色线扎成小结坠于腕上,大户人家则遣婢抛绢入水,谓之“放春厄”。
一众身披赭衣的神官自祠中缓步而出,手持青铜铃与香焚,列队行至台前。台下顿时寂静。重州州牧与主簿已在前排席位端坐,身后是各司衙署的要员、官眷、童生、兵卒,以及络绎不绝的民众,挤满江畔观礼台阶与河岸树下。
钟鼓齐鸣,香火腾升,长台之上,两道身影缓步登临高台。台高五丈,四周以松枝香草环绕,香火袅袅中,鼓声如雷,却又含着若有若无的水意。那是重州特有的水鼓,皮薄如蝉翼,鼓槌一落,声如清波撞石,含悲带颂。
代无言穿一袭孔雀尾羽织就的深青广袖衣袍,衣摆拖地,外罩银丝盘金织成的“水禽纹”襦,轻薄如烟。风吹拂处,袍角荡起若水中游羽。腰间玉佩无声,簪上的九片流苏微颤。他的背后是万株新柳拂水,前方是烟波浩渺的重溪。他的脸上戴着修禊专属的“还春面”,通体黑金,只以极细的金线勾勒眉眼,像神祇又像魂灵。这样一张面具,令人错辨真假、阴阳难分。他手持一柄孔雀翎翣,翎羽上嵌金丝,随光而动,流光溢彩。
江雪斛站在他右后侧,亦戴面具,衣衫虽素,却以水纹连绵的银线暗绣为底,衣袖极长,起舞时如水龙游空。少年手执双铃,铃声清微,如玉碎冰融。
鼓点一变,修禊之舞起。
代无言向前一步,广袖翻飞,孔雀翎翣在他指尖翻转,似虹似流星,描出一圈缓慢而庄严的弧。那弧旋如月,他脚步轻移,身形宛若云起雾合,化神出尘。他每一抬手,恍如水面投影;每一回眸,都似春神低语。舞至中段,鼓声陡急,江雪斛以双铃引阵而动,身法犹如白鹤投波,绕着代无言游走如环,二人舞姿交错,翎翣与铃声叠加,一唱一和。
忽有风过,吹起水面万千涟漪,也吹动代无言衣角翻飞,似彩凤展翅。台下有人惊叹,却又不敢高声,唯恐惊扰神祇之舞。更有人看得痴了,竟以为那神面之下真藏着山川与四时的灵气。他舞步轻盈,旋转间袍袖如浪涌,孔雀翎翣在他掌中如生,或挥、或引、或挑、或遮,每一动都宛如画中神禽苏醒。扇尾一抖,彷佛将春风唤醒;一拂,又似拂去了人间尘垢。
舞至最后一折,代无言微微闭上眼。那一刻,他仿佛看见数百年前任家台上起舞的少年,也是这样佩面广袖,也是这样起舞为民。但终究还是被祖上一封密诏亲手断送了前程,那一夜火光烧尽舞衣,血染修禊之台。如今他代无言披羽戴面再起舞,他心里非常清楚,这一场舞,他是为任家而跳,他要舞得如春水洗骨,让四时和解,让魂灵忘怨。
舞终时,风止水息,柳叶应声而落,一片片飘入水中。代无言缓缓放下翎翣,面具之下,一滴汗顺颈而下。代无言屈膝俯身,作请神之姿,江雪斛举樽而行,香烟缭绕间,合着神官祭诵之声,百姓纷纷低头合掌。
钟声再响,三响为终。
代无言将翎翣收回胸前,缓缓伏地跪拜,衣袍铺地如流云泻地。江雪斛随后伏地,献上香樽。整座台上烟火袅袅,如梦如幻。直到神官起身宣示“春祭已成,祓禊得度,天佑重州”,人群才渐渐回神。
日头起来了,雾气逐渐消散。官员们喝尽最后一口暖酒,扶着袍角,谈笑着离席;神官收回香炉,焚尽最后一缕苍艾,向台上行了个古礼,转身悄然离去。风从芦苇荡间吹来,卷起青石板上余下的纸灰与细尘。空台之上,只余代无言一人,仍未卸去那张面具。他衣袍未解,翎翣垂下,他的眼角眉梢被天光拉得极长。
江雪斛摘下面具,见代无言仍戴着面具,手捂胸口,露出倦容,连忙俯身相扶。
“家主,可是胸痹又犯了?”
忽听一声“铮——”自远处芦苇间突兀传来,寒气逼人。一柄重锏,如钴蓝冰骨,自夜色与苇影交错处破空而出,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取代无言胸口。
代无言几乎未动,翎翣轻扬,如水袖一转,堪堪挡下,眯眼看向芦苇深处。江雪斛挡在了代无言身前,惊呼:
“谁?”
来人身形极快,眨眼便踏上三重青石台阶。他一身墨衣,眼神却燃烧着疯魔似的仇恨之火。未及多言,锏影已如怒雷再度压来:
“受死!”
“任萧寒?”代无言退后半步,反手将江雪斛推开,独自迎上。手中翎翣拨开来势,却仍不还招,只是问道:“你伤势未愈,怎么下山了?”
任萧寒不应,招招逼命。他的招式破碎、混乱,似是正道却偏了半寸,全是杀意,力道暴烈,狠辣绝决,像在梦魇中挣扎多年的人终于抓住梦里的鬼影。
“奸人!你杀了我师父、灭了我门派、烧了千仞山的梅林……还装作不认识我?!”
代无言心中剧震,堪堪避过对方几招,身形微晃。任萧寒重伤未愈,内力浮沉,否则代无言稍有破绽一定撑不住。瞬息之间,代无言又抬手拨开利刃,右手手背却被刃锋划破,一道红痕迅速洇出,鲜血蜿蜒滴落。
“家主!!”
江雪斛在一旁急得大叫,冲上前,却被代无言运气一震,远远震开。
代无言一人对着任萧寒,站得踉跄,额角汗珠密布,抹了一把脸上的汗,道:
“你认错人了。”
任萧寒却似听不进人言,双目布满血丝,一声怒喝,一击直劈代无言面门。代无言侧身避过,锏锋所带之劲道却划裂了代无言的面具,从额角一直裂到下颌,金粉飞落。代无言被这道雄浑的蛮力震了出去,他“砰”地一声跪倒在地,羽翣脱手,面具碎落。
代无言缓缓抬头。
那是一张不会被梦魇记住的脸——太柔美,太清冷,太脆弱,像是月光下的花瓣。汗水沿着他的鬓角滑下,他咬着牙,唇色极淡,淡得像纸。他咳了一声,却用手背捂住口,嘴角沾了手背伤口的血。
任萧寒瞳孔一缩,怔住了。他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他并非梦魇中屠灭师门的仇人,而是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子,他的神情不是敌意,不是狡黠,不是任何一个仇人该有的模样,而像在骤雨中被雷声惊醒的失措,像幼时走散于市集的孩童,在人潮中茫然地抬起眼。
任萧寒握锏的左手猛地一颤,涔涔冷汗爬上背脊。他望着那张清冷的脸,望着那他咽下的咳声、无一丝怨毒的眼睛,一瞬间竟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心口。
锏在手中微微颤抖。他终于醒了神,想上前去扶代无言。
“够了!”江雪斛再度冲上来,张开双臂挡在代无言面前,厉声喊道:“家主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不能伤他!”
任萧寒动作顿住,仿佛从黑夜里被一盆冷水泼醒。锏身颤了颤,跌落在青石上,发出一声清响。
风吹来,将他半散的发吹乱。他的脸上满是恍惚与震骇。
“救命……恩人?”
“家主三日前在霿江边救了你,那时候你身受重伤,若不救治,你早已是死人了!”
任萧寒看向眼前的江雪斛,又看向远处跪在地上的代无言。
“敢问……你家家主名姓?”
“救你的,是白岭代家十三代家主,”江雪斛的眼中已蒸腾出带怒意的泪光,“代无言。”
白岭代家,任萧寒从未听说过。他今晨醒转,发觉身在山中,迷惘之际,小僮告知此地名唤白岭,自古便避世而居,武林中鲜有人知其踪影。任萧寒心系旧仇未雪,未及多问,便披衣下山。谁知途中梦魇再起,神智混乱。他只记得漫山血影、哀号不绝,而那一袭华服、一副面具,正与梦魇中那灭他师门的身影重叠无差。待他回过神来,已误闯修禊之礼,将那人逼入冷兵之下。
“任萧寒,你身上重伤未愈,现在重州已遍布诸宗的追兵,”代无言在不远处渐渐站起身,平和道:“白岭设瘴,兵燹难至,正是养伤的好地方。随我回白岭吧。”
“为何助我?”任萧寒问。
“我日行一善,正撞见你了,说明你还有命数,”代无言从地上拾起翣,见有两支孔雀尾翎已经被劈断,碎毛散落一地,流露出心疼的表情,“何苦枉死呢。”
任萧寒沉默片刻,目光落在代无言身上。风吹起他鬓边一缕流泻的长发,暖光斜映,他身披彩衣,恍如从古画中走出的神祇,带着与尘世斩断的清冷,又透出某种难以言喻的真实。
任萧寒早是不轻信之人,然而此刻却不知为何,心中忽有微光一闪,如重雾中遥见灯火。
他没有再问什么,只轻轻点了点头。
“好。”
任萧寒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这个字如此轻易就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