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 第1章 暴雨 暴雨如天河倾覆,砸在浑浊翻涌的霿江江面上,激起一片喧嚣。天地混沌,只剩雨幕撕裂的巨响。 霿江岸边,一片被泥水浸透的芦苇丛中,一个人影仰卧。 任萧寒——名动江湖的延华雪脉大弟子,此刻如同一柄被生生折断、弃于泥淖的绝世名锋。他仰面躺着,雨水冲刷着他凌乱的长发,滑过他线条清晰却因剧痛而紧绷的下颌,再狰狞地蜿蜒至脖颈,汇入胸前纵横交错的伤口。黑色的氅衣残破不堪,紧贴在伤口上,随着每一次微弱的呼吸,撕裂般的剧痛便牵扯而出,流散于鼻息之间,却被更宏大的雨声无情淹没。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把“不周倾”。这把名锏,并没有守护住他的门派,和师父,反倒让他沦落到这样的下场。 千仞山那场冲天的大火,师父奋力将他推出火海时那双坚毅的眼眸,皆浮现眼前。他想举起“不周倾”护住师门,此刻却像被抽走全部力气。 “快走!”记忆里,师父临死前的叫喊让他的意识短暂地脱离麻痹。 “呃……” 一声闷哼从他齿缝间挤出,瞬间被风雨撕碎。他试图动一动手指,回应他的只有麻木。右肩处,一个血洞正汩汩向外涌着鲜血,随着拉扯出的疼痛,他每一次心跳都泵出更多的不甘,却又迅速被雨水稀释,汇入身下的泥流。 任萧寒右臂的经脉,已在与仇人的对峙中断了。更致命的是胸腹间那道几乎将他斜劈开来的刀伤,皮肉翻卷,深可见骨。他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力正如指间流沙般飞速消散,被无边的雨水和剧痛带走。他像一尊破碎的泥塑,正被这狂暴的天地之力无情地冲刷、瓦解。 眼前浮现出一个人,他的语气充满警告意味: “你必须尽快取得此具,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我一定不辱使命。”自己的声音是那样坚定。 “咳……噗!”又是一口滚烫的鲜血喷出,腥味还没感受到,旋即随水流消逝无踪。 视线开始模糊、摇晃,眼前的雨幕扭曲成光怪陆离的漩涡。世界在崩塌,声音在远去,唯有那冰冷的、带着土腥味和血腥味的雨水,不断地灌入口鼻,提醒着他正滑向死亡的深渊。 就在这时,一点柔和、纯净的光,如同撕裂厚重阴云的月华,突兀地刺破了这狂暴雨幕的一角。 是他吗? 光线来源处,一道素白的身影静立在肆虐的风雨与翻涌的江水之间。他撑着一柄素色的油纸伞,伞面隔绝了疯狂砸落的雨点。然而,他身上那袭纤尘不染的白衣,仿佛自带一层无形的屏障,竟在这泥泞不堪、雨水飞溅的环境中,保持着一种近乎神异的干净。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他脚边溅开细小的泥点,却诡异地无法沾染他衣袍分毫。 任萧寒睁开眼想看清,却视物模糊。他只觉得那白纯净得刺眼。 一定是他。他来了。 “怎么躺这儿了?” 那声音陌生,像山涧流过青石之响。 来人一手执伞,另一手提着一盏小巧的、散发着温暖橘黄色光晕的琉璃风灯。那光并不强烈,却异常执着,穿透了层层水汽与寒意,微弱却坚定地照亮了他脚下寸许之地,也恰好映亮了芦苇丛中那片触目惊心的伤痕。 任萧寒动了动嘴唇,但却虚弱得无法发出声音。 “受伤了?” 来人的声音很轻,他将手指轻轻点在任萧寒的伤口边,似乎在试探。他的声音十分温和: “伤口很深,这里不便医治,跟我回去吧。” 任萧寒努力睁着眼,眼前却只有一片浑浊不清的光和影。他感受到身体被小心地托起,特意避开了他胸腹的伤口,他的体温从他肩背处穿透衣衫,似乎在一点点把他从泥泞与寒意中拔出。他无力回应,只有那盏琉璃风灯的光,依旧在眼底摇曳。 风雨远了。伞面在头顶斜斜挡着,雨声敲打其上,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鸣响。他听见伞骨在风中微微作响,又听见风灯的铜链清脆相碰,那声音细碎而温软,如童年时隔着纸窗传来的夜雨轻吟。 他听到桨棹吱呀。 不知过了多久,迷蒙之中,他落入了更加温暖干燥的环境里,混杂着松脂、药草、雨后泥土与某种淡淡的沉香味,仿佛是梦中才会浮现的旧日屋檐下的炉烟。他的呼吸沉重,却贪婪地吮吸着这气息,像濒死之人终于嗅到了生的味道。 耳边有人说话,声音隔着层层雾霭传来,低低的,断断续续,一时听不清。他隐约感到自己正被裹进某种厚重而柔软的织物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口温暖的蚕茧。他的意识游移在昏沉与火光之间,时而下潜,时而浮起,只有那盏橘黄色的灯光始终在眼前回旋不去,如同梦魇深处那一线火苗,将他从黑暗中一点点地牵回人世。 无人应答。只火光轻轻跳动,像一滴琥珀色的眼泪,落在迷梦的尽头。 不久后,任萧寒仿若看到了山石涧鸣,青竹含翠——那是一缕琴声!细细地、缓缓地,自远而近,如雾中隐现的溪流,又如风穿林而不惊鸟。琴音带着山间夜雨的冷意,却在某个转折处,突然一震,像一粒雪落入炭火中,激起了他心头封存已久的旧梦。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回到了从前。回到那座梅树环绕的小院,回到那片落叶满地的石阶下。师父总是坐在廊下抚琴,他记得那指法,那些音符间细微的顿挫与转折。 可是,琴声忽而乱了。琴弦像是被重重一击,惊雷般炸裂开来。他看见火,先是烛火扑动,再是屋檐下的灯影疯长,最后,一切都燃烧了起来——琴案、竹帘、师父的衣袖、他未说出口的诀别,都在火海中化作灰烬。耳边传来师父高喊让他快走的命令。他猛地睁开眼,却仍困在梦里,血与火混作一道天幕,罩在他头顶。 “师父——!” 他在榻上挣扎着,突然高喊,声音破碎嘶哑。衣被掀落,他几乎要跌下去,冷汗湿透了发梢与枕边。 “怎么了!”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一个穿灰衣的小僮赶了进来,“公子?公子你怎么起来了!” 任萧寒没有听见那声音,或许是听见了,却再无法分辨梦与现实。剑眉狠狠蹙起,高挺的鼻梁在烛光下,让一半的面容都陷入阴沉。 那灰衣小僮吓得不轻,连忙快步奔上前,一手扶住他,一手摸向他额头,喃喃自语:“两天了,怎么还在发热?公子别怕,在白岭,没人伤得了你!” 他手忙脚乱地想替任萧寒把掀开的被子盖好,可任萧寒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运力用左掌将小僮推出,并发出挣扎的长啸。这下,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整个人往后倒去,意识陷入更深的混沌。他眼睛睁着,瞳孔微颤,唇角泛白,身上依旧冒着冷汗,指节死死攥紧被褥。 小僮被撞击在墙壁,疼得直叫。怔了片刻,扶着墙角,即刻起身往门外跑去。 屋外的风在夜中略略停了,似乎连檐下的灯火也随之静止片刻。随即,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过青砖,稳稳地停在门口。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推开门,一身白衣的人带着夜气跨进屋中。 来人正是白岭家主——代无言。 代无言眸光一落,看向那在榻上卸了所有力气的任萧寒。被褥滚落在地,任萧寒胸腹包裹的白布又渗出鲜血。 他蹙眉,对小僮沉声道:“去熬药。” “是!”小僮不敢多言,抱着灯盏跑了出去。 代无言俯身坐到榻边,温声道:“别怕,是梦。你已得救了。” 他带着一把羽扇,随着羽扇悠悠摇晃,一股清冽的香气充盈屋内。榻上人微微颤了一下。灯火静静燃着,将任萧寒苍白的面容映得分外宁静。 代无言正要替任萧寒拭去额上的冷汗,门外却忽然传来一声轻响。不是风动,而是一种极轻的衣袂拂过青石的声音,带着月夜的寒意。 紧接着,另一个男子的声音自檐下传来,清冷低沉,如山中初雪覆瓦。 “家主。” “是雪斛?” “家主可知,此人的来历?” “我日行一善,不问来历。” “此人的兵器乃是锏,名为‘不周倾’。他是任萧寒。月前,延华雪脉掌座在派内斗争中死于非命,这任萧寒身为其衣钵传人,却侥幸逃脱。如今,诸宗对其缉捕甚严,白岭退出武林已百年,如今救下此人,是否太过招祸引劫?” 那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冰石落湖,屋中顿时寂静。 代无言走至门边掀开门帘一角。月光如水洒落廊檐,一人立于松影下,灰衣束发,面容冷峻,眼神沉如深潭,正是代无言的门人——江雪斛。 “没事的。” 江雪斛面露不喜,道:“此人身缠凶煞,不祥至极。望家主考虑白岭的家业,将此人送下山去罢!” 话音未落,院中那盏琉璃风灯忽地轻轻一颤,似有细风擦过。 “这时候送他下山,就是送他去死,”代无言的声音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如今,天将此人送到我眼前,若送他去死,岂不折了善数。” “可这是身负武林血仇的不祥之人,与你平日救助之孤翁老妪有天壤之别!”江雪斛的语气急切起来,见对方还是一脸坚定,竟然忽然跪在积雪的地面,“家主,算我求你。” “雪斛!”代无言连忙扶起江雪斛,见他的膝下已经湿了一片,轻轻皱起眉头,抬眸道:“听我的,若他命数未绝,且愿向善,我们便能引他入正!这一善,胜过百善。” 月色照在代无言的衣角,似给这句话染了一层微光。 江雪斛看着对方的眼睛,这眼眸亮如繁星,令人不忍反驳。他又顺着门缝看向身后榻上昏沉的男子,那人眉目紧锁,仍未从火中醒来,呼吸浅而急促。 白岭地远而偏,已安稳沉寂百年。这个人偏偏在离白岭这么近的地方身受重伤,到底是何阴谋?他的右臂插着针灸,看位置似乎是治疗经脉的,难道真有人为了进入白岭,甘愿自断经脉?用这么大的代价,究竟想做什么? 江雪斛难掩眼中忧色。 片刻后,风止云息,松枝低吟。 “家主想清楚了,我不再阻拦。但求家主抽身有时,勿牵连过甚。” “好,”代无言想到了其他重要的事,问:“对了,两日后重州修禊,准备得如何了?” “羽翣礼服、恭书祝文等一应具物皆已齐备。再有,段掌柜约家主明日在平楚客栈会面。” “老段?”代无言似乎露出了一抹轻松的微笑,“他又想我了?” 江雪斛的表情在月影下并不明朗,只是弯腰作礼,随即退下。 风过廊下,灯影斜斜。 我想过要不要铺垫一段背景,算了,还是自然点吧,第一章直接让两人先见上面,后面有必要再插叙背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暴雨 第2章 老段 白岭之下,重州城已是初春。山风虽料峭,枝头却已见绿。街巷间人声鼎沸,挑担的、卖糖人的、吆喝说书的,热闹非凡。花尚未全开,但泥土的气息已悄然从青砖缝隙中钻出,迎接几日阴雨后的阳光。 朱门小院里生意红火,檐下金字招牌上书“平楚客栈”四字。一只狸花猫“喵呜”一声从矮墙上纵下,一溜烟儿跑进了客栈里。午后阳光正好,暖金洒在雕花木窗与青砖石地之间,掌柜的名叫段大猷,他今日的穿着格外显眼:一袭大红暗纹长衫,玉冠束发,闲闲坐在堂中拨算盘,一副正经商贾的架势。桌上搁着一碟蜜渍橘瓣,一个青瓷酒壶。狸花猫在他膝上眯着眼“咕咕噜噜”地哼着。 忽听得门外风铃一响,一位头戴帷帽、身着水绿绣纱裙的女子莲步款款走进来。举止温婉、眉眼含羞,语音轻柔如蚊。 “店家,可有好酒?” 段大猷瞥了一眼。店里的伙计李光枝上前去招呼了。 李光枝作礼,抬眼看向那姑娘:面容生得极清,肌似初雪,眉如远山,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像是山泉深处未融的冰,偏又藏着微微一层水光,带着一点受伤的湿意,仿佛下一瞬就要落泪,却又强自忍住,楚楚可怜得恰到好处,正是人间春水最动人的模样。 “……公子?” 李光枝自知失礼,醒神后又作一礼,道:“哦,小店日间不卖酒,要不,先上些茶点与客官?” 那姑娘轻轻一咬唇,眼睛便像要将所有心事都藏在一滴泪珠里,怯生生地开口道: “……我夫家悔婚了,爹娘赶我出门……我、我无处可去……” 李光枝瞪大了眼睛。他见过醉酒闹事的,见过欠账赖房的,但没见过这般模样的柔弱女子一进门就诉起情伤的。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往段掌柜方向递了个“怎么办”的眼神。 段大猷将最后一个算盘珠“啪”地拨下,才懒洋洋抬头看去。只一眼,便“噗”地一声把口中蜜橘喷了出来。 “……掌柜的?”李光枝更加不明所以。 “能不能……给我一间最便宜的柴房,我可以帮你擦桌洗碗、扫地捉耗子……”姑娘还在央求,她的声音轻得像春风里刚化的雪。 “掌、掌柜的,她要借宿,还、还要拿耗子……”李光枝看向段大猷。 段大猷翻了一个白眼。 “你道行是不深。” 李光枝顿时觉得好冤枉,正要反驳,只见段大猷缓缓站起身,把怀中的狸花猫往那姑娘的方向一投,狸花猫“喵”地一声飞扑过去,张牙舞爪,扑向那位正垂着头、哭得梨花带雨的姑娘。那姑娘本正小心捧着帕子,哭得入情入理,一听耳边破空之音,抬头望见那只毛团带风而来,瞬间眼神大变,纵身跃起。 “哼,你也不深,”段大猷荡了荡衣袖,把身上的猫毛掸了弹,拿起酒壶和两个瓷杯,“别愣着了,清场吧。” 李光枝闻言,立即明白了。连忙跟其余伙计一起去给别桌客官道歉清场。客人们面面相觑,显然都不情愿离去。今日这场热闹来得太突然,未得尾声,便要被请离,谁甘心?可平楚客栈的掌柜虽脾气古怪,却手艺高超,错过一宴尚可,若得罪了他,日后连门槛都跨不进去,那可就亏大了。于是众人只能纷纷起身,低声叹息着离开。有人临出门前还恋恋回望,似乎想趁酒气中再捕捉几分未竟的余味。 不多时,大堂归于清净。 段大猷慵懒地坐到了那姑娘原来的桌案对面,狸花猫顺着爬回他的膝上。他满上两杯,冲那姑娘问:“喝点?” 那姑娘本惊魂未定,闻言随即露出笑容,一把掀开了帷帽,一头乌黑的发,似流泻而下。脱下绿色长衫后,那身形清瘦挺拔,一身素白纱衣荡开,衣袖无风自扬。 李光枝惊呆了——代无言!这人竟扮成女装!若非知他身份,任谁都会将他当作哪家受尽娇宠的贵门小姐。 代无言眉峰舒朗,眼眸澄澈如玉,唇角还抿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委屈。他蹑手蹑脚走到段大猷对面的木凳边,眼中还紧紧盯着对方膝上的狸花猫,它正呲着牙。 “段哥哥,”代无言柔声开口,声音比春日柳絮还轻,“你知我怕猫,还忍让五郎扑我?” 段大猷正慢条斯理地为两只瓷杯斟上酒,闻言抬起眼,瞥了代无言一眼。那目光里没有戏谑也没有安慰,仿佛连一句“怕猫”都算不得什么要紧事,只是漠然道: “你扮成这般模样来诳我,我看也不是怕得要命。” 他话音未落,五郎便晃了晃尾巴,从段大猷膝头跃下,在地上轻巧地绕了一圈,仿佛对代无言的指控毫不在意,还“喵”了一声,像是在抗议冤枉。 代无言身子微缩,双手环抱膝盖坐下,垂眸不语。他轻轻呼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决心般再次抬头,眼神坦然地望向段大猷:“你这次叫我来,不是像上次那样,想我了吧?” 段大猷看了他好一会儿,指间轻敲酒壶盖,半晌才懒洋洋地一挑眉:“我可想你了,我怕再不见你,就再难见到了。” 代无言脸色微变,轻声问:“怎么这样说?” 段大猷语气像薄冰,轻笑一声,说:“你把任萧寒这把名器捡回去了。” 那名字一出口,空气便像被扯紧了弦。 “雪斛告诉你的?”代无言问。 段大猷摇了摇头,道:“关他何事?自他跟你上了白岭,我再也没见过他了。” 这时候,李光枝端来了一壶新酒,接茬道: “是我告诉段掌柜的。三日前暴雨,我回家路上见着你在霿江边逡巡,定睛一看,那伤者手持名器‘不周倾’,那人我在比武大会上见过,正是延华派的任萧寒!延华雪脉不久前被屠,诸宗想斩草除根,正在找他的下落——就这么巧,被你捡回去了。” 段大猷眯着眼,道:“我得提醒你,任萧寒可不像你平日救助的普通百姓,他性格阴冷武功莫测,不是什么善茬,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你要是碰了,就相当于惹了武林明里暗里其他势力。你差不多把他治治,送下山去,其他的你不要管了。” “你说的这些,雪斛也说过。”代无言道。 “我把他养大,他说话像我也是有的,”段大猷喝了一口酒,道:“看来他的提醒,你没放在心上了。” “前辈,”代无言突然拱手行礼,正襟危坐道:“此人我心中打定主意,必然要救。” “啊?”李光枝在一旁惊讶道:“你不是想借任萧寒,让白岭重回武林吧?” 代无言摇了摇头。他看向客栈朱门外的熙熙攘攘的街道景象,道: “我祖辈被困于世代短命的诅咒,源于任氏。” “啊?”李光枝惊讶道,“你是说,是任萧寒的祖上给你祖上施了咒?” 代无言没有应,他说了一个故事。 自重华纪以来,代家曾以悬壶济世立家,并与任氏一族交好。任家出天师,擅卜命星相,代家出医者,解病疗疾。两家相互倚重,无论在朝再野,都为民办事,甚至有联姻之约。可第五世,代家出了个异子,名叫代封。那年,代封带着密诏,指任家私售舆图、里通外国,皇命即刻擒拿任家族长任宗权。任宗权不服,立书驳文,要求雪冤。但敌不过那日兵围任宅,火光冲天,任氏一脉被驱逐出境,几近灭绝。从那之后,任家便背上了“叛国”的罪名,逃入民间,再不见天光。 李光枝喃喃:“你祖上竟有这般强盗……” 段大猷一巴掌打在李光枝后背,李光枝住了嘴。 代无言点头。他的眼神也充满无奈。 “是啊。任家从那一代起便没落了。而我代家得以封侯升迁,风光了好一阵子。然而,从那时起,我祖上就发现,后来的男丁总是夭亡,统统活不过五十岁。为了破除诅咒,我祖上试过无数种办法,都记载在册。无论是炼药以求长生,还是日行一善以渡劫改命,但凡能尝试的法子,都去做了。而我却误打误撞,遇上了任氏的后裔,我想,这也许是转机。” 段大猷眯眼道:“这是你冒险救下任萧寒的原因?” 代无言的眼神很坚定道:“是。或许救这个任萧寒,能解除两家的前怨,打破白岭代家五十年的寿命的诅咒。” “他若知情,或许会让你的白岭顷刻覆灭,不必等五十年。”段大猷的语气轻慢,不像在说生死的话题。 代无言思索片刻,抬眼看向段大猷。眼中不见动摇,反倒添了几分难得的平静。 “我如今二十岁,还有三十年。这三十年内,我会尽力取得任家的原谅。白岭代家这五十年来,活下的,全是偷来的苟延生机;死去的,皆是替祖辈赎罪而不得其法。如果他任家决定要让白岭覆灭,也算天命所归。” 最后四字落下时,竟无半点慷慨激昂,只像是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果报,连语气都平静如水。 李光枝看着他,嘴角已经耷拉下来,脸色也已经泛白,一时不知该不该劝。 段大猷盯着他良久,忽地笑了,眼角却没一丝笑意。 “你总这样。” 他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一腔孤勇,一点不考虑旁的。你以为这样做就可以结束几代的恩怨?不过是在赌。” “我承认在赌,”代无言的脸上浮出酡红,撑着脑袋坦然道,“但我总得做些什么,比等死好。” 段大猷顿了顿,目光缓缓转向窗外那一点点未曾散尽的天光。 “又要下雨了。” 代无言微微闭眼,嘴里还在嘟囔:“他若真的要报仇,我不会逃。但在那之前,我要尽我所能,让他知道,不是所有代家子孙,都是代封那样的人。” 沉默片刻,段大猷起身,走到他面前,俯身靠近,声音低哑: “你若死了,我绝不放过任萧寒。” 代无言愣住,呼吸一滞,下一刻却笑了,澄澈的眼睛透出些亮光: “你有无尽的寿命,何以为我挡因果。” “不为你,”段大猷转身看向门外,衣摆一掠而过,“是为雪斛。他一定伤心欲绝。” 门被风一吹半掩,冷风灌入屋内,五郎喵喵直叫,代无言也打了个寒噤。 李光枝悄悄咽下一口酒,忽觉得,屋里一时静得像悬在刀口之上。 解锁新场景:平楚客栈;解锁新角色:代无言、段大猷、李光枝、五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老段 第3章 修禊 重州初春,水光摇动,草木复苏。 重州自古便有“修禊”旧俗:每年三月三,选春水最盛之地设榭立台,由贵胄少年披羽饰、戴神面、于溪畔台上起舞,为黎民驱邪祈福,亦为先灵送寒迎暖,名曰“洗祟”。此日的重州,天未明,溪畔早已水雾缭绕,百姓便三三两两结伴而来,席地而坐,携花踏歌。孩子将五色线扎成小结坠于腕上,大户人家则遣婢抛绢入水,谓之“放春厄”。 一众身披赭衣的神官自祠中缓步而出,手持青铜铃与香焚,列队行至台前。台下顿时寂静。重州州牧与主簿已在前排席位端坐,身后是各司衙署的要员、官眷、童生、兵卒,以及络绎不绝的民众,挤满江畔观礼台阶与河岸树下。 钟鼓齐鸣,香火腾升,长台之上,两道身影缓步登临高台。台高五丈,四周以松枝香草环绕,香火袅袅中,鼓声如雷,却又含着若有若无的水意。那是重州特有的水鼓,皮薄如蝉翼,鼓槌一落,声如清波撞石,含悲带颂。 代无言穿一袭孔雀尾羽织就的深青广袖衣袍,衣摆拖地,外罩银丝盘金织成的“水禽纹”襦,轻薄如烟。风吹拂处,袍角荡起若水中游羽。腰间玉佩无声,簪上的九片流苏微颤。他的背后是万株新柳拂水,前方是烟波浩渺的重溪。他的脸上戴着修禊专属的“还春面”,通体黑金,只以极细的金线勾勒眉眼,像神祇又像魂灵。这样一张面具,令人错辨真假、阴阳难分。他手持一柄孔雀翎翣,翎羽上嵌金丝,随光而动,流光溢彩。 江雪斛站在他右后侧,亦戴面具,衣衫虽素,却以水纹连绵的银线暗绣为底,衣袖极长,起舞时如水龙游空。少年手执双铃,铃声清微,如玉碎冰融。 鼓点一变,修禊之舞起。 代无言向前一步,广袖翻飞,孔雀翎翣在他指尖翻转,似虹似流星,描出一圈缓慢而庄严的弧。那弧旋如月,他脚步轻移,身形宛若云起雾合,化神出尘。他每一抬手,恍如水面投影;每一回眸,都似春神低语。舞至中段,鼓声陡急,江雪斛以双铃引阵而动,身法犹如白鹤投波,绕着代无言游走如环,二人舞姿交错,翎翣与铃声叠加,一唱一和。 忽有风过,吹起水面万千涟漪,也吹动代无言衣角翻飞,似彩凤展翅。台下有人惊叹,却又不敢高声,唯恐惊扰神祇之舞。更有人看得痴了,竟以为那神面之下真藏着山川与四时的灵气。他舞步轻盈,旋转间袍袖如浪涌,孔雀翎翣在他掌中如生,或挥、或引、或挑、或遮,每一动都宛如画中神禽苏醒。扇尾一抖,彷佛将春风唤醒;一拂,又似拂去了人间尘垢。 舞至最后一折,代无言微微闭上眼。那一刻,他仿佛看见数百年前任家台上起舞的少年,也是这样佩面广袖,也是这样起舞为民。但终究还是被祖上一封密诏亲手断送了前程,那一夜火光烧尽舞衣,血染修禊之台。如今他代无言披羽戴面再起舞,他心里非常清楚,这一场舞,他是为任家而跳,他要舞得如春水洗骨,让四时和解,让魂灵忘怨。 舞终时,风止水息,柳叶应声而落,一片片飘入水中。代无言缓缓放下翎翣,面具之下,一滴汗顺颈而下。代无言屈膝俯身,作请神之姿,江雪斛举樽而行,香烟缭绕间,合着神官祭诵之声,百姓纷纷低头合掌。 钟声再响,三响为终。 代无言将翎翣收回胸前,缓缓伏地跪拜,衣袍铺地如流云泻地。江雪斛随后伏地,献上香樽。整座台上烟火袅袅,如梦如幻。直到神官起身宣示“春祭已成,祓禊得度,天佑重州”,人群才渐渐回神。 日头起来了,雾气逐渐消散。官员们喝尽最后一口暖酒,扶着袍角,谈笑着离席;神官收回香炉,焚尽最后一缕苍艾,向台上行了个古礼,转身悄然离去。风从芦苇荡间吹来,卷起青石板上余下的纸灰与细尘。空台之上,只余代无言一人,仍未卸去那张面具。他衣袍未解,翎翣垂下,他的眼角眉梢被天光拉得极长。 江雪斛摘下面具,见代无言仍戴着面具,手捂胸口,露出倦容,连忙俯身相扶。 “家主,可是胸痹又犯了?” 忽听一声“铮——”自远处芦苇间突兀传来,寒气逼人。一柄重锏,如钴蓝冰骨,自夜色与苇影交错处破空而出,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取代无言胸口。 代无言几乎未动,翎翣轻扬,如水袖一转,堪堪挡下,眯眼看向芦苇深处。江雪斛挡在了代无言身前,惊呼: “谁?” 来人身形极快,眨眼便踏上三重青石台阶。他一身墨衣,眼神却燃烧着疯魔似的仇恨之火。未及多言,锏影已如怒雷再度压来: “受死!” “任萧寒?”代无言退后半步,反手将江雪斛推开,独自迎上。手中翎翣拨开来势,却仍不还招,只是问道:“你伤势未愈,怎么下山了?” 任萧寒不应,招招逼命。他的招式破碎、混乱,似是正道却偏了半寸,全是杀意,力道暴烈,狠辣绝决,像在梦魇中挣扎多年的人终于抓住梦里的鬼影。 “奸人!你杀了我师父、灭了我门派、烧了千仞山的梅林……还装作不认识我?!” 代无言心中剧震,堪堪避过对方几招,身形微晃。任萧寒重伤未愈,内力浮沉,否则代无言稍有破绽一定撑不住。瞬息之间,代无言又抬手拨开利刃,右手手背却被刃锋划破,一道红痕迅速洇出,鲜血蜿蜒滴落。 “家主!!” 江雪斛在一旁急得大叫,冲上前,却被代无言运气一震,远远震开。 代无言一人对着任萧寒,站得踉跄,额角汗珠密布,抹了一把脸上的汗,道: “你认错人了。” 任萧寒却似听不进人言,双目布满血丝,一声怒喝,一击直劈代无言面门。代无言侧身避过,锏锋所带之劲道却划裂了代无言的面具,从额角一直裂到下颌,金粉飞落。代无言被这道雄浑的蛮力震了出去,他“砰”地一声跪倒在地,羽翣脱手,面具碎落。 代无言缓缓抬头。 那是一张不会被梦魇记住的脸——太柔美,太清冷,太脆弱,像是月光下的花瓣。汗水沿着他的鬓角滑下,他咬着牙,唇色极淡,淡得像纸。他咳了一声,却用手背捂住口,嘴角沾了手背伤口的血。 任萧寒瞳孔一缩,怔住了。他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他并非梦魇中屠灭师门的仇人,而是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子,他的神情不是敌意,不是狡黠,不是任何一个仇人该有的模样,而像在骤雨中被雷声惊醒的失措,像幼时走散于市集的孩童,在人潮中茫然地抬起眼。 任萧寒握锏的左手猛地一颤,涔涔冷汗爬上背脊。他望着那张清冷的脸,望着那他咽下的咳声、无一丝怨毒的眼睛,一瞬间竟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心口。 锏在手中微微颤抖。他终于醒了神,想上前去扶代无言。 “够了!”江雪斛再度冲上来,张开双臂挡在代无言面前,厉声喊道:“家主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不能伤他!” 任萧寒动作顿住,仿佛从黑夜里被一盆冷水泼醒。锏身颤了颤,跌落在青石上,发出一声清响。 风吹来,将他半散的发吹乱。他的脸上满是恍惚与震骇。 “救命……恩人?” “家主三日前在霿江边救了你,那时候你身受重伤,若不救治,你早已是死人了!” 任萧寒看向眼前的江雪斛,又看向远处跪在地上的代无言。 “敢问……你家家主名姓?” “救你的,是白岭代家十三代家主,”江雪斛的眼中已蒸腾出带怒意的泪光,“代无言。” 白岭代家,任萧寒从未听说过。他今晨醒转,发觉身在山中,迷惘之际,小僮告知此地名唤白岭,自古便避世而居,武林中鲜有人知其踪影。任萧寒心系旧仇未雪,未及多问,便披衣下山。谁知途中梦魇再起,神智混乱。他只记得漫山血影、哀号不绝,而那一袭华服、一副面具,正与梦魇中那灭他师门的身影重叠无差。待他回过神来,已误闯修禊之礼,将那人逼入冷兵之下。 “任萧寒,你身上重伤未愈,现在重州已遍布诸宗的追兵,”代无言在不远处渐渐站起身,平和道:“白岭设瘴,兵燹难至,正是养伤的好地方。随我回白岭吧。” “为何助我?”任萧寒问。 “我日行一善,正撞见你了,说明你还有命数,”代无言从地上拾起翣,见有两支孔雀尾翎已经被劈断,碎毛散落一地,流露出心疼的表情,“何苦枉死呢。” 任萧寒沉默片刻,目光落在代无言身上。风吹起他鬓边一缕流泻的长发,暖光斜映,他身披彩衣,恍如从古画中走出的神祇,带着与尘世斩断的清冷,又透出某种难以言喻的真实。 任萧寒早是不轻信之人,然而此刻却不知为何,心中忽有微光一闪,如重雾中遥见灯火。 他没有再问什么,只轻轻点了点头。 “好。” 任萧寒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这个字如此轻易就脱口而出。 第4章 药浴 白日已高,雾尚未散,日光透过树隙洒下斑驳光点。溪水潺潺,代无言向任萧寒走来,脚步极轻,仿佛踩在风上。他从腰间的药囊中取出一颗药丸。 代无言看向任萧寒,伸出手掌,将药丸呈在他面前,道:“若你随我回白岭,这迷药必须先服下。” “迷药?”任萧寒皱眉,目光警惕。 代无言言语气沉静道:“白岭布有障阵,藏于重岭之间。途中若有旁人心神未闭,便会误入歧路,或走火入魔,或迷失山林,再不得出。” 任萧寒接过拿药,鼻息轻动,能闻出其中一味为迷香,虽不烈,却能令人短暂昏迷。 他抬手,将药丸吞下。 他找到一处老松,靠着坐下,目光缓慢地掠过林间,光影在眼前浮动、交错,像碎了的水。他感觉到四肢渐渐失去知觉,思绪像一匹脱缰的马,在沉寂的原野中越跑越慢。 他闭上眼。黑暗之中,最先淡去的是光。 鼻间还残留着林中草木的淡香。听觉愈发清晰了。耳畔传来风吹枝叶之声、远处溪水轻击岩石的叮咚。那声音愈来愈远,仿佛有人隔着水对他说话,却听不真切。 这一切让他想起了被带回白岭的那一夜。 也是那样的意识模糊,也是被风声、药香与血腥气包围。他记得身上重伤,血流不止。船桨划水声自四面传来,河水的腥味贴面而来。他记得有人蹲下身来,将他从混沌边缘拉回来。 只是这一次,没有火光,没有梦魇。 只有一种被托住的安稳感,像是沉入了极深极柔的水底。他渐渐失去听觉,只剩下皮肤表面一层层浮动的温度感。直到那股温度开始升高,先是脚下、掌心,再是背脊、胸膛,像是被什么温热的东西包裹着。 一丝刺鼻而温润的药香透过鼻息钻入脑中。他睁不开眼,但感知逐渐复苏,体内气血被某种温力牵引着缓缓流动,如春泉解冻,血脉之中一寸寸苏醒。 直到他忽地睁开眼,视野模糊,却觉四肢漂浮,身下有水托着。他正浸在一个药池之中。 池水温热,水面漂浮着几株补血益气的草药:当归、白芍、赤芍……药气氤氲,透着微微苦香。池边檀色石壁隐约可见,碧瓦高垂,竟似山中院落的后池。天光透过青瓦缝隙斜洒而下,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 他轻轻一动,池水漾起细纹。身体已不再如先前那般沉重。 任萧寒知道,这不是梦了。 他静静地躺在水中,感知四周空无一人,药池边缘雾气缭绕,院落寂无人声,唯有屋脊滴水声点点,如从山雪之巅流落人间。 忽而,一缕琴声自雾中传来。那琴音极轻,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顺着风飘来,一开始只是几声试弦,断断续续,不甚清晰。可只一转折,那旋律便缓缓舒展开来,似有若无,清冷如霜,空灵如雪落琼枝。 任萧寒一怔。这琴声他听过,确切地说,是那一夜,他重伤昏厥,在灯火摇曳、迷迷糊糊中听到过的。 更令人惊异的是,琴音中某几声转音,与他师父当年所奏曲中的一段竟有异曲同工之妙!那段音色,似风掠松梢,似水击船舷,总能拨动他最柔软又最痛苦的记忆。 任萧寒未再犹豫,如果真与师父相关,他一定要探个究竟。他从池中起身,水声哗然,被药力熏蒸得泛红的皮肤在雾中隐现出紧实的肌理。他的右臂已无法动弹,不过左臂还算有力,便用左掌撑着池边跃出,背脊如弓,肩胛起伏间水珠滚落,顺着胸膛与腰腹的线条蜿蜒而下。 他的身体健壮结实,胸膛如石雕般隆起,肩臂轮廓利落分明。不久前的重伤在他胸腹之间留下了痕迹,那是一道狰狞的刀口,自肋下斜贯而过,现已结痂愈合。这并未损他外形之美,反更添一股凌厉沉雄之风。 池边放着一套干净衣物,他只随手将中衣披上。湿热未散,衣衫贴身,反将他轮廓分明的身形勾勒得更为清晰。他长发披散,沾着水贴在脖颈与脊背之间。衣襟未束,敞开的布料垂落至腹部,裸露出的皮肤仍带着药汤未退的热意,与空气中那股雪雾寒气相撞,激得他肌肉微微收紧,身上浮起一层细密的寒栗。 白岭果然如传闻那般千山皆雪,四时如冬。 他踏出廊下,四下观望,只觉寒意袭来。整座山林仿佛笼罩在一层淡薄的银雾之中,远处山崖如墨,屋檐青瓦覆雪,松影斜挂,冷风穿林,不见一人行走。 耳边,那琴声忽近忽远,仿佛弹琴之人并不在一处,而是随风迁移,藏在雾后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任萧寒披着湿衣,在院落间穿行。石径蜿蜒,杉柏高峻。那琴声时而自西方松林传来,时而又似东厢一角回响,真真假假,缥缈无踪。 他走过一方清池,池中残荷尽枯;又转过一段朱红长廊,尽头是开阔的平台,平台栏杆之外是万丈云崖。 依旧不见琴主。 任萧寒驻足听了一会儿,忽而觉得,这琴声不像是在等人,而像是在引他。 也正是在这雾气交融、琴音忽远忽近之间,任萧寒浑然不觉有一道目光正从檐下投来。 “怎么起来了?” 是代无言。他收束琴声,往檐下去看。那一眼,落在任萧寒的胸膛与那道斜斜的旧伤之上,他几乎凝住了呼吸。他原本坐在斜檐之下,琴置膝上,指腹尚残留一丝余音震颤。 任萧寒循声望来,见是代无言,道: “代家主?在下听到琴声,是你弹的?” “是。” “敢问师从?” “我的琴技,乃先母所授。” 雾气未散,薄雪方歇。任萧寒披着那件不及束系的中衣立于白石之上,湿发贴肩,水珠滴落,顺着他敞开的衣襟蜿蜒而下,隐入中衣下摆的缝隙里。他见到代无言的眼神,低头一看,才发觉自己未曾将衣襟系好,胸腹起伏间连旧伤都清晰可见。 “失礼,”他语气淡然,干脆地将衣襟往内一拉,转身朝石阶走下,随即想到了什么,看向代无言的手,问:“在祭台上,在下入了魔,伤了你的手,现在,怎么样了?” 代无言抱着琴,从斜檐上轻轻跃下,对任萧寒道:“不过是擦破了点皮。倒是你,刚受了药浴,体内药力未散,不宜久行。我带你去歇息。” 代无言走在前面,带任萧寒来到廊下一间堂屋,屋门上有块小匾,写着“偃山斋”。屋中陈设素净,地面铺着打磨平整的青石板,脚步落下无声。四面墙皆为木板所构,未上漆,仅以油蜡养色,泛着淡淡的温润光泽。几案低榻皆以梨木所制,线条简洁,不见雕饰,只在边角镶着细细一圈铜扣,映出细碎火光。 代无言一进屋就去生了炭火,将小炉置于茶榻前两个蒲团之间。热意在室内慢慢升腾,将寒气一点点逼散。炉边横着一根铁枝,供人悬挂衣物,炉旁摆了铜壶与茶盏。靠窗的位置有一张卧榻,窗格以黄花梨嵌冰裂纹细纸,外面雾气蒙蒙,隐约见得庭前枯枝斜斜来探。屋内安静得很,只听见炉中的火噼啪作响,偶尔有几滴水珠自任萧寒衣角滴落在石板上,溅起细微水声。代无言从架上取了件干净布衣置于榻旁。 “炉子新生的,还不算暖,你靠近些,”代无言顿了顿,“我先去煮点姜汤。” 说完,便轻步离开,关上了屋门。任萧寒将湿衣脱下,挂在炉边的铁枝上,让火烘烤。任萧寒将衣服挂好,换上了那件干净的布衣。衣物质地温软,虽是素色麻布,却洗得极净,肩线、袖口都熨得妥帖,带着一缕檀香般淡淡的木香。他拢了拢袖口,坐回炉边。空气渐渐升温,屋中升腾一股隐隐药香,似是从书架那边传来。任萧寒走近两步,见一格最下层的抽屉微微开着,看来没关紧。他想将抽屉阖上,却发现得使点力气。 随着“砰”的一声,抽屉阖上了,可上方书架的一册书却歪斜地滑落,跌在地上,书页翻开,静静摊在他的面前。 任萧寒下意识伸手去拾,指尖触到封面时却倏然一顿。 那是一本无封题的素册,纸色微黄,显有年岁。翻开的那页,露出一行清隽小字。他未曾多看,便欲将书合上。 就在这时,门扉轻响,代无言端着姜汤踏入,正撞见他弯身将书拾起。 两人目光交汇,空气顿时沉静。 “你……?”代无言将姜汤放置在窗台边的几上,急步过来看情况。 任萧寒意识到情势尴尬,忙将书册合起,双手奉还:“方才不慎碰落了书卷,实在失礼。” 代无言一怔,垂眸看那书册,又看他神色清正,不由轻笑一声,接过卷册:“无妨。这原也不是什么隐秘之书。” 任萧寒略一点头,神情仍持肃:“我不曾看到内容。” 代无言书收回书架,道:“我平日里批些旧卷,这本我今晨刚看过,还未及好好归置,掉下来也没什么。” 屋里沉默片刻,火光暖亮,两人对坐,姜汤香热。 “敢问代家主,”任萧寒转身看向代无言,开口道:“我的伤还有多久痊愈?我身上有要务,须尽快下山。” “什么要务能比命还重要?”代无言疑惑道。 “我同门百余人的命。” 代无言微怔,他明白,延华雪脉覆灭一事确是他的心结。薄雾缭绕在两人之间,代无言静静凝视任萧寒片刻,道: “你原本应死在霿江边,我费了好些药材将你救回,”他说得平静,“百余人命若皆压在你一身,那你死了,他们可就都真死了。” 任萧寒眼神一沉,道:“白岭避世,而我身负血仇,我在这里,已是引火烧山。” “你在这,他们上不来,”代无言道:“白岭能说退就退出武林,不是没有倚仗的,你也看到了。这天然的地势就是最好的屏障。可如果你现在下山,必然是死。” “你为何救我?”任萧寒忽然发问。 “我说过了,日行一善。”代无言抬眼。 “你在重州为修禊而舞,也是在行善?”任萧寒露出狐疑的神态,“白岭避世百年,怎么去沾染州府事务?” “白岭避的是武林诸事。代家世代行医,行善积德、为民治病除灾的事,自然要做,何况我先祖与重州府有约,自代家六代起,修禊祭祀一事皆由代家主持。” “代家既行医,却也会跳舞么。” “你当那是舞?”代无言神色如常,只语气微顿,“那是祭仪。” “祭仪?” “重州春祭,为祈丰年,修禊一舞,需以身为引,以气为咒,接引四时,安抚地祇。跳得不好,只是花拳绣腿;跳得好,便是献祭天地、沟通人神。” 任萧寒侧过头望着他,神情渐凝。 “这会对人体有损吗?” 代无言似笑非笑地垂下眼帘,道:“会的。” 任萧寒愣了愣,似没料到他竟答得如此坦率。 “那你为何还跳?”任萧寒追问。 “因我生为代家子孙,若不跳,白岭便失了传承,重州春祭无人主事,”代无言顿了顿,声音微低:“再说,我也没多少年可跳了。” 任萧寒的目光微动,眉峰蹙起:“什么意思?” “我活不过五十,”代无言语气平平,如说旁人之事,“我出生时便注定了。” “谁定的?”任萧寒的声音倏地低下去,不自觉皱起眉头。 代无言将视线移开,望向窗外被雨雾晕湿的枯枝。 “是诅咒。也许是某一代祖先误入邪途,也许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神灵。总之,我代家嫡子皆短命,最长不过五十。我父死时,正好是四十九整。” “那你,”任萧寒语顿,脸色微变,“信命吗?” “不得不信,”代无言轻笑了一声,眼底一闪而逝的锋芒几近冷然,“你刚刚碰掉的卷册里,记载的是我代家的家谱,其上有每一代先祖的生卒年月,从六代起,皆卒于五十岁之前。若到我这代,能破了这个局,不止是我得生,我的子孙也可得生。” “你在找法子解咒?” “是。” 任萧寒想了想,道:“我在千仞山闭关三年,曾修习过一道秘术,若能在山洞内行成大周天,或许能助你延年。” 代无言怔了一下,眼底终于有波澜起伏,沉默片刻,方缓缓问道:“你为何……要告诉我延华的秘术?” “你救了我的命,我不想欠着你。况且延华秘术也讲求天人合一,你应该能很快参透。”任萧寒笑了笑。 “可你要为了我的事,耽误了你自己的事……”代无言试探道。 “复仇之事,我恐无法活着回来,不如先报了你的恩情,再去不迟。” 代无言略略皱眉,随即又舒展,道:“那我们说定了,等你把伤养好,我们就去千仞山!” 代无言微微一笑,那笑容却像是白雪初融,静水起波。 “好。” “不过,千仞山……”代无言收起了笑容,露出一丝担忧,“是否会有诸宗的伏兵?” “不会,”任萧寒低了低眼,“千仞山,一个人都没有了。” “哦,抱歉,”代无言轻声道:“可要真回到那所在,你会不会又想起旧日……” 任萧寒静了片刻,仿佛脑中掠过一阵风雪旧梦,面上却看不出多少波动,只是伸手拨了拨被风吹乱的鬓发,道: “纵便我不去,它也在梦里找来。” 这句几乎风一吹就散了。可代无言听见了,眼神慢慢柔了下来。 “那好,”代无言轻声答,他的眉眼无比温和,“我陪你一道回去。你放心,我可是大夫。” 第5章 深青 这时,江雪斛的声音从偃山斋门外传来。 “家主,二少爷来信。” 代无言向门口走去,开了门,当着任萧寒和江雪斛的面看起了信。 “太好了,少岩这么快就来了,”代无言喜上眉梢,“快,随我一道去接他。” 任萧寒从蒲团上站了起来。代无言回头看了他一眼,说:“我堂弟来了,你先在屋里歇着,午时我给你传饭,你且自便。雪斛,酉时记得给客人熬药!晚些我再来看你。” 任萧寒作了一礼,江雪斛在代无言出门后,向任萧寒一礼,说架上有千秋文卷,堂前有荷池竹林,客闲时可一赏,便轻轻掩上屋门。 任萧寒一哂,那分明是枯池寒林。白岭之高洁,确属钟灵毓秀之所,含纳天地阴阳精华,但也正因过高过洁,颇有一种生人难近的“冷气”。他重伤方愈,就更别提,出门去受这种冷风了。 午后,闲来无事,他绕过屋后,偶然在小院角落发现一扇低矮木门。推开一看,别有洞天:小径通往一处高岭,面朝云海浩渺。 不远处,代无言正与一名青年并肩而立,皆负手而望。那便是代少言与他的堂弟代少岩。 任萧寒本该避嫌,毕竟那是代家兄弟的私话,可代无言的声音太大,兴致高得不像平日的他。隔着云雾,也能听出几分雀跃,几分久别重逢后的放松。 “你这白岭这么高,会不会真能吸收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从而功力大增什么的?”代少岩半真半假地看向堂兄代无言。 “狗屁,我功力大增了吗?”代无言白他一眼,语气嫌弃。 “你不学无术当然无感,”代少岩笑,“不过,真的,好冷啊!” “对,高处不胜寒。冷得要命。其他什么狗屁灵气作用,全是唬人的,”代无言抱臂哆嗦了一下,“我真搞不懂那些老祖宗,为什么非得把祖坟修在雪山上,害得我们要在这么高的地方守着……” “清净啊,”代少岩道,“站在山巅,整座山头都是你的,你就是个山大王嘛!大伯临终前给你留了不少随从吧?正好,供着你。” “那是门人,不是随从!”代无言不服,“而且哪有清净?你知道我这辈子要熬多少药、尝多少药?!” “不知道。”代少岩懵懂得摇摇头。 “你当然不知道!”代无言激动了,“那些药材干嚼泡水,一个比一个难吃,难吃到我有时都觉得自己脑瓜子错乱了!又酸又苦又麻又涩口,像嚼蛇胆混胡椒,舌头都麻了!你自己拍拍屁股跑掉了,本来这摊子该你继承的!我从小就学得没你好,天赋也不如你,偏偏你一走了之,家里又变故连连,父亲、叔叔都不在了,这担子就硬生生砸我身上!现在想问个人都没人,苦得我、苦得我睡觉都能哭醒……” “喔唷,”代少岩摇头感慨,“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是庆幸自己当年跑了!否则如今掉头发、睡不着、干嚼药材的就是我了啊!” 任萧寒本无意偷听,只是无聊中闲步至此,谁知这岭上风清云阔,回音竟也清晰。他本想转身离开,却被代无言那句“苦得我睡觉都能哭醒”钉在原地。 任萧寒站在岩石后,眼前是大片浮动的云海,耳畔却是两人隔空的调笑。白岭果是个清冷之地。在这清冷之上,他有人说笑、有人陪伴。 这让他一时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喂,”代少岩拍了拍代无言的肩,“你当年不是最喜欢背药方给我听的吗?边背边胡说八道,说什么‘知母是个老妖婆’,我到现在可都记得。” “你还好意思提?你每次都只记得老妖婆,‘黄芪壮气’你怎么不背?!”代无言一巴掌挥过去,被他灵巧地避了。 “哎哟,你看那边,好像有人。” 代少岩话音刚落,随手从脚边捡起一块小石子,抬手便掷向木门后方。 代无言一愣,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任萧寒并不躲避,见已败露,只得从容走出,朝两人拱了拱手。 “代家主,代公子。” 他语气平稳,面上不显尴尬,眼底却藏了一点自己也未察觉的羡意。 代无言一怔,随即笑了:“不是让你歇着吗?这风大得很,怎么出来了?” 任萧寒道:“我原在屋内闲逛,见这后院别有洞天,便出来随意走走,不想叨扰了二位。” “哪里打扰了,兄弟相见,吵吵闹闹惯了,”代无言轻笑着,“正好,来认识一下,这是我堂弟,代少岩。少岩,这是任萧寒,我的客人。” “客人?任萧寒?!”代少岩上下打量他,笑着朝他一抱拳,“久仰了。” 任萧寒点了点头,还了一礼。 代少岩眼神一挑,凑到代无言的耳边,用手笼着嘴,低声道:“这可是任萧寒!咱代家平日避祸如避瘟,怎么这回倒——” 话未说完,代无言反手打了他一记手背。 “大方说。” “唔唔那个那个我说!”代少岩搓着被打的手,脸一下涨得通红,“那个那个——任大侠光临,弊岭那个蓬荜生辉!阳光灿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代无言一愣,随即捂脸。 任萧寒忍俊不禁,轻轻咳了一声。 “继续,”代无言没放过他,“你刚才还想说什么?” “呃……呃,对对对!这个任大侠一来,白岭顿时龙腾虎跃、鸡犬升天!”代少岩绞尽脑汁,“门楣生光!呃不是,是……门庭若市!人丁兴旺!啊……福星高照!财神爷都下凡了!” “你真想说这些?”代无言终于忍不住笑骂,“刚刚我听到的可不是这样。” “我、我高兴嘛!”代少岩振振有词,“我们白岭百年清净,突然来了位俊男佳客,这叫……叫什……叫锦上添炭!” “是锦上添花。”任萧寒终于出声,声音里带着一点克制的笑意。 “对对对!花花花!”代少岩拍了拍自己脑门,“你看我脑袋都热昏了!” “热昏了你就先去泡个药浴冷静冷静,”代无言给了代少岩一个脑瓜崩,“我让雪斛去安排。” “雪斛?”代少岩听闻这个名字,眼睛里突然发出光,“他怎么样了,还安好吗?” “你自己去栖山堂问问他不就好了?”代无言笑了笑,手中扇子挥了挥。 代少岩迫不及待告了别,往栖山堂方向去。 任萧寒这才看清代无言手里握着的并不是重州祭台上的孔雀翎扇,而是一把黑白相间的羽扇。 “这把扇子,似与日前祭仪上所用不同。”任萧寒说。 代无言挥了挥羽扇,笑道:“对,那把是翣,祭仪专用的,这把是扇,我自己做的。这是‘深青’的羽毛。” “这扇面未曾有深青色?”任萧寒奇怪道。 “哦,‘深青’是先父从小养的仙鹤,也是我的玩伴,”代无言垂眸凝望手中羽扇,指腹缓缓拂过那如雪、如墨的羽纹,声音低了些,“鹤本有六十年寿命,可先父去世后,它悲痛欲绝,绝食七日,也跟着去了。我用它留下的黑白羽毛制成扇面,将它葬在先父墓旁。” 一时寂静。山风拂来,扇面微微震颤,仿佛那灵禽仍在世间,低鸣守候。 任萧寒望着他片刻,才轻声道:“你如今还用这扇子,会想起往事吗?” 代无言摇了摇头,语气温柔却坚定:“不会。” 他将扇子合起,垂在身侧。 “我感谢‘深青’。它重情重义,胜过无数。既然它愿意随父亲一同归去,那这便是它选择的归宿,”代无言轻声道,“我思念它,但我不伤怀。如果‘深青’在天有灵,定早早寻到了父亲。久别重逢,一定极欢喜吧!它会像从前那样围着父亲扑腾翅膀,吃好多平日里挑剔不肯碰的果实,还会仰头长鸣,在山野间悠悠地舒展双翅,跳那支它最得意的舞!” 任萧寒静静看着代无言。那人立于山风之间,白衣轻扬,手中羽扇垂下,眉目温和,眼神澄澈如雪后初晴的天空,透着一种深且明朗柔情。他在讲故去的仙鹤,讲先父,也讲别离,却没有一丝沉重,仿佛将苦难与思念都温柔地包裹起来,变成一种令人动容的明亮。 “何况,”代无言说着,抬头望向远山苍翠,“如今白岭现有的仙鹤,都是它的后裔。小鹤们,一样在白岭过得自在、欢喜!” 代无言说完,忽而侧身,目光与任萧寒相遇。 那眼神清净澄澈,像山间泉水倒映着初阳。分明是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外形,眼神里竟透出一丝孩子气的、干净得近乎天真的微笑。 任萧寒不由自主地怔住了。 “嗯?”他眼角弯起,唇边还带着刚才未散的笑意,“怎么了?” 任萧寒没立刻答话。他的目光仍停留在那双眼睛里。那是双藏不住东西的眼睛,干净得不像这尘世间能长出来的。没有一丝怨怼,只有平静、温柔,还有一股不动声色的坚持。 他忽然觉得喉咙有点紧。 “没什么,”任萧寒目光收敛起来,低声道,“我很佩服你。” 代无言似笑非笑地歪了歪头,眼底却没有一点自矜之意,反而像在认真打量他: “我也很佩服你。能撑过那些事,也挺不容易的。你知道吗?我之前一直以为你是一个穷兵黩武、贪婪嗜杀之徒,现在却发现……” 任萧寒看向代无言。 代无言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戏谑,羽扇轻轻一扬,遮住了半张脸,却挡不住眼里溢出的笑意。 “现在倒颇有几分莳花弄草的清闲姿态了。” 任萧寒的身形松了松,他似乎吁了口气:“千仞山上,我也曾享有如此清闲的时光,吟唱过那‘我是清都山水郎’的曲调。如今身处白岭,竟仿佛重拾了当年的心境。” 代无言笑得更深,道:“这可比药丸、药浴都管用许多。既然在我这儿医治,白岭便已为你筑起一座与世隔绝的屏障。繁杂之事且先搁下吧。你又难得找回当日心境,何不全然致心此处,静候痊愈?” 任萧寒沉默片刻,目光望向远方的云海,转头又看到代无言那双眼睛,缓缓道:“在这白岭,确实难得有片刻安宁。若能借此宝地静心疗伤,在下自当珍惜。” 第6章 补翣 用了夕食后,夜色深沉,风雪渐歇。白岭山中幽静无声。 任萧寒本已躺下歇息,但梦中的火光烧灼,耳边哀号遍野,扰得他无法安宁,便披衣起身,在院中缓步而行。 走廊尽头透出一点昏黄灯光,他轻步走近,却在推门的一瞬,脚步顿住了。 隔着窗纱,他瞧见屋内炭炉未灭,火光微红。屋内静谧得几乎能听见炭火轻轻炸裂的声音。代无言正对着炭炉,坐在蒲团上,膝上摊着一柄残破的羽翣。那翎羽已褪半,晕金薄光,浮动如水,水。任萧寒一下就明白,是自己那日崇州修禊入魔时攻击代无言所致。代无言手边的几案上还放着几只新孔雀羽翎,正是由堂弟代少岩带来。 那柄翎翣本是祭仪用具,主羽为孔雀开屏之形,梳理极难,轻一用力便会伤羽脊。可代无言的动作却极稳,针线在他指间来去如风,银丝轻挑,仿佛也被他的呼吸节律牵引,悄然应和。 他不曾察觉门外之人,仍低眉敛目,神情专注如入定。灯下那一双素手在翎羽与铜骨之间游走,极轻,极慢。 任萧寒站在门边,望着他微垂的眉眼,半垂的睫毛像羽扇轻落。他忽然想到白日里对方在高岭上提及仙鹤的模样,又想到这人一手银针能起死人肉白骨,而此刻却坐在深夜灯下,修缀一柄被自己削羽的破翣。 他心中一动,像被什么微微触碰了一下,竟有些说不清的滋味。 这不是任萧寒惯有的感觉。那种从骨子里生出的清冷孤傲,常常让他与旁人相隔一段天堑。而此刻,却像是这天堑中,忽有一桥悄然搭起。 代无言身形微侧,白衣衣摆半掩住蒲团,一只手执着断翎,一只手握针,腰背略弓,姿势有些不自然,像是长久未曾做这类精细活计的人,在灯下小心摸索着旧日记忆。 他先将羽翣平铺在膝头,用指节轻轻将松散的翎羽一一理顺。那些羽毛细密柔软,稍一碰就飘散,他动作极缓,仿佛怕惊了什么活物。确认断口位置后,他取出细银线,用指尖拈着线头几次想要穿入针眼,却总是失败。 针太细,银线微翘,手指微一颤动便滑了出去。 代无言皱了皱眉,轻轻将那段线头抬至唇边,含在口中。他用唇瓣轻合,将那截线头润湿,再缓缓吐出,指腹夹住线身,眼神略带专注地盯住针尾。他的睫毛低垂,眉间微微聚起一线,唇边那段银线因为微润,泛着一点清冷的光,宛若水边草叶沾了露。 他屏住呼吸,再次将线头试着送入针孔中。这一次,总算穿过去了。 他轻吐一口气,目光微松,指尖把银线拉出,绕好线尾,在衣角上打了个细小的结,又拿起羽翣,对准那根断裂的翎轴,将针穿透羽轴。可是羽轴太坚。那并非普通羽毛,而是孔雀之翎,针头才刺入一寸便卡住了。他皱着眉,加重了力道,手腕用巧劲拧了一下,针仍旧钝在那里,纹丝不动。 代无言又试了两次,仍旧穿不过去,手背上的青筋因用力而微微绷起,额角隐隐有一丝薄汗。灯光映着他的脸,将那份专注映得近乎执拗。他轻咬牙关,指尖微抖,像是和这根羽轴较上了劲。 这一次,他将翎轴固定在膝上,双手并用,拇指用力按住针尾—— “嘶——!” 任萧寒跟着心里一惊。 银针终于穿过了羽轴,却在那一瞬划破了他的指腹。殷红的血珠立刻浮起,蜿蜒着滴在翎羽上。 代无言怔了一下,随即将伤指塞进了嘴里。他的动作没有慌张,也没有痛苦,只是本能地含住了那道小小的伤口。他伸出另一只手,他将银针搁在几案一角,轻轻拿起那柄未补完的羽翣,用袖口擦拭翣羽上的血迹,白袖上就沾了一小点红。 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三声,不急不缓。 代无言唇间还含着受伤的指尖,听见动静,猛地一仰头,将手从口中抽出,手指仍带着一点湿润。他下意识将那只手藏入袖中,压低声音道:“进。”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冷气随之卷入。任萧寒走了进来,目光在屋内扫过,停在几案前的那人身上。灯火斜照,代无言袖间压着什么,神色虽镇定,却不如平日从容。 “我听到有动静,进来看看。”任萧寒一步上前,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事实。 代无言张口欲言,却见任萧寒已走近两步,低头看了眼几案上的羽翣与针线,又看向他刚才藏起的手。 “这把翣,是我那日入魔后弄坏的,”任萧寒向代无言伸出手,“我来补吧。” “不用,”代无言移开了视线,轻声道:“我能自己来。” 任萧寒并未追问,只是从腰间取出一方干净帕子,屈指道:“手给我。” 代无言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你还会包伤?” “虽不如你,简单止血还是能做的。”任萧寒半蹲下身,拉过代无言的手,将那指腹轻轻托起。 他拇指撑着手背,食指执帕卷紧,手指因贴得近,能感受到指节间微妙的温度与潮气。他并未说话,只将那点血擦净,然后重新包好,力道稳妥,神色专注。 代无言低头看着,眼底波光微动,唇角不知何时勾出一点淡淡的弧度。 “你过来,是睡不着吗?”代无言低声问道。 “嗯,”任萧寒松开手,抬眼正对代无言那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眸,只觉得那笑,比火光还暖,又比灯影更轻,“梦里的人和事,扰得我不安宁。” 他屋内一时间安静,只听炉火噼啪作响。 片刻后,任萧寒忽然道:“之前听你弹琴,你琴声中,有一段转音,很像我师父的技法。” 代无言转眸看他。 “师父常弹一曲《问雪》,奈何延华旧谱已经失传,我以为再也听不到了,”任萧寒顿了顿,“我今日才记起,是你曲中那几声滑音,与《问雪》的断续最相合。” “我的琴技由先母教授,想来应与延华旧谱无关了,”代无言道,“不过,是什么曲调让你觉得熟悉?” “献丑了。”任萧寒起身,从外袍中抽出一支箫。通体乌木雕纹,箫尾有金漆书:“宴空山”三字。任萧寒垂眸,将“宴空山”举至唇边。灯影在他眉睫处轻轻抖动,光落在他的手指。 他闭上眼,气息凝神,一道宫音如晨钟初动,自箫孔间悠悠而出。最初的旋律平缓,仿佛山林初雪未融,清寂而深。接着,一记突转为徵音,箫声顿入高处,如鹰掠空巅,急促凄厉,隐隐有风卷残火、人声断绝的惨烈意味。 曲至中段,忽而转入变徵,那是古乐五音之中的非常音律,特为变声,古人称其“哀则变徵”。此音一起,顿时箫声如泣,似一声未竟的呼唤在山谷间回旋不绝。那是魂魄之音,是旧梦之痛,亦是任萧寒千仞山下所背负的一切,无从言说,只能化作箫中回荡的哽咽与颤音。 代无言在一旁听得眉心微蹙。他出身医家,听音辨脉乃是习惯。箫声疾处如血奔经络,哽处如郁气不散,滞处似心脉逆行。这箫若再吹下去,只怕气机逆乱,反伤神识。 于是他不言不语,取出一把古琴,于几案前端坐。指尖轻拨泛音,先以一记清商应之,音如清泉滴叶,轻柔落下,宛若银针落水,透入箫声深处最动荡的一节。 紧接着,他拨出角羽之间一串虚声,低柔、细长,恰如医者之手在乱脉中寻找一线通窍之机。那琴音不与箫声抗衡,而是引而不发,如风入林,如雪覆枝。 琴至第七声,代无言忽而一变宫音,以“走宫还徵”之法将节奏引缓。原本纠结的变徵,在这一记琴音之下,竟被轻巧引渡,宛如有人伸手,牵住了一个濒临崩溃的魂魄。 任萧寒原本眉头紧蹙,气息凌乱,那箫音已至将断未断之境。但琴音缓缓托举,他似乎听见雾中有人在唤他——不是以声,而是以气,以指,以脉。 他的箫声微顿,继而自变徵转入羽音。那一瞬,原本狂风骤雪的旋律,忽地安静了下来,像是深山雪夜中的一缕灯火,被小心呵护着不灭。 代无言的琴音接续,仍是温润如玉。他弹的是“解郁调”,此调古来多用于心病患者,以缓解郁结之气。其音先激后抑,再以回环收束,不强不破,专取“调和阴阳,引气归元”之妙。 箫音终于归于平稳。任萧寒闭着眼,呼吸渐缓,眉心散去那股隐痛。他低低吐出一口气,那一声,仿佛将多年压在心头的雪,尽数吹散于箫尾。 他睁眼看向对面的代无言,那人琴已止,指仍伏在弦上,神情淡然,却眼中有光。 “多谢代家主。”任萧寒一揖。 代无言一笑,道:“你的箫法太凛冽,心法太直白。若是再这样情不自禁,只怕下一次,就不是我能救的了。” 任萧寒轻声答:“我怕自己再不把它们吹出来,这股力气就会永远被噤声在心里。” 代无言看着他,缓缓道:“那没办法了,你在白岭一日,我只能把‘漱玉鸣’随身带一日了。” “这把琴,叫‘漱玉鸣’?”任萧寒问。 “是,这琴乃先母挚友所赠,先母珍爱之至。”代无言道。 “你自小就在这深山之中了吗?”任萧寒突然发问。 代无言感到疑惑,点了点头,道:“我们祖辈一直生活在白岭上。” “那令尊灵堂如何相识?”任萧寒此话一出,自己也觉唐突,顿时收敛神色,起身作一揖,道:“在下失礼。” 代无言却不以为意,笑了笑,道:“无妨。你既住在山中,自然好奇些山中旧事。” 他顿了顿,语气温和起来:“我父母因州府撮合而结亲。白岭虽避世,却与重州有约,每代家主年及弱冠,便由州府荐亲,多从当地望族中择人。” “所以是令尊下山,方与令堂相识?” “正是。听说当年我父初至州中,还不太习惯城中喧嚣,却独独在一场医馆义诊中,被我母亲提的一篮药草绊住了脚。” 任萧寒一愣,想象那画面,不禁也弯了唇:“令堂也研究草药?” “正是。可能这就是缘分,”代无言轻轻一笑,眼中浮起极淡的暖意,“后来父亲回到白岭,已是跟我母亲两人。” “倒是好缘分,”任萧寒微微点头,复又沉思片刻,问道,“那你,可曾也要按例,被州府推荐婚事?” 屋内微静了片刻。 代无言捻着琴弦,指腹微顿,似在思量,道:“前些日子州府修禊,州牧倒是与我论及此事。白岭论亲定配,不过是寻一个共渡风雪之人,为代家延续血脉。可如今我既身背代家咒誓,又命限五十,哪敢牵人一生。” 他说得极淡,却落在任萧寒心头如一针轻刺。他望着对方神色平静、眉目间不见波澜,却知那份波澜,不过是压得更深了些。 “若这五十年的咒能破,你要应吗?”任萧寒微微蹙眉。 代无言看他,片刻后缓缓笑道:“若能破咒,我再来答你这句话。” 屋外风雪已停,窗格上映着炉光,一线暖色如灯盏摇曳。 箫与琴俱静,夜色深重。 炉火噼啪。而那一场潜伏于箫声之下的雪崩与痛楚,终于随绕梁的琴音散去,化作静夜里一缕洗练的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