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已高,雾尚未散,日光透过树隙洒下斑驳光点。溪水潺潺,代无言向任萧寒走来,脚步极轻,仿佛踩在风上。他从腰间的药囊中取出一颗药丸。
代无言看向任萧寒,伸出手掌,将药丸呈在他面前,道:“若你随我回白岭,这迷药必须先服下。”
“迷药?”任萧寒皱眉,目光警惕。
代无言言语气沉静道:“白岭布有障阵,藏于重岭之间。途中若有旁人心神未闭,便会误入歧路,或走火入魔,或迷失山林,再不得出。”
任萧寒接过拿药,鼻息轻动,能闻出其中一味为迷香,虽不烈,却能令人短暂昏迷。
他抬手,将药丸吞下。
他找到一处老松,靠着坐下,目光缓慢地掠过林间,光影在眼前浮动、交错,像碎了的水。他感觉到四肢渐渐失去知觉,思绪像一匹脱缰的马,在沉寂的原野中越跑越慢。
他闭上眼。黑暗之中,最先淡去的是光。
鼻间还残留着林中草木的淡香。听觉愈发清晰了。耳畔传来风吹枝叶之声、远处溪水轻击岩石的叮咚。那声音愈来愈远,仿佛有人隔着水对他说话,却听不真切。
这一切让他想起了被带回白岭的那一夜。
也是那样的意识模糊,也是被风声、药香与血腥气包围。他记得身上重伤,血流不止。船桨划水声自四面传来,河水的腥味贴面而来。他记得有人蹲下身来,将他从混沌边缘拉回来。
只是这一次,没有火光,没有梦魇。
只有一种被托住的安稳感,像是沉入了极深极柔的水底。他渐渐失去听觉,只剩下皮肤表面一层层浮动的温度感。直到那股温度开始升高,先是脚下、掌心,再是背脊、胸膛,像是被什么温热的东西包裹着。
一丝刺鼻而温润的药香透过鼻息钻入脑中。他睁不开眼,但感知逐渐复苏,体内气血被某种温力牵引着缓缓流动,如春泉解冻,血脉之中一寸寸苏醒。
直到他忽地睁开眼,视野模糊,却觉四肢漂浮,身下有水托着。他正浸在一个药池之中。
池水温热,水面漂浮着几株补血益气的草药:当归、白芍、赤芍……药气氤氲,透着微微苦香。池边檀色石壁隐约可见,碧瓦高垂,竟似山中院落的后池。天光透过青瓦缝隙斜洒而下,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
他轻轻一动,池水漾起细纹。身体已不再如先前那般沉重。
任萧寒知道,这不是梦了。
他静静地躺在水中,感知四周空无一人,药池边缘雾气缭绕,院落寂无人声,唯有屋脊滴水声点点,如从山雪之巅流落人间。
忽而,一缕琴声自雾中传来。那琴音极轻,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顺着风飘来,一开始只是几声试弦,断断续续,不甚清晰。可只一转折,那旋律便缓缓舒展开来,似有若无,清冷如霜,空灵如雪落琼枝。
任萧寒一怔。这琴声他听过,确切地说,是那一夜,他重伤昏厥,在灯火摇曳、迷迷糊糊中听到过的。
更令人惊异的是,琴音中某几声转音,与他师父当年所奏曲中的一段竟有异曲同工之妙!那段音色,似风掠松梢,似水击船舷,总能拨动他最柔软又最痛苦的记忆。
任萧寒未再犹豫,如果真与师父相关,他一定要探个究竟。他从池中起身,水声哗然,被药力熏蒸得泛红的皮肤在雾中隐现出紧实的肌理。他的右臂已无法动弹,不过左臂还算有力,便用左掌撑着池边跃出,背脊如弓,肩胛起伏间水珠滚落,顺着胸膛与腰腹的线条蜿蜒而下。
他的身体健壮结实,胸膛如石雕般隆起,肩臂轮廓利落分明。不久前的重伤在他胸腹之间留下了痕迹,那是一道狰狞的刀口,自肋下斜贯而过,现已结痂愈合。这并未损他外形之美,反更添一股凌厉沉雄之风。
池边放着一套干净衣物,他只随手将中衣披上。湿热未散,衣衫贴身,反将他轮廓分明的身形勾勒得更为清晰。他长发披散,沾着水贴在脖颈与脊背之间。衣襟未束,敞开的布料垂落至腹部,裸露出的皮肤仍带着药汤未退的热意,与空气中那股雪雾寒气相撞,激得他肌肉微微收紧,身上浮起一层细密的寒栗。
白岭果然如传闻那般千山皆雪,四时如冬。
他踏出廊下,四下观望,只觉寒意袭来。整座山林仿佛笼罩在一层淡薄的银雾之中,远处山崖如墨,屋檐青瓦覆雪,松影斜挂,冷风穿林,不见一人行走。
耳边,那琴声忽近忽远,仿佛弹琴之人并不在一处,而是随风迁移,藏在雾后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任萧寒披着湿衣,在院落间穿行。石径蜿蜒,杉柏高峻。那琴声时而自西方松林传来,时而又似东厢一角回响,真真假假,缥缈无踪。
他走过一方清池,池中残荷尽枯;又转过一段朱红长廊,尽头是开阔的平台,平台栏杆之外是万丈云崖。
依旧不见琴主。
任萧寒驻足听了一会儿,忽而觉得,这琴声不像是在等人,而像是在引他。
也正是在这雾气交融、琴音忽远忽近之间,任萧寒浑然不觉有一道目光正从檐下投来。
“怎么起来了?”
是代无言。他收束琴声,往檐下去看。那一眼,落在任萧寒的胸膛与那道斜斜的旧伤之上,他几乎凝住了呼吸。他原本坐在斜檐之下,琴置膝上,指腹尚残留一丝余音震颤。
任萧寒循声望来,见是代无言,道:
“代家主?在下听到琴声,是你弹的?”
“是。”
“敢问师从?”
“我的琴技,乃先母所授。”
雾气未散,薄雪方歇。任萧寒披着那件不及束系的中衣立于白石之上,湿发贴肩,水珠滴落,顺着他敞开的衣襟蜿蜒而下,隐入中衣下摆的缝隙里。他见到代无言的眼神,低头一看,才发觉自己未曾将衣襟系好,胸腹起伏间连旧伤都清晰可见。
“失礼,”他语气淡然,干脆地将衣襟往内一拉,转身朝石阶走下,随即想到了什么,看向代无言的手,问:“在祭台上,在下入了魔,伤了你的手,现在,怎么样了?”
代无言抱着琴,从斜檐上轻轻跃下,对任萧寒道:“不过是擦破了点皮。倒是你,刚受了药浴,体内药力未散,不宜久行。我带你去歇息。”
代无言走在前面,带任萧寒来到廊下一间堂屋,屋门上有块小匾,写着“偃山斋”。屋中陈设素净,地面铺着打磨平整的青石板,脚步落下无声。四面墙皆为木板所构,未上漆,仅以油蜡养色,泛着淡淡的温润光泽。几案低榻皆以梨木所制,线条简洁,不见雕饰,只在边角镶着细细一圈铜扣,映出细碎火光。
代无言一进屋就去生了炭火,将小炉置于茶榻前两个蒲团之间。热意在室内慢慢升腾,将寒气一点点逼散。炉边横着一根铁枝,供人悬挂衣物,炉旁摆了铜壶与茶盏。靠窗的位置有一张卧榻,窗格以黄花梨嵌冰裂纹细纸,外面雾气蒙蒙,隐约见得庭前枯枝斜斜来探。屋内安静得很,只听见炉中的火噼啪作响,偶尔有几滴水珠自任萧寒衣角滴落在石板上,溅起细微水声。代无言从架上取了件干净布衣置于榻旁。
“炉子新生的,还不算暖,你靠近些,”代无言顿了顿,“我先去煮点姜汤。”
说完,便轻步离开,关上了屋门。任萧寒将湿衣脱下,挂在炉边的铁枝上,让火烘烤。任萧寒将衣服挂好,换上了那件干净的布衣。衣物质地温软,虽是素色麻布,却洗得极净,肩线、袖口都熨得妥帖,带着一缕檀香般淡淡的木香。他拢了拢袖口,坐回炉边。空气渐渐升温,屋中升腾一股隐隐药香,似是从书架那边传来。任萧寒走近两步,见一格最下层的抽屉微微开着,看来没关紧。他想将抽屉阖上,却发现得使点力气。
随着“砰”的一声,抽屉阖上了,可上方书架的一册书却歪斜地滑落,跌在地上,书页翻开,静静摊在他的面前。
任萧寒下意识伸手去拾,指尖触到封面时却倏然一顿。
那是一本无封题的素册,纸色微黄,显有年岁。翻开的那页,露出一行清隽小字。他未曾多看,便欲将书合上。
就在这时,门扉轻响,代无言端着姜汤踏入,正撞见他弯身将书拾起。
两人目光交汇,空气顿时沉静。
“你……?”代无言将姜汤放置在窗台边的几上,急步过来看情况。
任萧寒意识到情势尴尬,忙将书册合起,双手奉还:“方才不慎碰落了书卷,实在失礼。”
代无言一怔,垂眸看那书册,又看他神色清正,不由轻笑一声,接过卷册:“无妨。这原也不是什么隐秘之书。”
任萧寒略一点头,神情仍持肃:“我不曾看到内容。”
代无言书收回书架,道:“我平日里批些旧卷,这本我今晨刚看过,还未及好好归置,掉下来也没什么。”
屋里沉默片刻,火光暖亮,两人对坐,姜汤香热。
“敢问代家主,”任萧寒转身看向代无言,开口道:“我的伤还有多久痊愈?我身上有要务,须尽快下山。”
“什么要务能比命还重要?”代无言疑惑道。
“我同门百余人的命。”
代无言微怔,他明白,延华雪脉覆灭一事确是他的心结。薄雾缭绕在两人之间,代无言静静凝视任萧寒片刻,道:
“你原本应死在霿江边,我费了好些药材将你救回,”他说得平静,“百余人命若皆压在你一身,那你死了,他们可就都真死了。”
任萧寒眼神一沉,道:“白岭避世,而我身负血仇,我在这里,已是引火烧山。”
“你在这,他们上不来,”代无言道:“白岭能说退就退出武林,不是没有倚仗的,你也看到了。这天然的地势就是最好的屏障。可如果你现在下山,必然是死。”
“你为何救我?”任萧寒忽然发问。
“我说过了,日行一善。”代无言抬眼。
“你在重州为修禊而舞,也是在行善?”任萧寒露出狐疑的神态,“白岭避世百年,怎么去沾染州府事务?”
“白岭避的是武林诸事。代家世代行医,行善积德、为民治病除灾的事,自然要做,何况我先祖与重州府有约,自代家六代起,修禊祭祀一事皆由代家主持。”
“代家既行医,却也会跳舞么。”
“你当那是舞?”代无言神色如常,只语气微顿,“那是祭仪。”
“祭仪?”
“重州春祭,为祈丰年,修禊一舞,需以身为引,以气为咒,接引四时,安抚地祇。跳得不好,只是花拳绣腿;跳得好,便是献祭天地、沟通人神。”
任萧寒侧过头望着他,神情渐凝。
“这会对人体有损吗?”
代无言似笑非笑地垂下眼帘,道:“会的。”
任萧寒愣了愣,似没料到他竟答得如此坦率。
“那你为何还跳?”任萧寒追问。
“因我生为代家子孙,若不跳,白岭便失了传承,重州春祭无人主事,”代无言顿了顿,声音微低:“再说,我也没多少年可跳了。”
任萧寒的目光微动,眉峰蹙起:“什么意思?”
“我活不过五十,”代无言语气平平,如说旁人之事,“我出生时便注定了。”
“谁定的?”任萧寒的声音倏地低下去,不自觉皱起眉头。
代无言将视线移开,望向窗外被雨雾晕湿的枯枝。
“是诅咒。也许是某一代祖先误入邪途,也许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神灵。总之,我代家嫡子皆短命,最长不过五十。我父死时,正好是四十九整。”
“那你,”任萧寒语顿,脸色微变,“信命吗?”
“不得不信,”代无言轻笑了一声,眼底一闪而逝的锋芒几近冷然,“你刚刚碰掉的卷册里,记载的是我代家的家谱,其上有每一代先祖的生卒年月,从六代起,皆卒于五十岁之前。若到我这代,能破了这个局,不止是我得生,我的子孙也可得生。”
“你在找法子解咒?”
“是。”
任萧寒想了想,道:“我在千仞山闭关三年,曾修习过一道秘术,若能在山洞内行成大周天,或许能助你延年。”
代无言怔了一下,眼底终于有波澜起伏,沉默片刻,方缓缓问道:“你为何……要告诉我延华的秘术?”
“你救了我的命,我不想欠着你。况且延华秘术也讲求天人合一,你应该能很快参透。”任萧寒笑了笑。
“可你要为了我的事,耽误了你自己的事……”代无言试探道。
“复仇之事,我恐无法活着回来,不如先报了你的恩情,再去不迟。”
代无言略略皱眉,随即又舒展,道:“那我们说定了,等你把伤养好,我们就去千仞山!”
代无言微微一笑,那笑容却像是白雪初融,静水起波。
“好。”
“不过,千仞山……”代无言收起了笑容,露出一丝担忧,“是否会有诸宗的伏兵?”
“不会,”任萧寒低了低眼,“千仞山,一个人都没有了。”
“哦,抱歉,”代无言轻声道:“可要真回到那所在,你会不会又想起旧日……”
任萧寒静了片刻,仿佛脑中掠过一阵风雪旧梦,面上却看不出多少波动,只是伸手拨了拨被风吹乱的鬓发,道:
“纵便我不去,它也在梦里找来。”
这句几乎风一吹就散了。可代无言听见了,眼神慢慢柔了下来。
“那好,”代无言轻声答,他的眉眼无比温和,“我陪你一道回去。你放心,我可是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