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檀攸回到那间简陋却相对独立的营房,燕遥峥将他从新兵通铺调离后,这是唯一能隔绝大部分窥探目光的方寸之地。
油灯如豆,映着四壁空荡。苏檀攸坐到冰冷的土炕边,摊开《驯鹰秘术》。
泛黄的纸页上,父亲苏明远清瘦有力的字迹,每一个笔画,都带着苏府书房里松烟墨的旧香,带着父亲温和的讲解,带着母亲端来的甜羹气息,带着妹妹银铃般的笑声……
旋即,这些暖色被血与火无情吞噬,扭曲成水缸缝隙外官兵冷酷的刀光、母亲倒地时看向他的绝望眼神。
“唔……”一声压抑的闷哼从喉间挤出,苏檀攸猛地合上书页,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
他将脸深深埋入冰冷的掌心,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压不住那股从骨髓深处钻出的、混杂着血腥与焦糊的苦涩。
“周文书?”门外传来亲兵谨慎的通报,“将军有令,拔营!目标云州城!”
苏檀攸猛地抬头,眼底所有的痛楚瞬间被冰封,只余一片沉静的寒潭。他迅速起身,动作利落地收拾行囊,将《驯鹰秘术》贴身藏好。墨羽已在他肩头站定,锐利的目光穿透薄薄的窗纸,望向营外渐起的喧嚣。
云州城破了。
破城的过程,快得超乎想象,也惨烈得超乎想象。燕字玄甲军如黑色的怒潮,在震天的喊杀声和密集的箭雨中撞开了摇摇欲坠的城门。
抵抗在城门洞开的那一刻便迅速瓦解,剩下的,是单方面的屠戮与狂欢。至少,对于某些杀红了眼的士兵而言,是狂欢。
苏檀攸紧随在燕遥峥身后进入城内。刺鼻的血腥味混杂着焦烟、粪便和绝望的气息,瞬间塞满鼻腔。入眼所见,断壁残垣间横七竖八倒伏着尸体,有守军的,更多是来不及逃走的平民。
未熄灭的火焰在残破的木梁上跳跃,发出噼啪的微响,映照着雪地上蜿蜒流淌、尚未完全冻结的暗红溪流。哭喊声、求饶声、士兵粗野的狂笑声、兵刃砍入血肉的沉闷钝响……
燕遥峥策马立于长街中央,玄色大氅在寒风与烟尘中猎猎作响。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潭般的眸子扫过这片炼狱景象。
他的军纪极严,入城前早已三令五申,然而此刻,仍有不少杀兴正浓的士兵,无视着瘫倒在墙根瑟瑟发抖的妇孺,狞笑着砸开紧闭的店铺门板,或者拖拽着尖叫的女子隐入黑暗的角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失控的暴戾。
“传令各营主官,约束部卒!再敢劫掠妇孺、屠戮平民者,立斩!”燕遥峥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嘈杂,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威严。他身后亲兵立刻策马四散,厉声呼喝着传达军令。
苏檀攸骑在马上,身体随着战马的步伐微微起伏。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惨状,目光低垂,落在鞍前染血的缰绳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压制着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和胸腔里焚烧的怒火。
这些施暴者,与当年冲入苏府的官兵何其相似。他恨不能拔剑,将眼前所有行凶的兵卒斩尽杀绝。然而理智死死拽住了他,这里是战场,这些失控的士兵,此刻名义上,是“自己人”。他不能动,不能暴露,更不能让燕遥峥难做。
墨羽在他肩头不安地低鸣,金瞳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苏檀攸抬手,安抚性地摸了摸它的翎羽。
就在此时,一阵尖锐到撕裂耳膜的哭喊声从不远处一条狭窄的巷弄里炸开。
“娘——!娘——!”
那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充满了濒死的恐惧和绝望。
苏檀攸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本能地,他勒转马头,循着声音策马冲了过去。燕遥峥的目光如影随形地落在他背上,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却也并未阻止。
巷弄幽深,尽头是个死胡同。雪地上,一个穿着破旧但浆洗得还算干净的红袄、梳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女孩,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背靠着冰冷的土墙,瑟瑟发抖。
她的面前,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眼珠通红的兵卒正狞笑着步步逼近,手里还滴着血的腰刀垂在身侧,另一只手正用力撕扯着一个中年妇人的头发。
那妇人满脸是血,一条胳膊软软垂下,显然已受重伤,却仍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护在女儿身前,发出嘶哑的哀嚎。
“小贱蹄子,嚎什么嚎!等爷快活了你娘,有你好受的。”兵卒喷着浓重的酒气,嘴里污言秽语不断。他根本没把这对母女的绝望放在眼里,在这座已属于他们的城池里,弱者的命运如同蝼蚁。
小女孩惊恐的眼睛瞪得极大,泪水混着脸上的污渍淌下。她看着那兵卒狰狞的脸越来越近,看着母亲痛苦而徒劳的挣扎,小小的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那双充满恐惧、无助、纯真而濒临崩溃的眼睛,瞬间击中了苏檀攸记忆深处最脆弱的地方。
水缸缝隙外,妹妹被官兵拎起时,那双同样盈满泪水、向他无声求救的大眼睛。
苏檀攸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隐忍、所有的理智、所有的谋算,在这一刻被滔天的恨意和汹涌的保护欲彻底冲垮。
就在那兵卒□□着,伸手抓向小女孩衣襟的刹那。
一道身影欺近。没有呼喊,没有警告,只有快到极致的速度带起的凄厉风声。
苏檀攸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下马的,身体的本能驱动了一切。他袖中滑出一柄贴身携带、用于防身的精钢短匕,刃口在昏暗的巷弄里闪过一道幽冷的弧光。那是苏家护卫在绝境中用以脱身、凌厉诡谲的独门剑招——“回风燕”。
噗嗤!利刃切入血肉的声音轻微而致命。
兵卒脸上的狞笑甚至还未散去,身体猛地一僵。他脖颈间,一道细细的红线迅速扩大,随即,鲜血如同被压抑许久的喷泉,带着灼热的腥气,呈扇形激射而出。
滚烫的液体溅在冰冷的土墙和皑皑白雪上,瞬间“嗤”地蒸腾起一片刺目的血雾。那面饱经战火的土墙,被淋漓的鲜血曝染。
兵卒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激起一片雪尘。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睛瞪得滚圆,似乎至死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苏檀攸单膝跪在雪地里,保持着出招的姿势,急促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剧烈情绪和手臂肌肉因瞬间爆发带来的酸痛。
他握着短匕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匕刃上的血珠滚落,在洁白的雪地上砸出一个小小的红坑。
巷子里死寂一片。只有重伤妇人的微弱呻吟和小女孩因极度惊吓而失声的抽噎。
“娘……”小女孩终于反应过来,扑到妇人身上,小手颤抖着去捂母亲身上还在流血的伤口,泪水汹涌而出。
苏檀攸看着那小小的、穿着红袄的身影,看着那妇人苍白的脸,眼前再次闪过妹妹和母亲倒下的身影。他闭了闭眼,强行压下喉头的腥甜和眼底的酸涩。
嗒…嗒…嗒…
沉重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踩在积雪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一股冰冷而强大的压迫感,笼罩了整个狭窄的巷弄,连空气都似乎凝固了几分。
苏檀攸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谁。
燕遥峥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巷口,玄色大氅几乎将巷口的光线完全遮蔽。他一步步走近,靴底碾过地上尚未完全冻结的血泊,发出黏腻的声响。
他的目光先是扫过地上仍在抽搐的兵卒尸体,那喷溅在墙上的血迹新鲜刺目。随即,他的视线落在苏檀攸握着的、仍在滴血的短匕上,最后,定格在苏檀攸因为喘息而微微起伏的、被溅上几点猩红的侧脸上。
巷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雪水的冰冷和死亡的腥气。只有那妇人的呻吟和小女孩压抑的抽噎。
燕遥峥停在苏檀攸身后一步之遥,不再前进。
“身手不错。”低沉的声音响起,听不出喜怒,“苏家的回风燕,果然名不虚传。”
苏檀攸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缓缓站起身,将短匕在雪地上蹭了蹭,拭去血迹,收回袖中。动作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疲惫的僵硬。他转过身,迎上燕遥峥的目光。
四目相对。
燕遥峥的眼神里,有洞悉一切的冰冷审视,有对他擅自出手、暴露家传武学的不满,有对地上那具尸体所代表失控军纪的暴怒,还有一丝……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情绪。
“看到那双眼睛了?”燕遥峥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他下颌微抬,点了点墙角那个紧紧抱着母亲、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像谁?”
“……”苏檀攸喉结滚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的脸色在雪光和血迹的映衬下,苍白得近乎透明,那双惯常温润沉静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被强行压制的痛楚和一片荒芜的冰原。
他无法回答。亦无需回答。燕遥峥早已看透。
燕遥峥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许久,那翻涌的情绪最终沉淀为一片更深的、令人心悸的幽暗。他没有再追问,只是向前一步,越过苏檀攸,走向那对母女。
他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威压,小女孩吓得将头死死埋在母亲怀里,连抽噎都停止了。
燕遥峥蹲下身,动作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笨拙。他无视那妇人惊恐的眼神,伸出大手,却不是抓向她们,而是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两粒气味辛辣的药丸。他捏开妇人紧咬的牙关,将药丸塞了进去,又取下水囊,给她灌了口水。
“止血的。”他只说了三个字,声音依旧冷硬。
随即,他站起身,解下自己那件沾染了尘土却依旧厚实保暖的玄色大氅,看也不看,随手一抛,大氅落在那对母女身上,将她们单薄的身体完全覆盖。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重新面对苏檀攸。
巷弄里的血腥味似乎被这件厚重的大氅阻隔了一些。小女孩从大氅下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泪眼婆娑地看着燕遥峥高大冷硬的背影,又看看苏檀攸,小小的脸上是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一丝懵懂的感激。
“管好你的爪子。”燕遥峥盯着苏檀攸,“你的命,我的棋。没我的允许,再敢擅动——”他微微倾身,贴近苏檀攸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苏檀攸冰冷的耳廓,吐出的话语却带着森然寒意,“我就亲手折断它。”
苏檀攸身体微僵,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燕遥峥直起身,不再看他,目光越过苏檀攸的肩头,投向巷子外混乱的街道,那里亲兵正带着执法队厉声呵斥着,强行将几个还在施暴的士兵拖走斩首。他冷冷地丢下最后一句:“把这两人送去伤兵营安置。你,跟我去城楼。”
说完,他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走出小巷,玄色的身影重新融入那片火光冲天的炼狱图景之中。
苏檀攸站在原地,看着燕遥峥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雪地上那滩尚未冻结的、属于兵卒的暗红血迹,以及墙面上那大片刺目的、正在被寒气迅速凝结的“血曝墙”。
耳边,是小女孩细弱的、带着哭腔的“谢谢将军…谢谢大人…”
寒风卷着雪花和灰烬,呼啸着灌入小巷,吹动他染血的衣袂。他缓缓抬起刚才握匕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兵卒滚烫的血液带来的短暂灼热,但更多的,是刺骨的冰冷。
他终究还是没能完全控制住自己。
苏檀攸的目光落在裹着大氅、正被亲兵小心翼翼扶起的母女身上,落在小女孩那双依旧带着惊惶、却已不再是无边绝望的眼睛里。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满是血腥的冰冷空气,再睁眼时,眼底已恢复一片沉静。他抬步,跟着亲兵,走向巷外。
墨羽在低空盘旋,发出一声清越的唳鸣,穿透了云州城上空弥漫的血色与硝烟。
寒风卷着雪沫和灰烬,呼啸着灌入狭窄的巷弄,吹得墙头几根枯草簌簌作响。苏檀攸站在原地,看着燕遥峥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巷口那片火光冲天的混乱里,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刺鼻的血腥味。
亲兵动作麻利地上前,小心地扶起裹在玄色大氅里的母女。妇人失血过多,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紧紧攥着女儿的小手。
小女孩被亲兵抱在怀里,小小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泪痕未干,那双惊魂未定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望向苏檀攸。
“大人……”亲兵低声请示。
苏檀攸收回目光,落在小女孩那双清澈却饱受惊吓的眼睛上。他喉头微动,最终只是轻轻颔首:“送去伤兵营,好生安置。”
“是!”亲兵应声,抱着小女孩,搀扶着妇人,快步离开。
巷子里只剩下苏檀攸一人。
不,还有墨羽。它不知何时已悄然落在巷子尽头一截烧焦的断梁上,锐利的金瞳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警惕的光,默默注视着下方的主人。
死寂重新笼罩了这条狭窄的巷弄。方才那兵卒临死前喷溅出的鲜血,在冰冷的土墙上泼洒出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暗红,正被呼啸的寒风迅速冻结、发暗。
雪地上,那具魁梧的尸体渐渐僵硬,脸上凝固着惊愕与不甘的狰狞表情,身下的积雪被温热的血液融化,又迅速凝结成一片污浊的暗红冰壳。
苏檀攸缓缓抬起刚才握匕的右手。指尖冰凉,指腹却似乎还残留着利刃切入皮肉时那瞬间的阻涩感和随之而来的、温热液体喷溅的触感。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此刻却沾着几点早已冷却、变得暗沉的血迹。这双手,曾执笔临帖,曾抚琴拨弦,也曾为父母妹妹梳发……如今,沾满……了敌人的血。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焦糊味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他睁开眼,眼底已恢复一片沉静。
他抬步,走向巷口。靴底踩过雪地上的血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墨羽振翅飞起,盘旋在他头顶上方,发出一声低沉的鸣叫,似乎在提醒他前方的危险。
走出巷口,眼前是更加混乱的景象。长街上,执法队的士兵正粗暴地拖拽着几个还在抢夺财物或施暴的兵卒,不顾他们的哭喊求饶,手起刀落,血溅当场。
惨叫声和呵斥声混杂在一起。更多的士兵被这血腥的镇压震慑,开始收敛,但眼神中依旧残留着劫掠后的兴奋和一丝不甘。
燕遥峥并未走远。他勒马立于长街中央,玄甲在火光映照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正听着一个副将的低声禀报,侧脸线条冷硬,扫视着混乱的街道。他似乎察觉到苏檀攸的靠近,目光扫了过来。
苏檀攸垂下眼睑,避开那极具穿透力的视线,沉默地策马走到燕遥峥身后几步远的位置停下。
燕遥峥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没有言语。他听完副将的禀报,简短地下了几道命令,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
“清理街道,收敛尸体。”
“所有劫掠所得,无论金银细软,一律收缴归公,胆敢私藏者,斩!”
“受伤平民,统一送至城东临时安置点,由军医救治。”
“各营主官,约束部卒,即刻整队,清点伤亡,上报军需损耗!”
命令一道道传达下去,混乱的场面逐渐被强行控制。士兵们开始收敛尸体,清理街道,虽然动作粗暴,眼神麻木,但至少不再有新的暴行发生。
燕遥峥这才缓缓调转马头,看向苏檀攸。他的目光落在苏檀攸依旧沾着几点暗沉血迹的手上,又缓缓上移,落在他苍白沉静的脸上。
“手擦干净。”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命令的口吻。
苏檀攸微微一怔,随即从怀中掏出一块素白的帕子,低头,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指尖和手背上那几点早已干涸的血迹。动作慢而专注,雪白的帕子很快染上污红。
燕遥峥看着他擦拭的动作,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微澜。待苏檀攸擦净手,将染血的帕子随意塞回怀中,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无波:“跟上。”
燕遥峥一夹马腹,战马迈开步子,朝着城楼的方向行去。玄色的大氅在寒风中翻卷,背影挺拔如山岳,又带着一种孤绝的冷意。
苏檀攸沉默地策马跟上。墨羽在空中盘旋一圈,也收敛羽翼,稳稳落回他的肩头。
两人一前一后,在刚刚经历过血腥洗礼的长街上策马徐行。马蹄踏过尚未清理干净的血污和残肢断臂,发出沉闷的声响。
街道两旁,幸存的百姓蜷缩在断壁残垣后,透过缝隙投来惊恐、麻木、或带着一丝劫后余生茫然的目光。没有人敢发出声音,只有寒风呜咽着掠过空旷的街道,卷起地上的灰烬和雪沫。
城楼在望。高大的城门楼在战火中损毁严重,焦黑的痕迹遍布墙体,断裂的梁木斜斜指向灰蒙蒙的天空。登上城楼的石阶上,凝固着大片暗红的血迹,踩上去有些滑腻。
燕遥峥率先下马,将缰绳丢给迎上来的亲兵,大步踏上石阶。苏檀攸紧随其后。
城楼之上,视野豁然开阔。寒风凛冽如刀,刮在脸上生疼。放眼望去,残破的云州城匍匐在脚下,大部分区域仍在燃烧,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和荒原,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得格外苍凉。
燕遥峥走到垛口边,手扶冰冷的青砖,眺望着这片刚刚被铁蹄踏破的土地。他的背影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孤寂,玄色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苏檀攸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同样沉默地望着远方。城下的混乱与血腥似乎被隔绝在高高的城墙之外,但空气中弥漫的焦糊与血腥气息依旧无孔不入。
“恨吗?”燕遥峥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模糊,却清晰地传入苏檀攸耳中。
苏檀攸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依旧落在远处荒原的地平线上,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刻骨的寒意,“将军指什么?”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恨这乱世?恨这屠城的兵卒?还是恨……那些躲在幕后,视人命如草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三足乌?”
燕遥峥没有回头,只是扶着垛口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他沉默着,眼底倒映着下方燃烧的城池和灰暗的天空。
寒风呼啸,卷起城头的积雪,扑打在两人身上。墨羽不安地动了动,将头埋进翅膀里。
“恨,就活下去。”燕遥峥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而有力,“活着,才有资格恨。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他猛地转过身,道:“你的命,现在是我的。想报仇,想雪恨,就给我好好活着!时机未到,莽撞出手,只会让你死得更快,让苏家永远沉冤莫白。”
那冰冷的命令背后,似乎藏着一丝……警告?或者说,是另一种形式的……保护?
苏檀攸迎上他的目光,没有退缩。
他缓缓低下头,敛去眸中所有情绪,声音恭敬而疏离:“末将……谨遵将军之命。”
风更大了,卷起城头的旌旗,发出猎猎的悲鸣。城下,云州城的余烬仍在燃烧,浓烟滚滚,直冲天际,将本就灰暗的天空染得更加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