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洇雪》 第1章 书香烬 岁寒未尽,上元已至。 暮色初合,苏府庭院里便次第亮起暖融融的灯。一盏盏描金绘彩的灯笼,悬在回廊下,挂在梅枝头,映得阶前残雪也泛着温润的橘黄。 晚风拂过,灯影摇曳,空气里浮动着清冽的梅香、温暖的烛火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从父亲苏明远书房里飘散出来的上好松烟墨香。 正厅暖阁,明烛高烧。紫檀木圆桌上,细瓷碗碟盛着精致的元宵,热气袅袅。 苏明远端坐主位,一身半旧的青灰色直裰,衬得人愈发清癯儒雅。他手中捏着一枚小巧的象牙书签,正含笑看着小女儿苏檀宁踮着脚,努力将一盏兔子灯挂上高处的花枝。 “宁儿慢些,当心脚下。”母亲柳氏的声音温软如春水,她放下手中绣了一半的松鹤延年图,起身走过去,轻轻扶住女儿小小的身子,顺手替她理了理鬓边微乱的绒花。烛光映着她秀美的侧脸,眼角细细的纹路里,盛满了温柔的笑意。 “爹爹,娘亲,你们快看!”苏檀宁终于挂好了灯,拍着小手,脸蛋红扑扑地转过来,乌溜溜的眼睛亮得惊人,“我的小兔儿亮不亮?” “亮,宁儿挂得最好看。”苏明远抚须而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宠溺。他拿起一枚玉白的元宵,轻轻吹了吹,“来,吃个团团圆圆。” 暖阁另一侧,临窗的琴案前,苏檀攸指尖拂过冰凉的丝弦,带出一串清越如碎玉的泛音。他一身月白常服,身形尚带着少年人的清瘦,侧影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沉静。面前的宣纸上,墨迹淋漓,是临了一半的《兰亭集序》。“永和九年,岁在癸丑……”笔锋流转,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从容气度。 “攸儿,”苏明远唤他,声音里带着考校的意味,“方才为父出的灯谜,‘白玉无瑕’,打一物,你可猜着了?” 苏檀攸搁下笔,抬眼,唇角噙着温润的笑意:“可是‘书’字?白玉无瑕,喻其质洁;无瑕,亦指字字珠玑,文墨无垢。” “好!”苏明远眼中赞赏更浓,捻须点头,“解得妙。” 柳氏笑着将一碗元宵推到他面前:“快趁热吃,别只顾着写字猜谜,冷落了肠胃。” 暖阁里笑语晏晏,融融泄泄。檀香在博山炉里静静燃烧,青烟袅娜,缠绕着食物的暖香、墨香、女儿家的馨香,织成一张名为“家”的、密不透风的网,隔绝了门外的料峭春寒与世间一切阴霾。 苏檀攸端起温热的瓷碗,甜糯的气息扑鼻而来。碗中清汤里浮着几颗浑圆雪白的元宵,像沉在浅水中的明月。他刚拿起调羹,指尖尚未触及那温软。 “啪嚓!”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刺耳的脆响,突兀地撕裂了暖阁内的温馨。 像是琉璃盏跌落在青石地上,又像是冰凌猝然断裂。声音来自窗外,来自庭院深处那片被灯笼映照得光怪陆离的黑暗。 暖阁里的说笑戛然而止。 苏明远捻须的手指顿住,柳氏脸上的温柔笑意瞬间凝固,苏檀宁小手抓着母亲的衣角,茫然地睁大了眼睛。苏檀攸握着调羹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泛白,一股毫无来由的寒意,毒蛇般顺着脊椎瞬间窜上头顶。 死寂。 方才还盈满暖阁的欢声笑语,被这声脆响吸得干干净净,只余下烛火燃烧的哔剥声,一下下敲打着骤然绷紧的神经。 紧接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蛮横地撞开了紧闭的雕花窗棂,汹涌地灌了进来! 是油! 浓稠、刺鼻、带着焚烧前兆的、令人窒息的油味!这味道瞬间压过了梅香、墨香、食物香,甚至盖过了那缕安神的檀香,像一只冰冷的、沾满污秽的手,死死扼住了每个人的咽喉。 “什么味道?”柳氏失声惊呼,脸色瞬间煞白,下意识地将苏檀宁紧紧搂进怀里。 苏明远霍然起身,儒雅的面容罩上一层寒霜,眼神锐利如刀,猛地射向窗外那片骤然变得诡异莫测的庭院夜色。“福伯!”他厉声喝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 “轰!” “轰!轰!” 不是一声,是数声沉闷如地底闷雷的巨响,几乎不分先后地在苏府各处炸开!脚下的青砖地面猛地一颤,桌上的碗碟叮当作响。紧接着,刺目的红光如同地狱探出的巨爪,猛地撕裂了庭院的黑暗! 火光! 不是一处,是数处!前院马厩、西侧库房、甚至连接内院的回廊……同时腾起巨大的、扭曲的、贪婪舔舐着夜空的火舌!浓烟滚滚,裹挟着火星,如同狰狞的黑色巨兽,咆哮着冲天而起。 “走水了——!”凄厉的、变了调的嘶喊声,终于撕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从前院方向遥遥传来,带着无边的恐惧,瞬间被更猛烈的燃烧爆裂声淹没。 “啊——!”苏檀宁吓得尖叫起来,小脸埋在母亲怀里瑟瑟发抖。 “老爷!夫人!”老管家福伯跌跌撞撞地冲进暖阁,须发凌乱,脸上满是烟灰和惊骇,“外面…外面全是火!有人…有人泼油放火!前门…前门堵死了!” 苏明远的脸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铁青一片,眼神却异常冷静,甚至透出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他一把推开身前的椅子,动作快得惊人,冲到书房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书架前,手指在书架侧面一个隐蔽的凹槽处用力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书架无声地向内滑开半尺,露出后面墙壁上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暗格入口。里面黑洞洞的,散发出陈年木料和尘土的气息。 “快!柳娘,带宁儿进去!”苏明远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一把将还在哭泣的苏檀宁从柳氏怀里拉出来,推向暗格入口。 “老爷!”柳氏泪如雨下,死死抓住丈夫的手臂,“你呢?攸儿呢?” “别管我!护好宁儿!”苏明远猛地甩开妻子的手,力道之大,让柳氏踉跄了一下。他看也不看柳氏,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苏檀攸,那目光像烧红的烙铁,带着灼人的重量和最后的托付:“攸儿!走!” “爹!”苏檀攸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他想冲过去,想留下,想和父母妹妹在一起!但父亲眼中那不容抗拒的命令,像冰冷的铁链锁住了他的双脚。 福伯反应极快,一把抓住苏檀攸的手臂,枯瘦的手指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几乎是拖拽着他冲向暗格。 苏檀攸被拽得一个趔趄,最后一眼看到的,是父亲苏明远猛地抽出悬挂在书房墙壁上用作装饰的一柄古朴长剑,剑锋在火光中划过一道决绝的寒光,转身冲向暖阁门口那越来越炽热的红光和浓烟。母亲柳氏抱着妹妹,被父亲那奋力一推,跌跌撞撞地扑进了暗格的黑暗里。 “少爷!低头!”福伯嘶哑的吼声在耳边炸响,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绝望。 苏檀攸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摁了下去。冰冷、坚硬、带着浓重水腥气和泥土**味道的物体瞬间包裹了他。是庭院角落那口巨大的、用来储水防火的粗陶水缸!缸里只有浅浅一层浑浊的冰水混合物,刺骨的寒意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 “砰!” 沉重的木质缸盖被福伯用尽全力合上,隔绝了外面冲天而起的火光和震耳欲聋的喧嚣,世界骤然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晃动扭曲的昏暗中。只有缸盖边缘几道不规则的细小缝隙,透进几缕地狱般摇曳的红光,以及浓烟呛人的焦糊味。 “少爷…看缸底…活下去…”缸盖外,传来福伯最后一声破碎的、仿佛用尽生命挤出的嘶哑低语,随即被一声沉闷的钝响和重物倒地的声音彻底掐断。 苏檀攸蜷缩在冰冷的缸底,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冻住了。他死死咬住下唇,铁锈般的腥甜在口中弥漫,才勉强抑制住喉咙里翻涌的悲鸣和呕吐的**。他强迫自己抬起头,将眼睛死死贴向一道稍宽的缝隙。 视野狭窄而扭曲,像隔着一层血红的毛玻璃。 他看到父亲苏明远的身影出现在缝隙透出的那片猩红视野里。 父亲手中的长剑舞动,带起一片凛冽的寒光,正与几个穿着深色劲装、动作迅捷如鬼魅的黑影缠斗。父亲的身手远比他平日显露的儒雅要凌厉得多,剑锋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嘶鸣,一个黑影惨叫着捂着手臂倒下。 但更多的黑影从燃烧的火焰和浓烟中无声地涌出,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他们配合默契,招式狠辣,完全是军中搏杀的路数,绝非寻常盗匪。 “苏大人,何必顽抗?”一个冰冷得不带丝毫人味的声音响起,语调平板,却清晰地穿透了火焰燃烧的爆裂声和房屋倒塌的轰鸣。 苏明远猛地格开劈向面门的一刀,剑锋在对方胸甲上划出一溜火星,喘息着冷笑:“宵小之辈!也配问我?” 话音未落,一道更快的、更狠戾的刀光,如同黑暗中无声扑出的毒蛇,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自苏明远背后骤然闪现! “噗嗤!” 那是利刃刺穿血肉、切断骨骼的、令人头皮炸裂的闷响! 苏檀攸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视野里,一截染血的、闪着幽冷寒光的刀尖,毫无预兆地,从父亲苏明远挺直的胸膛正中,猛地穿透出来!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涌的泉,瞬间染红了那件半旧的青灰色直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苏明远身体猛地一僵,手中的长剑“当啷”一声脱手坠地。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目光没有看向身后持刀的凶手,也没有看向周围狰狞的黑影,而是穿透了燃烧的火焰和弥漫的浓烟,直直地、精准地,落向苏檀攸藏身的水缸方向! 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此刻瞪得极大,瞳孔深处是燃烧的愤怒、滔天的不甘,还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到无法言喻的托付。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在无声地呐喊一个字。 活! 那眼神,那无声的呐喊,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苏檀攸的灵魂深处。他死死抠住冰冷的缸壁,指甲崩裂,鲜血渗出,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心脏被无形巨手攥紧、碾碎的窒息感。 父亲的身体晃了晃,眼中的光芒如同燃尽的烛火,迅速黯淡下去。那穿透胸膛的刀锋猛地抽出,带出一蓬更加凄艳的血雨。苏明远的身躯,像一座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山岳,轰然向前扑倒,重重砸在滚烫的、满是灰烬的地面上,再无声息。 “爹——!”无声的嘶吼在苏檀攸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撕裂他的喉咙,却硬生生被咬碎的牙关和满口的血腥死死堵住,只化作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 混乱的脚步和狞笑靠近。 “还有一个!那女人和孩子呢?搜!”依旧是那个冰冷的声音下令。 “娘!宁儿!”苏檀攸的心瞬间沉入冰窟,恐惧攫住了他。他拼命转动眼珠,试图在狭窄扭曲的视野里搜寻母亲和妹妹的身影。 就在这时,几双沾满泥污和血渍的靴子粗暴地闯入他有限的视野。其中一双靴子,正踩在一小片被血浸透的雪地上。靴底抬起时,带起了一样小小的、闪着微弱彩光的东西。 那是一只小小的、用彩色琉璃珠子串成的蝴蝶发饰。一只翅膀已经被踩得粉碎,晶莹的碎片混在泥雪和暗红的血污里,另一只残破的翅膀微微颤动,折射着周围地狱般的火光。 是宁儿的!是妹妹苏檀宁最心爱的那只蝴蝶珠花!早上母亲还亲手为她簪在发间!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苏檀攸的喉咙,他死死捂住嘴,身体蜷缩得像一只被煮熟的虾,胃里翻江倒海,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里衣。 脚步声在附近逡巡,伴随着器物被粗暴打翻砸碎的刺耳噪音和粗鄙的喝骂。 “妈的,跑哪去了?” “仔细搜!上面交代了,一个活口不留!” “头儿,这边有口缸!” 沉重的脚步声停在了水缸外!苏檀攸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连呼吸都停滞了。他能清晰地听到缸外粗重的喘息,甚至能感觉到对方审视的目光透过缝隙扫进来。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哐当!” 缸盖猛地被掀开一条更大的缝隙!刺目的火光和呛人的浓烟猛地灌入!一张被火光映照得如同恶鬼、沾满烟灰和血点的狰狞面孔,带着贪婪和杀戮的兴奋,正凑近缝隙向内窥探! 苏檀攸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大脑一片空白。 “妈的,空的!晦气!”那窥探的恶鬼骂骂咧咧地缩回头,似乎并未发现蜷缩在缸底阴影里的他。沉重的脚步声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苏檀攸瘫软在冰冷的缸底,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湿透,冷汗涔涔。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尚未散去,更深的恐惧和痛苦便如毒藤般缠绕上来。爹死了……宁儿的珠花……娘呢?娘在哪里? 他再次颤抖着,将眼睛贴上那道缝隙。 视野里,火焰依旧在肆虐,浓烟翻滚。几具穿着苏府仆役服色的尸体倒在血泊中,姿态扭曲。然后,他看到了。 在离父亲倒下的地方不远,一丛被火燎得焦黑的矮冬青旁。 一个纤细的身影倒伏在那里,穿着母亲柳氏那件熟悉的、藕荷色绣缠枝莲的夹袄。她的身体微微蜷缩着,乌黑的长发散乱地铺在冰冷的雪地上,沾满了灰烬和暗红的血污。 她的头……不在那里。 在距离身体几步之外,在几片燃烧着、冒着黑烟的碎木旁边,一个东西静静地躺在那里。 是母亲柳氏的头颅。 那张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秀美的脸庞,此刻沾满了血污和尘土,眼睛圆睁着,空洞地望着被火光映成暗红色的、飘落着灰烬的天空。 曾经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完全散开,几缕被血浸透的发丝黏在惨白的脸颊上。她的嘴唇微微张着,似乎还有未尽的叮咛凝固在冰冷的空气里。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终于冲破了苏檀攸死死咬住的牙关。 外面,杀戮似乎接近尾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房屋倒塌的轰隆声、还有那些黑衣人翻找东西时发出的粗鲁声响。 “找到了吗?”那个冰冷的、如同毒蛇吐信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回大人,书房、卧房都翻遍了,没见那东西!会不会…被那姓苏的老匹夫毁了?” “不可能!仔细搜!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主上等着要!”冰冷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暴怒。 脚步声再次靠近水缸附近。苏檀攸死死屏住呼吸,将身体缩进最深的阴影里。 这一次,他看得更清楚了。 几个穿着与放火杀人者不同服饰的人走了过来。他们穿着制式的皮甲,外面罩着深色的号衣,腰间挎着统一的佩刀,动作间带着官差的粗蛮和懈怠,靴子踩在血泊和灰烬里,发出令人作呕的噗嗤声。他们是最后进来“清理”的官兵。 一个官兵骂骂咧咧地踢开挡路的半截焦木,正好停在苏檀攸的视野中心。他弯下腰,似乎想从一具仆役的尸体上搜刮点什么。就在他弯腰的瞬间,他腰间佩刀的刀鞘,清晰地暴露在缝隙透入的火光下。 刀鞘是深色的皮革制成,靠近刀镡的位置,镶嵌着一个圆形的金属徽记。那徽记的图案,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清晰地烙印在苏檀攸血红的视网膜上—— 三只扭曲的、首尾相衔的黑色乌鸦,共同拱卫着一轮抽象而诡异的、仿佛在燃烧的暗红色太阳! 三足乌! 就是这个徽记!和那些黑衣人佩刀上的一模一样!这些官兵,和那些杀人放火的魔鬼,是一伙的!他们口中的“主上”,就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 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苏檀攸仅存的理智。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撞破这口缸,冲出去和这些披着人皮的恶鬼同归于尽。 就在这时,另一个官兵似乎发现了水缸的异常,骂骂咧咧地走过来,抬脚狠狠踹在缸壁上! “咚!” 巨大的震动让苏檀攸在缸里猛地一晃,头重重磕在缸壁上,眼前金星乱冒。 “妈的,这破缸还挺结实!”那官兵啐了一口,似乎觉得不解气,又用力踹了一脚,“里面藏没藏耗子?掀开看看!” 缸盖被粗暴地掀开更大的缝隙!刺目的火光和呛人的浓烟再次涌入!一张胡子拉碴、满是横肉的官兵的脸,带着酒气和凶戾,凑近缝隙! 完了! 苏檀攸的心沉入万丈深渊。这一次,他避无可避! 然而,就在那官兵眯着眼,视线即将捕捉到缸底阴影的刹那—— “头儿!西厢那边好像有动静!像是耗子钻洞!”远处另一个官兵突然高声喊道。 “耗子?”踹缸的官兵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直起身,骂骂咧咧,“妈的,这鬼地方还能有活物?走!过去看看!别让漏网之鱼跑了!”他不再理会水缸,转身跟着同伴匆匆跑向更深的火海。 沉重的脚步声远去。 苏檀攸瘫在冰冷的缸底,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冷汗已将他里外浸透,紧贴肌肤,冷得刺骨。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烟灼烧肺腑的剧痛和血腥的甜腥。外面官兵的呼喝声、翻找声、火焰吞噬木料的爆裂声,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不能死在这里。 爹的眼神,娘的头颅,宁儿碎裂的珠花……还有那三足乌的徽记!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恨意,冰冷刺骨又灼热沸腾的恨意,取代了恐惧,成为支撑他残躯的唯一力量。 他必须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喧嚣似乎小了些。翻找东西的声音稀落了,官兵粗鲁的交谈声也转向了府门方向。 “妈的,屁都没找到!晦气!” “烧得差不多了,走吧走吧,冻死老子了!” “头儿说了,撤!” 机会! 苏檀攸用尽全身力气,颤抖着伸出手,抵住沉重的缸盖边缘。冰冷的陶土刺激着掌心崩裂的伤口,带来尖锐的疼痛,反而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瞬。 他咬着牙,一点一点,用肩膀和后背的力量,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将缸盖推开一道仅容他侧身挤出的缝隙。 浓烟裹挟着滚烫的热浪和浓重的焦糊血腥味扑面而来,呛得他眼前发黑,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死死捂住嘴,将咳声闷在喉咙里,身体像离水的鱼一样,艰难地从那道缝隙中滑出,滚落在冰冷刺骨、混杂着血水、泥泞和灰烬的雪地上。 触地的瞬间,刺骨的寒意和地面粗糙的砂砾摩擦着裸露的皮肤,带来尖锐的痛楚。他顾不上这些,手脚并用地向前爬了几步,躲到一丛被烧得只剩焦黑枝干的花木后面,剧烈地喘息着,贪婪地吞咽着相对不那么灼热的空气。 眼前的景象,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曾经雕梁画栋的苏府,此刻只剩下断壁残垣。焦黑的梁柱如同巨兽的枯骨,狰狞地刺向被火光映红的夜空。 未燃尽的火焰在废墟间跳跃,发出贪婪的噼啪声。到处都是尸体。熟悉的管家、仆役、护卫……他们以各种扭曲的姿态倒在血泊和灰烬里,凝固的脸上残留着惊恐和痛苦。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皮肉烧焦的恶臭、浓重的血腥、还有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油味。 苏檀攸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投向不远处那片焦黑的矮冬青旁。 父亲苏明远的尸体依旧倒在那里,胸口的血洞已经凝固成暗黑色。几步之外,母亲柳氏的身体蜷缩着,那片空荡荡的脖颈处,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敢再看那颗滚落在碎木旁的头颅。 宁儿……小小的身体没有看到,或许已被倒塌的房梁掩埋,或许…… 他猛地闭上眼,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尝到更浓重的血腥。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冰封的恨意和求生的决绝。 他伏低身体,像一只在废墟间潜行的狸猫,利用残存的断墙、烧焦的假山石作为掩护,朝着记忆中后花园角门的方向,一点点挪动。每一步都踩在滚烫的瓦砾和冰冷的血泊里,每一步都伴随着心脏擂鼓般的狂跳。 快了!绕过前面那堵半塌的粉墙,就是通往后巷的角门! 就在他即将靠近那堵断墙时—— “站住!什么人?!” 一声粗粝的暴喝如同惊雷,在他身后不远处炸响!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兵器出鞘的金属摩擦声! 被发现了! 苏檀攸浑身汗毛倒竖,想也不想,猛地发力向前扑去!然而,长时间的蜷缩和寒冷早已让他的四肢僵硬麻木,这一扑,非但没有加速,反而脚下一滑,重重摔倒在冰冷的雪泥里! “噗!” 一只沾满泥泞和血渍的厚重官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踩在他的后背上!巨大的力量几乎将他的胸腔踩爆,肺里的空气被瞬间挤出,眼前一阵发黑,喉头腥甜上涌。 “嗬…嗬…”他痛苦地喘息着,挣扎着想要抬头。 “妈的!还真有漏网的小耗子!”一个粗嘎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带着滚烫的剧痛在背上炸开,那只官靴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将他钉在冰冷的泥雪里。 肺叶被挤压得无法扩张,每一次徒劳的吸气都只能带进呛人的烟尘和浓烈的血腥,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眼前金星乱迸,视野边缘开始发黑。 “嗬…嗬…” 他徒劳地蹬着腿,试图从这致命的踩踏下挣开,沾满污泥的手指深深抠进身下冰冷的雪泥混合物中。 “哟嗬!还敢扑腾?”头顶传来另一个官兵粗鄙的嘲笑,带着浓重的酒气,“小兔崽子,劲儿还不小!” “噗!”又是一只沉重的靴子狠狠踹在他腰侧!肋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尖锐的疼痛让他瞬间蜷缩起来,身体弓得像只濒死的虾米,所有的挣扎都被这一脚彻底碾碎。 胃里翻江倒海,早上吃下的那点元宵甜腻气息混合着血腥猛地涌上喉头,他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将那口秽物和着血咽了回去,口腔里弥漫开令人作呕的铁锈和酸腐味。 “军爷…饶命…” 一个细弱蚊蚋、带着剧烈颤抖和哭腔的声音,从他紧贴地面的嘴唇里艰难地挤了出来。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少年极致的恐惧和绝望。这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扮演一个被吓破了胆、卑微乞怜的漏网小仆役。 “饶命?”踩着他后背的官兵狞笑着,脚下又加了几分力,碾磨着那刚刚被踹过的腰侧伤处,“苏府的耗子,也配讨饶?说!你是谁?躲缸里干什么?看见什么了?!” “小的…小的叫阿福…是…是厨房打杂的…”苏檀攸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带着濒死的喘息,“火…火太大了…小的怕…怕死…就…就躲缸里了…什么…什么都没看见啊军爷!饶了小的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努力将脸更深地埋进冰冷的泥雪里,让污秽掩盖住自己可能泄露恨意的眼神,身体因寒冷和剧痛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这倒省去了刻意伪装的功夫。 “厨房打杂的?”另一个官兵凑近了些,蹲下来,粗糙带着厚茧的手指猛地揪住苏檀攸后脑的头发,强迫他抬起沾满污泥和血渍的脸。 火光映照下,那张脸虽然脏污不堪,眉眼轮廓却依稀能看出几分清秀。官兵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捏着他下巴的手指用力收紧,几乎要捏碎骨头,语气带着下流的探究:“啧,细皮嫩肉的,倒不像个粗使的。莫不是苏家小少爷的娈童?” 屈辱和冰冷的杀意瞬间冲上头顶,苏檀攸几乎要控制不住咬断自己的舌头。他强迫自己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沾着泥水,剧烈地颤抖着,泪水混合着污泥从眼角滚落,声音更加破碎卑微:“不…不是…军爷明鉴…小的…小的就是…就是生得…生得白净些…干粗活的…求军爷…开恩…” 他努力让声音里带上一种被吓到失禁般的呜咽和哽咽。 “妈的,晦气!”揪着他头发的官兵似乎觉得无趣,又或者被同伴催促,猛地松开手,苏檀攸的脸重重砸回泥泞里,冰冷的雪泥灌入口鼻,呛得他一阵窒息般的咳嗽。 “头儿说了,一个活口不留!管他是谁,宰了省事!”踩着他的官兵不耐烦地啐了一口,似乎觉得脚下这具颤抖的身体如同蝼蚁,抬起了脚。 苏檀攸心头一紧,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然而,那官兵并未立刻动手,反而狞笑着解下了腰间的佩刀。不是拔刀,而是连鞘取下。那是一柄制式的腰刀,刀鞘是深色的皮革,在跳跃的火光下,靠近刀镡的位置,那个圆形的金属徽记再次清晰地映入苏檀攸低垂却拼命睁大的眼帘—— 三只扭曲的、首尾相衔的黑色乌鸦,拱卫着一轮仿佛在燃烧的暗红太阳!三足乌! 这徽记如同淬毒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眼底!滔天的恨意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将他焚烧殆尽。他死死抠着身下的冻土,指甲翻卷,鲜血混入泥雪。 “小崽子,算你运气不好!”那官兵掂了掂手中的连鞘腰刀,脸上露出猫戏老鼠般的残忍笑容,“爷爷今儿个手酸,懒得拔刀,就用这刀鞘,给你个痛快!” 话音未落,那沉重的、包裹着皮革和金属的刀鞘,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抽了下来! “啪——!” 第一下,结结实实砸在苏檀攸单薄的肩胛骨上!骨头仿佛碎裂的剧痛瞬间炸开,眼前猛地一黑,喉咙里涌上大股腥甜,被他死死咽下。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又重重摔回泥地。 “呃啊——!”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终于冲破了他死死咬住的牙关,在燃烧的废墟上空回荡。这惨叫并非全然伪装,那深入骨髓的痛楚是真实的,只是这真实的痛苦,此刻成了他求活表演最有力的道具。 “军爷饶命啊!饶命啊!”他蜷缩着,像一只被踩烂的虫子,发出绝望的、带着哭腔的哀嚎,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最卑微的乞怜,“小的…小的就是个下贱胚子…什么都不知道…求军爷…给条活路…小的…小的做牛做马报答军爷…” 他一边哭嚎,一边在泥泞中徒劳地扭动身体,试图躲避那致命的击打,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背上撕裂般的伤口。 “啪!啪!啪!” 回答他的,是更加密集、更加凶狠的抽打!沉重的刀鞘如同雨点般落下,砸在他的后背、腰臀、甚至腿上。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皮革撞击皮肉的闷响和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单薄的冬衣很快被撕裂,皮开肉绽,温热的鲜血迅速渗出,浸透了破碎的布料,又在冰冷的空气和泥泞中迅速变得粘稠、冰冷。 苏檀攸的惨叫声渐渐微弱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濒死般的呜咽和抽气。他像一滩烂泥般瘫在雪泥血泊里,身体随着每一次抽打而剧烈地痉挛一下。他不再试图躲避,只是将脸深深埋进臂弯和泥泞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哀鸣。 “求…求求…军爷…饶了…狗命…” 声音细若游丝,带着血沫的咕噜声,充满了彻底的崩溃和驯服。 “妈的,没劲!软骨头!”抽打的官兵似乎打累了,也或许是觉得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显得太过刻意。他喘着粗气,停下了手,将沾满血污的刀鞘在苏檀攸破烂的衣服上随意蹭了蹭,啐了一口,“算你小子命大!滚吧!别让老子再看见你!” 说完,他不再看地上那团血肉模糊的“烂泥”,和同伴骂骂咧咧地转身,靴子踩在血泊里发出噗嗤的声响,朝着府门方向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浓烟和未熄的火光中。 “快走快走,冻死老子了!” “晦气!白费力气!” 粗鲁的抱怨声渐渐远去。 苏檀攸一动不动地趴在冰冷的泥雪血泊里,像一具真正的尸体。只有身体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暴露着他还活着的事实。背上火辣辣的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反复穿刺,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骨的伤处,带来钻心的疼。冰冷的雪泥贴在绽开的皮肉上,带来另一种刺骨的寒意。 他不能动。他要等。等那些脚步声彻底消失,等那些魔鬼真正离开这片地狱。 时间在剧痛和寒冷中变得无比漫长。火焰燃烧的噼啪声、远处隐约传来的官兵离去的呼喝声、风吹过废墟带起的呜咽声…… 每一种声音都刺激着他紧绷的神经。他闭着眼,将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听觉上,牙齿深深陷进下唇里,尝着新鲜的血腥味,用这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终于,四周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风卷着灰烬和残雪在废墟间盘旋的呜咽,以及自己沉重而艰难的喘息声。 就是现在!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痛苦。苏檀攸猛地睁开眼,眼中是冰封的恨意和孤狼般的决绝。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手臂颤抖着撑起上半身。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让他再次晕厥过去。背上撕裂的伤口传来一阵温热的濡湿感,更多的血流了出来。 他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像一头濒死的野兽在挣扎。他不能死在这里!爹娘的血仇未报!宁儿……那三足乌的徽记! 他手脚并用地向前爬去,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在冰冷的雪地上拖出一道蜿蜒的、混合着泥泞和暗红血痕的轨迹。目标,是那片焦黑的矮冬青旁,母亲倒下的地方。 寒风卷着灰烬和未燃尽的火星,打着旋掠过废墟。空气中浓重的焦糊味和血腥气,混合着一种皮肉烧灼后特有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恶臭。 苏檀攸艰难地爬行着,冰冷的雪泥透过破碎的衣物,直接刺激着背上绽开的皮肉,每一次摩擦都带来钻心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死死咬着牙,口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泥土的腥气,每一次喘息都如同拉动破旧的风箱,灼热而艰难。 近了。 那片被火燎得只剩下焦黑枝干的矮冬青,在摇曳的火光映照下,如同张牙舞爪的鬼影。母亲柳氏那藕荷色的身影,就倒伏在它的阴影旁。 苏檀攸强迫自己不去看那片空荡荡的脖颈,不去想那颗滚落在几步之外、沾满血污的头颅。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锁定在母亲身体旁,那只微微蜷曲、沾满泥污和暗红血渍的手上。 那只手,曾经温柔地抚摸过他的额头,为他整理过衣襟,端过热腾腾的元宵。此刻,它无力地摊开在冰冷的雪地上,五指微微弯曲,像是在生命最后一刻,想要抓住什么,又像是某种无声的指引。 苏檀攸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前一扑,身体重重摔在母亲冰冷僵硬的躯体旁。 刺骨的寒意和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将他包裹。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凉,带着污泥和血迹,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触碰上母亲那只冰冷僵硬的手。 触感如同寒冰,带着死亡特有的僵硬。他试图掰开那紧握的手指,却发现指关节早已在寒冷和死亡中僵死,如同铁铸一般,纹丝不动。 “娘…” 无声的悲鸣在心底撕裂。他伏在母亲冰冷的臂弯旁,额头抵着那沾满血污的藕荷色衣袖,身体因剧痛和巨大的悲恸而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泥和血渍,砸落在母亲冰冷的衣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母亲紧握的指缝间,似乎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温润的光泽。 不是血的反光,也不是雪的光泽。那是一种内敛的、仿佛蕴含着生命力的玉质光泽。 心脏猛地一跳! 苏檀攸屏住呼吸,强忍着背上撕裂般的剧痛,用尽全身力气,将颤抖的手指挤进母亲冰冷僵硬的指缝间。指尖触碰到一个坚硬、冰凉、边缘圆润的物体。他小心翼翼地抠挖着,指甲因用力而再次崩裂出血,终于,那件东西被他从母亲死死守护的掌心,一点点、艰难地抠了出来。 是半块玉佩。 只有半个巴掌大小,边缘是断裂的茬口,参差不齐,显然是被暴力扯断。玉质温润细腻,即使在血污和泥泞的覆盖下,依旧能看出其不凡的质地。 玉佩的正面,雕刻着繁复而古老的夔龙纹饰,线条遒劲有力,充满了神秘而威严的气息。一条形态狰狞、张牙舞爪的夔龙盘踞其上,龙睛处似乎镶嵌着极细微的暗色宝石,在周围跳跃的火光映照下,竟隐隐流转着一丝极其微弱、仿佛活物般的幽光。 苏檀攸的指尖拂过那冰凉的龙纹,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顺着指尖瞬间窜遍全身,仿佛这冰冷的玉石与他血脉深处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共鸣。 他颤抖着,将玉佩翻转过来。 玉佩的内侧,靠近断裂茬口的地方,并非光滑的平面,而是布满了密密麻麻、细如发丝的阴刻纹路。那些纹路极其复杂,绝非装饰性的图案,更像是一种从未见过的、扭曲怪异的文字或符号。 它们如同活着的蝌蚪,又像是某种远古的诅咒,在玉佩内侧幽暗的平面上缓缓蠕动、交织。更诡异的是,当苏檀攸的目光触及这些密文时,它们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应,竟在血污的掩盖下,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如同暗夜中濒死的萤火,随即又隐没下去,只留下冰冷的触感和深入骨髓的诡异感。 夔龙纹半玉!内侧密文! 父亲书房暗格里的东西?母亲拼死守护的……就是它?! 就在他心神剧震的刹那—— “嗒。”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他额角崩裂的伤口滑落,滴在手中那半块染血的玉佩上,又顺着玉佩光滑的表面滚落,最终砸在下方一片尚未被完全污秽覆盖的、洁白的积雪上。 “噗。” 一声轻响。 暗红的血珠在洁白的雪地上迅速晕染开来,边缘丝丝缕缕地渗透下去,形成一朵小小的、凄艳绝伦的寒梅。红得刺目,白得惊心。 这朵血梅,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苏檀攸被痛苦和恨意填塞的灵台。 走!必须立刻走! 他猛地攥紧那半块冰冷的玉佩,夔龙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瞬。玉佩内侧那些诡异的密文仿佛在掌心微微发烫。 他最后看了一眼母亲倒卧的冰冷身影,看了一眼不远处父亲染血的胸膛,看了一眼那片沾着宁儿蝴蝶珠花碎片和母亲头颅的焦土……所有的画面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的灵魂深处。 活下去!报仇! 他不再犹豫,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从地上撑起!背上撕裂的伤口因这剧烈的动作再次崩开,温热的鲜血涌出,瞬间浸透了本就破烂的衣衫,带来一阵眩晕。 他踉跄了一下,几乎再次摔倒,却死死咬住牙关,将所有的痛楚和悲鸣都咽回肚子里。 目光扫视四周,迅速锁定了后花园角门的方向——那里是唯一可能未被完全堵死的生路。他不再爬行,而是弓着腰,忍着背上火烧火燎的剧痛和肋骨的刺痛,跌跌撞撞地朝着那个方向奔去。 脚下是滚烫的瓦砾、冰冷的血泊、滑腻的灰烬和未化的积雪。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每一步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眼前阵阵发黑。燃烧的断木在他身旁轰然倒塌,溅起一片火星,灼热的空气炙烤着他裸露的伤口。他不敢回头,不敢停留,只是拼命地向前跑,向着那片象征着未知生机的黑暗奔逃。 终于,那扇熟悉的、通往府外后巷的窄小角门出现在视野尽头!门板歪斜地半开着,门轴断裂,显然是被暴力撞开过。 生的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绝望的深渊里摇曳了一下。 苏檀攸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扑向那扇半开的角门!身体重重撞在冰冷的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顾不上疼痛,手脚并用地从门缝里挤了出去! 冰冷的、夹杂着雪粒的寒风,如同无数钢针,瞬间刺透了他单薄破烂、浸透鲜血的衣衫,狠狠扎进他遍体鳞伤的躯体。外面,是更深沉的黑暗和一条堆满杂物、散发着馊腐气息的狭窄后巷。 自由了?暂时逃离了那片炼狱?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巷壁,身体顺着墙壁缓缓滑坐下去,蜷缩在肮脏的阴影里,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烟灼伤的刺痛和肋骨的剧痛。冰冷的雪粒打在脸上,带来一丝微弱的清醒。 他摊开紧握的手掌。 那半块染血的夔龙纹玉佩,静静躺在他血迹斑斑的掌心。断裂的茬口锋利,龙纹在巷口远处微弱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更加狰狞。内侧那些细密的、如同活物的阴刻纹路,在血污的覆盖下,仿佛蛰伏的毒蛇,散发着冰冷而诡异的气息。 血珠,顺着他崩裂的指甲和掌心的伤口,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身下冰冷的积雪上。 噗。噗。 像朱砂点破的寒梅,在无人知晓的黑暗角落,无声地绽放。 第2章 雪夜劫 寒风卷着雪沫,刀子似的刮过狭窄肮脏的后巷。空气里弥漫着腐烂菜叶、冻硬的秽物和劣质炭火混合的馊腐气味,钻进鼻腔,粘在喉咙里,挥之不去。 苏檀攸背靠着冰冷刺骨的砖墙,身体蜷缩成一团,像一片被狂风撕扯后丢弃的枯叶。单薄破烂的衣衫早已被血、泥和雪水浸透,硬邦邦地贴在身上,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牵扯着背上刀鞘抽打开裂的伤口,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 肋骨处被踹过的地方闷闷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像有钝器在里面搅动。寒冷如同跗骨之蛆,从四肢百骸钻进来,啃噬着最后一点体温,让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几乎要咬碎。 他摊开紧握的手掌。掌心被指甲抠破的伤口和污泥混在一起,那半块夔龙纹玉佩静静躺在上面,沾满了暗红的血渍和黑色的污垢。 断裂的茬口锋利,在巷口远处苏府方向映来的、渐渐微弱下去的火光里,龙纹的线条显得更加狰狞扭曲。内侧那些细密的阴刻纹路被血污覆盖,如同蛰伏在阴影里的毒蛇,散发着冰冷诡异的气息。 活下去。 他艰难地将玉佩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冰凉的玉石贴着心口,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 他必须离开这里。苏府的冲天火光和官兵的呼喝声虽然远去,但危险并未解除。那些披着官皮的恶鬼随时可能折返,或者有更阴险的眼睛在暗处逡巡。 他尝试着挪动身体,试图站起来。双腿如同灌了铅,麻木得不听使唤。刚一用力,背上撕裂的伤口便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重重摔在冰冷肮脏的雪泥里。脸颊贴着地面,刺骨的寒意和垃圾**的气味直冲脑门。 “呃……”一声压抑的痛哼从喉咙深处挤出。他趴在泥泞里,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再次积蓄起一丝力气。这一次,他不再试图站起,而是像一条濒死的蠕虫,用手肘和膝盖支撑着,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朝着巷子更深的黑暗处爬去。 背上绽开的皮肉摩擦着粗糙冰冷的地面,带来火辣辣的灼痛和新的撕裂感。肋骨的闷痛随着每一次爬行加剧。冰冷的雪泥灌进破碎的衣袖和裤管,冻得他几乎失去知觉。他咬着牙,口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额角的冷汗混着污泥滚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酸涩的刺痛。 不知爬了多久,终于拐进了一条更加偏僻、堆满废弃杂物和垃圾的死胡同。这里的气味更加令人窒息,但相对安全。他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缩进一堆散发着霉味的破草席和烂木板后面,身体蜷缩得更紧。 黑暗和寒冷彻底包裹了他。意识在剧痛、寒冷和极度的疲惫中沉沉浮浮。苏府暖阁里的欢声笑语、元宵的甜糯香气、父亲考校灯谜时捻须的浅笑、母亲温柔的叮咛、妹妹红扑扑的笑脸…… 这些温暖的碎片,如同锋利的玻璃,在他昏沉的脑海中反复切割,与炼狱般的火光、父亲胸膛透出的刀尖、母亲滚落的头颅、官兵靴底碾碎的蝴蝶珠花、以及那沉重的、沾满他鲜血的刀鞘和三足乌徽记……交织、碰撞、碎裂!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濒死的呜咽从他紧咬的牙关里迸出,身体在草席后无法控制地剧烈痉挛起来,带动着背上的伤口,更多的温热液体渗出,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变得粘稠。 他猛地将脸埋进冰冷的臂弯,牙齿深深陷入手臂的皮肉,用更尖锐的疼痛来对抗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悲恸和恨意。不能出声!不能! 许久,身体的颤抖才渐渐平息下去,只剩下沉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他强迫自己冷静,像在冰水中淬炼刀锋。活下去,需要食物,需要御寒,需要避开追捕,需要……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警惕地观察着巷口。夜色深沉,雪似乎下得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地飘落,覆盖着污秽,试图粉饰这片破败。远处苏府方向的火光几乎看不见了,只有浓烟在灰暗的天幕下留下模糊的痕迹。暂时安全。 饥饿,如同苏醒的毒蛇,开始噬咬他的胃袋。从早上到现在,他只吃了半碗元宵,剧烈的消耗和伤痛让身体急需补充。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目光在垃圾堆里逡巡。冻硬的馊馒头?发霉的菜帮?还是…… 就在这时,一阵细碎而警惕的脚步声,伴随着压低的交谈声,从巷口方向传来! 苏檀攸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猛地缩回草席后,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如石,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极致。 不是官兵整齐的靴声,也不是更夫规律的梆子声。是杂乱、拖沓、带着市井流气的脚步声,还有刻意压低的、带着某种贪婪和兴奋的交谈。 “……真他娘的邪门,苏府那火烧的……” “管他呢!发财的机会!肯定有值钱玩意儿没烧干净!” “就是!官兵老爷们吃肉,咱们喝点汤总行吧?趁乱摸进去……” “小心点!别撞上官兵!” “怕个鸟!官兵早撤了!快走快走!” 几个穿着臃肿破旧棉袄、缩着脖子、眼神闪烁的身影,鬼鬼祟祟地从巷口溜了进来,朝着苏府后门的方向摸去。是城里的地痞混混,趁着大乱想去发死人财。 苏檀攸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但警惕丝毫未减。这些地痞同样是危险。他现在的状态,连一个半大孩子都未必打得过。 他蜷缩在阴影里,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听着那几个地痞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通往苏府后巷的方向。 寒风卷着雪片,灌进他单薄的破衣,带走最后一点可怜的热量。饥饿感更加凶猛,胃里像有一把锉刀在反复刮擦。 他必须离开这个死胡同,去找点能果腹的东西,或者……一个稍微能避风的地方。 他再次尝试着爬动。这一次,他选择了一个与地痞们相反的方向,朝着巷子更深、更靠近主街边缘的地方挪去。动作比之前更加艰难,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眼前阵阵发黑和几乎要晕厥的虚弱感。 就在他即将爬出死胡同的阴影,靠近一条稍微宽阔些、堆满杂物但能通往外面街道的岔口时—— “哟!这还有个喘气的?” 一个带着浓重鼻音、流里流气的嗓音,如同破锣般在他头顶响起! 苏檀攸浑身一僵,猛地抬头! 三个身影不知何时堵在了岔口,正好截断了他的去路!正是刚才那伙想去苏府发死人财的地痞!他们显然在苏府后门没捞到好处,或者被残余的火势和可能的官兵吓了回来,此刻正一脸晦气地往回走,恰好撞见了在雪地里艰难爬行的苏檀攸。 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身材粗壮的汉子,裹着一件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棉袄,敞着怀,露出里面同样污秽的里衣。 他手里拎着一根不知从哪捡来的粗木棍,正用那双浑浊、带着贪婪和残忍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雪地里狼狈不堪的苏檀攸,如同秃鹫盯上了垂死的猎物。 另外两个,一个瘦高个,尖嘴猴腮,眼神闪烁;另一个矮墩墩,一脸凶相。三人呈半包围状,将苏檀攸堵在墙角。 “啧啧啧,瞧瞧这小可怜儿,”横肉汉子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蹲下身,木棍不轻不重地戳了戳苏檀攸背上还在渗血的伤口,“从苏府爬出来的?命挺硬啊?捞着什么好东西了?交出来,爷几个给你个痛快!” 背上被戳中的剧痛让苏檀攸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缩。他抬起头,沾满污泥和血渍的脸上,一双眼睛在乱发后抬起。 尽管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眸深处,在最初的惊惶之后,迅速沉淀下一片冰冷的、如同深潭般的死寂。他没有说话,只是用这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横肉汉子。 “嘿!哑巴了?还是吓傻了?”瘦高个凑过来,伸脚踢了踢苏檀攸的小腿,力道不重,却带着十足的侮辱,“大哥问你话呢!身上有没有值钱的?苏府出来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矮墩汉子也瓮声瓮气地帮腔:“搜!扒光了搜!这小崽子细皮嫩肉的,扒光了肯定能卖几个钱给窑子里当小相公!” 他眼中闪烁着下流而残忍的光,目光在苏檀攸虽然脏污却依旧能看出清秀轮廓的脸上逡巡。 扒光?卖去窑子? 冰冷的杀意瞬间在苏檀攸眼底凝结!比这雪夜更冷!他蜷缩的身体绷紧,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怀里的半块玉佩仿佛在发烫,提醒着他绝不能落入这种境地! “听见没?自己交出来,还是让爷们动手?”横肉汉子不耐烦地用木棍又重重捅了一下苏檀攸的伤处,狞笑着,“哥几个可没什么耐心!” 剧痛让苏檀攸眼前发黑,额角青筋暴起。他死死咬住下唇。求饶?像在官兵面前那样?不!面对这些只为财色的地痞,卑微的求饶只会助长他们的气焰,引来更肆无忌惮的凌辱!他需要一个更大的混乱,一个能瞬间吸引所有人注意、制造脱身机会的混乱。 他的目光越过眼前三个地痞狰狞的面孔,扫向巷口外那条稍显宽阔、堆着积雪的街道。 风雪更大了。夜色深沉,街上行人稀少。只有远处,隐约传来一阵粗豪的、带着醉意的笑骂声,还有金属甲片碰撞的轻微声响。 巡城卫! 而且是喝醉了酒的巡城卫! 苏檀攸的心脏猛地一跳!一个极其大胆、风险极高的计划瞬间在他脑中成型! 就在那横肉汉子失去耐心,伸手要揪他衣领的刹那—— 苏檀攸动了!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从地上弹起。不是冲向地痞,也不是后退,而是朝着巷口外,那队醉醺醺的巡城卫方向,发足狂奔。 “妈的!想跑?!”横肉汉子一愣,随即暴怒,抡起木棍就追!瘦高个和矮墩汉子也骂骂咧咧地紧跟而上。 苏檀攸的“奔跑”踉跄而狼狈,背上撕裂的伤口因剧烈的动作而彻底崩开,温热的鲜血汹涌而出,瞬间染红了后背破烂的衣衫,在雪地上留下点点刺目的猩红。 刺骨的寒风灌进伤口,带来冰火两重天的酷刑。但他不管不顾,眼中只有巷口外那几个歪歪斜斜、勾肩搭背、正围着一个打翻的酒坛骂骂咧咧的巡城卫身影! 近了!更近了! 他甚至能闻到那浓烈劣质烧刀子的刺鼻酒气! 三个地痞的脚步声和叫骂声就在身后咫尺! 就是现在! 苏檀攸眼中寒光一闪,在冲出巷口、即将与那队巡城卫擦身而过的瞬间,身体猛地一个趔趄,仿佛力竭不支,整个人失控地、狠狠地撞向那个被巡城卫围在中间、还剩小半坛酒的粗陶酒坛! “哐当——哗啦——!” 一声巨大的、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在寂静的雪夜里骤然炸响! 粗陶酒坛被撞得粉碎!浑浊的酒液混合着尖锐的陶片,如同炸开的烟花,猛地泼溅开来!滚烫(相对雪夜而言)的酒液,劈头盖脸地浇了那几个正围着酒坛、醉眼惺忪的巡城卫一身!锋利的陶片更是划破了他们的皮甲和裸露的手脸! “嗷——!!” “我操!!!” “哪个王八羔子找死?!” 瞬间的剧痛和冰冷的刺激,让本就醉醺醺的巡城卫彻底炸了锅,酒意混合着被冒犯的暴怒,如同火星溅入了油桶。 “妈的!是那小子!”一个被酒液糊了满脸、眼睛都睁不开的巡城卫,抹了一把脸,指着踉跄扑倒在雪地里的苏檀攸,发出咆哮。 “还有后面那几个!一伙的!想袭官?!”另一个被陶片划破手背的巡城卫,更是血冲脑门,根本没看清后面追来的地痞和苏檀攸的关系,只看到三个凶神恶煞的家伙紧跟着冲出来,下意识地就认定是团伙作案! “狗娘养的!敢泼老子酒!给我打!往死里打!”为首的巡城小队长,一身酒气,脸上被划开一道血口子,更是暴跳如雷,呛啷一声拔出了腰间的佩刀! “军爷!误会!我们是抓……”横肉汉子追到巷口,一看这阵仗,魂都吓飞了一半,慌忙摆手想解释。 “抓你妈!”暴怒的巡城卫哪里听得进去?那小队长手中钢刀带着风声,兜头就朝离他最近的瘦高个劈了过去,完全是军中搏命的杀招。 “啊——!”瘦高个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举起手中的短棍格挡。 “当!”一声脆响,木棍被钢刀劈断,刀锋余势不减,在他胳膊上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 “跟他们拼了!”横肉汉子见势不妙,知道解释无用,凶性也被激发出来,抡起粗木棍就砸向另一个扑上来的巡城卫。 “操!敢还手?!反了天了!”巡城卫们彻底被激怒,酒劲和官威被彻底点燃,纷纷拔出兵器,怒吼着扑了上去。 “杀官啦!地痞杀官啦!”混乱中,不知哪个巡城卫扯着嗓子吼了一句。 瞬间,狭窄的街道变成了血腥的斗兽场。雪亮的刀光、沉重的棍影、愤怒的咆哮、凄厉的惨叫、兵器碰撞的铿锵声、身体被击中的闷响……彻底打破了雪夜的死寂。雪地被践踏得一片狼藉,混合着泼洒的酒液、飞溅的鲜血和碎裂的陶片。 混乱!这正是苏檀攸要的混乱! 他蜷缩在冰冷的雪地里,就在混战爆发的边缘,身体因剧痛和寒冷而剧烈颤抖着,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在乱发后冷静得可怕,如同冰封的湖面,倒映着眼前这场由他亲手点燃的、血腥而疯狂的械斗。 巡城卫训练有素,即使醉酒,搏杀技巧也远非地痞可比。但地痞们凶悍拼命,仗着人多(三个对四个,勉强算人多)和一股不要命的狠劲,一时间竟也打得难解难分。钢刀砍入骨肉的闷响、棍棒砸在皮甲上的钝响、痛苦的哀嚎和愤怒的咒骂交织在一起,鲜血很快染红了地面的积雪。 苏檀攸的目光扫了一下,他的目标,不是战团,而是街道对面,那面被积雪覆盖了大半、贴着各种官府告示的灰泥墙。 就在一个巡城卫被横肉汉子一棍砸中肩膀踉跄后退、另一个地痞被钢刀捅穿大腿发出杀猪般惨叫、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血腥一幕吸引的瞬间—— 苏檀攸像一道贴着地面疾射而出的影子,用尽身体里最后爆发出的力量,猛地从板车后窜出!没有冲向战场,而是朝着对面那面贴满告示的墙壁,发足狂奔。 “嗖!” 一支流矢般的短矛(可能是某个地痞脱手扔出的武器)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带起几缕断发,狠狠钉在他身后的墙壁上,嗡嗡作响!但他连眼皮都没眨一下,眼中只有那张被积雪覆盖了边缘、墨迹尚新的黄色告示——征军告示! 三步!两步!一步! 他冲到墙下,身体借着冲势猛地跃起,高度不够,背上撕裂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跃起的力量瞬间泄了大半。 “刺啦——!”一声布帛撕裂的刺耳声响。 他伸出的手并未够到告示顶端,而是狠狠抓住了告示的下半部分。巨大的下坠力道,加上告示本身被冻得发脆的纸张,竟硬生生将那张征军告示从中撕扯下来一大半。 他抓着那半张残破的黄色纸张,重重摔回冰冷的雪地里,溅起一片雪沫。背上的伤口受到猛烈撞击,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让他瞬间蜷缩成一团,几乎窒息。 “呃……”他死死咬住牙关,将涌到喉头的腥甜和痛呼咽了回去。顾不上查看伤势,他颤抖着手,将撕下的半张告示胡乱塞进怀里,与那半块冰冷的玉佩贴在一起。 目的达到! 他不敢有丝毫停留,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身后更加混乱血腥的战团(一个巡城卫似乎发现了他的动作,正怒吼着想要冲过来,却被杀红了眼的矮墩汉子死死抱住大腿)。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拖着残破流血的身躯,跌跌撞撞地冲进旁边一条更加狭窄漆黑的小巷,身影瞬间被浓重的黑暗吞噬。 风雪呼啸着,卷过混乱的街道,很快将雪地上的血迹和打斗的痕迹覆盖。只留下那面灰泥墙上,一张被撕去大半、边缘参差不齐的征军告示,在风中猎猎作响。 苏檀攸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穿过了多少条漆黑、曲折、散发着恶臭的小巷。寒冷、剧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感如同跗骨之蛆,越来越沉重地拖拽着他的脚步。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刀片,眼前阵阵发黑,景物开始扭曲旋转。 他必须找个地方躲起来!处理伤口!否则,不等追兵或新的危险找上门,他就要先冻死、痛死在这雪夜里! 就在他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没的边缘,他踉跄着拐进一条堆满废弃木料和破筐的死胡同尽头。胡同的角落里,一堆被积雪半掩的杂物旁,蜷缩着一个黑影。 苏檀攸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墙壁,警惕地观察着。 那黑影一动不动。借着远处微弱的天光,苏檀攸看清了——那是一个男人。穿着破烂单薄的夹袄,身体蜷缩着,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僵硬姿势靠在墙角。脸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积雪,露出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灰色。身边散落着一个破碗和半块冻得像石头一样的黑窝头。 一个冻毙的流民。 苏檀攸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踉跄着走到那具冻僵的尸体旁。蹲下身,手指颤抖着探向那人的鼻息——冰冷,毫无生气。又摸了摸颈侧——同样冰冷僵硬,脉搏早已停止。 死了。死透了。 苏檀攸的目光落在尸体腰间。那里挂着一个小小的、同样破旧的布囊。他伸出手,指尖冰冷,带着污泥和血渍,解开了布囊的系绳。 里面只有两样东西: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磨损的粗纸路引;一枚小小的、刻着“周齐安”三个歪歪扭扭字迹的木牌。 路引上的墨迹已经有些模糊,但大致能看清:周齐安,男,年十九,原籍陇西郡清水县周家坳,因家乡遭灾,流落京城…… 苏檀攸紧紧攥着这张粗劣的路引和那枚小小的木牌,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直抵心底。 周齐安。 一个和他年龄相仿,同样流离失所,最终冻毙在无人知晓角落的可怜人。此刻,这张路引和这枚木牌,却成了他苏檀攸活下去、隐姓埋名、潜入那个唯一可能获得力量去复仇的地方——军营——的唯一钥匙。 愧疚吗?或许有一丝。但这点微弱的情绪,瞬间被更强大的生存本能和刻骨的仇恨碾得粉碎。这乱世,人命如草芥。周齐安死了,他苏檀攸需要这个身份活下去,去掀翻那三足乌的巢穴! 他不再犹豫。他需要彻底变成“周齐安”。 目光落在旁边废弃木料堆缝隙里,一滩半冻结的、混合着泥污和不知名秽物的黑色淤泥上。那淤泥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苏檀攸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他伸出手,毫不犹豫地,狠狠挖起一大捧冰冷粘稠、散发着恶臭的淤泥! 然后,他闭上眼,将这捧污秽之物,猛地、用力地,涂抹在自己脸上!额头、脸颊、鼻梁、下巴……每一寸裸露的皮肤!冰冷、滑腻、恶臭的触感瞬间包裹了他,淤泥钻进鼻孔,糊住嘴唇,甚至沾到了睫毛上。 他不管不顾,继续挖,继续涂!仿佛要将自己彻底埋葬在这肮脏的泥沼里,埋葬掉“苏檀攸”所有的痕迹!他用力揉搓着,让污泥深深嵌入皮肤的纹理,掩盖住那可能带来致命危险的清秀轮廓。 直到整张脸都被厚厚的、散发着恶臭的污泥覆盖,只留下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在污泥的衬托下,显得更加幽深、冰冷。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墙角那具冻僵的、名为“周齐安”的尸体,然后转过身,拖着依旧剧痛流血的身躯,一步一步,踉跄却坚定地,朝着记忆中城西新兵招募点的方向走去。 风雪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落在他涂满污泥的脸上、身上,试图覆盖那肮脏的伪装,却很快被体温和污泥的湿气融化,混合成更加污浊的泥水,滴滴答答地落下。 他成了雪夜里一个移动的、散发着恶臭的泥人。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顶替着死人名字、走向未知军营地狱的——周齐安。 第3章 狼穴春 城西新兵招募点,像一块被投入滚油中的腐肉,在风雪中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喧嚣、汗臭和绝望的气息。 低矮破败的土墙围出一片泥泞不堪的空地,积雪被无数双沾满泥污的靴子踩踏、搅拌,变成冰冷粘稠的黑色泥浆。几顶歪斜的、打着补丁的帐篷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权作登记和临时安置之所。 帐篷外,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流民、乞丐、被强征的农夫、走投无路的市井混混……形形色色,如同被驱赶的牲口,在泥泞中推搡、咒骂、哀嚎。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的呛人烟气、久不洗澡的浓重体臭、呕吐物的酸腐,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属于绝望本身的铁锈味。 苏檀攸裹着那身早已冻硬、散发着恶臭的破烂夹袄,脸上覆盖着厚厚的、同样冰冷僵硬的污泥,如同一个移动的泥塑,艰难地挤在队伍末尾。 背上的伤口在寒冷和剧烈动作的双重折磨下,早已麻木,只剩下一种持续的、钝刀子割肉般的闷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骨的刺痛,每一次挪动脚步都像是在泥沼中跋涉。污泥下的眼睛,透过乱发缝隙,冷静地观察着这片混乱的“狼穴”。 登记处设在最大的那顶帐篷里。一张破桌子后面,坐着个满脸横肉、穿着半旧军服的兵痞。他手里捏着根秃了毛的毛笔,不耐烦地敲打着桌面,唾沫星子随着他的吼叫四处飞溅: “名字!籍贯!年龄!妈的,耳朵聋了?!” “下一个!磨蹭什么?赶着投胎啊?!” “呸!就你这痨病鬼样还想当兵?滚蛋!别死这儿晦气!” “路引?狗屁路引!老子说你是你就是!摁手印!” 粗暴的盘问,随意的呵斥,甚至拳打脚踢。所谓的登记,更像是一场筛选牲口的仪式。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农因为紧张答错了家乡,被那兵痞一脚踹翻在泥水里,引来周围一阵麻木的哄笑。 轮到“周齐安”了。 他拖着脚步,挪到桌前。浓烈的汗臭和劣酒气扑面而来。 兵痞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像打量一块垃圾般扫过他涂满污泥的脸和破烂的衣着,眉头厌恶地拧成一团:“妈的,哪来的叫花子?臭死了!名字!” “周…周齐安。”苏檀攸刻意压低了嗓音,模仿着流民常见的沙哑和怯懦,微微佝偻着背。 “籍贯!” “陇…陇西郡…清水县…周家坳。”他按照那张粗纸路引上的信息,磕磕巴巴地回答,带着浓重的不确定感。 “年龄!” “十…十九。” 兵痞用那根秃毛笔在同样脏污的名册上胡乱划拉了几下,根本没仔细看那张被他随手丢在一边的路引和木牌。“妈的,清水县?早他娘被北狄踏平了!死绝了的地方!”他啐了一口浓痰,正好落在苏檀攸沾满污泥的破鞋上,“行了!滚那边去等着!下一个!” 没有多余的盘问,没有身份的核实。在这人命贱如草的世道,一个冻毙流民的身份,一个涂满污泥的躯壳,就是最好的掩护。 苏檀攸心中冰冷一片,默默捡起被丢在地上的路引和木牌,攥紧,拖着脚步走向旁边一群同样被“选中”的新兵。 等待是漫长而煎熬的。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甚。新兵们挤在一起,像一群瑟瑟发抖的鹌鹑,试图汲取一点可怜的体温。 有人低声啜泣,有人目光呆滞,也有人眼神凶狠地打量着四周,如同伺机而动的豺狗。空气中弥漫着恐惧、麻木和一种原始的、即将被投入绞肉机般的暴戾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几辆破旧的、蒙着脏兮兮油布的骡车吱吱呀呀地驶来。几个穿着同样半旧军服、但眼神更加凶狠的老兵跳下车,骂骂咧咧地开始赶人。 “都他妈起来!上车!磨蹭什么?等着爷们请你们啊?” “快点!磨磨唧唧的,一群废物!” “你!说你呢!腿瘸了?要不要老子帮你打断?!” 皮鞭在空中抽打出刺耳的爆响,落在动作稍慢的新兵背上,立刻带起一声惨叫和一道血痕。人群瞬间炸开锅,哭喊声、推搡声、老兵的呵斥和鞭打声混作一团。苏檀攸被裹挟在混乱的人流中,几乎是被人推搡着、脚不沾地地塞进了其中一辆骡车。 车厢里拥挤不堪,弥漫着汗臭、脚臭和牲口的臊味。车身剧烈地颠簸着,每一次颠簸都让苏檀攸背上的伤口如同被重新撕裂,他死死咬住牙关,将痛哼压在喉咙深处,身体随着车厢的晃动而僵硬地起伏。 污泥下的眼睛,透过车厢油布破洞透进的微光,看着外面飞掠而过的、被冰雪覆盖的荒凉原野。 这里,就是狼穴。而他,这只披着泥皮、藏起利爪的孤狼,终于进来了。 骡车在暮色四合时,驶入了一座依山而建的庞大营寨。 高耸的原木寨墙,顶端削尖,在灰暗的天幕下如同巨兽狰狞的獠牙。墙头插着黑色的旌旗,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旗上绣着一个狰狞的狼头图案。 营门厚重,包着铁皮,两侧塔楼上,哨兵的身影如同凝固的雕像,冰冷的目光扫视着下方。 一进营门,一股更加浓烈、更加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不再是招募点的混乱绝望,而是另一种森严、冰冷、带着铁锈和血腥味的秩序。 宽阔的校场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被踩踏出无数杂乱的脚印。一排排低矮、简陋的土坯营房如同巨大的蜂巢,密密麻麻地排列着,窗户里透出昏黄摇曳的油灯光。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炭火燃烧的烟味、马粪的骚臭、还有大锅熬煮食物散发出的、寡淡到近乎没有的油脂气味。 “滚下来!列队!”骡车刚停稳,粗暴的吼声就炸响在耳边。 新兵们如同受惊的羊群,被皮鞭和呵斥驱赶着跳下车,在冰冷的雪地里勉强排成歪歪扭扭的队列。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穿透单薄的衣衫,带走仅存的热量。 苏檀攸缩在队列中间,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污泥下的眼睛快速扫视着周围的环境:营房的分布、哨塔的位置、巡逻队的路线、还有远处那座明显更大、更坚固、门口有亲兵守卫的主将营帐。 一个穿着百夫长服饰、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军官,背着手,踱步到队列前。他的目光像冰冷的铁刷子,扫过每一张惶恐或麻木的脸。 “都给老子听好了!”刀疤脸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刺耳感,“进了这黑狼营,你们就不是人了!是牲口!是狼崽子!想活命,就收起你们那些娘们唧唧的眼泪和心思!这里只有一条规矩——听话!听话!还是他妈的听话!” “看见那杆旗了吗?”他猛地指向营寨中央那杆最高的、绣着狰狞狼头的黑色大纛,“那是燕帅的帅旗!燕帅就是这黑狼营的天!他的话,就是军令!违令者——斩!” “燕帅”两个字被刀疤脸吼出来时,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敬畏和深入骨髓的恐惧。队列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显然,“燕帅”的凶名早已传遍。 “从今天起,你们就是黑狼营最低贱的狼崽子!吃饭、睡觉、拉屎、操练,都给老子把皮绷紧了!谁要是敢偷懒耍滑、顶撞上官、或者……”刀疤脸的目光陡然变得阴鸷,如同毒蛇般扫过几个看起来身体孱弱的新兵,“撑不下去,死了,那就是一滩烂肉!拖出去喂狗!” 冰冷的话语,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每一个新兵的心上。绝望的气氛更加浓重。 “现在,按营房号,滚去安置!明日卯时初刻,校场点卯!迟到者,鞭二十!”刀疤脸吼完,一挥手,几个老兵如狼似虎地冲上来,开始粗暴地分派营房,推搡着新兵们走向各自如同兽穴般的土坯房。 苏檀攸被分到了最西边一排、靠近营墙的营房。推开那扇吱呀作响、透着寒风的破木门,一股混杂着汗臭、脚臭、霉味和劣质烟草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营房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挂在中央柱子上的油灯,散发着昏黄摇曳的光。两排简陋的大通铺靠墙搭建,铺着薄薄的、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草席。上面已经横七竖八地躺了十几个早先到来的新兵,大多蜷缩着,沉默而麻木。 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压抑的咳嗽声,以及角落里偶尔传来的、极力压抑的啜泣声。空气沉闷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苏檀攸默默地走到通铺最角落、靠近冰冷墙壁的一个空位。他放下那个并不存在的、属于“周齐安”的破包袱(里面只有那张路引和木牌),刚想坐下喘口气。 “喂!新来的!”一个粗嘎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苏檀攸动作一顿,污泥下的眼睛微微抬起。 说话的是个躺在通铺中间位置的老兵。看年纪约莫三十多岁,身材粗壮,一脸横肉,敞着油腻的军服,露出浓密的胸毛。 他枕着胳膊,一双三角眼斜睨着苏檀攸,嘴角咧开一个不怀好意的笑,露出满口黄牙:“懂不懂规矩?这位置是老子的!滚那边去!”他用下巴点了点靠近门口、最漏风也最潮湿的一个角落位置。 旁边几个同样穿着旧军服的老兵发出几声低低的嗤笑,眼神戏谑,显然等着看好戏。 新兵营里,老兵欺压新兵,如同天经地义。这是狼穴里的第一课——弱肉强食。 苏檀攸沉默着。污泥掩盖了他所有的表情。他没有争辩,也没有反抗,只是顺从地、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麻木,拿起自己那并不存在的“包袱”,默默走向那个指定的、最差的角落位置。动作间,牵动了背上的伤口,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哼,算你识相!”那老兵满意地哼了一声,翻了个身,不再理会。 苏檀攸在冰冷的、散发着霉味的草席上坐下,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土坯墙。寒意如同无数根钢针,瞬间刺透薄薄的衣衫和污泥,扎进骨头缝里。他蜷缩起身体,将脸埋在膝盖间,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彻底融入了这片角落。 然而,污泥覆盖下的耳朵捕捉着营房里的一切细微声响:老兵们肆无忌惮的荤段子、对新兵们家眷的下流意淫、对明日操练的抱怨和诅咒……还有,那些关于“燕帅”的只言片语。 “……燕帅今儿在校场,一刀就把个违令的队正劈了……” “……听说北边又吃败仗了,燕帅脸色铁青……” “……嘘!小声点!别让‘血狼卫’听见……” “血狼卫”?燕帅的亲卫?苏檀攸默默记下这个名字。 时间在寒冷和压抑中缓慢流逝。油灯的火苗越来越微弱。就在苏檀攸几乎要被疲惫和伤痛拖入昏睡时,一阵尖锐刺耳的铜锣声猛地炸响! “铛!铛!铛!” “澡房开闸!一炷香!过时不候!”一个破锣嗓子在营房外吼着。 澡房?苏檀攸心中一凛。脸上的污泥是他的护身符,绝不能洗掉! 营房里瞬间骚动起来。那些麻木的新兵如同被鞭子抽打,挣扎着爬起。老兵们则骂骂咧咧地起身,动作麻利地开始脱衣服。 “妈的,冻死老子了!” “快点快点!去晚了连脏水都没了!” “新来的!都他妈动作快点!想冻死啊?” 催促声、叫骂声不绝于耳。苏檀攸被裹挟在人流中,被动地朝着营房外走去。寒风瞬间将他包围,吹得他几乎站立不稳。他低着头,缩着脖子,尽量让自己淹没在人群中。 澡房位于营寨西北角,是一座用粗糙原木和厚油毡搭建的巨大棚子。离得老远,就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巨大水声、蒸汽喷涌的嘶嘶声,以及无数男人混杂在一起的嘈杂喧哗。 掀开厚重的、沾满水汽的油毡门帘,一股滚烫、潮湿、混杂着浓重汗臭、皂角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雄性躯体的浓烈气息,如同实质的浪潮,猛地拍打在脸上!视线瞬间被弥漫的白色水汽充满,模糊不清。 澡房内部极其简陋。中央挖着几个巨大的、不断翻滚着浑浊热水的池子。池边围着粗糙的木栅栏。上方是几根粗大的竹管,正哗啦啦地向下喷涌着热水。无数**的、或精壮或瘦弱、或布满伤疤或带着新淤青的男性躯体,如同下饺子般挤在池子里、站在喷涌的热水下,搓洗着,叫骂着,互相推搡着。 水汽蒸腾,光线昏暗。**的身体在氤氲的白雾中晃动、碰撞,汗水和热水混合着流淌。粗俗的玩笑、下流的调侃、痛苦的呻吟(来自被热水烫到伤口的新兵)、还有老兵对新兵肆无忌惮的推搡和呵斥,构成了一幅原始而混乱的群像。 苏檀攸的心瞬间沉了下去。这环境太危险了!热水会冲刷掉他脸上的污泥!他必须尽快离开! 他低着头,像一尾试图溜走的鱼,贴着湿滑的、布满水渍和皂垢的墙壁,朝着门口的方向艰难地挪动。身体尽量蜷缩,避开那些喷溅的热水和拥挤的人流。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就在他即将蹭到门口那片相对空旷的区域时,一只湿漉漉、带着滑腻皂沫的大手,猛地拍在了他肩膀上!力道之大,让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嘿!小崽子!躲什么躲?”一个带着浓重酒气和戏谑的粗嘎嗓音在耳边响起,滚烫的、带着蒜臭的呼吸喷在他后颈。 苏檀攸浑身一僵,污泥下的脸瞬间血色褪尽。他缓缓转过头。 是那个在营房里刁难他的老兵!三角眼,一脸横肉,敞着油腻的军服。此刻他同样赤着上身,只穿着一条湿透的犊鼻裤,露出布满黑毛和几道旧疤的胸膛。他显然刚在热水里泡过,浑身皮肤发红,醉醺醺的脸上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毫不掩饰的恶意和贪婪。 “老子注意你半天了!”老兵咧着嘴,黄牙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令人作呕的光,三角眼死死盯着苏檀攸涂满污泥的脸,目光如同黏腻的舌头,在他脖颈和裸露的锁骨处逡巡,“脸上糊的什么玩意儿?跟掉粪坑似的!来,让哥哥帮你好好洗洗!”说着,那只湿漉漉的大手就朝着苏檀攸的脸抓来,动作粗鲁而充满侵略性。 苏檀攸瞳孔骤缩,身体的本能反应快过思考,他猛地向后一缩,避开了那只手。但这一躲,反而激起了老兵的凶性和更浓的兴趣。 “哟呵?还敢躲?”老兵脸上的戏谑变成了狞笑,眼中闪烁着下流而残忍的光芒。他上前一步,庞大的身躯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汗臭,几乎将苏檀攸完全笼罩在阴影里。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这次的目标,直接抓向苏檀攸胸前破烂衣襟的系带。 “小崽子细皮嫩肉的,遮遮掩掩的,怕不是个娘们儿假扮的吧?让哥哥验验货!”污言秽语伴随着令人作呕的气息喷吐而出。粗糙的手指带着滚烫的湿意和水汽,眼看就要扯开那本就脆弱的衣带。 周围有几个新兵看到了这一幕,眼中露出不忍和恐惧,却无人敢上前。几个老兵则抱着胳膊,脸上带着看好戏的猥琐笑容,甚至有人吹起了口哨。 完了! 苏檀攸的心脏狂跳。一旦被扒开衣服,他这具明显缺乏劳苦痕迹的身体,甚至可能被发现的旧伤(比如颈后那道火油灼伤的旧疤),都将成为致命的破绽。 冰冷的杀意瞬间在眼底凝结,藏在污泥下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全身的肌肉绷紧,如同拉到极致的弓弦,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右臂,准备在衣襟被扯开的瞬间,用尽全身力气,将藏在袖中的、磨尖的碎陶片(从苏府废墟带出,一直贴身藏着)狠狠刺向对方最脆弱的咽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如同巨木断裂般的恐怖巨响,猛地炸裂在澡房门口! 厚重的、沾满水汽的油毡门帘,连同后面加固的木框,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从外面整个轰碎!碎裂的木屑、油毡碎片如同暴雨般激射进来,门框扭曲变形,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巨大的声响和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澡房内所有的喧嚣、叫骂、甚至水流声,都在瞬间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硬地转过头,看向门口那一片狼藉的烟尘弥漫处。 弥漫的烟尘和水汽中,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如同从地狱熔炉中走出的魔神,踏着满地的碎木和油毡,一步步走了进来。 来人穿着一身玄黑色的精铁鳞甲,甲叶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寒光,肩甲厚重,勾勒出宽阔而充满力量的肩线。腰间束着犀牛皮鞶带,悬挂着一柄样式古朴、刀鞘暗沉的狭长战刀。他没有戴头盔,一头墨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黑色皮绳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更衬得那张脸如同刀削斧凿般冷硬俊美,却又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令人窒息的戾气。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深邃、冰冷,如同极北之地万载不化的寒冰,又像是淬了剧毒的刀锋,扫视之处,空气都仿佛被冻结。被他目光触及的人,无论是新兵还是老兵,都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瞬间脸色惨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整个澡房,死寂一片。只有热水从破裂竹管中喷涌而出的哗哗声,以及水滴落在碎木上的滴答声,显得格外刺耳。 燕遥峥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僵立在原地、一只手还抓在苏檀攸衣襟上的老兵身上。 那老兵脸上的狞笑和淫邪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他像是被毒蛇盯住的青蛙,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抓着苏檀攸衣襟的手触电般松开,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燕遥峥的脚步没有停顿,径直朝着他们走来。沉重的战靴踏在湿滑的地面和碎木上,发出稳定而冰冷的“咔哒”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他走到那老兵面前,停住。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老兵和旁边的苏檀攸完全笼罩。 没有斥责,没有问话。 燕遥峥的右手,极其自然地搭在了腰间那柄暗沉刀鞘的刀柄上。动作流畅得如同呼吸。 “铮——!”一声清越得令人心胆俱裂的龙吟。 狭长的刀身如同暗夜中苏醒的毒龙,瞬间出鞘。刀光并不刺眼,反而带着一种内敛的、吞噬光线的幽暗,在弥漫的水汽中划出一道凄冷、决绝、快到极致的弧线。 “噗嗤——!”利刃切入骨肉的闷响,短促而清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那老兵脸上的恐惧彻底定格。他茫然地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只刚刚还试图扒开苏檀攸衣襟的右手——手腕处,一道平滑如镜的切口,正喷涌出大股大股滚烫的、猩红的鲜血!断手带着一截惨白的骨茬,无力地垂落,掉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手指还保持着抓握的姿势,微微抽搐着。 短暂的死寂后。 “啊——!!!我的手!!我的手啊——!!!”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猛地从那老兵口中爆发出来。 他抱着自己狂喷鲜血的断腕,身体如同被抽掉骨头的烂泥,轰然倒地,在血泊和污水中疯狂地翻滚、抽搐、惨嚎。滚烫的鲜血瞬间染红了大片地面,与浑浊的洗澡水混合在一起,散发出浓烈的血腥气。 澡房内,落针可闻。只有那老兵撕心裂肺的惨嚎在回荡。所有新兵都吓傻了,面无人色,抖如筛糠。那几个刚才还在看戏的老兵,此刻更是面如土色,死死低着头,恨不得把脑袋埋进□□里,连大气都不敢喘。 燕遥峥没有多看地上翻滚哀嚎的残躯一眼。幽冷的刀锋轻轻一振,甩掉上面沾染的血珠,发出细微的嗡鸣,随即流畅地归入暗沉的刀鞘。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残酷到极致的优雅。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苏檀攸身上。 苏檀攸依旧僵立在原地,保持着刚才被侵犯的姿势,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还下意识地护在胸前。脸上厚厚的污泥被溅上了几滴滚烫的鲜血,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触目惊心。 湿透的、破烂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单薄而狼狈的轮廓。他低着头,乱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沾着污泥和血点的、尖削的下巴,以及剧烈起伏的、单薄的胸膛。身体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恐惧,还是背上的剧痛。 燕遥峥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依旧冰冷,如同审视一件物品,不带丝毫情绪。但苏檀攸却敏锐地感觉到,那目光似乎在他颈后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刹那。 就在这时,燕遥峥动了。 他解下自己肩上那件宽大的、玄黑色、内衬着厚实皮毛的披风。动作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 然后,他手臂一扬。 带着沉水香和冷冽铁锈气息的厚重披风,如同展开的夜幕,带着一股强劲的风声和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罩落在苏檀攸单薄颤抖的身体上。 巨大的披风瞬间将苏檀攸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沾着污泥和血点的、凌乱的发顶。厚实温暖的皮毛内衬隔绝了刺骨的寒意和水汽,也隔绝了周围所有惊惧、窥探的目光。 那沉水香的气息霸道地钻入鼻腔,混合着披风主人身上特有的、如同雪原孤狼般的冷冽气息,形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包围。 就在披风裹上肩头、边缘扫过苏檀攸后颈的瞬间—— 燕遥峥的手指,似乎是无意地,隔着披风厚厚的毛领,极其短暂地、若有若无地触碰到了苏檀攸颈后左侧,一处被污泥覆盖的、微微凸起的旧疤边缘。 那触感,冰冷、粗糙(带着常年握刀留下的薄茧)、一闪即逝。 苏檀攸的身体猛地一僵,颈后那道幼时被火油灼伤的旧疤,仿佛被这冰冷的触碰瞬间唤醒,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灼痛感。污泥下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知道?!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瞬间在苏檀攸混乱的脑海中炸开!寒意比刚才更甚,瞬间席卷全身。 然而,燕遥峥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仿佛只是随手拂去披风上不存在的灰尘。做完这一切,他看也没再看苏檀攸一眼,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澡房内噤若寒蝉的众人,最后落在那个还在血泊中翻滚惨嚎的断腕老兵身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刺入每个人的耳膜,带着不容置疑的残酷: “拖出去。喂狗。” 五个字,宣判了结局。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踏着满地的碎木、血污和油毡碎片,如同来时一样,迈着稳定而冰冷的步伐,走出了这片弥漫着血腥、蒸汽和恐惧的澡房。沉重的战靴踏过门槛,身影消失在门外弥漫的风雪中。 沉重的油毡门帘(残存的部分)落下,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隔绝了那道令人窒息的背影。 澡房内,死一般的寂静持续死寂。 浓重的水汽混合着新鲜刺鼻的血腥味,沉甸甸地压在澡房每一个人的头顶。只有热水从破裂竹管中喷涌的哗哗声,以及地上那截断手主人逐渐微弱下去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痛苦呻吟,撕扯着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死死钉在门口那片狼藉的油毡碎片上。仿佛那个玄甲披身、如同魔神般的身影,随时会再次踏碎虚空,降临此地。 直到那残破的门帘在寒风中无力地晃动了几下,彻底静止,确认那尊杀神真的离开了,凝固的空气才如同冰面般,骤然碎裂! “呕——!”一个离血泊最近的新兵再也忍不住,弯腰剧烈地呕吐起来,酸腐的气味瞬间弥漫开。 “快…快把他拖走!”一个老兵如梦初醒,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指着地上那滩还在微微抽搐的血肉,脸色惨白如纸,“按…按燕帅的令…拖出去!快!” 几个同样面无人色的老兵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冲上前,忍着强烈的恶心和恐惧,七手八脚地拖起那断腕老兵尚在痉挛的身体。 断腕处涌出的鲜血在地上拖出长长一道刺目的猩红轨迹,伴随着老兵喉咙里嗬嗬的、不成调的哀鸣,一路蜿蜒向门口。所过之处,人群如同躲避瘟疫般惊恐地散开,留下一条沾满血污和秽物的通道。 苏檀攸依旧僵立在原地。 厚重的玄黑披风将他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界的目光,也隔绝了大部分寒冷。沉水香混合着冷铁和血腥的气息,霸道地充斥着他的鼻腔,如同一个无形的牢笼。颈后旧疤被触碰的地方,残留着一丝冰冷粗糙的触感,像毒蛇的信子舔过,带来一阵阵细微却尖锐的灼痛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知道? 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这个念头瞬间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方才那千钧一发间升起的、欲同归于尽的暴戾杀意,此刻被更深的恐惧和后怕取代。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出手?为什么偏偏是那一下触碰? “喂!你!发什么呆!”一个带着余悸的、强作镇定的粗嘎声音在旁边响起,是另一个老兵,眼神复杂地扫过苏檀攸身上那件刺眼的玄黑披风,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和驱赶,“澡房要关了!还不快滚出去!等着给那废物陪葬吗?!” 这一声呵斥如同冷水浇头,瞬间惊醒了苏檀攸。他猛地一颤,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带着沉水香和血腥味的沉重披风,深深地低下头,将脸埋进厚实温暖的毛领深处。 他不敢再看地上的血污,不敢看周围那些或恐惧、或探究、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像一只受惊的鼹鼠,拖着僵硬麻木的双腿,几乎是踉跄着,踩着湿滑冰冷的地面,冲出了这片弥漫着死亡和恐惧气息的澡房。 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刀,瞬间将他包围。刚从湿热地狱出来,这刺骨的冷意反而让他混乱的大脑清醒了一瞬。 他裹紧披风,低着头,沿着营墙的阴影,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西边那排如同兽穴的营房挪去。每一步,背上的伤口都在发出尖锐的抗议,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骨的刺痛。玄黑披风的下摆拖在冰冷的泥雪地上,沾上污秽,也沾染了方才澡房里带出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回到那间散发着霉味、汗臭和绝望气息的营房时,里面同样一片死寂。昏黄的油灯下,通铺上的人影蜷缩着,比之前更加沉默,连压抑的啜泣声都消失了。只有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带着劫后余生的麻木和更深重的恐惧。 苏檀攸推门进来的动静,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些目光,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惊恐——澡房的惨剧显然已经传开;有探究——死死盯着他身上那件格格不入的、象征着绝对权力和死亡的玄黑披风;有难以言喻的忌惮——仿佛他是什么沾染了不祥的瘟疫之源;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扭曲的嫉妒——凭什么这个新来的泥猴子,能得到那活阎王的一瞥,甚至是一件披风? 苏檀攸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低着头,裹着那件沉重的披风,径直走向自己那个靠近门口、最漏风的角落位置。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头,每一步都牵扯着背上的剧痛。 就在他即将走到那个冰冷潮湿的角落时—— “等…等等!”一个带着明显紧张和讨好的声音响起,带着点结巴。 苏檀攸脚步一顿,没有回头。污泥下的耳朵微微动了动。 是那个在营房里刁难他、抢了他铺位的老兵!此刻,那老兵脸上早已没了之前的横肉和凶戾,堆满了僵硬而谄媚的笑容,眼神躲闪,带着深深的恐惧。 他手脚麻利地从通铺中间那个相对干燥避风的位置爬起来,胡乱地将自己那点破铺盖卷成一团,几乎是点头哈腰地对着苏檀攸的背影说道:“小…小兄弟!你看…你看这位置…风口大,太冷了!你…你身子弱,哪能睡这儿?来,睡我这儿!我这儿暖和!暖和!”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拍打着那个空出来的位置,仿佛上面沾了什么脏东西。 营房里更加安静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苏檀攸和那个老兵身上,气氛诡异。 苏檀攸缓缓转过身。污泥覆盖的脸看不出表情,只有一双眼睛,透过凌乱发丝的缝隙,平静无波地看着那个点头哈腰的老兵。那眼神,空洞,冰冷,没有任何情绪,却让老兵脸上的谄笑瞬间僵住,后背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仿佛被什么无形的猛兽盯住。 老兵喉结滚动了一下,额角渗出冷汗,声音更加干涩:“真…真的!小兄弟,你…你睡这儿!我…我去那边!”他抱着自己的铺盖卷,几乎是逃也似的,窜到了苏檀攸原来那个最差的角落位置,缩着脖子坐下,再不敢抬头。 苏檀攸沉默着。没有道谢,没有推辞。他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默默地走到那个被“让”出来的、铺着稍厚实些干草的位置。背对着所有人,面对着冰冷粗糙的土坯墙壁,缓缓坐下。 坐下时,背上的伤口被挤压,一阵钻心的剧痛袭来,让他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死死咬住牙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后,他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将身上那件沉重而宽大的玄黑披风解了下来。 沉水香和血腥的气息随着披风的展开,在污浊的空气中弥漫开一丝。他动作极其缓慢地将披风仔细折叠好。折叠时,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披风内衬厚实温暖的皮毛,以及那玄黑布料上冰冷坚硬的质感。最后,他将叠好的披风,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自己身体内侧、紧贴着墙壁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他慢慢地、极其小心地侧身躺下,身体蜷缩起来,背对着整个营房,面朝着冰冷的墙壁。他将那件叠好的披风,紧紧地抱在怀里,厚实的毛领抵着他的下巴,沉水香的气息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 冰冷的土墙散发着刺骨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草席和单衣,侵蚀着他的身体。背上的伤口在每一次呼吸间都传来尖锐的刺痛。怀里抱着的披风,是唯一的暖源,却也是悬在头顶的利剑,散发着那个男人冰冷而危险的气息。 他知道。 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这个念头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神经。颈后那道旧疤,又开始隐隐作痛。 营房里死寂无声。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在土坯墙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如同无数窥伺的鬼魅。远处,隐隐传来几声野狗争抢撕咬的狺狺狂吠,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凄厉、瘆人。 苏檀攸闭上眼睛,将脸更深地埋进披风厚实温暖的毛领里,试图隔绝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野狗的嘶嚎。沉水香的气息包裹着他。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疼痛,但精神却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弓弦,丝毫不敢放松。 黑暗中,他抱紧了怀里的披风,如同抱着一块冰,也抱着一把随时会反噬的刀。背上的伤口在寒冷的刺激下,一跳一跳地痛着,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在反复穿刺。 他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像一只受伤的幼兽,在狼穴的最深处,等待着未知的黎明,或者说,等待着下一次撕咬的降临。 第4章 墨痕疑 沉水香的气息如同无形的枷锁,缠了他整整一夜。 苏檀攸蜷在通铺角落,怀里紧抱着那件玄黑披风,厚实的毛领抵着下巴,冰冷光滑的缎面紧贴着脸颊。属于燕遥峥的、混合着沉水香、冷铁与血腥的气息,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占据了他每一次呼吸。 这气息本该带来暖意,此刻却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刺得他头皮发麻,颈后那道早已沉寂的旧疤,在黑暗中隐隐灼痛,无声地提醒着水缸缝隙外那双穿透一切的眼睛。 天光未明,营房里鼾声四起,夹杂着压抑的梦呓和伤痛的呻吟。苏檀攸却毫无睡意,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每一寸感官都警惕地捕捉着黑暗中的细微声响。怀里这件披风,是盾牌,也是悬顶的利剑。他不敢松手,仿佛一松开,那无形的庇护便会消失,随之而来的便是万劫不复的窥探与毁灭。 直到营房外传来第一声尖锐的铜哨响,撕裂了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起——!” 粗嘎的号令如同鞭子抽在空气里。通铺上的人影如同被惊起的蛆虫,蠕动起来,带着宿醉般的麻木和恐惧。苏檀攸几乎是弹坐而起,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他飞快地将怀中那件玄黑披风再次仔细叠好,然后,将其塞进自己那个破旧的行军包袱最底层,用几件同样散发着汗臭和霉味的破烂衣物死死压住,仿佛要将那沉水香和血腥气一同埋葬。 背上被鞭笞的伤口在动作间被狠狠牵扯,尖锐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黑,闷哼一声,牙关瞬间咬紧。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那钻心的痛楚,手脚麻利地套上那身同样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灰褐色兵卒号衣,将衣襟拉得极高,试图遮掩颈项。 最后,他抓起昨夜就备好的、混合了灶底灰和湿泥的污浊泥膏,对着营房里唯一一面模糊的、布满污渍的铜镜,仔仔细细、一层又一层地涂抹在脸上、脖颈上、甚至露出的手腕上。 镜中倒映出的,是一张完全被灰黑泥污覆盖的脸。只有一双眼睛,在污泥的缝隙里,沉静得如同深潭古井,不见丝毫波澜。那里面翻涌的惊涛骇浪,被冰冷的泥壳死死封住。 做完这一切,他才随着麻木的人流,汇入清晨操练的队列。寒风如同冰刀刮过裸露的皮肤,背上的伤口在每一次踏步、每一次挥臂时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冷汗混着污泥流进衣领,冰冷黏腻。 他紧抿着唇,将所有的痛楚和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在喉咙深处,动作刻意地带上几分新兵特有的笨拙和迟滞,目光低垂,只盯着前面兵卒沾满泥雪的靴跟。 高台之上,点将的军官声音洪亮,带着惯有的冷酷。苏檀攸的心却沉了下去。果然,那个昨夜在澡房被燕遥峥斩断手腕的老兵的名字,被冰冷地划去,如同拂去一粒尘埃。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陌生的新名字被填入某个空缺。整个过程,无人提及昨夜澡房的惨剧,无人敢议论那个名字。只有一股无形的、更加沉重的恐惧,如同铅云般压在每一个兵卒的头顶,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操练结束,人群散开,如同退潮。苏檀攸低着头,正欲随着人流返回那散发着绝望气息的营房,一个穿着皮甲、腰间挎刀的亲兵却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拦在了他面前。 “周齐安?”亲兵的声音不高,带着公事公办的冷硬,眼神锐利地扫过他泥污的脸。 苏檀攸心头猛地一跳,后背瞬间绷紧,伤口处的疼痛骤然尖锐。他竭力控制着呼吸的平稳,抬起头,眼神里恰到好处地混杂着新兵的惶恐和茫然:“是…是小的。” “跟我走。”亲兵没有多余的话,转身便走,不容置疑。 苏檀攸不敢多问,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是昨夜的事?燕遥峥要见他?无数个可怕的念头瞬间闪过脑海,他几乎能感觉到颈后那道旧疤又在隐隐发烫。他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每一步都踩在薄冰之上。 亲兵并未带他走向中军大帐那令人胆寒的方向,而是七拐八绕,穿过一片堆放杂物的空地,停在了一排低矮、破旧的土坯房前。这里远离营房区的喧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纸张、灰尘和劣质墨汁混合的、令人窒息的霉味。几扇糊着破纸的木窗歪斜着,在寒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文书库。”亲兵言简意赅,指了指其中一扇半开的、吱呀作响的木门,“识字?” 文书库? 苏檀攸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随即又被更深的疑虑缠绕。他连忙点头,声音带着刻意伪装出的、底层人特有的粗嘎和卑微:“回军爷,小的…小的在家时,给村里老秀才跑过腿,识…识得几个字。” “进去。”亲兵推了他一把,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里面有个姓李的老文书,听他指派。手脚麻利点,别偷懒!” 苏檀攸踉跄一步,跨过那道低矮的门槛,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气息瞬间将他吞没。 文书库内光线昏暗,只有几扇高而小的破窗透进几缕惨淡的天光,勉强照亮漂浮在空气中的、如同实质般的尘埃。高大的木架一排排矗立着,如同沉默的巨人,上面密密麻麻堆满了卷宗、簿册、信札。纸张大多泛黄发脆,边缘卷曲破损,散发着陈腐的气息。一些显然是新近堆放的军报、粮草册子则散乱地堆在角落的破木桌上,墨迹未干,混杂着泥土和汗渍。 一个佝偻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伏在靠窗的一张破旧木案上,借着那点可怜的光线,费力地誊写着什么。听到动静,他慢吞吞地转过身。 是那个姓李的老文书。一张脸如同风干的橘皮,布满深刻的皱纹,浑浊的老眼被厚厚的眼屎糊着,看人时费力地眯缝着。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文士衫,袖口和前襟沾满了墨渍和污垢。他上下打量了苏檀攸几眼,目光在他泥污的脸上停留片刻,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哝声,像是叹息,又像是痰音。 “新来的?”老文书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旧的风箱。 “是,李…李文书。”苏檀攸连忙躬身,姿态放得极低。 “嗯。”老文书用枯瘦的手指点了点墙角一堆小山似的、沾满泥污和不明污迹的卷宗,“那些,是前些日子从被攻破的敌城府库里清出来的破烂,堆了有些日子了。你…咳咳…你识字,就…就分拣分拣。能用的,按年份、按类别,归置到架子上去。实在烂得不成样子的…就堆到那边,回头当引火物烧了。”他指了指另一个堆满废纸的角落,那里散发着一股潮湿腐烂的气味。 “是。”苏檀攸应下,心中却是一动。敌城府库?清出来的旧档? 他不再多言,走到那堆散发着霉烂和尘土气息的“破烂”前,蹲下身。灰尘瞬间扬起,呛得他忍不住低咳了几声。 他挽起同样肮脏的袖口,开始动手。动作刻意地带上几分笨拙和生疏,手指翻动那些发脆发黄的纸张时,显得小心翼翼,甚至有些畏缩。 老文书浑浊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又转回身去,继续伏案与那支秃笔和劣墨较劲。昏暗的库房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窸窣声、老文书偶尔压抑的咳嗽声,以及窗外呜咽的风声。 时间在灰尘和霉味中缓慢流淌。 苏檀攸的动作看似笨拙缓慢,心思却如同最精密的机括在飞速运转。他一边机械地分拣着那些毫无价值的陈年流水账、早已过时的告示、甚至是一些淫词艳曲的手抄本,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如同最耐心的猎手,仔细扫过每一份可能带有字迹的纸张。 年份…类别…他刻意地将一些看似无关紧要、但年份接近苏家出事那几年的卷宗,不动声色地归拢到一处。动作自然,仿佛只是随意整理。 终于,在翻动一沓用劣质麻线草草捆扎、几乎被泥水浸透大半的旧信札副本时,他的指尖猛地一顿。 心跳,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 一张边缘被虫蛀得如同锯齿、纸张发黄发脆的摹本,混杂在一堆无关紧要的请安折子和粮草催缴单中。摹本上的字迹,是用一种略显僵硬的笔法临摹而成,墨色深浅不一,显然摹写者并不十分用心。然而,那字迹的骨架、转折的笔锋、甚至某些收笔时特有的、不易察觉的顿挫习惯…… 苏檀攸的瞳孔骤然收缩! 像!太像了! 这摹本临摹的,赫然是他父亲苏明远的手书!那清雅俊逸、风骨内蕴的苏体,他自幼临摹,早已刻入骨髓。即便这摹本笔法拙劣,形似而神远,但那独一无二的骨架风韵,如同烙印,瞬间灼痛了他的眼睛。 他强压下胸腔里翻涌的血气,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着,迅速将这张摹本抽出,借着俯身整理的动作,将其压在了自己膝盖下方那堆准备归类的“有用”卷宗最底层。动作快如闪电,又自然得如同拂去一点灰尘。 他继续翻动,呼吸却不由自主地屏住,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更多的摹本被翻了出来,都是临摹苏明远笔迹的。有的摹写书信片段,有的摹写奏疏节选,甚至还有摹写父亲早年几首流传不广的闲适小诗。这些摹本混杂在敌城府库的旧档里,显然是有人刻意为之,反复练习。 摹本的目的不言而喻——伪造! 伪造父亲苏明远的笔迹,构陷通敌的铁证! 冰冷的恨意瞬间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苏檀攸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死死咬住牙关,才将那口血硬生生咽了回去。眼前阵阵发黑,父亲被长刀贯穿胸膛的画面、母亲滚落的头颅、宁儿碎裂的珠花……与眼前这些拙劣却恶毒的摹本重叠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乱!他迅速将翻到的所有摹本,连同那张最初发现的,都小心地混入准备归类的卷宗里。然后,他抱起这一小摞卷宗,脚步略显虚浮地走向靠墙的一排高大木架。 “李…李文书,”他声音带着刻意伪装出的、新兵特有的怯懦和讨好,“小的看这些…像是些旧年的文书,放…放这边架子成吗?”他指了指一个相对僻静、光线也最昏暗的角落书架。 老文书头也没抬,只含糊地“唔”了一声,算是应允。 苏檀攸如蒙大赦,立刻将那一摞卷宗塞进了书架最底层、最不易被察觉的角落。厚厚的灰尘被卷起,在昏暗的光线下飞舞。 做完这一切,他才靠着冰冷的书架,缓缓吐出一口灼热的气息,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紧贴着伤口,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冰凉和黏腻的痛楚。 夜幕,终于如同沉重的墨汁,彻底淹没了这座简陋的文书库。 老文书早已支撑不住,伏在案上发出了沉闷的鼾声,秃笔滚落在一边。库房里只剩下苏檀攸一人,还有窗外呼啸而过的、如同鬼哭的寒风。 他蜷缩在墙角一堆废弃的、散发着霉烂气味的旧纸堆旁,借着破窗外透进来的、惨淡的月光,手中紧紧攥着一小截偷偷藏起的、半秃的毛笔。面前摊开一张从废纸堆里捡来的、相对还算干净的纸背。 墨,是劣质的,带着刺鼻的臭味。水盂里的水,冰冷刺骨。 苏檀攸的手指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微微颤抖。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霉味、墨臭和灰尘的空气,却奇异地让他翻腾的心绪稍稍平复。父亲执笔时温润含笑的侧脸,书房里氤氲的松烟墨香,笔尖划过宣纸时沙沙的轻响……这些早已被血与火埋葬的记忆碎片,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睁开眼,眸中所有的惊惶、恐惧、痛苦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他蘸了墨,落笔。 笔尖在粗糙的纸背上划过,发出艰涩的沙沙声。他极力回忆着父亲的神韵,回忆着那封摹本上每一个转折、每一个顿挫。起初几笔,僵硬而滞涩,如同初学描红的稚童。但很快,那融入骨血的本能开始苏醒,笔下的线条渐渐流畅起来,那份属于苏明远的清雅风骨,在劣质的墨和粗糙的纸上,艰难地、一丝丝地重现。 不是简单的模仿。他在拆解,在剖析。他要找出摹写者笔下的“破绽”——那些因为刻意模仿而留下的、不自然的僵硬,那些因为不熟悉父亲运笔习惯而暴露的、细微的扭曲。他要透过这拙劣的摹本,触摸到背后那只伪造的黑手。 时间在笔尖的移动中无声流逝。冰冷的空气冻僵了他的手指,背上的伤口在长时间蜷坐的姿势下,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针在反复穿刺,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尖锐的痛楚。额角的冷汗渗出,混着脸上的污泥流下,在纸背上留下几道蜿蜒的污痕。他却浑然不觉,全部的意志都凝聚在笔尖那一点微弱的墨痕上。 一张,又一张写满字迹的废纸被揉皱,丢弃在脚边。他不知疲倦,如同着了魔。昏暗的光线下,他佝偻着背,只有手腕在极其稳定地移动,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笔下那正在被一点点剥离、解析的仇人痕迹。 就在他写完最后一张,对着那几处关键的、摹写者难以企及的“神韵”节点凝神思索时—— 一股冰冷、沉凝、带着无形重压的气息,如同极地的寒流,毫无征兆地笼罩了整个昏暗的文书库!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苏檀攸全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冻结,他猛地抬头。 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 燕遥峥! 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常服,肩头落着薄薄一层夜行归来的寒霜。没有披甲,却比披甲时更显冷戾逼人。他就那样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仿佛融入了库房最深沉的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穿透漂浮的尘埃,精准地、冰冷地,钉在苏檀攸手中那张墨迹未干的临摹稿上。 他什么时候来的?看了多久? 苏檀攸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从头顶浇下,四肢百骸一片冰凉。他下意识地想将手中的纸揉成一团藏起,身体却僵硬得如同石雕,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 燕遥峥迈步,玄色的靴底踏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却如同踏在苏檀攸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他一步步走近,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如同实质的牢笼,将蜷缩在墙角的苏檀攸完全笼罩。 那股混合着沉水香、冷铁和淡淡血腥气的压迫感,近在咫尺,几乎令人窒息。 燕遥峥在苏檀攸面前停下。居高临下。他甚至没有看苏檀攸那张被污泥覆盖、此刻写满惊骇的脸,目光只落在他手中那张微微颤抖的临摹稿上。 然后,一只戴着黑色皮质护腕的手伸了过来。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有力,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感。 没有疾风骤雨,没有雷霆震怒。那只手只是极其随意地、如同拂去一片落叶般,轻轻一抽。 那张浸透了苏檀攸一夜心血、凝聚了他所有仇恨与推演的临摹稿,便已从他那冻僵的、无力的指间脱离,落入了燕遥峥的手中。 燕遥峥垂眸,目光在那张粗糙纸背上的字迹上缓缓扫过。昏暗的光线下,他英俊而冷硬的侧脸线条没有丝毫波动,看不出喜怒。 死寂。 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和老文书沉闷的鼾声,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苏檀攸的呼吸几乎停滞,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声,以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巨响。他死死盯着燕遥峥的每一个细微表情,试图从那冰封的面具下捕捉到一丝杀意或了然。 终于,燕遥峥抬起了眼。 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终于落在了苏檀攸的脸上。没有审视,没有探究,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带着一丝若有若无嘲弄的冰冷。 他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如同冰锥,带着刺骨的寒意,清晰地凿进苏檀攸的耳膜:“学字?”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的轻蔑。 随即,那冰锥般的目光扫过苏檀攸身上那件沾满泥污的灰褐色号衣,扫过他冻得发青、沾着墨迹的手指,最后落回他惊惶失措、被污泥覆盖的脸上。 燕遥峥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如同雪地上掠过的一道刀光。 “不如学学——” 他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缓慢而清晰地砸下:“——怎么活命。”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只戴着黑色皮质护腕的手,随意地一松。 那张浸透了苏檀攸一夜心血、凝聚了他所有仇恨与推演的临摹稿,如同失去生命的枯叶,轻飘飘地从燕遥峥指间滑落。 燕遥峥极其随意地、却又带着一种碾碎蝼蚁般的冷酷,轻轻一踏。 “嗤啦——!” 一声刺耳的、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在死寂的库房里骤然响起。 粗糙的纸背,连同上面那些苏檀攸呕心沥血、试图解析仇人破绽的字迹,在玄色靴底冷酷的碾压下,瞬间扭曲、变形、破碎。墨迹被碾入肮脏的尘土,与污泥、灰尘彻底混合,再也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苏檀攸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那只靴子狠狠踩住,一股冰冷的、带着腥甜的铁锈味猛地冲上喉头,被他死死压住。他看着那团被彻底践踏、污损的纸屑,仿佛看到了自己小心翼翼隐藏的仇恨、自己仅存的希望,被眼前这个男人如此轻蔑、如此随意地踩踏。 燕遥峥甚至没有再看那团废纸一眼。他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尘埃,目光再次扫过苏檀攸惨白(即使隔着污泥也能感受到)的脸,和他那双因极度惊骇和压抑的愤怒而微微睁大的眼睛。 那冰冷的视线,如同无形的枷锁,牢牢锁住了苏檀攸。没有言语,却比任何威胁都更具压迫。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的一举一动,皆在我眼底。妄动,即死。 然后,燕遥峥转身,没有再看苏檀攸一眼,也没有理会角落里鼾声如雷的老文书。他迈开步子,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文书库门外浓重的黑暗里。 如同他来时一样突兀,一样令人窒息。 那股混合着沉水香、冷铁和血腥的压迫感,随着他的离去,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 库房里只剩下浓重的霉味、灰尘味,以及那团被彻底踩进泥里的废纸散发出的、微弱的墨臭。 苏檀攸依旧僵在原地,如同被抽去了魂魄。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风声似乎都小了些,他才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灰尘和血腥味冲入肺腑,呛得他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背上的伤口在剧烈的咳嗽中爆发出尖锐的剧痛,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与污泥混在一起,冰冷黏腻。 他扶着冰冷的土坯墙壁,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地上那团被彻底践踏的纸屑上。 那团废纸,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抽在他的脸上。提醒着他的弱小,他的不堪一击,他在那个男人面前如同蝼蚁般的处境。 滔天的恨意和巨大的恐惧如同两条毒蛇,在苏檀攸的胸腔里疯狂撕咬、纠缠。他死死抠住粗糙冰冷的墙壁,指甲在泥灰上划出几道白痕,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咳…咳咳…”角落里,老文书被剧烈的咳嗽声惊醒,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茫然地环顾四周,最后落在扶着墙、咳得浑身颤抖的苏檀攸身上,又看了看门口的方向,似乎才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慢吞吞地站起身,佝偻着背,走到苏檀攸身边,浑浊的目光扫过地上那团被踩得稀烂的纸屑,又看了看苏檀攸惨白的脸色(污泥也掩盖不住的灰败)和那双布满血丝、惊魂未定的眼睛。 老文书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咕噜,像是叹息,又像是某种了然。他枯瘦如柴的手颤巍巍地伸向墙角一个破旧的簸箕和扫帚。 “唉…后生…”老文书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痰音,他一边费力地弯下腰,用扫帚将那团沾满墨污和脚印的纸屑一点点扫进簸箕,动作迟缓而吃力,一边含糊不清地低语,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苏檀攸听,“…这库房里的灰…呛人…呛人呐…” 他扫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清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浑浊的老眼偶尔抬起,瞥一眼依旧僵立不动的苏檀攸,那眼神复杂难辨,带着一丝浑浊的怜悯,一丝深藏的无奈,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告诫。 “那活阎罗…”老文书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被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淹没,“从不做…多余的事…” 他不再多说,只是佝偻着背,抱着那簸箕承载着绝望和警告的污秽纸屑,一步一挪地走向库房角落那个散发着腐烂气味的废纸堆,将其倒了进去。 然后,他慢吞吞地走回自己的破木案前,重新坐下,拿起那支秃笔,对着昏黄的油灯,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苏檀攸依旧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因为寒冷、剧痛和巨大的精神冲击而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老文书那句含糊的低语,却如同惊雷,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炸响。 从不做多余的事…… 燕遥峥深夜出现在这偏僻破败的文书库,绝非偶然,他精准地找到了自己,精准地抽走了那张临摹稿,精准地将其踩踏。这不是警告,这是**裸的宣告——自己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只随时可以碾死的虫子。 而那句“学学怎么活命”……是威胁?还是……一种扭曲的“提点”? 苏檀攸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直起身。背上的伤口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他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到自己蜷缩了一夜的墙角。 那堆废弃的旧纸还在,那半秃的毛笔和冰冷的墨碟还在,脚边还散落着他昨夜写废揉皱的纸团。 他慢慢地蹲下身,没有去捡那些纸团。目光落在旁边那个破旧的行军包袱上。 他伸出手,指尖因为寒冷和用力而微微颤抖,探入包袱最底层,在那几件散发着汗臭的破烂衣物下,摸到了那件被仔细折叠、压在最深处的玄黑披风。 厚实光滑的缎面,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沉水香的气息,混合着冷铁和淡淡的血腥味,丝丝缕缕,再次萦绕在鼻端。 苏檀攸的手指猛地收紧,死死攥住了披风的一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冰冷的缎面紧贴着掌心,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那个男人指尖的力度和温度。 他缓缓地将那件披风抽了出来,抱在怀里。厚实的毛领抵着他的下巴。他抱着它,如同抱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也如同抱着唯一的浮木。 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土坯墙,苏檀攸抱着那件沉甸甸的玄黑披风,缓缓闭上了眼睛。黑暗中,燕遥峥那双淬着寒冰、洞悉一切的眼睛,如同鬼火般悬浮着,挥之不去。地上那团被碾碎的纸屑,仿佛还在散发着墨臭和绝望的气息。 冰冷的恨意在胸腔里翻腾、凝聚、冻结。背上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痛着,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和自身的弱小。 他抱着披风,蜷缩在文书库最阴暗的角落,像一只被逼入绝境、舔舐伤口的幼狼。窗外,风声呜咽,如同鬼哭。 活下去。 必须活下去。 这个念头,如同淬火的钢铁,在绝望的冰水中反复锻打,最终凝固成一种比寒冰更冷、比钢铁更硬的执念。 他抱着那件散发着沉水香和血腥气的玄黑披风,将脸更深地埋进厚实的毛领里,隔绝了库房里令人窒息的霉烂和墨臭。黑暗中,只有他自己能听到,那一声压抑在喉咙深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带着血腥味的低吼。 夜,还很长。 第5章 锋芒绽 苏檀攸成了文书库最沉默的影子。每日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故纸堆中,动作刻板而麻木。 李老文书浑浊的目光偶尔扫过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浑浊怜悯,最终也只是化作一声含混的叹息,消散在浓重的灰尘里。 苏檀攸的脸上,那层混合了灶灰和湿泥的污壳,涂抹得更加均匀厚实,将一切可能泄露的情绪死死封存。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偶尔掠过一丝沉入渊底的、冰冷的锐光,快得如同错觉。 直到一声尖锐刺耳的铜哨,如同裂帛般撕破了文书库死水般的沉寂。 “紧急军议——!各营主将、参事,速至中军帐——!” 哨音未落,沉重的脚步声、甲胄碰撞的铿锵声、压抑而急促的呼喝声,如同骤然掀起的狂潮,瞬间席卷了整个军营。连文书库这偏僻角落的空气,都陡然绷紧,充满了山雨欲来的铁腥味。 李老文书握着秃笔的手猛地一抖,一滴浓黑的墨汁“啪嗒”滴落在誊写到一半的粮草簿上,迅速洇开一团绝望的污迹。他浑浊的老眼惊恐地望向门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痰音。 苏檀攸的心也猛地一沉。紧急军议?前线……出事了?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身,动作牵扯到背上的伤口,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强忍着,目光投向门外那片骤然变得喧嚣混乱的天地。一种强烈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脏。 很快,一个穿着皮甲、满脸焦躁的传令兵旋风般冲进文书库,带进一股凛冽的寒风和浓重的汗味。 “李老头!快!将军急令!把西川城附近所有舆图、沙盘标记、还有近半年的军情往来卷宗,统统搬去中军帐!要快!”传令兵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李老文书吓得一哆嗦,手忙脚乱地站起身,佝偻的背脊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是…是!这就…这就搬!” 苏檀攸立刻上前一步,声音刻意压得粗嘎卑微:“小的…小的帮您!” 李老文书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感激,连连点头:“好…好!快!快动手!” 中军大帐。 厚重的毡帘隔绝了外面的寒风,却隔绝不了帐内几乎令人窒息的凝重与焦灼。巨大的沙盘占据了帐中大半空间,上面精细地堆砌着山川河流、城池关隘。 此刻,代表西川城的木制城标周围,密密麻麻插满了象征敌军的黑色小旗,如同狰狞的毒蜂,将那座孤城围得水泄不通。象征己方援军的红色小旗,则被死死压制在几处狭窄的隘口之外,寸步难行。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汗味、皮革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数位披甲将领围在沙盘旁,个个脸色铁青,眉头紧锁,如同石雕。沉重的喘息声和压抑的咳嗽声,是帐内唯一流动的声响。 燕遥峥端坐于主位之上。他并未披挂全甲,只着一身玄色劲装,外罩一件半旧的玄狐皮大氅,领口处一圈油亮的黑毛衬得他下颌线条愈发冷硬如削。 他一手支着额角,指节分明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冰冷的扶手,发出极轻的“笃、笃”声。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此刻正沉沉地落在沙盘上那座被黑旗围困的孤城上,目光锐利如鹰隼,却又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这份平静,比任何暴怒都更让帐中诸将感到窒息。 “……粮道被断,城中存粮最多支撑十日!”一个络腮胡将领猛地一拳砸在沙盘边缘,震得几面小旗簌簌抖动,他双目赤红,声音嘶哑,“派出去的三波求援信使,全他妈折在半路了!连玄羽鹰都飞不过去!那群狗娘养的蛮子在鹰道上布了网和强弩!” “强攻?”另一个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参事立刻反驳,声音尖利,“赵将军说得轻巧!你看这地形!”他枯瘦的手指重重戳在沙盘上西川城两侧高耸的山脉,“鹰愁峡!一线天!蛮子只需在两侧崖顶埋伏数百弓手,滚木礌石,我军纵有十万,填进去也是肉泥!” “围点打援!他们就是想把我们主力引过去,在峡口一口吃掉!”又一个将领烦躁地抓了抓头盔,“可西川不能不救!那是扼守西川道的咽喉!一旦失守,整个西线门户洞开!” “救?拿什么救?飞过去吗?”络腮胡将领怒视着阴鸷参事,额角青筋暴跳,“难道眼睁睁看着西川陷落,看着里面几万军民活活饿死、被屠城?!” “那你说怎么办?!”阴鸷参事也拔高了声音,尖利刺耳,“冲上去送死?!” 争吵声瞬间拔高,如同沸水炸锅。将领们面红耳赤,唾沫横飞,手指在沙盘上激烈地指点戳动,各种充满戾气和绝望的方案被抛出,又被更激烈的反驳声淹没。焦虑、愤怒、恐惧的情绪在密闭的军帐中发酵、膨胀,几乎要将厚重的毡顶掀翻。 一片混乱嘈杂中,苏檀攸抱着厚厚一摞卷宗,跟在佝偻的李老文书身后,如同两只不起眼的灰鼠,悄无声息地从侧面的小门溜了进来。浓重的汗味、皮革味和压抑的争吵声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 他立刻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缩进怀里那堆散发着陈旧霉味的卷宗里,脚步放得极轻,挪到沙盘后方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将卷宗轻轻放在一张堆满杂乱军报的矮几上。 李老文书放下东西,便如同受惊的兔子,头也不敢抬,弓着腰飞快地退了出去。 苏檀攸却留了下来。他垂手侍立在角落的阴影里,身体紧绷,姿态卑微,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摆设。脸上厚厚的泥污是最好的伪装,将他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只有那双低垂的眼睫下,目光借着沙盘边缘的遮挡,无声地扫过沙盘上那令人绝望的态势。 西川城,孤悬。鹰愁峡,天堑。敌军围城打援,以逸待劳。己方主力被地形死死扼住咽喉,动弹不得。粮草断绝,信路不通……死局。 将领们的争吵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各种方案被提出又迅速否决,帐内的空气如同凝固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绝望的气息如同瘟疫般蔓延。 “够了!” 一个冰冷、低沉、不带丝毫情绪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骤然切断了所有的喧嚣。 是燕遥峥。 他依旧支着额角,甚至没有抬眼。只是那轻轻敲击扶手的指尖,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仅仅两个字,却带着千钧之力。沸腾的军帐瞬间死寂。所有争吵的将领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涨红着脸,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连角落里的苏檀攸,都感觉一股无形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燕遥峥缓缓抬起眼。那双寒眸扫过沙盘,扫过帐中诸将,最后落在那位面白无须的阴鸷参事身上。 “王参事,”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依你之见,西川,是弃,是保?” 被点名的王参事浑身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嘴唇哆嗦着,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将…将军…卑职…卑职以为…强攻鹰愁峡,无异于驱羊入虎口,徒增伤亡…然…然西川重镇,关乎西线全局…弃之…恐…恐动摇国本…”他语无伦次,左右为难,最终颓然低下头,“卑职…卑职愚钝…实无…实无两全之策…” 帐内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连络腮胡将领也闭上了嘴,脸色灰败。连最善谋算的参事都束手无策,这局,似乎真的无解了。 沉重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中军大帐。将领们垂着头,眼神空洞,仿佛已经看到了西川城破、尸横遍野的惨景。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新兵特有的怯懦和迟疑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的一粒微尘,在沙盘后方的角落里,轻轻地响了起来: “…或…或许…可以…用…用牛?” 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被帐外呼啸的风声淹没。 但在这落针可闻的死寂里,却如同惊雷炸响。 唰!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声音的源头——那个蜷缩在角落阴影里、脸上糊满污泥、穿着灰褐色号衣的卑微文书身上。 惊愕、鄙夷、愤怒、如同看疯子般的眼神,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瞬间刺向苏檀攸。 “混账东西!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络腮胡将领赵将军最先反应过来,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虎,勃然大怒,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拍在矮几上,震得上面的卷宗哗啦作响,“滚出去!” “哪来的腌臜小卒?敢在军议上胡言乱语!”王参事也尖声呵斥,眼神阴冷如毒蛇,“用牛?你是要赶着牛去犁了鹰愁峡,还是让牛驮着将士们飞过去?荒谬!拖出去,军法处置!” 几个亲兵立刻上前,面色不善地就要抓人。 苏檀攸身体猛地一缩,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肩膀微微颤抖,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得魂飞魄散。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剧烈的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最后一丝清明。 就在亲兵的手即将抓住他胳膊的瞬间—— “慢着。” 主位之上,那个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如同无形的定身咒。亲兵的动作瞬间僵住。 燕遥峥的目光,终于从沙盘上移开,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角落那个卑微的身影上。那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穿透厚厚的污泥,带着一种审视深渊般的冰冷和探究。 帐内再次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所有将领都屏住了呼吸,惊疑不定地看着主位,又看看角落里那个抖如筛糠的小兵。 燕遥峥的指尖,又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冰冷的扶手。 “笃…笃…” 每一下,都仿佛敲在苏檀攸紧绷的心弦上。 终于,那敲击声停了。 燕遥峥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军帐中: “说下去。” 三个字,如同冰棱坠地。 苏檀攸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能感觉到那冰冷目光的实质重量,如同巨石压顶。他强迫自己抬起头,目光却不敢与主位上的男人对视,只死死盯着沙盘上那座被黑旗围困的孤城,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压抑而更加干涩沙哑,带着新兵特有的粗嘎: “回…回将军…小的…小的在家乡…见过…见过野牛发狂…尾巴上…绑了浸油的草把…点燃了…冲起来…山…山都挡不住…” 他语速很慢,断断续续,仿佛在努力组织着匮乏的词汇,描述着乡野间粗鄙的见闻。 “西…西川城外的草场…前些日子…不是…不是刚缴获了…大批…敌军的…牲口…?”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目光扫过沙盘上西川城附近一片代表草场的绿色区域,“其中…健壮的牛…不少…” “牛角…绑上尖刀…牛尾…浸油…缠上…易燃的…干草破布…”他伸出沾着污泥、微微颤抖的手指,极其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指向沙盘上鹰愁峡那狭窄的入口,“趁…趁夜…选…选几百头…驱赶…驱赶过去…” “火…火起…牛…牛惊…剧痛…发狂…只…只会…往前…冲…”他的手指顺着那狭窄的峡道,一直指向峡口外敌军主力驻扎的、相对开阔的河谷地带,“峡…峡口窄…它们…挤在一起…冲力…更大…挡…挡不住…” “敌…敌军…阵脚…必乱…”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底层小民对强大军阵本能的畏惧,“趁…趁乱…我军…精兵…跟在…火牛…后面…掩…掩杀过去…” 他艰难地说完最后一个字,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低下头,身体抖得更厉害,几乎要瘫软下去。那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仿佛刚才那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只是他被吓破了胆后的胡言乱语。 帐内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将领们脸上的惊愕、鄙夷、愤怒,此刻全都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茫然和…一丝被强行压下的、荒谬绝伦的震动。 用牛?火牛阵? 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粗鄙!野蛮!如同儿戏! 可…可为何听着这泥腿子小兵结结巴巴的描述,看着沙盘上那狭窄的峡口和开阔的河谷…那画面…竟带着一种原始而狂暴的、令人心悸的冲击力? 王参事张了张嘴,似乎想斥责这荒谬绝伦的提议,可话到嘴边,看着沙盘,看着那狭窄的峡口,再看看主位上燕遥峥那深不见底、看不出喜怒的寒眸,竟一时失语。 络腮胡赵将军眉头拧成了疙瘩,死死盯着沙盘,粗壮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眼神闪烁不定。 死寂在蔓延。只有角落里的苏檀攸,那压抑而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主位之上,燕遥峥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沙盘上。他修长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离开了扶手,虚悬在沙盘上空。指尖,正缓缓划过苏檀攸刚才笨拙指点的路线——从草场,到峡口,再到开阔的河谷。 他的眼神专注而冰冷,如同在审视一件精密的武器图纸。那目光扫过峡口狭窄的地形,扫过河谷开阔的地势,扫过代表敌军主力的密集黑旗…最终,落在那座被围困的孤城上。 时间仿佛凝固。 帐内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锁在主位之上。 终于,燕遥峥虚悬的手指,在沙盘上空,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比坚定地,点了一下。 点在了苏檀攸最后指向的、敌军主力所在的河谷位置。 然后,他抬起了眼。 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第一次,清晰地、毫无遮掩地,落在了角落里那个依旧低着头、抖如筛糠的卑微文书身上。 目光不再是审视,不再是探究。 而是一种穿透污泥、穿透伪装、直抵核心的锐利。 苏檀攸只觉得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几乎要抠出血来,才勉强抑制住身体的颤抖和想要立刻逃离的冲动。 燕遥峥的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 他没有再看苏檀攸。目光转向帐中诸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决断,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军帐中:“传令。”他随手抓起案头一枚代表军令的玄铁令箭。 “唰!”令箭带着破空之声,被他随意而精准地掷出,如同黑色的闪电,“笃”地一声,深深钉入沙盘边缘的硬木框架上,箭尾兀自嗡嗡震颤。 “按此策准备。”燕遥峥道。 帐内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将领们脸上的茫然、震动、难以置信,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取代!将军…竟然…竟然采纳了?!采纳了这个泥腿子小兵荒谬绝伦的“火牛阵”?!王参事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 燕遥峥冰冷的眼风扫过他,瞬间将他所有未出口的话冻结在喉咙里。“所需健牛、火油、引火之物,即刻清点备齐。赵将军,” 他目光转向络腮胡将领,“由你亲自挑选五百死士,紧随火牛之后,破阵夺旗!” “末将领命!”赵将军猛地一个激灵,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眼中瞬间爆发出狂热的战意和一丝对那“荒谬”战术的凶悍期待,抱拳应诺,声如洪钟。 燕遥峥的目光最后掠过角落。那目光在苏檀攸身上停留了一瞬,极其短暂,却重若千钧。“献策有功。”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即日起,擢升周齐安为帅府文书,专司军情卷宗整理誊录。” 帅府文书!帐内诸将又是一震!从最底层的杂役文书,直接擢升到能接触核心军情的帅府文书?!这擢升,简直如同一步登天! 苏檀攸猛地抬起头,脸上厚厚的污泥也掩盖不住他眼中瞬间闪过的惊骇!帅府文书?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将能接触到更核心的军情、更机密的卷宗…也意味着,他将离燕遥峥更近!离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更近!这究竟是奖赏?还是…更深的试探?巨大的不安瞬间攫住了他。 “谢…谢将军恩典!”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声音带着刻骨的惶恐和卑微的感激,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燕遥峥没有再看他。仿佛刚才的擢升命令,真的只是对一个献策小卒微不足道的赏赐。他挥了挥手,“都下去准备。” 诸将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抱拳应诺,鱼贯退出大帐。沉重的脚步声迅速远去。偌大的中军帐,瞬间只剩下燕遥峥,以及依旧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冰冷地面的苏檀攸。 死寂重新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燕遥峥缓缓站起身。玄狐皮大氅的下摆拂过冰冷的扶手。他没有看苏檀攸,径直走向帐门。就在他即将掀开厚重毡帘的瞬间,脚步却微微一顿。他没有回头。 冰冷的声音,清晰地、一字一句地,钻进苏檀攸的耳中:“盯紧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森寒。“所有他写过的字稿,一张…都不许漏。”话音落下,毡帘掀起,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沫猛地灌入,吹得帐内烛火疯狂摇曳。 玄色的身影一闪,消失在门外刺眼的白光与风雪之中。毡帘落下,隔绝了风雪,也隔绝了最后一丝光线。中军帐内,重新陷入一片昏暗。苏檀攸依旧跪伏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面。 那刺骨的寒意透过皮肤,直抵骨髓。背上的鞭伤在刚才的跪拜中再次撕裂,温热的液体正缓缓渗出,浸透了里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然而,比伤口更痛的,是燕遥峥最后那如同毒蛇吐信般的低语。“盯紧他…”“所有他写过的字稿…一张…都不许漏…”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他的心脏。 如今,他将他提到帅府文书的位置,不是奖赏,是放在眼皮底下,是让他暴露在更明亮的光线下,无处遁形,是让他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成为可能致命的证据。 帅府文书…这看似一步登天的擢升,分明是燕遥峥亲手为他打造的一座更加华丽、更加无法挣脱的囚笼。他死死抠着冰冷的地面,指甲在坚硬的泥地上划出几道白痕。 帐外,寒风呼啸,如同鬼哭。帐内,昏暗的烛火在他低垂的、布满污泥的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那双被阴影笼罩的眼睛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冰冷火焰。 第6章 箭雨劫 帅府文书房的墨臭,比文书库更浓,也更冷。 新换的号衣是深青色的,浆洗得挺括,却像一层冰冷的铁皮箍在身上。案头堆积的卷宗,不再是陈年粮草簿,而是带着火漆封印、沾染着边关风沙与血腥气的军情急报。 苏檀攸埋首其中,指尖翻动纸张的声响轻得几不可闻。脸上那层混合了灶灰与湿泥的污壳,被清洗得薄了些,却依旧顽固地覆盖着原本的肤色,只留下眉眼处刻意加深的暗影,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长期营养不良、沉默寡言的低阶文书。 只有偶尔,在无人注意的瞬间,当目光扫过卷宗上某些特定的地名、人名,或是关于“三足乌”势力在敌后活动的零星记载时,那低垂的眼睫下,才会掠过一丝沉渊般的寒芒,快如电光石火。 燕遥峥的命令,沉甸甸地悬在头顶。“所有他写过的字稿,一张…都不许漏。” 这句话,像淬了冰的毒针,日夜扎在他的神经上。他誊录的每一个字,都刻意模仿着“周齐安”这个身份应有的笨拙——笔画僵硬,结构松散,带着一种底层小民初次握笔的滞涩感。 偶尔夹杂几个因“紧张”而写错的字,再惶恐地涂改掉。他把自己彻底揉碎,再重新塑造成一个卑微、木讷、除了运气好献策外别无所长的“周齐安”。 然而,帅府文书房的空气里,除了墨臭和纸霉味,还弥漫着另一种更尖锐的气息——审视。 那些同僚看似不经意的目光扫过,门口守卫身影的细微移动,甚至案头卷宗摆放位置的微妙变化……都像无数双无形的眼睛,在暗处冷冷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一撇一捺。 他知道,自己正行走在刀锋之上。燕遥峥的囚笼,华丽而致命。 这份令人窒息的紧绷,被骤然响起的、穿透云霄的号角声狠狠撕裂! “呜——呜——呜——!” 低沉、苍凉、带着金铁摩擦般的刺耳锐响,如同濒死巨兽的哀嚎,瞬间席卷了整个军营!紧接着,是战鼓!不是平日操练的鼓点,而是如同疾风骤雨、带着撕裂一切的狂暴节奏!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鼓点密集如雨打芭蕉,一声紧似一声,敲得人心胆俱裂! “敌袭——!” “蛮子主力突袭北营辕门——!” “列阵!快列阵——!” 凄厉的嘶吼、杂乱的脚步声、甲胄兵刃疯狂的碰撞声、战马受惊的嘶鸣声……各种声音如同沸腾的油锅,轰然炸响! 文书房的门被猛地撞开,一个传令兵满脸是汗,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硝烟味冲进来,嘶声大喊:“将军有令!帅府所有非战人员,即刻退入后山壁垒!快!” 文书房里瞬间乱作一团。几个年老的文书吓得面无人色,手忙脚乱地收拾笔墨卷宗。苏檀攸的心脏也在那狂暴的鼓点中疯狂擂动,但他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动作麻利地将案头最重要的几份未归档的军情塞入怀中,跟着慌乱的人群向外涌去。 冲出文书房,眼前的景象让苏檀攸倒吸一口冷气! 军营已不复往日的秩序。天空被浓烟和远处升腾的火光染成一种不祥的暗红色。刺鼻的硝烟味、血腥味、皮肉烧焦的恶臭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视线所及,一片混乱! 北面辕门方向,火光冲天!巨大的烟柱如同狰狞的黑龙,扭曲着直冲云霄,将半边天幕都熏得发黑。喊杀声、兵刃撞击声、濒死的惨嚎声如同汹涌的潮水,一**冲击着耳膜。 无数穿着己方号衣的士兵如同被惊散的蚁群,在营帐间、空地上狼奔豕突,有些在军官的厉喝下勉强集结,更多的则被恐惧攫住,盲目地逃窜。 而更令人心悸的是天空! 黑压压的箭矢!如同夏日里最狂暴的蝗群,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从北面辕门的方向,一波接一波地泼洒过来!它们划破被火光映红的天空,留下无数道短暂而致命的黑色轨迹,然后如同冰冷的铁雨,狠狠砸落! “噗嗤!噗嗤!” “呃啊——!” 箭矢穿透皮肉、钉入木桩、射穿帐篷的闷响,混合着中箭者凄厉的惨叫,瞬间在混乱的营地各处炸开!一个正抱着头狂奔的士兵被一支流矢从侧面贯穿了脖颈,哼都没哼一声就扑倒在地,鲜血汩汩涌出。一匹受惊的战马被数支长箭钉在辕门上,发出绝望而痛苦的嘶鸣,疯狂地挣扎着,将木制的辕门撞得摇摇欲坠。 死亡,如同无形的镰刀,在混乱的人群中肆意收割! “快!往壁垒跑!低头!别停!” 带队的军官声嘶力竭地吼着,挥舞着佩刀驱赶着文书们。 苏檀攸随着人流,在混乱的营帐间跌跌撞撞地奔跑。头顶是不断呼啸而过的箭矢破空声,身边是不断有人中箭倒下的惨呼和闷响。他尽量压低身体,利用营帐的阴影和障碍物躲避,每一次箭矢的尖啸都让他头皮发麻,死亡的阴影如影随形。 混乱中,他瞥见中军大帐的方向。那里相对平静一些,玄色的“燕”字帅旗依旧在硝烟中猎猎作响。隐约可见燕遥峥挺拔如标枪的身影立在帐前高台之上,玄色大氅在风中翻卷。 他身边亲卫环伺,正对着混乱的战场,不断发出清晰而冷酷的命令,调遣着预备队,试图稳住摇摇欲坠的阵线。那身影在火光与硝烟的背景中,如同定海神针,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掌控一切的冰冷力量。 苏檀攸只看了一眼,便迅速收回目光,埋头继续奔跑。他不能被流矢射死在这里,他的仇还没报! 就在他们这支小小的队伍即将冲过一片相对开阔的校场,接近后山壁垒入口时—— “嗖嗖嗖——!” 一阵异常密集、带着更强力破空声的箭雨,如同精准的毒蜂群,骤然从侧面一处被突破的营栅缺口方向攒射而来!目标,正是他们这群手无寸铁、仓皇奔逃的文书! “举盾!快举盾!” 带队的军官目眦欲裂,嘶声狂吼。 但太迟了! 几面匆忙举起的简陋木盾瞬间被强劲的箭矢射穿、崩裂!箭矢如同死神的獠牙,狠狠扎入人群! “噗噗噗!” 惨叫声此起彼伏!跑在苏檀攸前面的一个老文书,后背瞬间被三支长箭贯穿,身体猛地向前扑倒,手中的卷宗散落一地,被鲜血迅速浸透。另一个年轻的文书被射中大腿,惨叫着滚倒在地。 苏檀攸只觉得一股恶风贴着耳畔掠过,带起的劲风刮得脸颊生疼!一支狼牙箭狠狠钉在他脚边不到半尺的地面上,箭尾兀自剧烈颤抖! 死亡的冰冷瞬间攫住了心脏! 他猛地扑倒在地,利用一具倒毙的辎重车作为掩护,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他强迫自己抬起头,在混乱的箭矢破空声和惨叫声中,寻找着那波箭雨的来源。 然后,他看到了。 在校场边缘,一处倒塌的瞭望塔废墟旁,一个穿着新兵号衣、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正蜷缩在一个半人高的木制箭箱后面,瑟瑟发抖。他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懵了,完全忘记了躲避,只是抱着头,像只受惊的鹌鹑。 而就在他头顶斜上方,那片被火光映亮的天空—— 又一波更加密集、更加致命的箭雨,正如同倾泻而下的黑色瀑布,带着撕裂一切的尖啸,精准地覆盖了他所在的那一小片区域! 那少年似乎感觉到了头顶的死亡阴影,茫然地抬起头,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只剩下极致的恐惧和绝望,瞳孔放大到极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苏檀攸的呼吸骤然停止。 那少年惊恐到扭曲的脸,瞬间与记忆深处另一张稚嫩的脸庞重叠——是宁儿!是苏檀宁在火光中惊恐回望的脸! 一样的无助,一样的绝望。 “不——!” 苏檀攸猛地从辎重车后弹射而起!他不再压低身体,不再寻找掩护,而是将速度爆发到极致,如同扑火的飞蛾,朝着那片即将被死亡箭雨覆盖的区域,不顾一切地猛冲过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混杂着箭矢撕裂空气的尖啸!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冰冷的死亡气息擦着后背掠过!但他眼中只有那个吓呆了的少年! “趴下——!” 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在混乱的战场上显得如此微弱。 几步的距离,在死亡的阴影下,却如同天堑! 头顶,那片致命的黑色瀑布,已然降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撕裂夜幕的闪电,带着狂暴的劲风,以一种超越肉眼捕捉极限的速度,骤然切入! 是燕遥峥! 他不知何时,竟已从远处的中军高台,横跨了大半个混乱的战场,出现在这片死亡之地! 苏檀攸只觉眼前一花,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撞在他的侧肩!那力量是如此狂暴,将他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狠狠撞飞出去! “砰!” 苏檀攸重重摔在几丈外的泥泞里,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摔得七荤八素,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他挣扎着抬起头,口中满是血腥和泥土的腥味。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瞬间血液凝固! 在他刚才扑向少年的位置,燕遥峥取代了他! 那玄色的身影如同巍峨的山岳,挡在了少年和那片倾泻而下的死亡箭雨之间!他没有举盾,没有格挡,只是在那电光石火的瞬间,猛地一个旋身! 玄狐皮大氅在他身后旋开一道沉重而决绝的弧线! “噗!噗噗噗!” 沉闷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利箭贯穿血肉的声响,如同密集的鼓点,狠狠敲打在苏檀攸的耳膜上。 数支、甚至可能是十数支强劲的狼牙箭,狠狠钉入了燕遥峥宽阔的后背和肩胛!巨大的冲击力让那山岳般的身影猛地向前踉跄了一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苏檀攸趴在地上,瞳孔骤然缩紧,死死盯着那个挡下所有箭矢的背影。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远去,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那沉闷的箭矢入肉声在脑海中疯狂回荡。 燕遥峥的身体晃了晃,却如同钉死在地面的铁桩,硬生生挺住了。他缓缓直起身,玄色的大氅被数支兀自颤抖的箭杆刺穿,深色的布料迅速洇开一片片更加深暗、粘稠的湿痕。 他没有回头看一眼被他撞飞的苏檀攸,也没有看那个吓傻了的少年。 冰冷的目光,如同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刃,越过混乱的战场,死死锁定了箭雨袭来的方向——那片被突破的营栅缺口!那里,隐约可见几个蛮族射手的身影正在重新搭箭! “杀。” 一个冰冷的、不带丝毫情绪的字眼,如同九幽寒风吹过战场。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杀意。 随着他话音落下,数道如同鬼魅般的黑影从他身后的阴影中骤然扑出。那是他的亲卫,他们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速度快得只留下残影,带着浓烈的血腥气,直扑营栅缺口。 惨叫声瞬间从缺口处传来,短促而凄厉。 燕遥峥这才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锐利,更加冰冷。目光扫过地上那个依旧在瑟瑟发抖的少年,最后,落在了几丈外、刚从泥泞中挣扎着半坐起来的苏檀攸身上。 那目光,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探究,有冰冷的怒意,甚至……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难以言喻的东西。 苏檀攸对上那目光的瞬间,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背上的鞭伤在刚才的撞击和摔落中再次撕裂,火辣辣地疼,却远不及此刻面对这目光的万分之一。 燕遥峥没有开口。他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仿佛背后插着的那些箭矢只是无关痛痒的装饰。 他只是深深地、冰冷地看了苏檀攸一眼。 然后,转身。 玄色的大氅随着他的动作扬起,上面狰狞的箭杆和不断扩大的深色血渍,在火光下触目惊心。他迈开脚步,步伐依旧沉稳有力,仿佛那些箭矢不存在一般,朝着中军大帐的方向走去。所过之处,混乱的士兵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分开,敬畏地为他让开道路。 留下苏檀攸独自跪坐在冰冷的泥泞里,看着那个染血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离去的背影,感受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种更深的、冰寒刺骨的悸动。 …… 帅帐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金疮药苦涩的味道。厚重的毡帘隔绝了外面依旧未平的喧嚣,帐内烛火通明,却更显出一种压抑的寂静。 苏檀攸垂手立在帐中一角,低眉顺眼,姿态卑微。他是被燕遥峥的亲卫统领陈锋“请”来的。陈锋那张刀疤纵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话:“将军让你进去,处理伤口。” 命令,不容置疑。 帐内没有旁人。燕遥峥背对着门口,坐在一张铺着白虎皮的宽大胡床上,上身**。精壮宽阔的后背肌肉虬结,线条如同刀劈斧凿,充满了力量感。 然而此刻,这充满力量感的背脊上,却狰狞地钉着四支狼牙箭!箭杆深深没入皮肉,只留下短短一截尾羽在外面,随着他沉稳的呼吸微微颤动。深红的血液正从箭簇周围的皮肉中不断渗出,顺着紧实的肌理蜿蜒而下,在腰线处汇聚,滴落在雪白的虎皮上。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军医,正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用锋利的小刀割开箭簇周围的皮肉,试图取出嵌入骨缝的箭头。他的动作极其谨慎,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拿着小刀的手微微颤抖。每一次刀刃的切入,都伴随着肌肉细微的抽搐和更汹涌的血流。 空气中只有刀刃切割皮肉的细微声响、老军医粗重的喘息,以及血液滴落的“嗒…嗒…”声。 燕遥峥端坐着,腰背挺得笔直。他一手随意地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另一只手则拿着一份染血的军报,就着烛光,平静地翻阅着。 烛光跳跃,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他的眉头甚至都没有皱一下,仿佛那正在被切割、被剜肉取箭的不是他的身体,仿佛那不断流淌的鲜血与他无关。只有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和偶尔因剧痛而骤然绷紧、如同钢铁般的背部肌肉线条,泄露着这非人忍耐下的巨大痛苦。 老军医终于用镊子夹住了一枚带着倒刺的、沾满血肉的箭头,猛地用力拔出!“啵!”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伴随着一股更加汹涌的血箭飙射而出!燕遥峥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握着军报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但他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翻阅军报的动作都没有停顿。老军医手忙脚乱地用厚厚的药棉按住喷血的伤口,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将…将军…这…这枚太深了…老朽…老朽实在…” “出去。” 燕遥峥的声音响起,低沉,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老军医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收拾好药箱,仓惶退了出去。 帐内只剩下苏檀攸和那个染血的背影。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燕遥峥没有回头,依旧看着手中的军报,声音平淡无波,却清晰地传入苏檀攸耳中:“过来。” “把剩下的箭头,拔出来。”燕遥峥道。 苏檀攸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迈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走向那个染血的背影。 他走到胡床边,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金疮药的苦涩,几乎令人窒息。他垂着眼,目光落在燕遥峥血迹斑斑的后背上。近距离下,那伤口更加狰狞可怖,皮肉翻卷,深可见骨。三支箭杆如同丑陋的毒刺,深深扎在这具强悍的躯体上。 他伸出手,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轻轻握住了其中一支箭杆的尾羽。触手冰凉而粘腻,沾满了尚未干涸的血迹。就在他准备用力拔出的瞬间——他的目光,猛地凝固在燕遥峥右肩胛骨下方,靠近脊柱的位置! 那里,在虬结的肌肉和几道陈旧的刀疤之间,赫然烙印着一个东西!那不是伤痕,不是胎记!而是一个清晰无比、深入皮肉、边缘微微凸起的烙印! 烙印的图案极其诡异——一只造型古朴、线条狞厉的青铜饕餮兽面!兽面怒目圆睁,獠牙毕露,带着一种古老而森严的威压!在兽面的正中心,是一个被简化、扭曲的、如同火焰般升腾的篆体字——“御”!这个烙印!这个图案!这个字!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苏檀攸的脑海深处,瞬间炸开一片空白。 他曾在苏府浩如烟海的藏书阁中,在一本极其冷僻、记载前朝秘闻的残卷里,见过类似的描述!那是前朝皇室最隐秘、最核心、如同影子般存在的力量——“御前暗卫” 的独有烙印!象征着绝对的忠诚、绝对的服从,以及……绝对的死亡!每一个烙印的暗卫,都是皇室最锋利的刀,最隐秘的盾,终生不得解脱,见印如见君。 燕遥峥…他竟然是…前朝皇室暗卫?!巨大的震惊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苏檀攸。他握着箭杆的手指猛地一僵,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冻结。拔箭的动作完全停滞,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瞳孔因为极致的惊骇而骤然收缩。 就在他心神剧震、失神僵立的这一刹那——一只冰冷、有力、如同铁钳般的手,猛地扼住了他的手腕。剧痛瞬间传来,那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腕骨,苏檀攸痛得闷哼一声,猛地回过神。 燕遥峥不知何时已转过了头,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此刻正死死地盯着他。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冰冷审视,而是如同极北荒原上最凛冽的暴风雪,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锐利和…毫不掩饰的、**裸的杀机。 烛火在他眼中跳跃,映出瞳孔深处那一片令人心悸的、毫无温度的冰寒。他的薄唇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下颌线条绷紧如刀锋。 燕遥峥扼住苏檀攸手腕的手指,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灼人的力量和刺骨的寒意。 冰冷的声音,如同贴着苏檀攸的耳廓刮过的刀刃,一字一句,清晰地、带着血腥味的杀意,钻进他的骨髓:“好、奇、疤、的、人……”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在苏檀攸的心上。“都、死、了。” 冷汗瞬间浸透了苏檀攸的后背,冰冷的粘腻感紧贴着肌肤。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此刻流露出丝毫异样,或者燕遥峥认定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这只扼住他命脉的手,下一秒就会毫不犹豫地拧断他的脖子。 不能死!绝不能死在这里! 苏家的血仇未报,三足乌的徽记未碎,爹娘和宁儿的冤魂还在天上看着! 求生的本能和刻骨的仇恨在瞬间压倒了恐惧,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苏檀攸猛地垂下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伪装,而是被那剧痛和杀意激发的、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他刻意让声音带上被剧痛扭曲的嘶哑和极致的惶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血沫: “将…将军…饶命!小的…小的不是好奇!” 他急促地喘息着,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小的…小的只是…只是被那箭…吓…吓傻了!手…手抖…不敢拔…怕…怕弄疼了将军…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他语无伦次,声音里充满了底层小民面对上位者雷霆之怒时最本能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卑微。 他一边说着,一边试图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腕,动作带着挣扎的绝望,却又不敢真的用力反抗,只是徒劳地扭动着,让那份卑微的恐惧显得更加真实。他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那只被扼住的手腕,仿佛那是世上唯一能抓住的东西,根本不敢再往燕遥峥后背那狰狞的烙印和箭伤处瞥去一眼。 燕遥峥没有说话。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苏檀攸低垂的、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头顶。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似乎要穿透那层薄薄的头皮,刺入他的颅骨,窥探他灵魂深处最隐秘的角落。 扼住手腕的力道,依旧没有丝毫放松。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息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在两人凝固的身影上投下摇曳而诡谲的影子。 血液从燕遥峥后背的伤口不断渗出,顺着紧实的肌肉线条蜿蜒而下,滴落在雪白的虎皮上。 苏檀攸的额头抵在冰冷的胡床边缘,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混着脸上刻意涂抹的污迹,留下狼狈的痕迹。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燕遥峥目光的重量,那是一种无声的、残酷的凌迟。他死死咬住口腔内壁,用更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维持着那副被吓破胆的卑微模样,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 就在苏檀攸几乎要被这无声的压力碾碎,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要命丧当场时—— 扼住他手腕的力道,骤然松开了。 那只冰冷如铁的手,如同丢开一件无关紧要的垃圾,猛地撤了回去。 苏檀攸猝不及防,身体因惯性向前一倾,差点扑倒在染血的虎皮上。他狼狈地用手撑住床沿,那只被扼过的手腕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留下五道深紫色的、触目惊心的指痕,火辣辣地疼,腕骨仿佛已经碎裂。 “拔箭。” 燕遥峥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冰冷,更加平板,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刚才那滔天的杀意从未存在过。 他重新转回头,背对着苏檀攸,将那份染血的军报随意丢在一边,腰背依旧挺得笔直,仿佛那三支狰狞的箭矢只是无关痛痒的装饰。 仿佛刚才那生死一线的窒息对峙,只是苏檀攸的一场幻觉。 但苏檀攸知道,那不是幻觉。燕遥峥的杀意是真的,那烙印的秘密是真的,自己刚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也是真的!这看似平静的命令之下,是比刚才更加危险的试探。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他剧烈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不敢有丝毫迟疑,更不敢去看燕遥峥此刻的表情。他颤抖着伸出那只未受伤的手,再次握住了其中一支箭杆的尾羽。这一次,他的指尖抖得更厉害了,完全是生理性的、无法控制的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翻涌的恐惧。目光死死锁定箭簇周围的皮肉,强迫自己忽略那近在咫尺的、象征着死亡与禁忌的饕餮烙印。他看准位置,手指猛地发力! “噗嗤!” 箭杆带着倒刺,拔出时带起一蓬温热的血点,溅了几滴在他冰冷的手背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燕遥峥背部肌肉瞬间的绷紧和抽搐,如同钢铁在重压下呻吟。 没有声音。没有闷哼。只有烛火哔剥和血液流淌。 苏檀攸不敢停顿,也顾不上擦拭溅到脸上的血点,立刻抓起旁边药箱里干净的、浸透了烈酒和止血药粉的厚厚棉布,用力按压在喷涌着鲜血的伤口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被恐惧驱使的精准。 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 每一次拔出,都伴随着皮肉撕裂的闷响和更加汹涌的血流。每一次按压,都能感受到手下肌肉因剧痛而爆发的、强自压抑的震颤。 浓重的血腥味和金疮药的苦涩气息几乎令人窒息。苏檀攸的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和溅上的血珠,混合着污迹,狼狈不堪。他的动作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稳——不是从容,而是被巨大的死亡威胁逼出来的、一种摒弃了所有杂念的机械性专注。 他不敢看燕遥峥的脸,不敢看他的眼睛,更不敢再让目光有一丝一毫飘向那个烙印的位置。他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眼前的伤口上,拔箭,止血,再拔箭,再止血……仿佛这是他在这世上唯一能做的事情,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凭证。 当最后一支带着倒刺的箭头被用力拔出,带出一小块模糊的血肉时,苏檀攸几乎虚脱。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一大块浸透了药粉的棉布死死按在燕遥峥后背那片血肉模糊、如同被野兽啃噬过的伤口上。深红的血液迅速渗透了厚厚的棉布,在他掌心晕开一片粘稠的温热。 他跪在胡床边,剧烈地喘息着,汗水顺着下巴滴落,混着血污,砸在脚下的毡毯上。他垂着头,目光只敢盯着自己沾满鲜血和药粉的手,以及燕遥峥脚下那片被不断滴落的血液染得越来越深的虎皮。 帐内死寂。 只有两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以及血液渗透棉布时发出的、细微的“滋滋”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无比漫长。 燕遥峥依旧背对着他,腰背挺直如初。仿佛那足以让常人昏死过去的剧痛,对他而言不过是拂过山岩的微风。他缓缓抬起手,拿起旁边托盘里一卷干净的、浆洗得发硬的白色绷带,看也不看,反手向后递来。 动作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苏檀攸的心脏又是一紧。他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伸出那只未受伤的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卷绷带。冰凉的触感让他指尖一颤。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心神。他跪直身体,开始为燕遥峥包扎。动作笨拙而谨慎,带着底层小民面对上位者时特有的、过分的恭敬和小心翼翼。 他将绷带一圈圈缠绕过那宽阔而伤痕累累的后背,尽量避开那片狰狞的伤口中心,却又必须保证足够的压力来止血。每一次手臂绕过燕遥峥的身体,他都感觉自己像是在拥抱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染血的火山,每一次收紧绷带,都像是在收紧勒住自己脖颈的绞索。 他的目光,在低垂的眼睑掩护下,如同最谨慎的探子,无声地扫过那些纵横交错的旧伤疤。刀伤、箭痕、甚至还有几处像是被猛兽利爪撕裂留下的印记……每一道疤痕,都记录着一段浴血的过往,无声地诉说着这具躯体主人所经历的残酷与强大。 而那个饕餮兽面的烙印,就在这些旧伤疤之间,靠近右肩胛骨下方,如同一个沉默而狰狞的图腾。它被刻意避开,却又无法忽视。 在烛光下,烙印的边缘因皮肉紧绷而微微凸起,青铜兽面的线条显得更加狞厉,那个扭曲的“御”字,仿佛带着某种古老的诅咒,散发着阴冷的气息。 苏檀攸的指尖在缠绕绷带时,几次都差点因为内心的惊涛骇浪而失控颤抖。他死死咬住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呼吸和动作的平稳。包扎的动作缓慢而仔细,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卑微,仿佛在侍奉一尊随时可能降下雷霆的神祇。 当最后一圈绷带绕过胸前,在侧肋处打上一个牢固而略显笨拙的结时,苏檀攸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虚脱般地垂下手臂,重新跪伏下去,额头抵在冰冷的胡床边缘,声音嘶哑而卑微: “将…将军…包…包扎好了。” 他维持着这个绝对臣服的姿势,不敢抬头,不敢动弹,等待着最终的审判。后背的鞭伤在刚才的紧张和动作中再次撕裂,火辣辣地疼,却远不及此刻悬在头顶的、无形的利刃带来的寒意。 帐内再次陷入死寂。 燕遥峥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他只是微微活动了一下肩膀,绷带下的肌肉线条随之起伏。那染血的玄狐皮大氅被他随意地扯过,披在**的上身,遮住了满背的绷带和狰狞的伤口,只留下领口处一点刺目的白边。 他重新拿起那份染血的军报,就着烛光,似乎又看了起来。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冷硬,下颌线如同刀削斧劈。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 就在苏檀攸几乎要被这无声的压力压垮时,帐外突然传来一声尖锐而凄厉的鹰唳! “唳——!” 那声音穿透厚重的毡帘,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戾气,骤然打破了帐内死水般的寂静! 是墨羽!是那只玄羽鹰! 苏檀攸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燕遥峥翻阅军报的手指,也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并未离开军报,冰冷的声音却如同寒流,再次在帐内响起: “滚出去。” 三个字,如同冰珠砸落。 苏檀攸如蒙大赦,紧绷到极致的心弦骤然一松,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虚脱感。他不敢有丝毫停留,甚至不敢抬头,只是保持着卑微的姿态,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弓着腰,一步步、极其缓慢地向帐门口退去。 当他终于退到毡帘边,手指触碰到那粗糙厚重的帘布时,身后再次传来燕遥峥冰冷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 “管好你的眼睛。” “也管好…你的鹰。” 苏檀攸的手指猛地一颤,死死抠住了毡帘的边缘。他喉咙发紧,艰难地咽下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唾沫,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一点嘶哑的声音: “是…小的…明白。” 他不敢回头,猛地掀开毡帘,几乎是踉跄着冲了出去。 帐外冰冷的夜风瞬间包裹了他,带着硝烟和血腥的气息,却让他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贪婪地大口喘息起来。冰冷的空气灌入灼痛的肺腑,激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弯下腰,几乎要将心肺都咳出来。 他抬起那只被扼出深紫指痕、依旧剧痛颤抖的手腕,看着上面沾染的、尚未干涸的、属于燕遥峥的暗红血迹。又想起帐内那惊鸿一瞥的饕餮烙印,那冰冷刺骨的杀意,还有最后那句关于鹰的警告…… 寒意,比这塞外的夜风更刺骨,顺着脊椎一路爬升,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他抬起头,望向墨羽唳声传来的、被硝烟和夜色笼罩的天空,眼中最后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彻底消失,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寒与凝重。 前朝皇室暗卫的烙印……还有那随时可能落下的屠刀…… 这条复仇的血路,比他想象的,更加凶险,更加深不见底。 第7章 醉夜缠 某夜。 “呜——呜——呜——!” 低沉雄浑的号角声穿透云霄,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战鼓。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大捷!破阵!西川围解——!” “将军神威!火牛阵大破蛮军主力——!” 狂喜的呼喊、兵刃的敲击、粗犷的歌声如同沸腾的潮水,瞬间席卷了整个军营。 文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满面红光的亲兵探头进来,声音洪亮:“周文书!将军有令,帅府所有文书,即刻赴中军大帐外庆功宴!快!就等你们了!” 文书们面面相觑,随即脸上也涌起兴奋的红潮,纷纷起身。苏檀攸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迟疑,连忙放下笔,跟着人群涌出。 中军大帐前的空地上,篝火冲天而起,将夜空映照得亮如白昼。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烈酒的辛辣以及浓重的汗味、血腥味混杂的气息。 巨大的酒坛被拍开泥封,粗瓷碗里盛满了浑浊却滚烫的烈酒。士兵们围坐篝火旁,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喧嚣震天。伤兵也裹着带血的布条,咧着嘴笑,分享着胜利的滋味。 主位之上,燕遥峥端坐。他已换下染血的战袍,一身玄色常服,衬得身姿愈发挺拔如松。火光跳跃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深不见底的寒眸映着跃动的火焰,少了些战场上的煞气,却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深沉。他手中把玩着一个空了的粗瓷酒碗,姿态看似随意,却周身散发着无形的威压。 将领们轮番上前敬酒,谀词如潮。燕遥峥来者不拒,酒到碗干,面色却依旧沉静,不见半分醉意,唯有眼底深处偶尔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苏檀攸随着文书们坐在最外围的角落,尽量缩在阴影里,低着头,小口啜饮着碗中辛辣的劣酒,灼烧感从喉咙一路蔓延到胃里。他只想这场喧嚣尽快结束,好回到那令人窒息却相对安全的文书房囚笼中去。 然而,那如同实质的目光,还是穿透了喧闹的人群,精准地锁定了他。 “周齐安。” 燕遥峥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压过了周围的喧嚣。 帐外瞬间安静了几分,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角落里的卑微文书。 苏檀攸的心脏猛地一缩,握着酒碗的手指瞬间冰凉。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迅速起身,弓着腰,小步快趋到主位前,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将…将军…小的在。” 燕遥峥没有看他,修长的手指提起脚边一个尚未开封的硕大酒坛。坛身粗糙,泥封厚重。他随意地用指尖一弹,“啵”的一声轻响,泥封碎裂。浓郁醇厚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远非外围士兵所饮的劣酒可比。 “献策破敌,当居首功。” 燕遥峥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他提起酒坛,琥珀色的酒液带着清冽的香气,哗啦啦地注入一个全新的、比寻常酒碗大上一圈的粗陶海碗中,直至满溢。“这坛‘烧春刀’,赏你。” 海碗被推到案几边缘,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苏檀攸看着那满满一碗足以放倒一头牛的烈酒,头皮一阵发麻。这哪里是赏赐?分明是酷刑!是试探。 “小的…小的惶恐!此…此乃将军运筹帷幄之功,小的…小的不敢居功…” 他声音干涩,带着新兵特有的粗嘎和惶恐,身体微微颤抖,头垂得更低。 “嗯?” 燕遥峥终于抬眼,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刺向苏檀攸低垂的头顶。那眼神里没有鼓励,只有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深藏的审视。 “本将赏的,你敢不喝?” 无形的压力如同巨石,轰然压下。周围的喧嚣彻底沉寂下来,所有人都屏息看着这一幕。王参事嘴角噙着一丝看好戏的冷笑,络腮胡赵将军则皱紧了眉头。 苏檀攸知道,躲不过去了。再推拒,只会引来更深的怀疑和更可怕的后果。他猛地一咬牙,双手捧起那沉重的海碗,冰凉的陶壁激得他指尖一颤。浓烈到刺鼻的酒气直冲脑门。 “谢…谢将军赏!” 他嘶哑地喊了一声,闭上眼,仰起头,将碗沿狠狠抵在唇边,如同赴死般,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 “咕咚!咕咚!” 辛辣滚烫的液体如同烧红的刀子,从喉咙一路刮到胃里,所过之处一片灼痛。浓烈的酒气呛得他眼泪瞬间涌出,混杂着脸上刻意涂抹的污迹,狼狈不堪。他强忍着呕吐的**,喉结剧烈滚动,硬是将那满满一大海碗的“烧春刀”灌了下去! “哐当!” 空碗被他重重顿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酒液顺着他的下巴、脖颈肆意流淌,浸湿了号衣的前襟。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一股难以抗拒的灼热从胃里轰然炸开,迅速席卷四肢百骸,烧得他浑身发软,几乎站立不稳。 “好!” “痛快!” 周围爆发出士兵们粗犷的叫好声。 燕遥峥看着眼前这个摇摇欲坠、满脸狼藉的小文书,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他提起酒坛,再次注满那个粗陶海碗。 “一碗,不够。” 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宣判。 苏檀攸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那浓烈的酒气几乎让他窒息。他下意识地想后退,想逃离这致命的灌饮。 然而,就在他脚步虚浮、身体微晃的瞬间,一股强大到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攫住了他的手腕。燕遥峥不知何时已离座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浓重的压迫感笼罩下来。他一手死死扣住苏檀攸的手腕,另一只手则端起那碗新满的烈酒,直接递到了苏檀攸的唇边。 “喝。” 一个字,寒冰坠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近乎残忍的逼迫。 两人的距离骤然拉近,近到苏檀攸能清晰地闻到燕遥峥身上淡淡的血腥气、皮革味和浓烈的酒气混合的味道。 那目光似刀锋,刮过他被酒液和泪水冲刷得沟壑纵横的污脸,仿佛要剥开那层精心构筑的伪装。 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生理不适让苏檀攸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他想挣扎,想推开那碗酒,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距离。 但在燕遥峥铁钳般的手掌和冰冷目光的禁锢下,所有的反抗都显得如此徒劳和可笑。他如同被猛兽按在爪下的猎物,只剩下本能的颤抖和绝望。 “小的…小的实在…” 他试图求饶,声音嘶哑破碎。 “本将说,喝。” 燕遥峥的声音更冷,手腕微微用力,那碗沿便强硬地撬开了苏檀攸紧闭的牙关,辛辣的酒液不容抗拒地灌了进去。 “唔…咳咳咳!” 苏檀攸被呛得猛烈咳嗽,更多的酒液顺着嘴角溢出,狼狈不堪。 他被迫吞咽着,灼烧感从口腔一路蔓延到五脏六腑,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迅速被汹涌的酒意吞没。 视野开始模糊,周围的喧嚣声变得遥远而扭曲,只剩下眼前这张近在咫尺、冰冷而俊美的脸。 他放弃了挣扎。身体软了下来,重量几乎完全倚靠在燕遥峥扣住他手腕的那只铁臂上。眼神变得迷离涣散,失去了焦距,只剩下被酒精和恐惧彻底击垮后的茫然与顺从。 他知道,此刻任何多余的抗拒都是致命的,唯有彻底的“醉倒”,才能在这头危险的猛兽爪下求得一丝喘息。 “呵…” 一声极轻的、带着冰冷嘲弄的嗤笑从燕遥峥喉间溢出。他松开了灌酒的手,任由那只粗陶海碗跌落在地,摔得粉碎。但他扣住苏檀攸手腕的手却丝毫未松,反而猛地用力一拽。 “呃!” 苏檀攸痛哼一声,本就虚浮的脚步彻底失控,整个人被这股巨大的力量扯得向前踉跄扑去,额头重重撞在燕遥峥坚硬如铁的胸膛上。一阵眩晕袭来。 紧接着,天旋地转,燕遥峥竟直接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将军?!” 王参事失声惊呼。周围的将领和士兵们也全都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冷戾无情的燕将军,竟当众抱起了一个浑身酒气的低贱文书? 燕遥峥对周围的惊愕置若罔闻。他抱着怀中轻得过分、此刻软得像一滩泥的人,大步流星地走向灯火通明的主帅大帐。玄色的衣摆拂过地面,带起一阵冷风。 厚重的帅帐毡帘在身后落下,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火光和窥探的目光。帐内烛火通明,弥漫着熟悉的墨香、皮革味和一丝淡淡的、属于燕遥峥本身的冷冽气息。 燕遥峥没有走向那张宽大的帅案,而是径直走向旁边铺着厚厚白虎皮的卧榻。他毫不怜惜地将怀中的人扔了上去。 “砰!” 苏檀攸的身体砸在柔软的虎皮上,并未感到多少疼痛,但剧烈的震荡却让他胃里翻腾的酒液再也压制不住。 “呕——!” 他猛地侧过身,趴在榻边,剧烈地呕吐起来。晚间的食物、大量的烈酒混杂着酸苦的胃液,一股脑地倾泻在地毯上,散发出刺鼻难闻的气味。他吐得撕心裂肺,浑身痉挛,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狼狈到了极点。 一只穿着黑色军靴的脚停在了他眼前。 燕遥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冰冷。他随手从旁边水盆架上扯过一条布巾,浸入冰冷的清水里,然后俯下身。 冰冷的、湿透的布巾,带着刺骨的寒意,毫无预兆地、粗暴地盖在了苏檀攸的脸上! “唔!” 苏檀攸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和窒息感惊得浑身一僵,呕吐都暂时止住了。 燕遥峥的手隔着布巾,用力地在他脸上揉搓起来。力道之大,毫无温柔可言,仿佛不是在擦拭,而是在刮掉一层污垢。冰冷的布巾摩擦着皮肤,带来一阵阵刺痛和寒意。 苏檀攸心中警铃大作,他下意识地想要挣扎,想要抬手护住脸。 “别动。” 冰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同时,那只一直如铁钳般扣着他手腕的手猛地收紧。 剧痛传来,苏檀攸闷哼一声,刚刚抬起一点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去。反抗的念头在绝对的力量压制和此刻“醉酒”的人设下,被强行掐灭。他只能被动地承受着,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微微颤抖,紧闭着眼,任由那粗糙的布巾在自己脸上肆虐。 厚厚的、混合了灶灰与湿泥的污壳,在冰冷清水的浸润和粗暴的揉搓下,开始软化、剥落。一层层灰黑色的泥垢被擦去。 燕遥峥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冰冷的目光紧紧盯着布巾下逐渐显露的肌肤。随着污垢的褪去,一片异样的、与脖颈和手背的粗糙黝黑截然不同的色泽,在烛光下显露出来。 那是一种近乎冷调的、细腻如极品羊脂玉的白皙。即使被布巾揉搓得泛红,也掩盖不住那底子里透出的莹润光泽。 燕遥峥的眼神骤然一凝,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地放缓了些许,但依旧带着探究的力度。 布巾移向额头、眉骨。刻意加深的、脏污的阴影被擦去,露出两道如同远山含黛般的修长墨眉。眉下,紧闭的眼睫如同鸦羽,浓密而卷翘,在眼下投下一小片不安的阴影。 布巾继续向下,擦过鼻梁。挺直秀气的鼻梁轮廓显露出来,鼻尖因冰冷的刺激和之前的呕吐而微微泛红,却更添了几分脆弱的精致。 最后,布巾擦过双颊和下颌。所有刻意涂抹的污迹被彻底清除,一张脸完完整整地暴露在帅帐通明的烛火之下。 帐内一片死寂。 燕遥峥手中的动作彻底停住了。他捏着那块变得污黑的湿布巾,目光如同被钉住一般,牢牢锁在眼前这张脸上。 饶是他心冷如铁,见惯风浪,此刻眼底也控制不住地掠过一丝极致的惊艳与愕然。 这张脸…完全颠覆了“周齐安”所有的卑微、粗糙、不起眼。 没有了污泥的遮蔽,那肌肤在烛光下白得晃眼,细腻得仿佛上好的瓷器,找不到一丝瑕疵。 墨眉如画,斜飞入鬓,带着一种清冷的英气。鼻梁挺直,线条优美。唇形姣好,此刻因酒意和呕吐而显得格外红润饱满,如同沾了露水的花瓣。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虽然此刻紧紧闭着,但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已勾勒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轮廓。尤其那颗点缀在左眼尾下方、殷红如血的泪痣,在雪肤墨睫的映衬下,如同雪地里不慎溅落的一点朱砂,刺目、妖冶,带着一种勾魂摄魄的脆弱美感。 燕遥峥深不见底的寒眸骤然收缩,他猛地俯身,擒住苏檀攸的下巴,迫使那张泪痕狼藉、美得惊心的脸完全仰起,暴露在烛火最明亮处。 冰冷的气息裹挟着浓烈的酒意,燕遥峥道:“周齐安?”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还是…苏家那个本该葬身火海的孤魂——苏、檀、攸?!” 苏檀攸浑身剧震,巨大的恐惧和灭顶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酒意被这刺骨的寒意驱散了大半,但身体却因极致的惊骇而更加瘫软,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骨头。 他猛地闭上眼,不敢再看那双眼眸。泪水更加汹涌地决堤而出,混杂着之前的污迹和冷汗,在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上肆意横流。 “呜…将军…将军饶命…” 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得如同被碾碎的琉璃,充满了恐惧和卑微的哀求,“小的…小的听不懂…什么苏家…什么孤魂…小的…小的只知道…那些士兵…杀死了小的爹娘…” 他像是被巨大的悲痛彻底击垮,语无伦次,身体颤抖着,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小的…小的叫周齐安…是…是清水县逃难来的…小的…小的只想活着…求将军…求将军别杀小的…” 燕遥峥死死地盯着他。看着这张被泪水彻底冲刷干净、美得惊心动魄又脆弱不堪的脸,听着那撕心裂肺、充满底层小民面对上位者雷霆之怒时最本能的恐惧和求饶。 那滔天的悲痛听起来是如此真实,那卑微的姿态也几乎无懈可击。但…他擒着苏檀攸下巴的手指,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细微的、因极度恐惧而引发的、无法完全控制的肌肉痉挛。还有刚才那瞬间,眼底一闪而逝的杀意。 “清水县?周齐安?” 燕遥峥的声音低沉缓慢,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玩味,指腹碾过那颗泪痣,“这张脸…可不像该水土能养出来的。” 苏檀攸痛得闷哼一声,被迫仰起的脖颈拉出一道弧线。他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浸透,湿漉漉地黏在眼下,如同濒死的蝶翼。他不敢睁眼,怕泄露眼底翻涌的恨意和惊惶。 “爹…娘都……都没了…就剩…就剩我一个了…” 他意识模糊地呓语着,身体软绵绵地往下滑,几乎完全倚靠在燕遥峥扣住他下巴的手臂上,只剩下细微的、绝望的呜咽。 审视、探究、冰冷的怒意,还有一丝连燕遥峥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这张脸和这极致脆弱勾起的、极其隐晦的躁动。他猛地松开了钳制苏檀攸下巴的手。 失去支撑,苏檀攸的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软软地倒回铺着白虎皮的卧榻上。他蜷缩起来,脸深深埋进带着皮革和冷冽气息的虎皮里,肩膀依旧在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虎皮深处闷闷地传出来。 燕遥峥站直身体,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榻上蜷缩的人完全笼罩。 他垂眸,一寸寸扫过苏檀攸因蜷缩而绷紧的后背线条,扫过那截因侧躺而露出的、白皙脆弱的脖颈,最后,定格在他因剧烈抽泣而微微起伏的、单薄的肩胛骨之间。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苏檀攸压抑的呜咽和烛火燃烧的哔剥声。浓烈的酒气、呕吐物的酸腐气、还有虎皮上属于燕遥峥的冷冽气息混杂在一起。 燕遥峥忽然动了。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缓缓俯下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苏檀攸胸前那件被酒液和泪水浸透、皱巴巴的号衣。 “嗤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刺耳声响,骤然打破了帐内的死寂。 粗糙的麻布号衣如同脆弱的纸张,被燕遥峥的手指轻易撕裂。 苏檀攸的身体猛地僵住,所有的呜咽和颤抖在瞬间停滞。他下意识地想要蜷缩、想要遮掩,但身体却被一股巨大的恐惧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燕遥峥的目光扫过那片在烛光下泛着柔腻冷光的肌肤。从线条优美的锁骨,到平坦紧致的胸膛,再到微微起伏的腰腹。 但燕遥峥的眼神,却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和搜寻。他在找什么? 苏檀攸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他知道燕遥峥在找什么!他在找那道疤!那道当年为救父亲,被刺客利刃划过锁骨下方留下的旧疤!那是苏家护卫的标志之一,也是他身份的铁证。 冷汗瞬间浸透了苏檀攸的后背,冰冷粘腻。他死死咬住口腔内壁,用更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维持着那副被惊吓到失神的、醉酒崩溃的模样,连呼吸都屏住了。 燕遥峥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苏檀攸右侧锁骨下方,靠近肩窝的位置。 那里赫然横亘着一道约莫两寸长的、略显陈旧的淡粉色疤痕。疤痕的边缘已经变得平滑,颜色也淡了许多,但在那肌肤的衬托下,依旧清晰可见。 找到了。 燕遥峥的瞳孔深处翻涌起更加复杂难辨的情绪——了然、冰冷的怒意、一丝极淡的嘲弄,还有……某种更加幽暗、更加灼热的东西。 他缓缓伸出手指,冰冷的指尖带着薄茧,轻轻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感,抚上了那道淡粉色的旧疤。 “呵…” 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冷笑从他喉间溢出。 指尖下的肌肤瞬间绷紧,冰凉一片,细微的颤栗透过指尖清晰地传来。 就在苏檀攸以为这酷刑般的触碰即将结束时,燕遥峥的动作却陡然一变。他俯下身,高大的身影带着浓重的压迫感完全笼罩下来,冰冷的、带着浓烈酒气的呼吸,如同实质般喷在苏檀攸的颈侧肌肤上。 苏檀攸惊骇地睁大了眼,他看到了燕遥峥那双眼眸中藏着如同风暴般冰冷而狂躁的情绪。 下一秒,一阵尖锐的、撕裂般的剧痛猛地从颈侧传来。 “呃——!” 苏檀攸痛得浑身痉挛,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抽气。 燕遥峥竟然狠狠地咬了下去。 苏檀攸痛得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痛楚彻底击碎。 他本能地想要挣扎,想要推开身上这头撕咬他的猛兽,但四肢百骸却因剧痛和残留的酒意而酸软无力,只能徒劳地发出破碎的呜咽。 良久,他才缓缓松开了牙齿。 苏檀攸颈侧白皙的肌肤上,赫然留下了一个深陷的、带着清晰齿痕的伤口。鲜血从中渗出,顺着优美的颈线蜿蜒而下。 燕遥峥微微抬起头,唇角沾染着一抹殷红的血迹。他伸出舌尖舔去了唇角的血渍,紧紧盯着苏檀攸因剧痛和恐惧而失神的、泪水涟涟的脸。 “哭得真假…”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刚刚饮过鲜血般的餍足感,指腹擦过苏檀攸眼角那颗被泪水浸润得愈发妖异的痣,力道带着惩罚的意味,“…但美得真。” 他猛地伸手,再次攫住苏檀攸的手腕,将他整个人死死地按在虎皮之上。然后,他低下头,带着浓烈酒气和血腥味的、冰冷的唇,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和一丝残忍的戏谑,狠狠地碾上了苏檀攸因惊骇而微微张开的、红润饱满的唇。 “唔——!” 苏檀攸的瞳孔瞬间放大,所有的声音都被堵了回去。 燕遥峥的吻毫无温柔可言,攻城略地,肆意扫荡,每一次吮吸啃咬,都带着惩罚的意味,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吸扯出来。 帅帐内,粗重的喘息声、压抑的呜咽声、唇齿交缠的濡湿声响,混杂着浓烈的酒气,在死寂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燕遥峥终于放开了那被蹂躏得红肿的唇瓣。 苏檀攸眼神涣散,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如同离水的鱼。 燕遥峥缓缓扫过他的唇,扫过他颈侧那个狰狞的、属于自己的齿痕烙印,扫过那片红痕,最后落在他那双失去了焦距的眸子上。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冰冷的审视下,翻涌着尚未平息的暴戾、一丝餍足、更深的探究,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这极致脆弱和破碎美感所蛊惑的幽暗占有欲。 他缓缓抬起手,冰冷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再次抚上苏檀攸眼角那颗小小的、殷红如血的泪痣。 “记住这个疼。”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记住这个印子。” “记住你是谁的人。” “也记住…” 他微微俯身,冰冷的唇几乎要再次贴上苏檀攸红肿的唇瓣,气息灼热而危险,“…再敢在本将面前耍那些小花样…” “下次咬的,就不是脖子了。” 说完,燕遥峥直起身,他扯过旁边一件自己的玄色披风,随手扔在苏檀攸身上。 然后,他转身,大步走向帅案。玄色的衣摆带起一阵冷风,背影挺拔而孤绝,仿佛刚才那场交锋从未发生。只有帐内弥漫的浓烈气息和榻上那微微颤抖的、被玄色披风覆盖的隆起。 苏檀攸蜷缩在冰冷的玄色披风下,那厚重的布料带着冷冽的松香以及独属于燕遥峥的气息。 帅案旁,燕遥峥背对着卧榻,挺拔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出长长的、孤绝的影子。他提起酒坛,为自己倒了一碗酒,琥珀色的液体在粗陶碗中晃荡,映着跳跃的烛火。 他端起碗,却没有立刻喝,凝视着碗中晃动的光影,仿佛那里面映照着榻上之人。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扣住那人纤细手腕时,那剧烈颤抖的触感,以及唇齿间那混合着血腥与泪水的、奇异而令人心悸的味道。 帐内死寂,他仰头,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灼烧感滚过喉咙,却压不下心底那片翻腾的暴风雪。 第8章 密信局 帅帐内残存的酒气、血腥与松香仿佛凝结成了实质,沉重地压在苏檀攸的呼吸之间。晨光透过厚重的帘幕缝隙,吝啬地洒下几缕惨白的光线,如同冰冷的刀刃切割开帐内死寂的昏暗。 他醒了。 浑身无处不在的疼痛瞬间将他淹没。喉咙处被撕咬的伤处传来尖锐的灼烧感,每一次吞咽都如同咽下滚烫的碎刃。**的肌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稍微挪动身体便是刺骨的痛意。 他身上覆盖的玄色披风依旧,像一座囚禁的牢笼,浸透了燕遥峥的气息,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 帘幕微动,一个高大的身影逆光立在榻前,将本就稀薄的光线尽数遮挡。 燕遥峥。 他只穿了墨色中衣,身形挺拔依旧,周身却弥漫着一股比北境清晨更凛冽的寒意。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榻上那团微微颤抖、布满伤痕与脆弱美感的身体,深不见底的寒眸平静无波。 一名沉默而眼神精干的黑甲军医端着药盘紧随其后。燕遥峥下颌微抬,军医立刻趋前,动作熟练却带着敬畏,小心地掀开披风一角,开始处理苏檀攸身上的伤痕。 伤口被触碰的瞬间,苏檀攸猛地一颤,喉间溢出压抑不住的痛哼,随即死死咬住肿胀的下唇,齿间尝到熟悉的血腥。 冰凉的药膏涂抹在伤口上带来短暂的麻痹,随后是更深的刺痛。清理喉间伤口时,他几乎窒息,额头瞬间渗出冷汗。 整个过程,苏檀攸的身体绷紧如弦,极力克制着反抗与逃离的本能。他知道,任何一丝多余的反应,都可能成为眼前这个男人再次施暴的借口。昨夜的教训太过惨烈。 “疼?”燕遥峥低沉的声音突兀响起,不含一丝情绪。 苏檀攸身体一僵,不敢睁眼,也发不出任何完整的声音。他能感受到那道冰冷的目光在自己布满伤痕的躯体上游移。 许久,就在苏檀攸以为自己会因这无声的审判而窒息时,他才听到燕遥峥再度开口,却是对军医的吩咐:“用最好的雪参玉露膏。别让这些印子太难看。” 声音里没有半分怜惜,更像主人命令保养一件有价值的器物,或是珍惜打在自己所有物上的标记。 军医唯唯诺诺应下,动作愈发谨慎。 伤药处理完毕,燕遥峥并未离去。他走到帅案旁坐下,随手拿起一份军报,姿态从容得仿佛昨夜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风月。 苏檀攸裹紧了披风,将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尽量缩进阴影里,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室内一时只余炭火偶尔的哔剥声和纸张翻动的轻响。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大将军,高烈求见。”卫兵通禀。 “进。” 帐帘掀开,高烈高大威猛的身影进入,带来一股帐外清冽的寒气。他目光飞快扫过帅帐内情形,看到榻上的苏檀攸时,眼神瞬间一凝,随即迅速低垂,掩饰住那份错愕——他深知昨夜必然发生了什么,却未料到会如此激烈。苏檀攸此刻脆弱惊怖的模样,比任何**的威胁都更能说明那位将军的手段。 高烈单膝跪地,抱拳禀报:“将军,密信局主体已整饬完毕,核心档案室机关已按图纸加固,日夜皆有黑甲亲卫轮值看守。人员遴选也已按您吩咐初步拟定名单。”他刻意忽略了苏檀攸的存在,只专注于汇报正务。 燕遥峥眼皮未抬,只“嗯”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军报上。“速度尚可。挑几个嘴巴最紧、手最稳的老吏,再选几个机灵识字的,先调过去处理日常通传。具体事务章程,稍后送去。” 高烈恭敬应道:“是。”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将军,这密信局主使一职……是否由属下调派军中机要……” 燕遥峥的目光终于从军报上移开,落到高烈身上,带着无形的压力。高烈顿时感到背后一凉。 “主使暂空。”燕遥峥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却让高烈瞬间明白了更深层的含义——主使之位牵涉军机密要,涉及将军私账、暗线、甚至某些不便言说的秘密,此职必然牢牢掌握在燕遥峥心腹中的心腹手中,不容外人染指,人选必定会极其慎重。 就在高烈为这理所当然的严控而松一口气时,燕遥峥的下一句话却像惊雷般炸响在帅帐内,让高烈猛地抬头,也让榻上的苏檀攸倏然睁开了惊恐的眼。 燕遥峥的目光,再次落在了苏檀攸身上,带着审视与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至于副使——”他指尖随意地、却无比精准地点向苏檀攸,“就他吧。苏檀攸,升为密信局副使,即刻上任。” 苏檀攸的脑海瞬间一片空白。 高烈心中的震惊绝不亚于苏檀攸,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将军!密信局乃军机重地,他……”一个来历不明、昨夜才被将军亲自施以酷刑的奴隶,如何能胜任此职?且不说忠诚,单是他此时浑身是伤、命悬一线的状态…… “高烈。”燕遥峥的声音不高,却含着冻彻骨髓的寒意,瞬间截断了高烈的质疑。那双寒潭般的眼眸转向高烈,里面没有任何解释的必要,只有绝对的权威和一丝被打断的不悦。 高烈立刻噤声,冷汗从额角滑落,深深地垂下头:“属下僭越!请将军恕罪!”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竟试图质疑将军的决断,这是致命的愚蠢。他迅速补充道:“将军思虑周全,苏副使……风姿卓绝,心思细腻,确为…副使良选。只是,”他语气谨慎起来,带着合理的请示,“苏副使伤势颇重,是否需要静养几日,待伤愈后再行上任?” “不必。”燕遥峥的目光重新落回苏檀攸身上,那眼神让苏檀攸感到自己像是一件被仔细评估后确认能用的工具。“皮肉伤,死不了人。他能动,就让他去做事。既是本将军的人,躺着是福气,站着就要物尽其用。” “物尽其用”四个字,冰冷地砸在苏檀攸心上。原来如此,他的“升迁”,与信任无关,与能力无关,只关乎“美色”与“价值”。他这张脸,这副残缺的身体,成了他踏入这个更核心陷阱的“通行证”。燕遥峥在榨取他最后一点“有用”之处,将他推向更复杂、更危险的深渊。 燕遥峥对高烈扬了扬下巴:“带他去密信局认认路。先熟悉地方和规矩,过两日接手日常密函整理归档。”他顿了顿,仿佛补充一句无关紧要的吩咐,“另外,把那柄缴获的‘云霜刃’的验伤图档和所有关联卷宗,也放在档案室。” ‘云霜刃’! 听到这个刻骨铭心的词,苏檀攸瞳孔骤缩。是那把传闻中在灭门夜屠戮苏家满门的、铸造方式极其特殊的致命凶器!它怎么会在这里?它的卷宗被放在了即将由他管理的档案室?! 难道……燕遥峥此举竟是故意的?昨夜揭穿他的身份是假,今日让他掌管凶器卷宗才是真?!他想做什么?试探?折磨?还是想看看,他这个苏家唯一的幸存者,在面对家族至亲染血的凶器线索时,会不会崩溃发狂,自曝身份?每一个念头都让他如坠冰窟,他甚至无法控制自己身披的玄色披风在微微颤抖。 高烈也捕捉到了苏檀攸那瞬间难以自制的恐惧反应,但他不敢表露丝毫怀疑,只当是副使惧怕将军威严以及伤势带来的痛苦。他立刻躬身领命:“是!属下明白!即刻便带苏副使前往密信局安置!” 密信局位于镇北将军府西南角,是一座原本存放重要文书档案、后被改建加固的二层石楼。外表灰朴,毫不起眼,但门前肃立的两名黑甲亲卫和墙头上隐现的机关寒光,昭示着此地的非比寻常。 高烈亲自引路,苏檀攸被迫换上了一套质地明显优于奴隶粗布、却仍是深色素净的下属衣物,裹着遮掩伤痕的斗篷,拖着因伤痛而沉重虚浮的脚步,被两名沉默的侍卫“护送”着来到这里。 踏入院门,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院内空间不大,只有一口被封死的枯井和一株光秃秃的老槐树,再无多余修饰。主楼门口挂着崭新的黑底金字牌匾——“密信局”。 副使的“值房”被安排在二层角落的一个小隔间。高烈面无表情地推开门:“苏副使,这便是您的处理公务之处。未得大将军明令,不可踏足一层核心档案室。” 房间小得仅能放下一张书案、一张木椅和一个放置文书的矮柜。墙壁冰冷,窗外是对面同样冰冷的石墙,一线天空被切割得狭窄压抑。这与其说是办公之地,不如说是精致的牢笼。书案上已整齐摆放着笔墨纸砚和几卷空白的册页。 “将军有令,今日熟悉环境即可。明日卯时初刻(早晨5点)正式点卯处理事务。此地规矩严厉,机要重地,只认命令,不问缘由。”高烈语气公事公办,眼神里却带着复杂的审视和深深的、未说出口的疑虑,“无事便不要随意走动,否则守卫的铁律,不会认您这副使的身份。属下告退。”他刻意加重了“铁律”二字,然后转身离去,留下苏檀攸和一室令人窒息的冰冷。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渐渐远去。苏檀攸紧绷的身体才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颓然跌坐在冰冷的木椅上,扯动满身伤痕,痛得他闷哼一声,冷汗涔涔。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深呼吸,压下喉间的腥甜和心头翻涌的滔天恨意。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叩响。 一个穿着密信局低等吏员服饰、眉宇间透着精干谨慎的中年男子端着漆盘进来,盘上放着一碗尚冒着热气的汤药和一碟小糕。“小人王谨,见过苏副使。高统领吩咐,这是军医开的活血化瘀、凝神静心的汤药,请副使务必饮下。” 苏檀攸警惕地看着他。 王谨似乎感受到他的审视,愈发恭谨地将托盘放在书案一角,垂手道:“另,属下奉统领之命特来传达:戌时三刻(晚上7点45),请副使前往一楼丙字第三号保密房,亲自接收并初步整理今日唯一一份需要入库封存的‘雪夜密令’。此乃惯例,今后每日皆有此例。整理完毕,需锁入特制金丝楠木盒内,明日一早会有专人负责移送核心档案室归档。副使大人只需确保封存无误,签字落印即可。”他将一块小巧的、刻着【密三】两字的冰冷玄铁令牌轻轻放在药碗旁。 雪夜密令?每日一份?苏檀攸的心猛地一跳。这似乎便是密信局日常的核心工作?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发痛,无法开口。 王谨似乎也不期待他回答,告知完毕便躬身退下:“药请趁热用。若无其他吩咐,小人告退。” 门被重新关上。 小隔间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药碗上升腾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扭曲消散。苏檀攸的目光落在那些崭新的笔墨册页上,又移到那块冰冷的【密三】铁令上。 “雪夜密令”……这未知的密函会是什么内容?每日一份,如此规律……是各方军情?还是更隐秘的消息? 他想起了燕遥峥那句轻描淡写的命令——过两日接手日常密函整理归档。没想到“接手”来得如此之快,而且一上来就是这所谓的“雪夜密令”!这究竟是惯例?还是针对他身份的又一个陷阱? 夜,悄然而至。 戌时三刻的密信局一楼走廊,冰冷的石壁反射着幽暗的壁灯光芒。丙字第三号保密房门前,两名如雕塑般的黑甲亲卫验看过苏檀攸手中的【密三】令牌后,才无声地让开。 房内仅一桌一椅,桌上置一灯一印一方特制金丝楠木盒。一个密封严实、通体漆黑的卷轴静静地躺在桌面中央,散发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阴冷气息。卷轴封口处赫然盖着紫泥封印,上方是镇北军最核心的虎符纹样,下方两个龙飞凤舞的朱砂小字:【雪夜】。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苏檀攸的脊椎爬上。这就是那神秘的“雪夜密令”?它的内容……是否会有关燕氏?有关那场大雪?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住身体的颤抖和满心的惊涛骇浪。按照王谨所言,他只需将其封存即可,无权拆看。他拿起冰冷的楠木盒,准备将其装进去封存。 然而,就在他拾起卷轴准备放入盒中时—— 他的手指无意中擦过了卷轴封口下方未完全干透的墨痕边缘(那似乎是封印加盖者的笔误或疏忽留下的一小块空白区域),指尖触及了纸张。 就在这毫厘之差间,苏檀攸指尖瞬间传来剧痛。 “嘶……”他猛地抽回手!那被针尖刺伤的中指指腹,迅速凝结出一小滴殷红的血珠,而他的视线,却像被磁石牢牢吸住,无法移开—— 只见那因他指尖意外沾染的、极其微小的一点点湿濡血迹,恰好浸润了一点刚刚封好的印泥边缘。 那沾染了血迹的印泥边缘,竟然在幽暗的灯光下,极其短暂、极其迅速地褪去了一点点的紫红底色,透出了下层墨字一丝极其微弱的痕迹——仿佛那印泥之下并非纯粹的纸张,而是盖在某种特殊的、会与血液产生短暂反应的特制墨字上。 那褪色闪现的毫厘墨痕,扭曲难辨……那扭曲的形状……那极其独特的钩画转折……竟隐隐让他产生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源于血脉深处的熟悉感。 像极了他幼时无数次在书房看过的、那个对他温和微笑的儒雅长者——他的祖父苏昀亲笔信函上的字体风骨。 这……这只是巧合吗?!这印泥……这墨字反应……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份“雪夜密令”的书写者……竟与苏家有关?!还是说这异常反应本身,就是针对特定笔迹、特定印记的“标签”?!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一定是陷阱!是燕遥峥用邪术设下的圈套! 然而,就在他心神剧震、试图稳住自己的瞬间—— 屋门毫无征兆地从外面被推开,光线骤然投入这狭小的暗室。 苏檀攸猛地将染血的指腹擦向自己袍袖内侧。同时另一只手已顺势拿起特制封盒,“唰”地一下将那份黑色的雪夜密令牢牢地、严丝合缝地扣入盒内!动作快得近乎狼狈!他几乎是本能地抓起桌角的副使印信,看也不看就在那盒盖封签上用力一盖。然后将封好的盒子重重压在自己另一只手的袖子下,掩住那刺目的血印,也掩住自己剧烈颤抖的手。 剧烈的动作扯动全身伤口,痛得他眼前发黑。他猛地抬头,看向门口—— 灯火通明的走廊逆光处,一个高大挺拔、披着玄色大氅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然静静立于门槛外,如同融在黑暗中、散发着无尽寒气的深渊本身。 燕遥峥幽冷的视线,越过开门的亲卫,精准地落在苏檀攸惨白的脸上,以及他那掩在袖子下、正死死压着密令木盒、因剧痛和极度的惊慌而止不住剧烈颤抖的双手上。 那目光,平静,深沉,仿佛洞悉一切。他来得如此之巧,仿佛早已在此等候。 狭小的保密房内,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冰。壁灯幽暗的光线在燕遥峥玄色大氅上流淌,勾勒出他如山岳般沉重而冰冷的轮廓。 他并未踏入房间,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无声地吞噬着室内所有的光线与声响,锁死在苏檀攸身上。 苏檀攸颈侧的伤口因刚才剧烈的动作而重新崩裂,温热的血珠沿着锁骨滑落,浸湿了内里粗糙的衣料,带来粘腻的触感和更深的刺痛。 全身的伤口都在叫嚣,冷汗早已浸透内衫,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带来阵阵寒意。他死死地压着袖子下的金丝楠木盒,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青白。 祖父的笔迹……那惊鸿一瞥的熟悉感……血液与印泥的诡异反应……这一切如同荒诞的噩梦碎片,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搅动。而燕遥峥的出现,更是将这混乱推向了极致!他看到了多少?他是否察觉了那瞬间的异常?他是否……就是这一切的幕后推手?! 苏檀攸几乎无法呼吸,只能竭力控制着身体的颤抖,强迫自己抬起那张毫无血色的脸,迎向门口那两道仿佛冰冷视线。嘴唇翕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苏副使。” 燕遥峥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石室内:“动作,倒是很快。”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苏檀攸惨白的脸、额角渗出的冷汗、微微颤抖的身体,最后落在他死死压着木盒、青筋毕露的手上。 那眼神里没有质问,没有怒意,只有一片深沉的、令人窒息的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看来,这密信局的规矩,王谨倒是交代得清楚。”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却让苏檀攸的心沉到了谷底。 “东西,封好了?” 燕遥峥的目光终于移向那只被苏檀攸压在袖下的金丝楠木盒。 苏檀攸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强忍着撕裂般的痛楚,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嘶哑的音节:“……封…封好了……将军……” 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痛楚。 燕遥峥的视线在那盒盖封签上鲜红的副使印信上停留了一瞬。那印信盖得仓促而用力,边缘甚至有些模糊。他微微颔首,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个流程。 “很好。” 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听不出情绪。“既是封存入库之物,便不该再有任何‘意外’触碰。苏副使,你说是吗?” 苏檀攸浑身猛地一颤。燕遥峥一定看到了什么!或者……他根本就是故意设下这个局,等着自己触碰?! “是…是!将军明鉴!属下…属下谨记!” 苏檀攸几乎是本能地嘶声应道,身体因极致的恐惧而微微佝偻下去,仿佛下一刻就要支撑不住瘫倒在地。 燕遥峥的寒眸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捉摸的波动。他看着苏檀攸那副摇摇欲坠、仿佛被彻底碾碎了所有心防的脆弱模样,看着他颈侧重新渗出的、在幽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的鲜血。 “记住你现在的身份。” 燕遥峥的声音依旧冰冷,却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警告的意味,“密信局副使。你的命,你的手,你的眼睛,都只为本将军所用。不该看的,别碰。不该想的,别动。” 他微微侧身,让开了门口的光线,语气恢复了绝对的命令口吻:“回去。养好你的伤。明日卯时,本将军要看到你准时出现在这里,处理下一份‘雪夜密令’。”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 说完,他不再看苏檀攸一眼,玄色大氅在门口划过一个冷硬的弧度,转身便消失在走廊的阴影中。那两名如同石雕般的黑甲亲卫,无声地重新将冰冷的视线投向室内。 压迫感如同退潮般骤然消失,却又留下了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冰冷。苏檀攸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脱力般重重跌坐在冰冷的石椅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全身的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灌入灼痛的喉咙,带来刀割般的痛楚。 指尖残留的刺痛和那诡异褪色闪现的墨痕,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翻腾。 这一切是巧合?还是精心编织的、针对他身份的致命陷阱? 他死死地盯着袖子上那团因擦血而留下的、并不明显的暗色污迹,又猛地看向桌上那方冰冷的副使印信。 刚才慌乱中盖下的印记,钉死了他“密信局副使”的身份,也钉死了他在这座冰冷石楼里的囚徒地位。 苏檀攸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他扶着冰冷的石桌,用尽全身力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每一步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但他强迫自己挺直背脊,尽管那挺直脆弱得如同风中芦苇。 他不再看那封存着未知与恐惧的楠木盒一眼,也竭力忽略掉那两名黑甲亲卫如同实质般的冰冷目光。他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挪出了丙字三号保密房,挪出了那令人窒息的石室。 走廊的壁灯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投射在冰冷粗糙的石壁上,如同一个在深渊边缘蹒跚前行的孤魂。他扶着冰冷的墙壁,每一步都留下一个微不可察的、带着冷汗和血气的印记。 回到二层角落那个狭小冰冷的“值房”,他反手死死地闩上了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才彻底脱力般滑落在地。他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将脸深深埋入冰冷的双膝之间,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颈侧伤口渗出的鲜血,洇湿了膝盖上深色的衣料。 屈辱、恐惧、伤痛、滔天的恨意,还有那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的、对“雪夜密令”背后秘密的惊骇与无法抑制的探究欲,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将他拖入绝望的深渊。 窗外,北境的寒夜深沉如墨,唯有风声呜咽,如同亡魂的悲泣。 值房内,没有灯。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呜咽。 苏檀攸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身体因剧痛和寒冷而微微痉挛。颈侧的伤口仍在缓慢地渗着血,带来持续不断的灼痛和铁锈般的腥气。 他闭上眼,祖父苏昀那温和儒雅的面容在黑暗中清晰地浮现,紧接着便是漫天的大火、凄厉的惨叫、父母焦黑的残躯……最后,定格在那份黑色卷轴封印下,因他血迹而短暂褪色闪现的、那抹扭曲却无比熟悉的笔锋轮廓上。 是幻觉吗?是燕遥峥设下的、针对他记忆弱点的陷阱吗?还是……那冰冷的“雪夜密令”背后,真的隐藏着与苏家、与祖父有关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燕遥峥最后的话语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明日卯时,本将军要看到你准时出现在这里,处理下一份‘雪夜密令’。” 下一份……意味着同样的危险,同样的未知,同样的、可能再次触发那诡异反应的致命诱惑。 他该怎么办?装作若无其事,继续扮演这个屈辱的“副使”?还是……铤而走险,去触碰那可能带来灭顶之灾、也可能揭开血案冰山一角的秘密? 黑暗中,苏檀攸缓缓抬起那只受伤的手,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颤抖。他摸索着,碰到了颈侧那个依旧红肿刺痛、属于燕遥峥的齿痕烙印。 “物尽其用……” 他无声地咀嚼着这四个字,苍白的唇角在黑暗中勾起一抹冰冷而绝望的弧度,带着一丝恨意。 这一夜,注定无眠。密信局的石楼如同巨大的棺椁,将他的身体与灵魂一同囚禁。 第9章 悬崖诀 卯时初刻的密信局,笼罩在黎明前最深的寒意中。石楼内壁灯幽暗,空气冰冷凝滞。 他坐在冰冷的木椅上,身体因寒冷和疼痛而微微颤抖。目光死死盯着门口,等待着王谨送来今日的【密三】令牌和前往丙字三号保密房的指令。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如同凌迟。 终于,门外传来脚步声。不是王谨,而是高烈那沉稳而带着无形压迫感的步伐。 高烈推门而入,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门口的光线。他目光扫过苏檀攸惨淡狼狈的模样,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公事公办的冷硬:“苏副使,将军有令,今日‘雪夜密令’提前入库。你,即刻随我去核心档案室,协助清点归档昨日封存之物,并…查阅‘云霜刃’相关卷宗,以备将军后续垂询。” “云霜刃”卷宗! 他浑身剧震,昨日燕遥峥轻描淡写提及此物时带来的灭顶恐惧,瞬间再次攫住了他。协助清点?查阅卷宗?这分明是燕遥峥精心设计的、最后的摊牌!他要把自己带到那柄沾满苏家亲人鲜血的凶器卷宗面前,看他如何崩溃,看他如何自曝身份。 恐慌如同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窒息。他下意识地想要拒绝,想要逃离,但高烈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和门外隐约传来的黑甲亲卫的气息,如同冰冷的铁壁,断绝了他所有退路。 “是…是…属下…遵命…” 苏檀攸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他扶着冰冷的桌沿,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站起,跟在高烈身后,走向核心档案室。 核心档案室位于密信局一层最深处,厚重的玄铁门由复杂的机括控制。高烈亲自操作,沉重的门扉无声滑开,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墨香、铁锈和阴冷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室内空间远比想象中更大,高耸的乌木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整齐排列,上面堆满了密密麻麻、贴着不同封签的卷宗匣。光线昏暗,只有几盏特制的长明壁灯散发着幽冷的光芒。两名如同石雕般的黑甲亲卫分立在门内两侧,眼神锐利如刀。 高烈径直走向最内侧一个标注着【甲字·兵械秘录】的架子,从高处取下一个沉重的、覆盖着厚厚灰尘的乌木匣。他拂去灰尘,打开铜锁,从中取出一卷用特制油布包裹、以火漆密封的卷宗。火漆上印着一个狰狞的兽首标记。 “这便是‘云霜刃’自十二年前缴获以来的所有验伤图档、追查记录及关联密报。” 高烈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档案室内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宣判感。他将卷宗放在室内唯一一张宽大的乌木长案上,然后指向长案另一端,“昨日封存的‘雪夜密令’金丝楠木盒,在那边。开始吧,苏副使。将军稍后会亲自来查验进度。” 说完,他竟退后几步,抱臂立于一旁,如同监刑的判官,冰冷的目光牢牢锁定苏檀攸。 空气仿佛凝固了。苏檀攸站在长案前,身体僵硬如铁。左边,是那卷“云霜刃”卷宗。右边,是昨日那个封存着未知恐惧、可能隐藏着祖父线索的“雪夜密令”金丝楠木盒。 燕遥峥要来了! 苏檀攸的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死死盯着那卷“云霜刃”卷宗,灭门夜的惨烈景象如同血色的潮水,疯狂冲击着他的理智——父亲被洞穿胸膛的血洞、母亲绝望的眼神、幼妹惊恐的小脸……那柄闪烁着诡异寒光的利刃! 不!他不能看!看了,他一定会疯! 就在他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眼角的余光却死死锁住了长案另一端的金丝楠木盒。那个盒子!那个可能藏着祖父线索的盒子!那是他昨夜几乎用命换来的、唯一的希望!燕遥峥就要来了,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一个疯狂而绝望的念头——他要看!他必须立刻看到那“雪夜密令”的内容!哪怕只看一眼!哪怕下一刻就粉身碎骨! 趁着高烈目光似乎被架子上一处细微声响吸引的瞬间,苏檀攸动了。他如同扑向烛火的飞蛾,猛地扑向那个金丝楠木盒。手指颤抖着,不顾一切地抠向盒盖边缘那看似严丝合缝的机括暗扣。 “苏副使!你做什么?!” 高烈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两名黑甲亲卫瞬间拔刀,寒光出鞘。 但苏檀攸已经听不见了,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指尖。那特制的机扣在他不顾一切的蛮力与巧劲下,竟真的发出“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盒盖弹开了一条缝隙! 一刹那,苏檀攸的手指如同被毒蛇噬咬般猛地缩回,一股比昨日更尖锐、更阴寒的无形刺痛瞬间穿透指尖,又是那诡异的封印防护。 然而,就在他指尖被刺伤、渗出血珠的瞬间—— 那沾染了新鲜血液的封印边缘,再次发生了那诡异而短暂的反应。紫红色的印泥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极其迅速地褪去一小圈。下方一行被特殊墨汁书写的、极其微小却清晰无比的字迹,在幽暗的光线下骤然闪现。 那字迹,铁画银钩,风骨嶙峋,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熟悉与威严——千真万确,是他祖父苏昀的亲笔! 那行小字的内容:【苏氏通敌密文确系伪造,源头指向燕氏“雪夜”暗桩,速查当年北境军粮调拨】 苏氏通敌密文是伪造的?!源头指向……燕氏?!“雪夜”暗桩?!北境军粮调拨?! 这短短一行字蕴含的信息,瞬间颠覆了他所有的认知和仇恨的指向!不是皇帝?不是“三足乌”?而是……燕家?!是燕遥峥的家族?! 巨大的冲击让他瞬间失去了所有思考能力,身体僵硬如石雕,他死死地盯着那行因血迹而显现、又迅速被重新覆盖的字迹。 “拿下他!” 高烈的怒吼和亲卫拔刀逼近的脚步声将他从极致的惊骇中猛然惊醒。 极致的恐惧瞬间转化为滔天的恨意和绝望的疯狂。苏檀攸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目如同滴血,他不再看那木盒,而是猛地扑向长案另一端的“云霜刃”卷宗。 “滚开!” 他狠狠撞开一名扑上来的亲卫,染血的手指不顾一切地抓向那卷油布包裹的卷宗。 档案室内瞬间陷入混乱! 苏檀攸暂时逼退了两名训练有素的亲卫,抓住了那卷“云霜刃”卷宗,转身就朝着档案室唯一的出口——那扇刚刚开启的厚重玄铁门冲去。 “拦住他!生死勿论!” 高烈又惊又怒,拔刀亲自拦他。 刀光剑影在狭窄的空间内交错,苏檀攸凭借本能闪躲,身上瞬间又添数道血痕,但他不管不顾,眼中只有那扇门。 他用身体硬抗了高烈一记沉重的刀柄砸击,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口中喷出鲜血,却借着这股力道,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踉跄着冲出了档案室。 冰冷的晨风如同刀子般刮在脸上,苏檀攸抱着那卷沉重的卷宗,跌跌撞撞地冲进密信局冰冷的庭院,身后是高烈愤怒的咆哮和亲卫急促的脚步声。 去哪里?哪里能逃?将军府如同铁桶,他无处可逃……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庭院角落那口被封死的枯井旁,一道隐蔽的、仅供一人侧身通过的狭窄角门,那是运送废弃文书灰烬的通道,平日紧锁。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苏檀攸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向那角门,不知是幸运还是厄运,那锈迹斑斑的铁锁竟在之前的混乱中被撞坏,他猛地撞开虚掩的角门,瘦削的身体如同游鱼般挤了出去。 门外,是将军府后山陡峭的悬崖,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沫,呼啸着灌入他的口鼻,脚下是深不见底、云雾缭绕的深渊。 他,被逼到了真正的悬崖边缘! 苏檀攸抱着卷宗,单薄的身体在悬崖边缘的狂风中摇摇欲坠。他回头望去,高烈和数名黑甲亲卫已杀气腾腾地追至角门口,冰冷的刀锋在晨光中闪烁着致命的寒芒。退路已绝。 寒风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着他遍体鳞伤的身体,颈侧的伤口被冻得麻木,又被狂风吹开,鲜血混着冷汗,在苍白的脸颊上蜿蜒出刺目的红痕。 “苏檀攸!放下卷宗,束手就擒!将军或可饶你一命!” 高烈的声音穿透风雪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他不敢过分逼近,生怕刺激这疯子跳下悬崖,卷宗也将随之湮灭。 “饶我一命?” 苏檀攸猛地回头,赤红的双眸死死盯住高烈,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绝望的笑容,声音嘶哑,“哈哈哈…饶我一命?像前夜那样‘饶’我吗?像对待一条狗一样‘物尽其用’吗?!” 他猛地举起手中沉重的卷宗,指向角门内追兵的方向,也指向那巍峨冰冷的将军府,用尽全身力气嘶吼,每一个字都浸满了血泪与刻骨的恨意:“告诉燕遥峥!告诉他那个满手鲜血的燕家!苏家一百三十三条人命!我苏檀攸今日在此立誓!只要我一息尚存,定要燕氏血债血偿!定要将他燕家基业,连同这肮脏的镇北军,一同拖入地狱!焚为灰烬——!”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角门处追兵的身影忽然如同潮水般向两侧分开,恭敬地垂下头颅。 一道玄色的、如同山岳般的身影,缓缓自角门内踱步而出。燕遥峥身披玄色大氅,内里是冰冷的墨色铠甲,高大的身影在风雪中如同魔神降临。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不见底的寒眸如同万载玄冰,穿透呼啸的风雪,精准地、沉沉地落在悬崖边缘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上。 他的目光扫过苏檀攸颈侧的齿痕、遍布血污的脸颊、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的单薄衣衫,最后定格在他手中高举的那卷“云霜刃”卷宗上。 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沉的、令人窒息的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幕。 “苏、檀、攸。” 燕遥峥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风雪的呼啸,带着一种奇异的、宣告般的笃定。 身份,在这一刻,于这风雪悬崖之上,被彻底撕开,曝于光天化日之下。 “把卷宗放下。” 燕遥峥向前踏出一步,玄色大氅在风中翻卷,带着无形的、巨大的压迫感,缓缓逼近。“那不是你该碰的东西。” “我不该碰?!” 苏檀攸双目死死瞪着步步逼近的燕遥峥。 “那是我苏家一百三十三口人的血染红的!是你们燕家‘雪夜’暗桩构陷我苏家通敌的铁证!是你们屠戮我满门的凶器!燕遥峥!你们燕家,才是真正的叛国逆贼!是披着人皮的豺狼——!” 他嘶声力竭地控诉着,将档案室中窥见的惊天秘密吼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如同泣血的控诉,砸在冰冷的悬崖上,也砸在燕遥峥毫无波澜的脸上。 燕遥峥的脚步顿住了。深不见底的寒眸中,冰层之下似乎有极其细微的裂纹蔓延开,翻涌起一丝复杂难辨的暗流——是了然?是冰冷的怒意?还是……一丝被触及逆鳞的阴鸷?他并未反驳苏檀攸关于“燕氏”、“雪夜暗桩”的指控,只是那眼神,变得更加幽深难测。 “你知道的太多了。” 燕遥峥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叹息的意味。他再次向前逼近,距离悬崖边缘仅剩十步之遥。 强大的压迫感轰然压向苏檀攸。“放下卷宗,过来。你的命,现在还是本将的。” “我的命?” “燕遥峥!你想要我的命?想要这卷宗?” 苏檀攸的身体在悬崖边缘剧烈摇晃,碎石簌簌滚落深渊,声音却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和深入骨髓的恨意,“那就来地狱里拿吧!用你燕家满门的血,来换——!” 话音未落,他竟真的抱着那卷沉重的“云霜刃”卷宗,如同折翼的鸟,决绝地朝着身后那深不见底、风雪弥漫的万丈深渊,纵身跃下! “不——!” 高烈失声惊呼!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永隔的瞬间! “唳——!” 一声穿云裂石、充满无尽焦急与暴戾的鹰唳,如同撕裂苍穹的黑色闪电,骤然从众人头顶的云层之上俯冲而下! 是墨羽! 它巨大的羽翼卷起狂暴的气流,如同离弦之箭,朝着苏檀攸坠落的身影猛扑过去。锋利的鹰爪在风雪中闪烁着寒光,精准无比地——狠狠抓向苏檀攸背后那件单薄的衣衫。 “嗤啦——!” 布帛撕裂声刺耳响起! 下坠的势头被这拼尽全力的一抓猛地一滞,苏檀攸只觉得背后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勒得他几乎窒息,身体被硬生生拖拽着向上提起了一小段。然而,墨羽终究只是一只鹰,无法承受一个成年男子加上沉重卷宗的坠力。 仅仅一瞬的迟滞。 墨羽发出一声痛苦而愤怒的悲鸣,锋利的爪子撕下了苏檀攸背后一大片染血的布料。而苏檀攸的身体,连同那卷“云霜刃”卷宗,在众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再次加速,朝着那风雪弥漫、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急速坠落!瞬间便被翻涌的云雾吞噬,消失不见。 悬崖之上,死寂一片。唯有风雪凄厉的呼啸,如同亡魂的恸哭。 燕遥峥僵立在悬崖边缘,玄色大氅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他深不见底的寒眸死死盯着苏檀攸消失的那片翻涌云雾,那里面翻涌的,不再是纯粹的冰冷,而是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了一种近乎空白的、被巨大冲击震碎的愕然,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那决绝一跃和墨羽悲鸣所勾起的、极其细微的震颤。 高烈和亲卫们脸色煞白,望着深不见底的深渊。墨羽在空中盘旋,发出声声凄厉欲绝、撕心裂肺的长唳,如同在呼唤,又如同在泣血哀鸣。 就在这时,一片染着暗红斑驳、边缘参差的碎布,被一阵猛烈的寒风卷起,打着旋,缓缓地、最终轻飘飘地落在了燕遥峥冰冷的、沾着雪粒的玄色军靴前——那是墨羽从苏檀攸背上撕扯下来的布。 燕遥峥的目光,缓缓地从深渊云雾移开,低垂,落在了那片染血的碎布上。那抹红,在灰白的雪地和冰冷的玄色衬托下,显得如此刺眼,如此温热,又如此……脆弱。那是苏檀攸的血。 高烈和几名亲卫屏息凝神,望着将军僵硬的背影和地上那片染血的布,大气都不敢喘。他们从未见过将军如此……失神的状态。那背影矗立在风雪悬崖边缘,不再是往日那坚不可摧、令人窒息的山岳,反而透出一种近乎虚无的沉寂。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他呢?” 燕遥峥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仿佛从冰原深处传来,听不出丝毫情绪,却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压得人心头一紧。 他没有问“人呢?”或者“死了吗?”,而是直接指向了造成这一切的导火索。 高烈猛地回神,立刻躬身,声音带着压抑的紧张:“回禀将军!‘云霜刃’卷宗……随他…一同坠下去了!那卷宗外覆油布并有火漆烙印,或能……或能保存,但深谷险峻,云雾弥漫,难以寻……” 高烈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将军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了腰。 那只骨节分明伸向了那片染血的碎布。冰冷的指尖捻起了那片柔软的、带着死亡余温的布片。他捻得很用力,指节微微泛白,仿佛要将那布料连同上面的血迹一同碾碎。但最终,他只是那样捻着它,举到眼前。 风雪扑打着碎布,血迹如同狰狞的图腾。 深不见底的寒眸,倒映着那片刺目的红。那里面,空白褪去,重新汇聚的,是比北境最深的冻土还要幽暗、还要森寒的光芒。 “搜。” “生要见人,死——”他微微停顿,捏着布片的手指收得更紧,“——要见尸。” 他抬起头,目光不再是看向深渊,而是投向深渊上方盘旋悲鸣的墨羽,道:“让它去。” “是!属下立刻组织人手,并…通知鹰奴调度墨羽!” 高烈咬牙领命,迅速部署。亲卫们立刻动身,沿着险峻的崖壁寻找可能的攀爬路线,更多的卫兵被紧急调往后山。 燕遥峥不再看那深渊,也不再理会手下人的行动。他最后瞥了一眼手中那抹刺眼的殷红,随即将那块染血的碎布,随意地塞进了大氅深处一个暗袋里。 他转过身,一步步走回角门,身影在风雪中重新凝聚成那座令人窒息的山岳。 然而,就在他即将踏入角门的阴影,彻底离开悬崖边缘的瞬间。 深渊下方,那片翻滚的、如同巨大灰白幕布的厚重云雾深处,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黑影”极其突兀地闪过,宛如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一个模糊的瞬间,又似山鹰掠过陡峭岩壁投下的影子。那影子快得如同错觉,眨眼便被翻涌的云雾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墨羽在高空盘旋的庞大身形,似乎在那极其短暂的刹那,微微顿了一下,锐利的鹰眼死死锁定了那片云雾的某个点,发出了一声比之前更加尖锐、更加短促、带着某种奇异确认感的唳鸣。 悬崖上风声太大,这声唳鸣混在其中,几乎被忽略。而燕遥峥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高大的身影已然完全没入角门之后留下的昏暗阴影里。 风雪呜咽,天地苍茫。那深渊之下,云雾遮蔽了一切真相。 第10章 唇渡药 大雪如同扯碎的棉絮,没日没夜地倾泻,已将北境军营裹成一座巨大的白色坟茔。 粮车断绝的第十五日,饥饿像无声的瘟疫,啃噬着每一具躯体,也侵蚀着每一颗人心。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焦糊味,那是士兵们偷偷焚烧皮革、甚至拆解营帐木梁取暖留下的痕迹。 苏檀攸蜷缩在冰冷的床铺上,薄薄一层粗布被褥根本无法抵御刺骨的寒意。他每一次轻微的呼吸都牵扯着背后的伤处,那是坠崖时被嶙峋山石刮擦、又被墨羽利爪撕开留下的印记。疼痛日夜不休。 高烧虽退,但身体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寒意丝丝缕缕钻入骨髓,他下意识地将身体蜷得更紧。 帐帘被猛地掀开,刺骨的风雪裹挟着一个高大身影卷了进来,带着一身寒气。 是燕遥峥。 他大步走到床榻前,玄色大氅上沾满了尚未融化的雪粒,脸色比外面的天色更沉。他并未说话,只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床上那个单薄的身影。 苏檀攸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那双熟悉的眼睛。他挣扎着想坐起,却被一股骤然袭来的眩晕攫住,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战场风霜痕迹的大手猛地伸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攥住了他纤细的手腕。 那力道有点大,苏檀攸痛得闷哼一声。他被迫仰起头,被迫完全暴露在燕遥峥的视线之下。 帐内光线昏暗,仅有帐帘缝隙透入的惨白雪光。然而,这微弱的光线,却仿佛为那张脸镀上了一层惊心动魄的脆弱美感。 高烧初退的潮红褪尽,只余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长睫因疼痛而微微颤动,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那双曾经温润含情的眸子,此刻蒙着一层水雾,眼角微红,像是揉碎了的桃花瓣。 几缕湿透的乌发粘在额角和颊边,更衬得肤若冷玉。唇色极淡,如同褪色的花瓣,因疼痛而轻轻抿着。下颌的线条精致脆弱,被燕遥峥铁的手强制抬起,喉结无助地滑动了一下。 即便是在如此狼狈、病弱、伤痕累累的境地下,这张脸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美得令人窒息,美得……让这昏暗的军帐蓬荜生辉。 端着简陋药碗跟进来的亲兵呼吸猛地一滞,目光不受控制地被牢牢吸附在那张脸上,连手上的动作都忘了。角落里整理药布的老军医王谨,浑浊的老眼也定定地望着这边,浑浊的目光深处,竟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痴迷与惋惜。 燕遥峥攥着苏檀攸手腕的力道没有丝毫放松。他俯下身,冰冷的呼吸几乎喷在苏檀攸的脸上,深潭般的眼眸紧锁着苍白的面容,仿佛要穿透这层惊世美色,看进他灵魂深处去。 “周齐安,”他刻意咬重了那个假名,带着**裸的嘲弄与试探,声音低沉,带着雪夜的寒气,“这悬崖下的风,吹得你骨头软了?” 苏檀攸强忍着痛楚,艰难地扯动毫无血色的唇角,声音嘶哑得厉害:“将军…说笑了。风…吹不软骨头,只是…伤口…疼得厉害。”他的声音破碎而虚弱。 燕遥峥的眸色似乎更深了些,他猛地松开手,苏檀攸猝不及防,失去支撑的身体重重跌回冰冷的床铺,后背撞上硬板,剧痛让他眼前一黑,蜷缩着身体剧烈地喘息,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疼?”燕遥峥直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苏檀攸完全笼罩。 他冷嗤一声,“那就记住这疼。再敢把自己弄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他后半句威胁没有出口,但那眼神已说明一切。 “高烈。”他头也不回地冷声命令,“看好他。伤愈之前,不准出帐。” “是!将军!”高烈肃声应道,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滑过床上那抹惊鸿一瞥的苍白。 燕遥峥转身离去,玄色大氅掀起一阵冷风。 帐内死寂。苏檀攸蜷缩在冰冷的床铺上,身体因剧痛和寒冷而微微颤抖。他闭着眼,牙关紧咬,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痛吟死死咽了回去。 “副使大人……”王谨端着刚热好的药,小心翼翼地靠近床边,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真切的同情,“药……热好了,您趁热用些吧?喝了药,伤……伤才能好得快些。” 苏檀攸没有睁眼,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王谨连忙上前,想扶他起来。 “不必。”苏檀攸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他拒绝了搀扶,撑着床板,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坐了起来。 他接过药碗,指尖冰凉。浓黑的药汁散发着刺鼻的苦涩气味。他看着碗中浑浊的液体,眼神有一瞬间的空茫,仿佛透过这药,看到了某些更黑暗的东西。然后,他仰起头,将整碗滚烫苦涩的药汁,毫不犹豫地灌了下去。 喉结滚动,吞咽无声。唯有那紧紧攥着空碗、指节泛白的手,泄露了他承受的煎熬。 死寂的僵持只维持了三天。 第三日黄昏,凄厉的号角声骤然撕裂了军营的死寂,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带着不祥的颤音,在风雪中疯狂扩散。 “出事了!粮仓!快!”士兵的嘶吼声、杂乱的奔跑声、兵甲碰撞声瞬间沸腾。 苏檀攸的营帐距离军医所在不远。刺耳的喧嚣瞬间穿透了营帐的壁垒。他正靠坐在床头,强撑着翻阅几份无关紧要的文书,试图以此压制背后的剧痛。那突如其来的号角与混乱让他指尖一颤,薄薄的纸页在手中撕裂开来。 不好的预感如墨汁滴入清水,迅速蔓延开。 帐帘被猛地掀开,高烈脸色铁青,带着一身风雪和浓重的血腥气冲了进来,眼神复杂地扫过苏檀攸惊疑不定的脸。 “粮仓出事了。”高烈的声音低沉压抑,“毒!有人在最后一批应急粮里投了‘牵机引’!” “牵机引!”苏檀攸瞳孔骤缩。那是前朝宫廷秘传的剧毒,无色无味,一旦入腹,会使人四肢抽搐如牵线木偶,最终在极度痛苦中蜷缩窒息而死! “中毒的……是昨夜轮值看守粮仓的兄弟……”高烈的声音带着沉痛,“十三个……只撑了半炷香……全没了!死状……惨不忍睹!” “将军已封锁粮仓,正命人彻查所有经手过粮草的人!”高烈的目光紧紧锁住苏檀攸的脸,带着一种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王谨……王谨老军医刚在中毒者的营房附近……发现了一些东西……” 话音未落,帐帘再次被粗暴地掀开。 两名黑甲亲卫如铁塔般踏入,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刃,瞬间钉在苏檀攸身上。他们的出现,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 为首那名面容冷硬如岩石的亲卫,手中托着一方素布。素布之上,赫然是一个巴掌大小、用油纸仔细包裹的扁平小包。油纸一角沾染着几点不易察觉的、干涸的褐色粉末,散发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微弱的腥甜气味。 苏檀攸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个油纸小包。 那是…… “副使大人,”亲卫的声音毫无起伏,如同宣读讣告,“此物是在您帐内枕下搜出。经王谨军医当场辨认,纸内所裹残粉,正是‘牵机引’无疑。粉末气味与沾染痕迹,亦与中毒者呕吐物中残留相符。” 枕下?他的枕下?! 荒谬!滔天的荒谬! 是谁?是谁能在戒备森严的将军亲卫营帐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等致命毒物塞到他的枕下?! 苏檀攸猛地抬头,苍白的脸上因极致的怒意而泛起病态的潮红,“陷害!这是**裸的栽赃!”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清晰地穿透了帐内压抑的空气。 帐外,风雪似乎也为之一滞。 一个玄色的身影,在凝固的风雪背景中缓缓出现。 燕遥峥就站在帐门处,没有立刻进来。狂风吹动他玄色大氅的下摆,猎猎作响。他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冰山,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亮,只留下浓重得化不开的阴影。 他的目光,越过亲卫的肩膀,落在了苏檀攸因愤怒而剧烈起伏的胸膛上,落在了那张因激动而愈显妖异惊心的苍白面容上,最后,落在了那包致命的毒物上。 那眼神,深不见底,没有惊讶,没有怒火,只有一片死寂的、令人骨髓发寒的冰冷审视。 然后,他迈步,走进了这间弥漫着药味、血腥味和死亡气息的营帐。 沉重的军鼓在风雪中隆隆响起,一声声如同敲打在濒死者的心口。 中军营前的校场,积雪已被粗暴地踏成一片污浊的泥泞。数千兵卒被紧急召集,密密麻麻地挤在刺骨的寒风里,如同沉默的蚁群。 饥饿、恐慌、以及刚刚发生的恐怖毒杀案,像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无数道目光,或惊疑、或恐惧、或愤怒、或麻木,都聚焦在校场中央那个孤零零的身影上。 苏檀攸被两名黑甲亲卫押解着,站在校场中央的泥泞里。 他没有被捆缚,但两名亲卫铁钳般的手死死按在他的肩头,沉重的力道几乎要将他按进冰冷的泥地里。他被迫微微弓着背,墨色的长发在寒风中凌乱地拂过他苍白的脸颊。一身单薄的旧军服根本无法抵御严寒,身体因寒冷和背后未愈的伤口而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可即便是在如此狼狈的境地,那张脸,在灰暗的天色和黑压压的人群映衬下,依旧美得勾魂摄魄,如同误落泥沼的稀世名瓷,破碎感反而激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凄艳。 “看……那就是‘周文书’?” “老天爷……长得真是……难怪将军他……” “呸!蛇蝎心肠!白瞎了这张脸!” “听说就是他下的毒!粮仓那边死了十几个兄弟,死得那叫一个惨……” “枕下搜出来的毒药!人赃并获!” “将军这次……怕是饶不了他……” 低低的、充满恶意的议论声似荆棘在人群中蔓延。那些或贪婪、或嫉妒、或恐惧的目光似针,密密麻麻地刺在苏檀攸身上。 他挺直了背脊,尽管这个动作让背后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微微仰起脸,迎向那些刀锋般的目光,也迎向校场前方高台上,那个如同神祇般冷漠俯视的身影——燕遥峥。 燕遥峥站在高台边缘,身姿挺拔如寒松,玄色大氅在狂风中纹丝不动。他面无表情,看不出丝毫情绪,只有一种主宰生死的绝对威压。 高烈按着腰刀,肃立在他身侧,脸色同样凝重。 一名军法官上前一步,声音洪亮却冰冷地宣读着“罪状”,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遍校场:“文书周齐安,身负重责,不思报效,反怀叵测之心,私藏剧毒‘牵机引’于枕下,疑似在最后一批应急粮里投毒,致使看守粮仓士卒十三人毒发毙命,死状惨烈……其行悖逆,其心可诛!按军律,当杖毙!然,将军念其曾有功于军前,法外开恩——改处鞭刑十三!以儆效尤!” “十三鞭!” “将军仁慈啊……” “哼,便宜这妖人了!” 人群的议论声猛地拔高,带着残忍的兴奋。 苏檀攸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惨白。十三鞭!在这天寒地冻、缺医少药之地,十三鞭足以要了他半条命!他猛地抬头,目光穿过冰冷的空气,死死钉在高台上那个玄色身影上。 燕遥峥的目光也恰好落下,与他隔空相接。 那双寒眸深处,没有一丝波澜,只有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裁决。 “行刑!”军法官厉声喝道。 两名行刑手赤着上身,露出精壮虬结的肌肉,大步上前。其中一人手中提着一根浸透了冷水的牛皮鞭子,鞭身足有拇指粗细,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油亮而冰冷的黑光,鞭梢带着细微的倒刺。 他们粗暴地抓住苏檀攸的手臂,将他拖到校场中央早已备好的行刑木桩前。动作间,苏檀攸踉跄了一下,单薄的身体在寒风中如同无助的落叶。 “跪下!”一名行刑手厉喝道,同时一脚踹向他的腿弯。 剧痛袭来,苏檀攸闷哼一声,不受控制地屈膝跪倒在冰冷的泥雪里。膝盖重重砸下,泥水溅了他满身。两名行刑手一左一右,死死按住他的肩膀,将他的身体牢牢固定在粗糙的木桩上。 这个姿势,让他被迫挺直了腰背,也将那单薄脊背上包裹的层层绷带完全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撕拉——!” 一声布帛碎裂的刺耳声响! 左边那名行刑手没有任何犹豫,大手抓住苏檀攸后背上那件本就单薄的旧军服,猛地向下一扯。 脆弱的布料应声而裂,一直撕裂到腰际。 刺骨的寒风瞬间灌入,苏檀攸的身体猛地绷紧,如同被冰锥刺穿。 整个校场,数千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了那片骤然暴露在冰冷空气中的脊背之上—— 那本该是光洁如玉、细腻无瑕的肌肤,此刻数道深红近紫、皮开肉绽的擦痕纵横交错,如同丑陋的蜈蚣。在这些伤痕之上,覆盖着三道更为狰狞的伤口,其中一道从右肩胛骨斜划至左后腰。 这些伤口在寒冷和撕扯下,边缘已经再次裂开,细细的血珠如同断了线的珊瑚珠,争先恐后地渗出、汇聚,沿着那苍白细腻得如同羊脂冻玉般的肌肤纹理,缓缓向下蜿蜒、滑落…… 雪白到透明的肌肤,狰狞绽裂的猩红伤口,蜿蜒流淌的温热血痕。 那些原本充斥着恶意、愤怒、幸灾乐祸的目光,在这一刻,全都凝固了。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那片暴露的背脊,如同被无形的钩子勾住。 空气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风雪呼啸。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惊骇、震撼、甚至夹杂着某种病态迷恋的窒息感,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连高台上按着腰刀的高烈,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眼神复杂至极。 就在这片死寂之中,高台上那个玄色的身影终于动了。 燕遥峥缓缓抬起手。 动作不快,却带着千钧重压。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在半空中,对着行刑手的方向,猛地向下一挥。 行刑手猛地一凛,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碾碎。他高高扬起手中的牛皮鞭。 鞭梢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厉啸。 “啪——!” 鞭影落下,炸开的皮肉声如同惊雷。 “呃啊——!” 苏檀攸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弹,脖颈瞬间绷紧,拉出一道濒死般凄厉的弧度,一声压抑到极致、却依旧破碎不堪的惨哼从紧咬的齿缝间迸出。牙齿深深陷入下唇,瞬间咬破,一缕刺目的鲜红顺着苍白如玉的下颌滑落,滴在身下冰冷的泥雪里。 鞭梢带着倒刺,抽过之处,皮肉瞬间翻卷开来。刺骨的寒气混合着皮肉烧灼般的剧痛。苏檀攸的眼前猛地一黑,意识如同坠入无底深渊,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痛苦浪潮。 “啪!” “啪!” “啪!” 鞭声如同催命的鼓点,一下,又一下,毫不停歇地撕裂着死寂的校场。 苏檀攸死死咬着自己的手臂,牙齿深深陷入皮肉,试图堵住那汹涌的痛呼。大颗大颗的冷汗混合着泪水,从他紧闭的眼角疯狂滚落,砸在泥泞里。 他的身体被两个行刑手死死按住,每一次鞭打带来的剧震都清晰地传递到那两个壮汉的手臂上,让他们按得更紧,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校场之上,数千人鸦雀无声。只有鞭子抽在皮肉上的恐怖声响,在风雪中回荡。那些原本充斥着恶意和愤怒的目光,此刻都变了。 有人不忍地别开脸,有人紧紧攥着拳头,有人眼中露出深深的恐惧,还有更多的人,目光不受控制地胶着在那片惨烈的背脊上。 鞭痕已经布满了整个背部,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新伤叠着旧伤,纵横交错,血肉模糊。鲜红的血液不再是蜿蜒流淌,而是汩汩地涌出,顺着苍白的肌肤一路向下,浸透了破碎的裤腰,滴落在冰冷的泥雪上,洇开一滩滩刺目的暗红。 苏檀攸的身体渐渐不再剧烈挣扎,只是随着每一鞭落下而本能地抽搐一下。他的头无力地垂着,长发散乱地遮住了大半张脸,唯有那紧紧咬住手臂的牙齿,还在死死坚持着。 “十一!” “十二!” 行刑手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发紧,手臂的挥动带上了不易察觉的沉重。 最后一鞭,几乎是用尽力气抽下。 两名行刑手猛地松开手。 失去了支撑,苏檀攸软软地向前扑倒,重重地砸进冰冷的泥泞里,激起一片污浊的血水。他脸朝下趴在泥雪中,一动不动。 墨色的长发如同破碎的绸缎,散落在猩红的泥泞里。整个背部一片狼藉,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再无半点往日的白皙,只有一片触目惊心的、被彻底摧毁的废墟。 寒风卷过,吹不散那浓重的血腥味和沉甸甸的压抑。 高台上,燕遥峥依旧笔直地站着,玄色大氅在风中纹丝不动,如同亘古不化的冰山。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俯视着泥泞中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场残酷的刑罚,与他毫无干系。 “拖下去。”他薄唇微启,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清晰地传遍死寂的校场,“别让他死在泥里。” 夜,已深到极致。 风雪不知何时停了,天地间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的寒冷。 苏檀攸被草草安置回他那顶冰冷破旧的营帐内,扔在铺着薄薄一层稻草的硬板床上。 浓重的血腥味、皮肉烧灼溃烂的焦糊味、以及草药苦涩的气息,混合成一种死亡般的味道,在狭窄的帐内弥漫。 他趴在冰冷的床板上,脸深深埋在散发着霉味的稻草里。后背的伤口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仿佛有无数把烧红的钝刀在反复切割。冷汗早已浸透了身下的稻草,和冰冷的伤口黏连在一起,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和摩擦的剧痛。 意识在无边的痛苦海洋中浮沉,时而清醒得能感受到每一丝痛楚,时而模糊得坠入黑暗。 帐帘被无声地掀起。 一股更强烈的寒意瞬间涌入,带着帐外凛冽的雪气。 一个高大而沉重的玄色身影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床榻前。燕遥峥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寒气,大氅边缘沾染着微融的雪粒。 他俯视着床上那具几乎看不出生气的躯体,目光缓缓扫过那片被彻底摧毁的脊背。血肉模糊,鞭痕纵横交错,深可见骨的地方在昏暗光线下泛着不祥的暗红。 许久,帐内只有苏檀攸微弱到几乎不可闻的痛苦喘息。 燕遥峥解下玄色大氅,随手丢在一旁。然后,他单膝跪在了冰冷的床板前,膝盖抵着粗糙的木板。动作间,带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衣料摩擦声。 一只带着薄茧、微凉的大手猛地伸来,毫不怜惜地扣住了苏檀攸的下颌。 苏檀攸身体猛地一颤,涣散的瞳孔被迫聚焦,对上了燕遥峥那双此刻翻涌着某种近乎暴戾的复杂情绪的寒眸。 那眼神,冰冷,压抑,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 “唔……”苏檀攸喉间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被迫仰起的脖颈拉出一道脆弱又屈辱的弧线。 燕遥峥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已拿起一个粗糙的陶碗,碗中是浓黑如墨、散发着刺鼻苦涩气味的药汁。 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给苏檀攸任何反应的时间。他掐着苏檀攸下颌的手指猛地用力,迫使他不得不张开嘴。 然后,他端起那碗滚烫的药汁,手腕微倾,对着那被迫张开的、染血的唇,将整碗药毫不留情地、一股脑地灌了下去。 “唔——!咳咳!咳……” 滚烫而苦涩的药液如同岩浆,瞬间灼烧过喉咙,呛入气管。苏檀攸的身体剧烈地挣扎、弹动起来。后背的伤口被剧烈地撕扯。 他本能地想要闭上嘴,想要推开那灼人的桎梏,但燕遥峥掐着他下颌的手如同铁钳,纹丝不动。滚烫的药汁被迫灌入,灼烧着食道,苦涩的味道在口腔中爆炸般弥漫开,混合着血腥气,带来一种窒息的绝望。 药汁顺着无法吞咽的嘴角溢出,蜿蜒流淌过苍白的脸颊、纤细的脖颈,最后没入散乱在颈侧的黑发中。 冰冷的空气重新灌入肺腑。苏檀攸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震得后背血肉模糊的伤口如同被千万根针反复穿刺。他眼前阵阵发黑,意识模糊,身体瘫软下去,只剩下本能的、痛苦的抽搐和喘息。 燕遥峥缓缓松开了钳制着他下颌的手。 失去了支撑,苏檀攸的头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床板上,脸颊贴着粗糙的稻草,凌乱的黑发被冷汗和溢出的药汁浸湿,黏贴在脸侧和脖颈上,脆弱得如同濒死的蝶翼。 燕遥峥依旧单膝跪在床边,紧紧盯着苏檀攸因极度痛苦而微微颤抖的唇瓣。 帐内一片死寂的黑暗里,只有苏檀攸破碎不堪的喘息和偶尔因剧痛而无法抑制的、细微的抽搐声。他趴在冰冷的床板上,脸埋在潮湿的稻草里,意识在无边的痛楚中浮沉。 燕遥峥那只刚刚灌下滚烫药汁的手,缓缓垂落。 他的双眸此刻如同冰封的火山,表面是死寂的冻土,内里却翻滚着炽热而危险的熔岩。 苏檀攸的喘息渐渐微弱下去,身体痉挛的幅度变小,仿佛生命力正随着每一次艰难的呼吸流逝。那纤长的、此刻却无力垂落的睫羽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未干的泪。 燕遥峥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那只垂落的手,动了。 它没有离开,反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缓缓地、带着薄茧的指腹,再次抚上了苏檀攸冰冷的颈侧。 指尖滑过那细腻却布满冷汗的肌肤,力道不再是最初的粗暴钳制,却依旧带着不容逃脱的掌控感。他的指腹沿着那脆弱的颈线缓缓摩挲,动作缓慢而危险。 冰凉的触感混着粗糙的薄茧,激起苏檀攸一阵细微的战栗。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扭过头,想要避开这抚弄。 “别动。” 燕遥峥的声音低沉地响起,贴着他的耳廓刮过。同时,他摩挲着颈侧的手指微微用力,固定住苏檀攸企图躲避的头颅,迫使他只能承受。 指腹的轨迹,顺着颈侧优美的弧线,缓缓上移。 滑过线条精致的下颌,停留在那沾着药渍的唇角。燕遥峥的指尖,带着一种专注,轻轻碾过那下唇。 “苦么?” 燕遥峥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更低哑,更近。灼热的呼吸几乎喷在苏檀攸敏感的耳垂上,激起一片细小的、不受控制的战栗。 他俯下身,冰冷的唇几乎要贴上苏檀攸汗湿的鬓角,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浓烈的侵略气息,清晰地灌入苏檀攸的耳中:“这药,苦吗?” 苏檀攸的意识被剧痛和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折磨着,混沌一片。他无法思考,只能本能地抗拒这屈辱的触碰和灼人的气息,身体在对方身下微微挣动,却换来后背伤口撕裂般的剧痛和对方更加强硬的压制。 “唔……” 破碎的音节从被碾磨的唇间溢出,带着无法掩饰的痛苦和虚弱。 燕遥峥那碾磨着唇瓣的手指忽然抽离,一把扣住了苏檀攸在薄薄布料下依旧显得过分纤细的腰肢。 五指收拢,隔着粗布中衣。 这突如其来的钳制,让苏檀攸所有的挣扎瞬间凝固。腰间的剧痛混合着背后翻江倒海的灼烧感,瞬间席卷了他,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僵直如铁。 “说话。” 燕遥峥的声音贴着他的后颈传来,“告诉我,这药,苦不苦?” 他的手掌紧紧扣着苏檀攸的腰,那滚烫的掌心温度透过薄薄的布料,烙印在冰冷的肌肤上,带来一种奇异又危险的灼烧感。 苏檀攸的身体被迫紧贴着燕遥峥的胸膛,隔着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沉稳而有力的心跳,以及那蓄势待发的炽热体温。 他猛地偏过头,试图避开那灼热的气息,凌乱的发丝扫过燕遥峥的下颌。 “苦……” 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终于从他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唇齿间艰难地溢出。 “苦?” 燕遥峥重复着这个字,声音陡然更沉,扣在他腰间的手猛地收得更紧。 “再苦……” 燕遥峥的唇几乎贴上了他敏感的耳廓,灼热的呼吸烫得惊人,每一个字都裹挟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和压抑到极致的痛楚,清晰地撞入苏檀攸混乱的意识,“也苦不过……” 他猛地俯身,声音低沉嘶哑,“我信你之苦。”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扣在苏檀攸腰间的手,骤然松开。 这突然的放松,让苏檀攸紧绷到极限的身体如同断弦,瞬间脱力,剧烈的咳嗽再次爆发。 燕遥峥沉沉地凝视着苏檀攸在剧痛和窒息中徒劳挣扎的模样。那眼中翻涌的熔岩,在死寂的审视中,渐渐凝固成某种更加冰冷、也更加危险的决断。 他忽然伸出手,却不是去扶,而是极其迅速地从旁边矮几上拿起另一个陶碗——里面同样盛满了浓黑滚烫的药汁。 他看也不看,仰头便灌了一大口。 辛辣滚烫的液体灼烧过他的喉咙,他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然后,他猛地俯下身。 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与药味,他一手再次扣住苏檀攸的后颈。那力道精准地避开了颈后最脆弱的旧疤,将苏檀攸无力垂落的头颅强制抬起。 “唔……!”苏檀攸因这粗暴的动作而痛苦地呜咽出声,涣散的瞳孔被迫对上了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 下一秒,燕遥峥的另一只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捏住了苏檀攸的鼻翼。 窒息感瞬间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苏檀攸本就艰难的呼吸。求生的本能迫使他下意识地张开了嘴,试图汲取氧气。 燕遥峥冰冷而带着药味的薄唇,狠狠覆压了上来。 浓烈的、混杂着刺鼻苦涩的药味,瞬间侵占了苏檀攸所有的感官。冰冷的唇瓣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紧密地、毫无缝隙地封堵了他的唇齿。 苏檀攸的瞳孔骤然收缩。 紧接着,一股灼热滚烫、浓稠苦涩的液体,不容分说地、汹涌地从对方的口中渡了过来。 “唔——!!”苏檀攸想挣扎。 但燕遥峥的手死死扣着他的后颈,另一只手牢牢捏着他的鼻翼,将他固定在床板上,动弹不得。 苦涩的津液在两人紧贴的唇齿间激烈地交缠、推送、被迫吞咽。燕遥峥的唇舌带着一种近乎惩罚的、不容置疑的蛮横,强行将药灌入他的喉管。 不知过了多久。 当最后一口药汁被强硬地渡入苏檀攸的喉咙,燕遥峥才猛地松开了捏住他鼻翼的手,也松开了钳制他后颈的力道。他微微抬起头,冰冷的唇瓣终于离开了那片沾满血药混合液体的唇。 苏檀攸瘫软在床板上,大口大口地、贪婪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他双眼失神,脸上全是未干的泪痕、药渍和血迹,凌乱的黑发黏贴在颊边和汗湿的脖颈上,脆弱得如同暴风雨后凋零的花瓣。 燕遥峥缓缓直起身,依旧单膝跪在床沿。他凝视着身下这个被彻底“喂服”、只剩下破碎喘息的人,看着他因喘息而剧烈起伏的胸膛,看着他背上那片惨不忍睹、血肉模糊的狼藉。 燕遥峥缓缓擦过自己的唇角,抹去一丝残留的、混着对方血迹的药渍。 然后,他再次俯身,凑近苏檀攸因喘息而微微张开的唇。 这一次,没有渡药,只有冰冷的、如同刀刃般的气息,带着绝对的占有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扭曲的痛楚,清晰地拂过苏檀攸敏感的耳垂:“咽下去。” 声音低沉沙哑,一个字一个字地钉入苏檀攸混乱的意识,“这药……还有我燕遥峥这个人——” 他微微停顿,看着苏檀攸失神的双眼,“——都给你了。苏檀攸,你敢糟蹋试试?” 话音落下,他起身踏出营帐,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里。 帐内,只剩下苏檀攸一个人,趴在冰冷的血污里,浑身剧痛,唇齿间还残留着那灼热的触感和深入骨髓的苦涩。他失神地望着摇曳的昏暗灯火,身体因寒冷和剧痛而微微颤抖。 那最后一句裹挟着占有、执念的话语,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反复回响,与痛楚交织,似乎要将他拖入更深的、无法挣脱的漩涡。 第11章 瓮城劫 雪粒子扑打着营帐,发出细碎而执拗的声响。苏檀攸蜷在薄毡上,背脊一片火辣辣的痛楚,鞭痕在每一次呼吸间都撕扯着皮肉。那碗药的苦涩还顽固地粘在舌根,与口中未散的血腥气纠缠不清。 帐帘掀动,带进一股更凛冽的风雪和浓重的松脂、桐油气味。 高烈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皮甲上凝着霜,声音沉闷:“周文书,将军令:即刻至西瓮城北段,埋设最后一批火油引线,地标已划定。” 他递过一张粗纸,墨迹被风雪洇得有些模糊,又补上一句,目光沉沉,“将军说,务必于戌时三刻前完成,伏兵寅时入位。” “遵命。”苏檀攸嘶声应道,咽下喉头的血气,扶着冰冷的帐柱站起身。动作牵动背伤,眼前一阵发黑。 高烈扫过他苍白如纸的脸和微微发颤的腿,终是没说什么,只是侧身让开。 瓮城孤悬于风雪之中。 昔日的街巷早已化为断壁残垣的迷宫,焦黑的木料支棱着刺向铅灰的天穹,像无数僵死的手臂。 寒风穿过空荡的门洞窗棂,发出尖锐的呜咽,卷起地面沉积的灰白余烬,打着旋。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的焦糊味、尘土味,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死亡的沉寂。 苏檀攸裹紧单薄的冬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废墟之上。冰碴混着黑灰沾满裤脚,冷意顺着靴底直往上钻,冻得他牙关微颤。 他循着图纸标记,拨开半塌土墙下的瓦砾堆,露出一角被烟火熏得漆黑的石板。手指冻得有些不听使唤,他费力地撬开石板,下面是一个狭窄的坑道入口,一股更浓烈的、带着土腥气的阴寒扑面而来。 他点燃随身携带的小小羊角风灯,昏黄的火苗在坑道里剧烈晃动,勉强照亮脚下。坑壁潮湿滑腻,布满青苔,蛛网拂过脸颊,带来冰冷的痒意。 他小心地放下几罐沉重的火油桶,冰凉的陶罐贴着手心,里面晃荡的液体发出沉闷的回响。指尖冻得发麻,他呵了口气,开始连接那细细火油引线。 铜管冰冷,接口处凝结着细微的冰晶,需用力旋紧。动作牵动后背的伤,每一次用力,都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过,冷汗浸透了里衣,又被寒风一激,冷得刺骨。 他咬着牙,屏住呼吸,全神贯注于指尖的微操,不敢有丝毫差池。时间在死寂的坑道里缓慢流逝,唯有自己的心跳和引线连接时细微的摩擦声。 终于,引线连接完毕。他长舒一口气,白雾在眼前倏忽散开。他提起风灯,准备退出坑道,结束这阴冷的苦役。 就在他转身欲将石板虚掩回原处的一刹,风灯微弱的光晕无意间扫过坑道角落——那里,半埋在潮湿泥土里的,赫然是另一只残破不堪的陶罐。 那罐子大半已被土掩埋,露出的部分布满裂纹和污渍。可就在那残破的罐壁上,在灯光摇曳的光影下,一个印记清晰地凸现出来! 三只扭曲的、首尾相衔的乌鸦,拱卫着一轮狰狞的、仿佛滴着血的暗红日轮! 三足乌! 苏檀攸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瞬冻结成冰。手中的风灯“哐当”一声砸落在地,滚了两滚,灯油泼溅出来,火苗“嗤”地燃起一小片幽蓝,映亮了他瞬间惨白如鬼的脸。 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冰冷的坑道、呼啸的风声、背上的剧痛……全都化为一片刺目的血红。 灭门夜的浓烟、焦臭、血腥味,仿佛从记忆深处汹涌而出,瞬间灌满了这狭小的坑道,将他彻底淹没。 什么计划?什么大局?什么蛰伏?在这一刻,都被那图腾点燃的焚天烈焰彻底烧成了灰烬。几年来强行压制的痛苦、绝望、刻骨的恨意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猛地扑向那堆火油桶,身体的动作快过残存的思考,那只还沾着引线油污的手,狠狠抓向坑道里备用的、蘸满火油的引火绒。 他甚至没有去看引线另一端连接的是哪个火油罐,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咆哮。 “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猛地从坑道深处炸开!紧接着,是狂暴的、贪婪的火舌,带着刺耳的嘶吼和灼人的热浪,瞬间喷涌而出。 烈焰冲开坑道的束缚,疯狂舔舐着坑口的断壁残垣,瞬间点燃了附近堆积的干燥木料和废弃布幔。 巨大的火柱冲天而起,将瓮城北段映照得亮如白昼。浓烟翻滚,裹挟着火星。 原本寂静的瓮城瞬间被点燃,火焰沿着废墟疯狂蔓延,发出噼啪爆裂的巨响。灼热的气流扭曲了视线,浓烟呛得人无法呼吸。 更糟的是,失控的火舌正以惊人的速度,朝着预设的伏兵区域和己方撤退路线的方向吞噬过去! 燕遥峥从城垣高处猛扑而下,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那团从坑道口喷涌而出、正疯狂吞噬一切的烈焰,以及火光边缘那个僵立如石、衣袂被热浪卷起的身影——苏檀攸。 计划全乱了!伏兵暴露在即!撤退路线被截断! 没有半分犹豫,燕遥峥顶着扑面而来的热浪和砸落的火星,直直冲入那片失控的火海。巨大的热流灼得他面皮生疼,浓烟瞬间呛入口鼻。 “苏檀攸!” 他嘶吼着,声音被火焰的咆哮盖过。一根燃烧的巨木带着骇人的呼啸,正朝着呆立原地的苏檀攸当头砸落。 燕遥峥猛地前扑,狠狠将苏檀攸撞飞出去。 “砰!”两人重重摔倒在灼热的地面上,滚了几滚。燃烧的巨木带着火星轰然砸落在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溅起一片炽热的灰烬。 后背撞上地面,苏檀攸眼前金星乱迸,剧痛让他瞬间清醒。他剧烈地咳嗽着,被浓烟呛得涕泪横流,茫然抬头,映入眼帘的是压在他身上的燕遥峥。 玄色的劲装被飞溅的火星烫出点点焦痕,束发的皮绳早已散落,墨黑的长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几缕被燎得卷曲。 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此刻映着跳动的火焰,充斥着骇人的暴怒、惊悸,还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恐惧。 燕遥峥的手臂死死箍住苏檀攸的腰,两人的身体隔着衣料紧紧相贴,能清晰感受到彼此剧烈的心跳和滚烫的体温。 他俯视着苏檀攸,近在咫尺。灼热的气息带着浓重的硝烟味。燕遥峥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你疯了?!苏檀攸!要死——” 他猛地收紧手臂,将苏檀攸更深地禁锢在怀中,“——一起死!” 火焰在四周疯狂舞动,舔舐着断壁残垣,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热浪扭曲了空气,浓烟遮蔽了星光。 在这片炼狱的中心,只有两人交叠的身影。 灼热的气浪狠狠攥住了苏檀攸的五脏六腑。浓烟灌入口鼻,辛辣刺喉,每一次挣扎的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和剧烈的呛咳。 滔天的恨意在求生本能面前竟如潮水般退却了一瞬。他猛地挣扎抬头,对上燕遥峥近在咫尺的眼睛。 “呃……”苏檀攸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不知是痛的,还是被那眼神震的。 他想推开,想逃离这要命的禁锢,可燕遥峥的力道如同山倾,纹丝不动。滚烫的汗珠从燕遥峥的额角、下颌滴落,砸在苏檀攸的脸颊上,混着灰烬和烟尘,滚烫又冰冷。 “放开……”他嘶哑地挤出两个字,声音淹没在火焰的咆哮里。 “闭嘴!”燕遥峥猛地将他更紧地按回地面。 一根燃烧的巨大房梁带着骇人的呼啸,在他们头顶不足一尺的地方轰然砸落,裹挟着烈焰的滚烫气流和碎木火星如同暴雨般泼溅下来。 “唔!”苏檀攸被死死护在燕遥峥身下,视线被遮蔽,只听到后背传来沉重的闷响和燕遥峥压抑在喉咙深处的痛哼。一股皮肉烧焦的刺鼻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燕遥峥的身体猛地绷紧,勒住他的手臂因剧痛而微微痉挛,却没有半分放松,他用身体硬生生扛下了这致命的一击。 “走!”燕遥峥道。他松开了苏檀攸的腰,却一把死死攥住他的手腕,他像拖拽一件失去意识的物件,借着刚才房梁砸落暂时压住部分火势的空隙,用尽全身力气将苏檀攸从地上拽起。 灼热的气流舔舐着皮肤,燕遥峥后背那一片焦黑的布料下,皮肉灼伤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动作却很快。 他辨不清方向,只凭着对地形残存的记忆和求生的本能,拖着踉跄的苏檀攸,在扭曲的火舌和不断倒塌的断壁间亡命奔突。 “轰隆!”又一面燃烧的土墙在他们身后不足三步处轰然倒塌,溅起的火星和热浪灼得后背生疼。 “左!”苏檀攸被浓烟呛得几乎窒息,却在这一片炼狱般的混乱中捕捉到一丝熟悉感——那似乎是来时经过的一处相对低矮、尚未完全坍塌的残垣。 燕遥峥没有丝毫迟疑,甚至没有回头确认,攥着他手腕的方向猛地一折,拖着他朝那片阴影扑去。 两人几乎是滚着摔进那片仅容一人的、由倒塌石柱和半截土墙构成的狭窄凹陷处。 头顶燃烧的巨木“嘎吱”作响,摇摇欲坠。热浪和浓烟被稍稍阻隔,但空气依旧灼热稀薄,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火燎般的痛楚。 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很沉重。苏檀攸蜷缩在冰冷粗糙的石壁角落,剧烈地咳嗽着。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将他拖出地狱的燕遥峥。 燕遥峥背对着他,靠在另一侧滚烫的土墙上。玄色的劲装后背,左肩胛骨下方,一片巴掌大的焦黑触目惊心。 布料早已碳化,粘在翻卷的皮肉上,边缘是燎起的水泡,正渗出混着焦黑和血红的液体。那是刚才替他被砸落的烈焰房梁留下的。 皮肉烧焦的气味混合着浓烟,无比清晰地钻进苏檀攸的鼻腔。他浑身猛地一颤,视线死死钉在那片狰狞的伤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连咳嗽都停滞了。 燕遥峥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微微侧过头。火光透过缝隙映照着他半张脸,下颌紧绷的线条如同刀削,唇边沾着灰烬和一丝未干的血迹。 他没有看苏檀攸,只是大口喘着粗气,汗水和血水沿着鬓角往下淌,眼神越过燃烧的废墟,死死盯着瓮城深处那片被火光照得如同白昼、本该是伏兵待命的方向。 远处,隐约传来混乱的喊杀声、兵刃碰撞声、以及被火势波及的士兵凄厉的惨嚎。那是他精心布置的伏兵,正在被这场失控的大火和提前暴露的位置疯狂吞噬。 火光映着他深邃的眼窝,里面翻腾的不再是纯粹的暴怒,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冷冽。那冷冽里,压抑着滔天的怒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因计划彻底崩坏而产生的近乎冰冷的疲惫。 他缓缓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抹去唇边的血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血腥气。然后,他才终于转过头。 目光,沉沉地落在了苏檀攸惨白失神的脸上。 没有质问,没有斥责。 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苏檀攸靠在石壁上,费力地掀起被汗水和灰烬黏住的沉重眼皮。 火光在石缝外疯狂吞吐,明灭不定地勾勒着那个倚在焦土墙上的身影。 玄衣下紧绷的肩背线条,因剧痛而微微颤动着,每一次细微的颤动,都让那左肩胛下方巴掌大的焦黑区域显得更加狰狞可怖。布料早已化作粘稠的灰黑附着物,死死糊在底下翻卷模糊的血肉之上。 边缘处,大大小小的燎泡鼓起,在火光下泛着诡异的水光,又或是破裂渗出的、混着焦黑粉末的暗红血水……一股浓烈的、皮肉被极致灼烤过的焦糊腥气,混杂着尘土与血锈的味道,固执地钻进苏檀攸的鼻腔。 燕遥峥为何要顶着焚身烈焰扑进来?!为何要替他扛下那致命的一击? 苏檀攸狠狠咬住下唇,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就在这时,石缝外遥远的风雪与火焰嘶吼中,一丝极其尖利、几乎被喧嚣彻底掩盖的细微哨音骤然而至,短促,尖锐,穿透力极强。 是鸟笛!苏檀攸脑中瞬间绷紧。军营传递急警的特定信号。 燕遥峥那紧绷的背脊猛然一震。 方才因剧痛与失血而略显迟缓涣散的瞳孔,在哨音响起的刹那骤然凝聚。 他甚至没顾得上回头瞥一眼角落里的苏檀攸,那只未受伤的手臂快速抬起,死死捂住了背后那片血肉模糊的焦伤。 灼痛感袭来时,他牙关猛地紧咬,额角暴起青筋,喉骨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两下,发出一声痛哼,但动作没有丝毫迟滞。 借着这自虐般的一按带来的瞬间清醒,燕遥峥整个人起身。受伤的肩背因发力而再次渗出大量血水,将那玄色衣料浸透出更深的暗红,他却浑不在意。 “待着别动。”燕遥峥道。 话完,只留下一道残影,瞬间没入那明暗跳动的烈焰地狱。 狭窄的坑陷只剩下苏檀攸一人。 灼人的热浪少了那堵肉盾的遮蔽,更直接地扑打在他脸上。 他贴着冰冷的石壁,一动不动。 脸上的烟黑混合着汗水和眼角失控渗出的冰凉湿意,糊成一团。剧烈的心跳撞击着胸骨,几乎要挣脱束缚。 那玄色身影决绝扑入火海、肩背处狰狞焦痕的画面在眼前反复闪回,与灭门夜的血光交叠又撕裂。 他缓缓抬起一只手,不是捂住口鼻隔绝呛人的浓烟热浪,而是有些茫然地伸向半空,像是要抓住什么。 指尖,正无法控制地、清晰地颤抖着。 第12章 鹰唳书 水面浮着薄冰,被搅碎时发出细碎的、令人牙酸的声响。燕遥峥背对着潭边嶙峋的山石,大半身躯浸在墨绿色的冰水里。玄色中衣早已褪下,堆在岸边冰冷的石头上,像一团凝固的暗影。 火光在几步外跳跃,映着他肌肉虬结的后背。那上面,左肩胛下方,一块皮肉狰狞地翻卷着,焦黑与鲜红交织,边缘燎起的水泡在寒气中泛着诡异的亮光。皮肉烧焦的腥气混着浓重的金疮药味,沉沉地压在冰冷的空气里。 王谨老军医佝偻着背,枯瘦的手指捏着银针,小心翼翼地在翻卷的焦黑边缘挑开粘连的腐肉。每一下细微的动作,都让浸在水中的身躯绷紧一分。汗水混着冰水,沿着他紧绷的背脊沟壑滑落,砸进幽暗的潭水,无声无息。 苏檀攸站在潭边,离火光稍远些。他单薄的旧衣抵不住深夜的寒气,指尖冰凉。目光落在燕遥峥背上那片惨烈的伤处,又飞快移开,望向远处被雪覆盖的山峦。 瓮城那冲天烈焰、皮肉烧焦的气味、燕遥峥扑倒他时那话语,依旧在脑中翻腾,与眼前这无声承受剧痛的身影重叠,搅得他心绪纷乱如麻。 “唔……”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燕遥峥紧咬的牙关中逸出。 王谨的手猛地一抖,银针差点脱手。他浑浊的老眼看向燕遥峥,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潭边的苏檀攸,满是沟壑的脸上尽是惶恐。 燕遥峥的头微微侧过一点,下颌线绷得死紧,深不见底的寒眸扫过王谨,最终沉沉地钉在苏檀攸身上。那眼神里没有痛楚的软弱,只有一片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压迫。 “别让他死。”他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砸在冰冷的空气里。攥着苏檀攸手腕的那只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冰冷的手指如同铁箍。 苏檀攸手腕剧痛,被迫对上那双寒眸。那里面翻涌着什么?是警告?还是……别的?他抿紧苍白的唇,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应,只是沉默地承受着那几乎要嵌入骨头的力道。 王谨不敢再看,低下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腐肉被一点点清理,露出底下鲜红的嫩肉,血水丝丝缕缕地渗出来,在冰冷的潭水中晕开,如同缓慢绽放的诡异红莲。 不知过了多久,王谨终于直起腰,长吁一口气,声音发颤:“将军,腐肉已清,药也敷上了。只是这伤……太深,又沾了火毒,万不能再沾水受寒,需得静养……” 燕遥峥松开钳制苏檀攸的手,仿佛只是丢开一件无用的物件。他缓缓从冰冷的潭水中站起,水珠沿着他精悍的躯体滚落,在跳跃的火光下闪烁着寒光。后背敷上的厚厚药膏掩盖了部分狰狞,但那片区域的皮肉依旧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深红肿胀。 “退下。”燕遥峥道。 王谨如蒙大赦,收拾好药箱,佝偻着身子,几乎是小跑着消失在黑暗里。火堆旁只剩下两人,和一片死寂的寒潭。 燕遥峥走到火堆旁,拿起那件玄色中衣,动作间牵扯到伤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没有立刻穿上,只是随意地搭在臂弯,背对着苏檀攸,沉默地烤火。 跳跃的火光在他宽阔的背脊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新敷的药膏散发着苦涩的气味,而那三道深嵌在皮肉之下、边缘早已模糊的旧疤,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苏檀攸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旧疤上。瓮城火海中的舍身相护,与这烙印所代表的冰冷过往,在他脑中激烈碰撞。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寒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探究:“将军这疤,”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狰狞的新伤,“比火油烫的疼么?” 话音落下的瞬间,空气骤然凝固。 燕遥峥烤火的背影猛地一僵。 下一瞬,苏檀攸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狠狠攫住了他的喉咙。天旋地转间,冰冷的潭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口鼻。 “呃——!” 窒息感如同冰冷的铁钳,瞬间扼断了他的呼吸。他被燕遥峥一只铁臂死死按着后颈,整个上半身被粗暴地压进刺骨的寒潭。 冰冷的潭水疯狂地灌入他的鼻腔、口腔,带着浓重的血腥和药味,直冲肺腑。眼前是翻涌的、墨绿色的水波和破碎的火光倒影,耳边只剩下水流灌入的咕噜声和自己心脏狂跳的轰鸣。 燕遥峥俯视着水中挣扎的身影,眼神没有丝毫波澜。 他俯身,薄唇几乎贴上苏檀攸浸在水中的耳廓,声音低沉,裹挟着潭水的寒意和浓烈的杀机,一字一句,清晰地凿入苏檀攸混乱的意识:“再多问一句,”他顿了顿,按在苏檀攸后颈的手又加了几分力,几乎要将他的颈椎折断,“送你见阎王。” 冰冷的潭水灌入肺腑,刺骨的寒意和窒息的痛苦让苏檀攸眼前阵阵发黑。他本能地挣扎,手指在冰冷的岩石上抓挠,却撼动不了颈后那只铁腕分毫。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的边缘,颈后的力道骤然一松。 “咳咳咳——!”苏檀攸猛地从水中抬起头,剧烈地呛咳起来,冰冷的空气重新涌入灼痛的肺部,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 他浑身湿透,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伶仃的轮廓,长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狼狈不堪。他趴在冰冷的潭边,咳得撕心裂肺,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水声和血腥气。 燕遥峥已经直起身,背对着他,慢条斯理地穿上那件玄色中衣,动作间牵扯到背后的伤口,却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他系好衣带,转身,扫过地上蜷缩咳嗽的身影。没有言语,没有停留,高大的身影径直走入营帐方向的黑暗,只留下寒潭边一片死寂和那个浑身湿透、咳得蜷缩起来的影子。 火堆噼啪作响,火光跳跃,映着潭边蜿蜒的水痕和苏檀攸剧烈颤抖的肩背。 寒风呜咽着卷过空旷的校场,扬起细碎的雪沫。苏檀攸站在场中,裸露的小臂上,三道新鲜的血痕正缓缓渗出细密的血珠。 他面前不远处,一只通体玄黑、唯有尾羽末端染着一抹暗金的巨鹰,正焦躁地扑扇着翅膀,锐利的金瞳死死盯着他,喉间发出威胁的低鸣。 是墨羽。 它巨大的双翼展开,卷起阵阵寒风,带着猛禽特有的腥气。方才,就在苏檀攸试图将一块新鲜的鹿肉递到它喙边时,这桀骜生猛地探爪,锋利的爪尖瞬间撕裂了他的衣袖,在皮肉上留下火辣辣的刺痛。 “畜生!”旁边负责协助的年轻鹰奴阿吉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就要抽出腰间的短鞭。 “别动。”苏檀攸的声音平静无波,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手臂的伤口。他依旧维持着伸手的姿势,目光沉静地与墨羽那双充满野性和警惕的金瞳对视。 鲜血顺着他的小臂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雪地上,绽开几朵小小的红梅。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干净的布帕,没有去擦拭伤口,反而慢条斯理地、一点点擦去手臂上沾染的鹰羽碎屑和尘土。动作从容,仿佛那流血的伤口并不存在。 墨羽的躁动似乎平息了一些,金瞳中的凶戾被一丝困惑取代。它歪了歪头,盯着苏檀攸手臂上那刺目的红痕,又看看他平静无波的脸。 苏檀攸擦干净手臂,再次伸出手,掌心托着那块鲜红的鹿肉。这一次,他没有急于靠近,只是稳稳地托着,目光沉静地等待着。 寒风卷过校场,吹动他单薄的衣袂和散落的发丝。他站在那里,身形单薄,脸色苍白,手臂上还淌着血,可周身却散发出一种奇异的、不容侵犯的沉静气场。 像一株被风雪摧折却依旧扎根深土的青竹,又像一头在暗处蛰伏、收敛了所有爪牙的孤狼。 墨羽的翅膀缓缓收拢,喉间的低鸣也渐渐止息。它锐利的目光在苏檀攸平静的脸上和他掌心的鹿肉之间逡巡,带着猛禽特有的审视。 就在这无声的对峙中,苏檀攸怀中一个硬物随着他擦拭的动作滑落出来,“啪”一声轻响,掉在两人之间的雪地上。 是一本薄薄的、封面泛黄、边角磨损严重的线装册子。封面上,是三个筋骨遒劲、风骨嶙峋的墨字——《驯鹰秘术》。 一只沾着雪粒的玄色军靴,无声地踏在了那本册子旁边。 燕遥峥不知何时出现在场边,高大的身影裹在玄色大氅里,如同矗立的冰山。他扫过苏檀攸手臂的血痕,又落在那本摊开的册子上。 他俯身,修长的手指捡起那本册子。动作间,大氅的毛领拂过册子泛黄的封面。 他没有立刻翻开,指腹却缓缓摩挲着扉页右下角一枚小小的、朱砂色的钤印。那印文模糊,却依稀可辨其古朴的篆体——“苏氏藏书”。 燕遥峥的指尖在那钤印上停顿了片刻,然后才翻开册子。内页的字迹清瘦有力,笔锋转折处带着一种文人特有的风骨,却又暗藏锋芒。他的目光落在那些字迹上,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暗流。 夜风卷起书页,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苏明远的笔迹。”燕遥峥的声音不高。 他合上册子,指尖依旧摩挲着那粗糙的封面,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叹息的嘲讽,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苏檀攸心上:“你父亲若知……”他微微停顿,深眸锁住苏檀攸瞬间绷紧的身体和眼底一闪而逝的痛楚,“他耗尽心血所著的秘术,如今被他的儿子用来……为仇人驯鹰,不知泉下,可会瞑目?” 寒风呼啸着卷过空旷的校场,雪沫扑打在脸上,带着针扎般的刺痛。苏檀攸的身体在燕遥峥话音落下的瞬间,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那尖锐的痛楚来压制胸腔里翻涌的血气。 他缓缓抬起眼,迎上燕遥峥的目光。他扯了扯嘴角,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在唇边绽开,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将军多虑了。”他微微偏头,目光扫过燕遥峥手中那本泛黄的册子,又落回他脸上,“家父若在,只会教我,如何让这鹰爪……撕开仇敌的咽喉。”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直焦躁不安的墨羽仿佛感应到什么,猛地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唳鸣,巨大的翅膀不安地扇动了一下,卷起一阵雪尘。 燕遥峥的瞳孔骤然一缩,捏着册子的指关节微微泛白。他看着苏檀攸那双平静无波、却又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 风雪更大了,呜咽着掠过空旷的校场,卷起地上的雪沫,打着旋,扑向远处黑沉沉的营帐。 夜色浓稠如墨,寒气侵骨。 燕遥峥屏退了所有人,偌大的校场边缘,只剩下他和苏檀攸,以及那只暂时被铁链锁住脚踝、兀自梳理着羽毛的墨羽。玄鹰偶尔抬起锐利的金瞳,扫过沉默的两人,又漠然地垂下。 雪不知何时停了,一轮冷月孤悬天际,清辉洒在覆盖着厚厚积雪的校场上,映出一片凄冷的银白。远处的山峦只剩下模糊的、起伏的暗影。 燕遥峥负手而立,玄色大氅在寒风中纹丝不动。他仰头望着那轮冷月,侧脸的线条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冷硬。许久,他才缓缓开口:“苏檀攸。” “若有一日……”他微微停顿,深不见底的寒眸转向身侧沉默的青年,目光沉沉地落在苏檀攸被月光映得愈发苍白的脸上,“我坠下悬崖,粉身碎骨……” 寒风卷过,吹起苏檀攸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拂过他沉静的眼眸。 燕遥峥的声音在寂静中继续,带着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却又仿佛蕴含着惊涛骇浪:“你可会……遣墨羽寻我?”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两人之间。苏檀攸缓缓抬起眼,目光越过燕遥峥的肩膀,投向校场中央那只被锁链束缚的玄鹰。墨羽似乎察觉到注视,猛地转过头,锐利的金瞳在月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 他没有立刻回答。夜风吹过,带来远处营寨模糊的梆子声。 许久,苏檀攸才收回目光,落在自己手臂上那三道已经凝结的血痕上。他伸出手,用指尖抹去一点微小的血痂,动作慢而仔细。 然后,他抬起眼,看向燕遥峥,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将军说笑了。”他的声音清冷,在寂静的寒夜里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玉盘,“鹰……” 他微微一顿,目光转向墨羽,那猛禽正低头,用喙梳理着暗金色的尾羽。 “只寻将死之人。” 话音落下,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打着旋,扑向无尽的黑暗。月光冰冷,校场上一片死寂。 寒风卷着雪沫,刀子似的刮过空旷校场。墨羽巨大的翅膀不安地扇动,带起的气流搅乱了地上的积雪,锁链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它锐利的金瞳在月光下闪烁着冰冷的、野性的光,死死盯着几步之外那个单薄的身影。 苏檀攸站在原地,手臂上三道新鲜的血痕在冷风里微微刺痛。 燕遥峥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没有说话。只是那双寒眸,锁在苏檀攸脸上。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只有墨羽偶尔发出的、带着焦躁的短促唳鸣,和寒风掠过营帐旗杆的呜咽,撕扯着这片死寂。 许久,燕遥峥缓缓抬起那只握着《驯鹰秘术》的手。泛黄的册子在清冷的月光下,边缘磨损的痕迹清晰可见。 他的目光从苏檀攸脸上移开,落在手中的册子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封面,动作缓慢,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专注。 “好。”他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好一个只寻将死之人。” 他不再看苏檀攸,视线投向校场中央那只桀骜不驯的玄鹰。墨羽似乎感受到了那目光中的压力,不安地踱了两步,锁链哗啦作响。 “苏檀攸,”燕遥峥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冷,更沉,“你记住你今天的话。” 他手腕猛地一翻,那本承载着苏明远心血,此刻却成了无声交锋筹码的《驯鹰秘术》,被他随手一抛。 册子在空中划过一道短促的弧线,“啪”地一声,不偏不倚,正正砸在苏檀攸脚前的雪地里。溅起的细小雪粒扑打在他冰冷的靴面上。 “拿着你苏家的宝贝……驯好你的鹰。” 他高大的身影裹在玄色大氅里,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雪地中那本孤零零的册子,又扫过苏檀攸苍白沉静的脸,再未发一言。转身,大步离去。玄色大氅的下摆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很快便融入了营帐方向的浓重黑暗里,消失不见。 校场上只剩下苏檀攸一人,和那只被锁链束缚的墨羽。 寒风更烈了,卷起地上的雪沫,打着旋,扑在脸上,冰冷刺骨。苏檀攸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脚前雪地里的那本册子上。泛黄的封面被雪粒半掩,上面“驯鹰秘术”四个筋骨遒劲的字,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慢慢蹲下身。冰冷的雪浸湿了裤脚,寒意瞬间透骨。他伸出手捡起册子,拂去封面上的雪沫。册子很薄,却沉甸甸的,压在他的掌心。 墨羽发出一声低低的鸣叫,金瞳望向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 苏檀攸没有抬头。他攥紧了手中的册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雪沫的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 他缓缓站起身,将那本册子紧紧按在胸前。 月光清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投在空旷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校场上。寒风呜咽着掠过,卷起他单薄的衣袂和散落的发丝。 他抬起头,望向燕遥峥消失的方向,转身,不再看那片黑暗,目光落在墨羽身上。 “走吧。”他声音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又异常清晰,“我们回去。” 他迈开脚步,走向校场边缘拴着墨羽的木桩。脚步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寂静的寒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寂。 第13章 血曝墙 苏檀攸回到那间简陋却相对独立的营房,燕遥峥将他从新兵通铺调离后,这是唯一能隔绝大部分窥探目光的方寸之地。 油灯如豆,映着四壁空荡。苏檀攸坐到冰冷的土炕边,摊开《驯鹰秘术》。 泛黄的纸页上,父亲苏明远清瘦有力的字迹,每一个笔画,都带着苏府书房里松烟墨的旧香,带着父亲温和的讲解,带着母亲端来的甜羹气息,带着妹妹银铃般的笑声…… 旋即,这些暖色被血与火无情吞噬,扭曲成水缸缝隙外官兵冷酷的刀光、母亲倒地时看向他的绝望眼神。 “唔……”一声压抑的闷哼从喉间挤出,苏檀攸猛地合上书页,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 他将脸深深埋入冰冷的掌心,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压不住那股从骨髓深处钻出的、混杂着血腥与焦糊的苦涩。 “周文书?”门外传来亲兵谨慎的通报,“将军有令,拔营!目标云州城!” 苏檀攸猛地抬头,眼底所有的痛楚瞬间被冰封,只余一片沉静的寒潭。他迅速起身,动作利落地收拾行囊,将《驯鹰秘术》贴身藏好。墨羽已在他肩头站定,锐利的目光穿透薄薄的窗纸,望向营外渐起的喧嚣。 云州城破了。 破城的过程,快得超乎想象,也惨烈得超乎想象。燕字玄甲军如黑色的怒潮,在震天的喊杀声和密集的箭雨中撞开了摇摇欲坠的城门。 抵抗在城门洞开的那一刻便迅速瓦解,剩下的,是单方面的屠戮与狂欢。至少,对于某些杀红了眼的士兵而言,是狂欢。 苏檀攸紧随在燕遥峥身后进入城内。刺鼻的血腥味混杂着焦烟、粪便和绝望的气息,瞬间塞满鼻腔。入眼所见,断壁残垣间横七竖八倒伏着尸体,有守军的,更多是来不及逃走的平民。 未熄灭的火焰在残破的木梁上跳跃,发出噼啪的微响,映照着雪地上蜿蜒流淌、尚未完全冻结的暗红溪流。哭喊声、求饶声、士兵粗野的狂笑声、兵刃砍入血肉的沉闷钝响…… 燕遥峥策马立于长街中央,玄色大氅在寒风与烟尘中猎猎作响。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潭般的眸子扫过这片炼狱景象。 他的军纪极严,入城前早已三令五申,然而此刻,仍有不少杀兴正浓的士兵,无视着瘫倒在墙根瑟瑟发抖的妇孺,狞笑着砸开紧闭的店铺门板,或者拖拽着尖叫的女子隐入黑暗的角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失控的暴戾。 “传令各营主官,约束部卒!再敢劫掠妇孺、屠戮平民者,立斩!”燕遥峥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嘈杂,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威严。他身后亲兵立刻策马四散,厉声呼喝着传达军令。 苏檀攸骑在马上,身体随着战马的步伐微微起伏。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惨状,目光低垂,落在鞍前染血的缰绳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压制着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和胸腔里焚烧的怒火。 这些施暴者,与当年冲入苏府的官兵何其相似。他恨不能拔剑,将眼前所有行凶的兵卒斩尽杀绝。然而理智死死拽住了他,这里是战场,这些失控的士兵,此刻名义上,是“自己人”。他不能动,不能暴露,更不能让燕遥峥难做。 墨羽在他肩头不安地低鸣,金瞳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苏檀攸抬手,安抚性地摸了摸它的翎羽。 就在此时,一阵尖锐到撕裂耳膜的哭喊声从不远处一条狭窄的巷弄里炸开。 “娘——!娘——!” 那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充满了濒死的恐惧和绝望。 苏檀攸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本能地,他勒转马头,循着声音策马冲了过去。燕遥峥的目光如影随形地落在他背上,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却也并未阻止。 巷弄幽深,尽头是个死胡同。雪地上,一个穿着破旧但浆洗得还算干净的红袄、梳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女孩,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背靠着冰冷的土墙,瑟瑟发抖。 她的面前,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眼珠通红的兵卒正狞笑着步步逼近,手里还滴着血的腰刀垂在身侧,另一只手正用力撕扯着一个中年妇人的头发。 那妇人满脸是血,一条胳膊软软垂下,显然已受重伤,却仍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护在女儿身前,发出嘶哑的哀嚎。 “小贱蹄子,嚎什么嚎!等爷快活了你娘,有你好受的。”兵卒喷着浓重的酒气,嘴里污言秽语不断。他根本没把这对母女的绝望放在眼里,在这座已属于他们的城池里,弱者的命运如同蝼蚁。 小女孩惊恐的眼睛瞪得极大,泪水混着脸上的污渍淌下。她看着那兵卒狰狞的脸越来越近,看着母亲痛苦而徒劳的挣扎,小小的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那双充满恐惧、无助、纯真而濒临崩溃的眼睛,瞬间击中了苏檀攸记忆深处最脆弱的地方。 水缸缝隙外,妹妹被官兵拎起时,那双同样盈满泪水、向他无声求救的大眼睛。 苏檀攸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隐忍、所有的理智、所有的谋算,在这一刻被滔天的恨意和汹涌的保护欲彻底冲垮。 就在那兵卒□□着,伸手抓向小女孩衣襟的刹那。 一道身影欺近。没有呼喊,没有警告,只有快到极致的速度带起的凄厉风声。 苏檀攸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下马的,身体的本能驱动了一切。他袖中滑出一柄贴身携带、用于防身的精钢短匕,刃口在昏暗的巷弄里闪过一道幽冷的弧光。那是苏家护卫在绝境中用以脱身、凌厉诡谲的独门剑招——“回风燕”。 噗嗤!利刃切入血肉的声音轻微而致命。 兵卒脸上的狞笑甚至还未散去,身体猛地一僵。他脖颈间,一道细细的红线迅速扩大,随即,鲜血如同被压抑许久的喷泉,带着灼热的腥气,呈扇形激射而出。 滚烫的液体溅在冰冷的土墙和皑皑白雪上,瞬间“嗤”地蒸腾起一片刺目的血雾。那面饱经战火的土墙,被淋漓的鲜血曝染。 兵卒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激起一片雪尘。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睛瞪得滚圆,似乎至死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苏檀攸单膝跪在雪地里,保持着出招的姿势,急促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剧烈情绪和手臂肌肉因瞬间爆发带来的酸痛。 他握着短匕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匕刃上的血珠滚落,在洁白的雪地上砸出一个小小的红坑。 巷子里死寂一片。只有重伤妇人的微弱呻吟和小女孩因极度惊吓而失声的抽噎。 “娘……”小女孩终于反应过来,扑到妇人身上,小手颤抖着去捂母亲身上还在流血的伤口,泪水汹涌而出。 苏檀攸看着那小小的、穿着红袄的身影,看着那妇人苍白的脸,眼前再次闪过妹妹和母亲倒下的身影。他闭了闭眼,强行压下喉头的腥甜和眼底的酸涩。 嗒…嗒…嗒… 沉重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踩在积雪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一股冰冷而强大的压迫感,笼罩了整个狭窄的巷弄,连空气都似乎凝固了几分。 苏檀攸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谁。 燕遥峥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巷口,玄色大氅几乎将巷口的光线完全遮蔽。他一步步走近,靴底碾过地上尚未完全冻结的血泊,发出黏腻的声响。 他的目光先是扫过地上仍在抽搐的兵卒尸体,那喷溅在墙上的血迹新鲜刺目。随即,他的视线落在苏檀攸握着的、仍在滴血的短匕上,最后,定格在苏檀攸因为喘息而微微起伏的、被溅上几点猩红的侧脸上。 巷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雪水的冰冷和死亡的腥气。只有那妇人的呻吟和小女孩压抑的抽噎。 燕遥峥停在苏檀攸身后一步之遥,不再前进。 “身手不错。”低沉的声音响起,听不出喜怒,“苏家的回风燕,果然名不虚传。” 苏檀攸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缓缓站起身,将短匕在雪地上蹭了蹭,拭去血迹,收回袖中。动作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疲惫的僵硬。他转过身,迎上燕遥峥的目光。 四目相对。 燕遥峥的眼神里,有洞悉一切的冰冷审视,有对他擅自出手、暴露家传武学的不满,有对地上那具尸体所代表失控军纪的暴怒,还有一丝……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情绪。 “看到那双眼睛了?”燕遥峥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他下颌微抬,点了点墙角那个紧紧抱着母亲、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像谁?” “……”苏檀攸喉结滚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的脸色在雪光和血迹的映衬下,苍白得近乎透明,那双惯常温润沉静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被强行压制的痛楚和一片荒芜的冰原。 他无法回答。亦无需回答。燕遥峥早已看透。 燕遥峥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许久,那翻涌的情绪最终沉淀为一片更深的、令人心悸的幽暗。他没有再追问,只是向前一步,越过苏檀攸,走向那对母女。 他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威压,小女孩吓得将头死死埋在母亲怀里,连抽噎都停止了。 燕遥峥蹲下身,动作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笨拙。他无视那妇人惊恐的眼神,伸出大手,却不是抓向她们,而是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两粒气味辛辣的药丸。他捏开妇人紧咬的牙关,将药丸塞了进去,又取下水囊,给她灌了口水。 “止血的。”他只说了三个字,声音依旧冷硬。 随即,他站起身,解下自己那件沾染了尘土却依旧厚实保暖的玄色大氅,看也不看,随手一抛,大氅落在那对母女身上,将她们单薄的身体完全覆盖。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重新面对苏檀攸。 巷弄里的血腥味似乎被这件厚重的大氅阻隔了一些。小女孩从大氅下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泪眼婆娑地看着燕遥峥高大冷硬的背影,又看看苏檀攸,小小的脸上是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一丝懵懂的感激。 “管好你的爪子。”燕遥峥盯着苏檀攸,“你的命,我的棋。没我的允许,再敢擅动——”他微微倾身,贴近苏檀攸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苏檀攸冰冷的耳廓,吐出的话语却带着森然寒意,“我就亲手折断它。” 苏檀攸身体微僵,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燕遥峥直起身,不再看他,目光越过苏檀攸的肩头,投向巷子外混乱的街道,那里亲兵正带着执法队厉声呵斥着,强行将几个还在施暴的士兵拖走斩首。他冷冷地丢下最后一句:“把这两人送去伤兵营安置。你,跟我去城楼。” 说完,他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走出小巷,玄色的身影重新融入那片火光冲天的炼狱图景之中。 苏檀攸站在原地,看着燕遥峥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雪地上那滩尚未冻结的、属于兵卒的暗红血迹,以及墙面上那大片刺目的、正在被寒气迅速凝结的“血曝墙”。 耳边,是小女孩细弱的、带着哭腔的“谢谢将军…谢谢大人…” 寒风卷着雪花和灰烬,呼啸着灌入小巷,吹动他染血的衣袂。他缓缓抬起刚才握匕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兵卒滚烫的血液带来的短暂灼热,但更多的,是刺骨的冰冷。 他终究还是没能完全控制住自己。 苏檀攸的目光落在裹着大氅、正被亲兵小心翼翼扶起的母女身上,落在小女孩那双依旧带着惊惶、却已不再是无边绝望的眼睛里。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满是血腥的冰冷空气,再睁眼时,眼底已恢复一片沉静。他抬步,跟着亲兵,走向巷外。 墨羽在低空盘旋,发出一声清越的唳鸣,穿透了云州城上空弥漫的血色与硝烟。 寒风卷着雪沫和灰烬,呼啸着灌入狭窄的巷弄,吹得墙头几根枯草簌簌作响。苏檀攸站在原地,看着燕遥峥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巷口那片火光冲天的混乱里,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刺鼻的血腥味。 亲兵动作麻利地上前,小心地扶起裹在玄色大氅里的母女。妇人失血过多,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紧紧攥着女儿的小手。 小女孩被亲兵抱在怀里,小小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泪痕未干,那双惊魂未定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望向苏檀攸。 “大人……”亲兵低声请示。 苏檀攸收回目光,落在小女孩那双清澈却饱受惊吓的眼睛上。他喉头微动,最终只是轻轻颔首:“送去伤兵营,好生安置。” “是!”亲兵应声,抱着小女孩,搀扶着妇人,快步离开。 巷子里只剩下苏檀攸一人。 不,还有墨羽。它不知何时已悄然落在巷子尽头一截烧焦的断梁上,锐利的金瞳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警惕的光,默默注视着下方的主人。 死寂重新笼罩了这条狭窄的巷弄。方才那兵卒临死前喷溅出的鲜血,在冰冷的土墙上泼洒出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暗红,正被呼啸的寒风迅速冻结、发暗。 雪地上,那具魁梧的尸体渐渐僵硬,脸上凝固着惊愕与不甘的狰狞表情,身下的积雪被温热的血液融化,又迅速凝结成一片污浊的暗红冰壳。 苏檀攸缓缓抬起刚才握匕的右手。指尖冰凉,指腹却似乎还残留着利刃切入皮肉时那瞬间的阻涩感和随之而来的、温热液体喷溅的触感。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此刻却沾着几点早已冷却、变得暗沉的血迹。这双手,曾执笔临帖,曾抚琴拨弦,也曾为父母妹妹梳发……如今,沾满……了敌人的血。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焦糊味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他睁开眼,眼底已恢复一片沉静。 他抬步,走向巷口。靴底踩过雪地上的血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墨羽振翅飞起,盘旋在他头顶上方,发出一声低沉的鸣叫,似乎在提醒他前方的危险。 走出巷口,眼前是更加混乱的景象。长街上,执法队的士兵正粗暴地拖拽着几个还在抢夺财物或施暴的兵卒,不顾他们的哭喊求饶,手起刀落,血溅当场。 惨叫声和呵斥声混杂在一起。更多的士兵被这血腥的镇压震慑,开始收敛,但眼神中依旧残留着劫掠后的兴奋和一丝不甘。 燕遥峥并未走远。他勒马立于长街中央,玄甲在火光映照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正听着一个副将的低声禀报,侧脸线条冷硬,扫视着混乱的街道。他似乎察觉到苏檀攸的靠近,目光扫了过来。 苏檀攸垂下眼睑,避开那极具穿透力的视线,沉默地策马走到燕遥峥身后几步远的位置停下。 燕遥峥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没有言语。他听完副将的禀报,简短地下了几道命令,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 “清理街道,收敛尸体。” “所有劫掠所得,无论金银细软,一律收缴归公,胆敢私藏者,斩!” “受伤平民,统一送至城东临时安置点,由军医救治。” “各营主官,约束部卒,即刻整队,清点伤亡,上报军需损耗!” 命令一道道传达下去,混乱的场面逐渐被强行控制。士兵们开始收敛尸体,清理街道,虽然动作粗暴,眼神麻木,但至少不再有新的暴行发生。 燕遥峥这才缓缓调转马头,看向苏檀攸。他的目光落在苏檀攸依旧沾着几点暗沉血迹的手上,又缓缓上移,落在他苍白沉静的脸上。 “手擦干净。”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命令的口吻。 苏檀攸微微一怔,随即从怀中掏出一块素白的帕子,低头,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指尖和手背上那几点早已干涸的血迹。动作慢而专注,雪白的帕子很快染上污红。 燕遥峥看着他擦拭的动作,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微澜。待苏檀攸擦净手,将染血的帕子随意塞回怀中,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无波:“跟上。” 燕遥峥一夹马腹,战马迈开步子,朝着城楼的方向行去。玄色的大氅在寒风中翻卷,背影挺拔如山岳,又带着一种孤绝的冷意。 苏檀攸沉默地策马跟上。墨羽在空中盘旋一圈,也收敛羽翼,稳稳落回他的肩头。 两人一前一后,在刚刚经历过血腥洗礼的长街上策马徐行。马蹄踏过尚未清理干净的血污和残肢断臂,发出沉闷的声响。 街道两旁,幸存的百姓蜷缩在断壁残垣后,透过缝隙投来惊恐、麻木、或带着一丝劫后余生茫然的目光。没有人敢发出声音,只有寒风呜咽着掠过空旷的街道,卷起地上的灰烬和雪沫。 城楼在望。高大的城门楼在战火中损毁严重,焦黑的痕迹遍布墙体,断裂的梁木斜斜指向灰蒙蒙的天空。登上城楼的石阶上,凝固着大片暗红的血迹,踩上去有些滑腻。 燕遥峥率先下马,将缰绳丢给迎上来的亲兵,大步踏上石阶。苏檀攸紧随其后。 城楼之上,视野豁然开阔。寒风凛冽如刀,刮在脸上生疼。放眼望去,残破的云州城匍匐在脚下,大部分区域仍在燃烧,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和荒原,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得格外苍凉。 燕遥峥走到垛口边,手扶冰冷的青砖,眺望着这片刚刚被铁蹄踏破的土地。他的背影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孤寂,玄色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苏檀攸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同样沉默地望着远方。城下的混乱与血腥似乎被隔绝在高高的城墙之外,但空气中弥漫的焦糊与血腥气息依旧无孔不入。 “恨吗?”燕遥峥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模糊,却清晰地传入苏檀攸耳中。 苏檀攸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依旧落在远处荒原的地平线上,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刻骨的寒意,“将军指什么?”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恨这乱世?恨这屠城的兵卒?还是恨……那些躲在幕后,视人命如草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三足乌?” 燕遥峥没有回头,只是扶着垛口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他沉默着,眼底倒映着下方燃烧的城池和灰暗的天空。 寒风呼啸,卷起城头的积雪,扑打在两人身上。墨羽不安地动了动,将头埋进翅膀里。 “恨,就活下去。”燕遥峥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而有力,“活着,才有资格恨。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他猛地转过身,道:“你的命,现在是我的。想报仇,想雪恨,就给我好好活着!时机未到,莽撞出手,只会让你死得更快,让苏家永远沉冤莫白。” 那冰冷的命令背后,似乎藏着一丝……警告?或者说,是另一种形式的……保护? 苏檀攸迎上他的目光,没有退缩。 他缓缓低下头,敛去眸中所有情绪,声音恭敬而疏离:“末将……谨遵将军之命。” 风更大了,卷起城头的旌旗,发出猎猎的悲鸣。城下,云州城的余烬仍在燃烧,浓烟滚滚,直冲天际,将本就灰暗的天空染得更加阴沉。 第14章 匣中刃 城下的混乱在铁血军令下被强行镇压。 “回营。”燕遥峥收回投向荒原的目光,声音冷硬,不容置喙。他转身走下城楼。 苏檀攸沉默跟上。墨羽落在他肩头,金瞳警惕地扫视着这座死寂的城池。 军营驻扎在云州城西一片相对完好的坊区。临时征用的几处大宅权作帅府与营房。空气里弥漫着金疮药、血腥和劣质炭火混合的刺鼻气味。 伤兵的呻吟断断续续,压抑而痛苦。巡逻的士兵甲胄碰撞,脚步声沉重,眼神里带着劫掠后的疲惫和一丝尚未散尽的戾气。 苏檀攸被安置在帅府旁一处独立的小院。院墙高耸,隔绝了大部分喧嚣。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陈旧的尘土味扑面而来。 屋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墙角堆着些杂物。唯一的亮色是窗台上一个粗陶罐里插着的几支枯梅枝,在寒风中微微颤动。 他解下沾满尘灰的披风,刚在冰冷的木椅上坐下,门外便传来脚步声。 “周文书。”是王谨,老军医佝偻着背,手里端着药盘,浑浊的老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将军吩咐,给您送些安神化瘀的药来。” “有劳。”苏檀攸声音平淡,起身接过药碗。浓黑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气味。 王谨放下药盘,却没有立刻离开。他搓着枯瘦的手,眼神闪烁,压低了声音:“周文书……方才在城里,您……您没事吧?老朽听说……巷子里……” 苏檀攸端着药碗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王谨。老军医脸上是真实的关切,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探究和……恐惧?是对他当街杀人的恐惧?还是对燕遥峥态度的揣测? “无事。”苏檀攸垂下眼睑,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清理了几个败类而已。将军明察秋毫。” “是,是!将军明察!”王谨连忙点头,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更紧张了,“那……那您好好歇息,老朽告退。”他不敢再多问,弓着腰,快步退了出去,还小心地带上了门。 屋内重新陷入寂静。苏檀攸看着碗中晃动的黑色药汁,映出自己苍白模糊的倒影。王谨的试探,不过是这军营里无数窥探目光的缩影。 他放下药碗,走到窗边。枯梅枝在风中轻颤,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远处营帐模糊的轮廓。 这时,院门再次被敲响,声音急促。 “周文书!周文书在吗?”是阿吉,那个年轻的鹰奴,声音带着明显的焦急。 苏檀攸打开门。阿吉站在门外,冻得通红的脸上满是汗水,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包裹。 “周文书!不好了!”阿吉喘着粗气,语无伦次,“墨羽……墨羽它……它叼回来个东西!死活不肯松口!我……我实在没办法……” 苏檀攸眉头微蹙:“什么东西?” 阿吉连忙将怀里的包裹往前一递,小心翼翼地掀开一角。里面赫然是一个半尺见方、通体黝黑、入手沉甸甸的木匣。 匣子样式古朴,没有任何雕饰,只在匣盖正中央,阴刻着一个清晰的图案——三只扭曲的、首尾相衔的乌鸦,拱卫着一轮狰狞的暗红日轮。 “这……这是墨羽从哪儿叼来的?!”苏檀攸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就……就在城西那片刚清理出来的废墟里!”阿吉急得快哭了,“墨羽像疯了一样,一头扎进一个塌了半边的破院子,在瓦砾堆里刨了半天,叼出这个匣子就死活不松口!我……我好不容易才把它哄下来……” 城西废墟?破院子?苏檀攸脑中飞快闪过入城时的景象。那片区域似乎靠近……靠近云州府衙旧址? “那院子……可有什么特别?”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尽量平稳。 “特别?”阿吉茫然地摇头,“没……没什么特别啊,就是塌得厉害,都烧黑了……哦!对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那院子后墙根好像……好像有个小神龛?也塌了,里面供的好像是……土地爷?” 土地神龛?苏檀攸心中疑窦更深。三足乌的标记出现在一个普通民居的神龛下? “匣子给我。”他伸出手。 阿吉如蒙大赦,连忙将包裹连同木匣一起塞给苏檀攸。“周文书您小心!墨羽护得可紧了,差点啄我!”说完,他不敢多留,一溜烟跑了。 苏檀攸抱着沉甸甸的木匣回到屋内,反手闩上门。他将木匣放在冰冷的桌面上。墨羽落在他肩头,金瞳死死盯着那木匣,喉间发出低沉的咕噜声,带着强烈的警惕和一丝……焦躁? 这匣子里是什么?为何会出现在那片废墟?为何墨羽会如此在意?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仔细端详着木匣。通体黝黑,木质坚硬沉重,非金非铁,却透着一股寒意。匣盖严丝合缝,没有任何锁孔或机括的痕迹。唯有中央那个阴刻的三足乌徽记,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他尝试着用力扳动匣盖,纹丝不动。又沿着边缘仔细摸索,指尖触感冰凉光滑,没有任何缝隙或凸起。 就在他凝神思索之际,肩头的墨羽突然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唳鸣,它猛地振翅飞起,在屋内盘旋一圈,然后朝着紧闭的窗户猛冲过去。 “墨羽!”苏檀攸一惊,下意识地低喝。 “砰!”一声闷响。墨羽坚硬的喙狠狠啄在窗棂上,力道之大,震得窗纸簌簌作响。它一击不中,更加焦躁,金瞳中凶光毕露,再次俯冲,利爪狠狠抓向窗纸。 “回来!”苏檀攸厉声喝道,同时一个箭步上前,伸手去抓墨羽的脚踝。 墨羽猛地一个旋身,避开他的手,翅膀带起的劲风扫过桌面。它似乎被彻底激怒,不再攻击窗户,反而调转方向,锐利的金瞳死死盯住桌上的木匣,发出一声充满威胁的长鸣。巨大的翅膀猛地扇动,带起一股狂风,直扑木匣。 它要毁掉这匣子。 “住手!”苏檀攸心头剧震,来不及多想,身体本能地扑向桌面,用自己的身体护住那方寸之地。 “嗤啦——!” 墨羽锋利的爪尖擦过苏檀攸挡在匣前的衣袖,瞬间撕裂布料,在他手臂上留下三道火辣辣的血痕。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破损的衣袖。 “呃!”苏檀攸闷哼一声,剧痛让他动作一滞。 墨羽一击得手,却并未继续攻击,反而发出一声带着困惑和委屈的低鸣,盘旋在屋顶,金瞳中的凶戾褪去,只剩下浓浓的焦躁和不解,死死盯着苏檀攸流血的手臂和那个被护住的木匣。 苏檀顾不上手臂的刺痛,迅速抓起木匣,退到墙角,警惕地盯着空中的墨羽。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绽开小小的红梅。 墨羽在空中盘旋了几圈,最终缓缓落下,停在离苏檀攸最远的窗棂上。 它不再看那木匣,只是低着头,用喙轻轻梳理着自己有些凌乱的羽毛,偶尔抬起金瞳瞥一眼苏檀攸流血的手臂,喉间发出细微的咕噜声,像是自责,又像是委屈。 屋内一片狼藉。破碎的窗纸在寒风中飘荡,冷风灌入,吹得油灯火苗剧烈摇曳。桌面上散落着被墨羽翅膀扫落的杂物。 苏檀攸背靠冰冷的墙壁,手臂上的伤口阵阵刺痛,鲜血染红了半边衣袖。他紧紧抱着那个冰冷的木匣,目光复杂地看着窗棂上那只沉默的玄鹰。 墨羽的反应太反常了。它对这匣子有着近乎本能的敌意和恐惧,甚至不惜攻击他这个主人。这匣子里……究竟藏着什么? 他低头看着怀中黝黑的木匣,三足乌的徽记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狰狞。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手臂的剧痛和心中的惊涛骇浪。不能再等了。他必须打开它! 他再次将木匣放在桌上,不顾手臂的伤,用那只未受伤的手,指尖沿着匣盖边缘细细摸索。冰冷、光滑、严丝合缝…… 他尝试着用指甲嵌入缝隙,纹丝不动。他尝试着按压、旋转那个三足乌徽记,依旧毫无反应。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指尖无意中划过徽记中央那轮暗红日轮的边缘,那里似乎有一处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凹陷。 他心中一动,凝神细看。果然,在那轮日轮图案的边缘,有一处针尖大小的凹陷,颜色比周围略深,若不细看,根本无法察觉。 他尝试着将指尖按上去,用力下压。 “咔哒。”一声轻微、清晰无比的机括声响。 严丝合缝的匣盖,沿着那轮暗红日轮的边缘,无声地弹开了一道缝隙。 苏檀攸指尖微微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掀开匣盖。 匣内,没有金银珠宝,没有机关暗器。只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边缘泛黄的素白宣纸。 他伸出手指,轻轻拈起那张薄薄的纸。纸张入手微凉,带着岁月的沉淀感。他缓缓展开。 纸上,是几行极其熟悉的字迹,正是他父亲苏明远的手书。 上面写着:“云州军粮转运图已悉数落入‘雪夜’之手。三足乌徽记为凭,意在嫁祸苏氏通敌。吾命危矣,然证据已密藏于……” 字迹到此,戛然而止。最后几个字被一团早已干涸发黑的、浓重的墨迹彻底污损覆盖,再也无法辨认。 苏檀攸的瞳孔微缩,这寥寥数语,瞬间串联起无数线索。 原来如此,苏家被灭门,根本不是什么通敌叛国!而是因为父亲掌握了“雪夜”勾结三足乌、盗取云州军粮转运图的惊天秘密。他们为了灭口,为了掩盖罪行,才构陷苏家,屠戮满门。 他死死攥着那张染血的纸,手臂上的伤口因剧烈动作而再次崩裂,鲜血汹涌而出,染红了纸张的边缘,也染红了他苍白的指节。 “砰!”房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 燕遥峥的身影堵在门口,目光瞬间锁定了桌面上敞开的木匣、苏檀攸手中那张染血的纸。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燕遥峥的声音低沉沙哑。 寒风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瞬间灌满了狭小的房间,油灯的火苗被这突如其来的气流扑得疯狂摇曳,墙上两人的影子被拉扯得扭曲变形。 “将军问这个?这是家父的绝笔。” 他猛地将那张染血的纸往前一递,“将军请看!”苏檀攸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悲痛而微微颤抖,“‘云州军粮转运图已悉数落入‘雪夜’之手。三足乌徽记为凭,意在嫁祸苏氏通敌。’” “‘雪夜’!将军对这个名字,想必不陌生吧?!” 窗棂上,墨羽发出一声尖锐的唳鸣,巨大的翅膀不安地扇动,金瞳死死盯着燕遥峥,充满了警惕和敌意。它似乎感受到了主人滔天的恨意和眼前这个男人带来的致命威胁。 苏檀攸步步紧逼,“将军背上的烙印,深可见骨,想必也是‘雪夜’的‘恩赐’吧?前朝皇室暗卫的标记,与这‘雪夜’二字,当真是绝配!” 他将那张纸拍在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木匣被震得跳了一下。 “三足乌为凭,嫁祸苏氏,好一个‘雪夜’,好一个翻云覆雨。我苏家满门忠烈,一夜之间,尽成焦土。父母血溅三尺,幼妹尸骨无存。皆拜这‘雪夜’所赐,皆因他们欲盖弥彰,杀人灭口!” 他指着桌上那个黝黑的木匣,“将军,你告诉我!这血债!这冤屈!这几年来我苏檀攸苟且偷生、隐姓埋名、如履薄冰的日日夜夜!该向谁讨还?!” 寒风从未关严的门缝和破碎的窗纸间呼啸灌入,卷起地上的尘埃和几片枯梅的碎瓣。屋内,只剩下苏檀攸粗重的喘息声,墨羽不安的咕噜声。 燕遥峥依旧堵在门口,他没有去看桌上的纸,也没有看那染血的木匣。他的目光牢牢钉在苏檀攸身上。 “讨还?”燕遥峥终于开口,“就凭你?凭你那点……可笑的冲动?” “苏檀攸,你以为能撼动‘雪夜’?能扳倒他们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能报你的血海深仇?”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嘲弄的弧度:“天真。” “你父亲苏明远,比你聪明百倍。他拿到了证据,知道‘雪夜’是谁,结果呢?”燕遥峥的声音陡然转厉,“他死了。苏家满门,都死了。死得干干净净。连这张纸,都只能藏在暗无天日的废墟里,不见天日。” 他向前一步,沉重的军靴踏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的恨意,浓得像血,烈得像火。”燕遥峥的声音压得极低,“可这血,这火,除了烧死你自己,还能烧死谁?烧死外面那些蝼蚁般的兵卒?还是烧死我这个……你眼中可能同样沾满苏家鲜血的‘雪夜’同党?” 他伸出手,不是去拿那张纸,而是猛地攥住了苏檀攸受伤的手臂。力道之大,让本就崩裂的伤口瞬间涌出更多的鲜血。 剧痛让苏檀攸闷哼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但他死死咬住下唇,没有退缩。 “痛吗?”燕遥峥的声音冰冷,攥着他手臂的手指,“这点痛,比起苏家灭门之痛,算得了什么?比起你将来可能承受的挫骨扬灰之痛,又算得了什么?” 他猛地松开手,任由苏檀攸踉跄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喘息。 “想报仇?”燕遥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就收起你这身无用的骨头和只会嘶吼的獠牙。” 他抬手,指向桌上那张染血的纸和黝黑的木匣,“这东西,从现在起,归我。” 话音落下的瞬间,燕遥峥已然出手,纸被揉成一团。 苏檀攸下意识地想要扑过去护住,然而手臂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让他慢了半拍。 紧接着,燕遥峥另一只手拿起那个沉重的黝黑木匣。 “燕遥峥!还给我!”苏檀攸道。他挣扎着想要站稳,鲜血顺着受伤的手臂汩汩流下,染红了脚下的地面。 “还?”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刺骨的嘲讽,“苏檀攸,你以为这东西在你手里,能活过今晚?” 他向前逼近一步,“‘雪夜’的眼线无孔不入。墨羽的异常,巷子里的动静,你以为能瞒过所有人?这匣子,这纸,就是催命符。你拿着它,除了引火烧身,拉着所有人给你苏家陪葬,还能做什么?” 是啊,苏檀攸有什么能力保护这血证? “唳——!” 一直沉默地停在窗棂上的墨羽,金瞳中凶光暴涨,它被燕遥峥强行夺走木匣和那纸的举动而激怒。 巨大的黑影朝着燕遥峥猛扑过去,锋利的喙和闪烁着寒光的利爪,直取燕遥峥握着木匣的手臂和面门。 “畜生!”燕遥峥眼神一厉,他并未闪避,反而在墨羽扑至身前的刹那,握着木匣的手臂猛地一抬,坚硬沉重的匣身格向墨羽的利爪,同时,另一只手快如闪电,五指箕张,狠狠抓向墨羽的脖颈。 “砰!”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墨羽的利爪狠狠抓在黝黑的木匣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它庞大的身躯被这反震之力撞得向后一仰。 而燕遥峥那只抓向它脖颈的手,也在即将触及翎羽的瞬间,被墨羽猛地一偏头,险之又险地躲过。锋利的爪尖擦着燕遥峥的手背掠过,带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墨羽一击不中,凶性更炽,它空中一个灵巧的翻身,双翅狂扇,卷起一股狂风,再次悍不畏死地扑向燕遥峥。 “找死!”燕遥峥不再留手,握着木匣的手臂猛地发力,沉重的木匣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向再次扑来的墨羽。 “墨羽!回来!”苏檀攸不顾一切地想要冲过去。 “将军息怒!”一个苍老而急促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是王谨,老军医不知何时去而复返,佝偻着身子,脸上满是惊惶,手里还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他显然是被屋内的打斗惊动,情急之下冲了进来。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和身影,让燕遥峥砸向墨羽的动作微微一顿。 墨羽抓住这瞬息即逝的机会,巨大的翅膀猛地一扇,身体贴着砸来的木匣边缘险险滑过。锋利的爪尖再次在燕遥峥玄色大氅上留下几道深深的裂口。 它发出一声不甘的尖啸,振翅高飞,在屋内盘旋一圈,最终落在房梁最高处,金瞳依旧死死盯着燕遥峥,喉间发出威胁的低鸣。 燕遥峥缓缓收回砸出的手臂,手背上被墨羽抓出的血痕渗出细小的血珠。 “管好你的鹰。再有下次,我拔光它的毛,炖了。” 他不再看苏檀攸的反应,攥紧手中的木匣,转身走向门口。 “王谨。”他在门口顿住脚步,没有回头,声音冰冷,“给他处理伤口。再出差池,唯你是问。” “是!是!老朽明白!”王谨吓得浑身一哆嗦,连忙躬身应道。 屋内,王谨端着药碗,看着苏檀攸手臂上狰狞的伤口和地上刺目的血迹,老脸皱成一团:“周……周文书,您……您快让老朽看看伤口……” 苏檀攸没有反应。他仿佛一尊失去了生气的玉雕,只是怔怔地望着燕遥峥消失的方向。 王谨见他毫无反应,只得硬着头皮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撕开他手臂上被血浸透的破布。伤口很深,皮肉翻卷,是被猛禽利爪撕裂的痕迹,边缘还沾着泥土和灰尘。 “嘶……这鹰爪……可真狠……”王谨倒吸一口凉气,连忙从药盘里拿出干净的布巾和金疮药,“周文书,您忍着点……” 冰凉的药粉撒在伤口上,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苏檀攸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焦距。他缓缓低下头,看着王谨颤抖着、小心翼翼为他包扎伤口的手。 那双手枯瘦、布满皱纹,动作却带着一种医者的专注。 “王医官……”苏檀攸声音嘶哑,带着疲惫和茫然,“你说……这世上……还有公道吗?” 王谨包扎的手猛地一顿。他抬起头,浑浊的老眼对上苏檀攸那双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无边荒芜的眼睛。那眼神里的绝望和悲凉,让这个在军营里见惯了生死的老军医,心头也忍不住一颤。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诸如“将军自有安排”、“公道自在人心”之类的。可看着眼前这青年苍白如纸的脸,看着他手臂上狰狞的伤口,看着他眼中那片死寂,所有安慰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最终,他只是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低下头,更加仔细地包扎着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动作轻柔,带着一种无言的悲悯。 寒风从未关严的门缝灌入,吹得油灯火苗疯狂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墨羽在房梁上不安地动了动,发出一声低沉的咕噜。 远处,军营的喧嚣似乎平息了一些,但风中依旧隐约传来伤兵的呻吟和巡逻士兵沉重的脚步声。 苏檀攸闭上眼,将脸深深埋入屈起的膝盖。手臂上的伤口被包扎好,不再流血,但心口那道被撕裂的伤口,仍在汩汩地淌着血。 另一边,燕遥峥攥着那冰冷的木匣,径直走向帅府深处自己那间守卫森严的书房。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他走到那张宽大的、堆满军报舆图的紫檀木书案前,将手中的黝黑木匣重重放下。 冰冷的匣身触碰到温热的桌面,发出轻微的声响。那狰狞的三足乌徽记在烛火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燕遥峥没有立刻打开。他背对着书案,负手而立,凝视着窗外。寒风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他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暴戾杀意。再睁眼时,他缓缓展开那张被揉成一团的素白宣纸,目光落在苏明远写的那几行字。 最后几个字被浓重的墨迹污损,无法辨认。 密藏于何处? 燕遥峥走到墙边,手指在悬挂的北境舆图一角一个极其隐蔽的机括处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墙壁上弹出一个暗格。他将那仔细折叠好,连同那个黝黑的木匣,一起放入暗格深处。机括合拢,墙壁恢复原状,看不出丝毫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走回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笔锋凌厉:“查:十二年前云州府衙旧址,西侧后墙土地神龛遗迹。掘地三尺,寻物。” 他放下笔,拿起书案角一个不起眼的铜铃,轻轻摇动。 铃声未落,一道黑影如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角落的阴影里,单膝跪地,垂首待命。 “影七。” “将此令,亲手交予‘寒潭’之手。告诉他,不惜一切代价,找到苏明远藏匿之物。若有阻碍……”他顿了顿,“格杀勿论!” “是!”黑影应声,双手接过那张墨迹未干的素笺,身影一晃,再次融入黑暗,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书房内重新陷入死寂。只有烛火在寒风中不安地跳跃,将燕遥峥孤高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寒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雪夜……”他低声呢喃,“你们欠下的血债,该还了。” 寒风呜咽,卷起地上的积雪,打着旋,扑向无尽的黑暗深处。帅府之外,军营的灯火在风雪中明灭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