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浮着薄冰,被搅碎时发出细碎的、令人牙酸的声响。燕遥峥背对着潭边嶙峋的山石,大半身躯浸在墨绿色的冰水里。玄色中衣早已褪下,堆在岸边冰冷的石头上,像一团凝固的暗影。
火光在几步外跳跃,映着他肌肉虬结的后背。那上面,左肩胛下方,一块皮肉狰狞地翻卷着,焦黑与鲜红交织,边缘燎起的水泡在寒气中泛着诡异的亮光。皮肉烧焦的腥气混着浓重的金疮药味,沉沉地压在冰冷的空气里。
王谨老军医佝偻着背,枯瘦的手指捏着银针,小心翼翼地在翻卷的焦黑边缘挑开粘连的腐肉。每一下细微的动作,都让浸在水中的身躯绷紧一分。汗水混着冰水,沿着他紧绷的背脊沟壑滑落,砸进幽暗的潭水,无声无息。
苏檀攸站在潭边,离火光稍远些。他单薄的旧衣抵不住深夜的寒气,指尖冰凉。目光落在燕遥峥背上那片惨烈的伤处,又飞快移开,望向远处被雪覆盖的山峦。
瓮城那冲天烈焰、皮肉烧焦的气味、燕遥峥扑倒他时那话语,依旧在脑中翻腾,与眼前这无声承受剧痛的身影重叠,搅得他心绪纷乱如麻。
“唔……”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燕遥峥紧咬的牙关中逸出。
王谨的手猛地一抖,银针差点脱手。他浑浊的老眼看向燕遥峥,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潭边的苏檀攸,满是沟壑的脸上尽是惶恐。
燕遥峥的头微微侧过一点,下颌线绷得死紧,深不见底的寒眸扫过王谨,最终沉沉地钉在苏檀攸身上。那眼神里没有痛楚的软弱,只有一片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压迫。
“别让他死。”他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砸在冰冷的空气里。攥着苏檀攸手腕的那只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冰冷的手指如同铁箍。
苏檀攸手腕剧痛,被迫对上那双寒眸。那里面翻涌着什么?是警告?还是……别的?他抿紧苍白的唇,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应,只是沉默地承受着那几乎要嵌入骨头的力道。
王谨不敢再看,低下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腐肉被一点点清理,露出底下鲜红的嫩肉,血水丝丝缕缕地渗出来,在冰冷的潭水中晕开,如同缓慢绽放的诡异红莲。
不知过了多久,王谨终于直起腰,长吁一口气,声音发颤:“将军,腐肉已清,药也敷上了。只是这伤……太深,又沾了火毒,万不能再沾水受寒,需得静养……”
燕遥峥松开钳制苏檀攸的手,仿佛只是丢开一件无用的物件。他缓缓从冰冷的潭水中站起,水珠沿着他精悍的躯体滚落,在跳跃的火光下闪烁着寒光。后背敷上的厚厚药膏掩盖了部分狰狞,但那片区域的皮肉依旧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深红肿胀。
“退下。”燕遥峥道。
王谨如蒙大赦,收拾好药箱,佝偻着身子,几乎是小跑着消失在黑暗里。火堆旁只剩下两人,和一片死寂的寒潭。
燕遥峥走到火堆旁,拿起那件玄色中衣,动作间牵扯到伤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没有立刻穿上,只是随意地搭在臂弯,背对着苏檀攸,沉默地烤火。
跳跃的火光在他宽阔的背脊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新敷的药膏散发着苦涩的气味,而那三道深嵌在皮肉之下、边缘早已模糊的旧疤,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苏檀攸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旧疤上。瓮城火海中的舍身相护,与这烙印所代表的冰冷过往,在他脑中激烈碰撞。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寒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探究:“将军这疤,”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狰狞的新伤,“比火油烫的疼么?”
话音落下的瞬间,空气骤然凝固。
燕遥峥烤火的背影猛地一僵。
下一瞬,苏檀攸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狠狠攫住了他的喉咙。天旋地转间,冰冷的潭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口鼻。
“呃——!”
窒息感如同冰冷的铁钳,瞬间扼断了他的呼吸。他被燕遥峥一只铁臂死死按着后颈,整个上半身被粗暴地压进刺骨的寒潭。
冰冷的潭水疯狂地灌入他的鼻腔、口腔,带着浓重的血腥和药味,直冲肺腑。眼前是翻涌的、墨绿色的水波和破碎的火光倒影,耳边只剩下水流灌入的咕噜声和自己心脏狂跳的轰鸣。
燕遥峥俯视着水中挣扎的身影,眼神没有丝毫波澜。
他俯身,薄唇几乎贴上苏檀攸浸在水中的耳廓,声音低沉,裹挟着潭水的寒意和浓烈的杀机,一字一句,清晰地凿入苏檀攸混乱的意识:“再多问一句,”他顿了顿,按在苏檀攸后颈的手又加了几分力,几乎要将他的颈椎折断,“送你见阎王。”
冰冷的潭水灌入肺腑,刺骨的寒意和窒息的痛苦让苏檀攸眼前阵阵发黑。他本能地挣扎,手指在冰冷的岩石上抓挠,却撼动不了颈后那只铁腕分毫。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的边缘,颈后的力道骤然一松。
“咳咳咳——!”苏檀攸猛地从水中抬起头,剧烈地呛咳起来,冰冷的空气重新涌入灼痛的肺部,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
他浑身湿透,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伶仃的轮廓,长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狼狈不堪。他趴在冰冷的潭边,咳得撕心裂肺,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水声和血腥气。
燕遥峥已经直起身,背对着他,慢条斯理地穿上那件玄色中衣,动作间牵扯到背后的伤口,却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他系好衣带,转身,扫过地上蜷缩咳嗽的身影。没有言语,没有停留,高大的身影径直走入营帐方向的黑暗,只留下寒潭边一片死寂和那个浑身湿透、咳得蜷缩起来的影子。
火堆噼啪作响,火光跳跃,映着潭边蜿蜒的水痕和苏檀攸剧烈颤抖的肩背。
寒风呜咽着卷过空旷的校场,扬起细碎的雪沫。苏檀攸站在场中,裸露的小臂上,三道新鲜的血痕正缓缓渗出细密的血珠。
他面前不远处,一只通体玄黑、唯有尾羽末端染着一抹暗金的巨鹰,正焦躁地扑扇着翅膀,锐利的金瞳死死盯着他,喉间发出威胁的低鸣。
是墨羽。
它巨大的双翼展开,卷起阵阵寒风,带着猛禽特有的腥气。方才,就在苏檀攸试图将一块新鲜的鹿肉递到它喙边时,这桀骜生猛地探爪,锋利的爪尖瞬间撕裂了他的衣袖,在皮肉上留下火辣辣的刺痛。
“畜生!”旁边负责协助的年轻鹰奴阿吉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就要抽出腰间的短鞭。
“别动。”苏檀攸的声音平静无波,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手臂的伤口。他依旧维持着伸手的姿势,目光沉静地与墨羽那双充满野性和警惕的金瞳对视。
鲜血顺着他的小臂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雪地上,绽开几朵小小的红梅。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干净的布帕,没有去擦拭伤口,反而慢条斯理地、一点点擦去手臂上沾染的鹰羽碎屑和尘土。动作从容,仿佛那流血的伤口并不存在。
墨羽的躁动似乎平息了一些,金瞳中的凶戾被一丝困惑取代。它歪了歪头,盯着苏檀攸手臂上那刺目的红痕,又看看他平静无波的脸。
苏檀攸擦干净手臂,再次伸出手,掌心托着那块鲜红的鹿肉。这一次,他没有急于靠近,只是稳稳地托着,目光沉静地等待着。
寒风卷过校场,吹动他单薄的衣袂和散落的发丝。他站在那里,身形单薄,脸色苍白,手臂上还淌着血,可周身却散发出一种奇异的、不容侵犯的沉静气场。
像一株被风雪摧折却依旧扎根深土的青竹,又像一头在暗处蛰伏、收敛了所有爪牙的孤狼。
墨羽的翅膀缓缓收拢,喉间的低鸣也渐渐止息。它锐利的目光在苏檀攸平静的脸上和他掌心的鹿肉之间逡巡,带着猛禽特有的审视。
就在这无声的对峙中,苏檀攸怀中一个硬物随着他擦拭的动作滑落出来,“啪”一声轻响,掉在两人之间的雪地上。
是一本薄薄的、封面泛黄、边角磨损严重的线装册子。封面上,是三个筋骨遒劲、风骨嶙峋的墨字——《驯鹰秘术》。
一只沾着雪粒的玄色军靴,无声地踏在了那本册子旁边。
燕遥峥不知何时出现在场边,高大的身影裹在玄色大氅里,如同矗立的冰山。他扫过苏檀攸手臂的血痕,又落在那本摊开的册子上。
他俯身,修长的手指捡起那本册子。动作间,大氅的毛领拂过册子泛黄的封面。
他没有立刻翻开,指腹却缓缓摩挲着扉页右下角一枚小小的、朱砂色的钤印。那印文模糊,却依稀可辨其古朴的篆体——“苏氏藏书”。
燕遥峥的指尖在那钤印上停顿了片刻,然后才翻开册子。内页的字迹清瘦有力,笔锋转折处带着一种文人特有的风骨,却又暗藏锋芒。他的目光落在那些字迹上,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暗流。
夜风卷起书页,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苏明远的笔迹。”燕遥峥的声音不高。
他合上册子,指尖依旧摩挲着那粗糙的封面,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叹息的嘲讽,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苏檀攸心上:“你父亲若知……”他微微停顿,深眸锁住苏檀攸瞬间绷紧的身体和眼底一闪而逝的痛楚,“他耗尽心血所著的秘术,如今被他的儿子用来……为仇人驯鹰,不知泉下,可会瞑目?”
寒风呼啸着卷过空旷的校场,雪沫扑打在脸上,带着针扎般的刺痛。苏檀攸的身体在燕遥峥话音落下的瞬间,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那尖锐的痛楚来压制胸腔里翻涌的血气。
他缓缓抬起眼,迎上燕遥峥的目光。他扯了扯嘴角,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在唇边绽开,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将军多虑了。”他微微偏头,目光扫过燕遥峥手中那本泛黄的册子,又落回他脸上,“家父若在,只会教我,如何让这鹰爪……撕开仇敌的咽喉。”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直焦躁不安的墨羽仿佛感应到什么,猛地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唳鸣,巨大的翅膀不安地扇动了一下,卷起一阵雪尘。
燕遥峥的瞳孔骤然一缩,捏着册子的指关节微微泛白。他看着苏檀攸那双平静无波、却又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
风雪更大了,呜咽着掠过空旷的校场,卷起地上的雪沫,打着旋,扑向远处黑沉沉的营帐。
夜色浓稠如墨,寒气侵骨。
燕遥峥屏退了所有人,偌大的校场边缘,只剩下他和苏檀攸,以及那只暂时被铁链锁住脚踝、兀自梳理着羽毛的墨羽。玄鹰偶尔抬起锐利的金瞳,扫过沉默的两人,又漠然地垂下。
雪不知何时停了,一轮冷月孤悬天际,清辉洒在覆盖着厚厚积雪的校场上,映出一片凄冷的银白。远处的山峦只剩下模糊的、起伏的暗影。
燕遥峥负手而立,玄色大氅在寒风中纹丝不动。他仰头望着那轮冷月,侧脸的线条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冷硬。许久,他才缓缓开口:“苏檀攸。”
“若有一日……”他微微停顿,深不见底的寒眸转向身侧沉默的青年,目光沉沉地落在苏檀攸被月光映得愈发苍白的脸上,“我坠下悬崖,粉身碎骨……”
寒风卷过,吹起苏檀攸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拂过他沉静的眼眸。
燕遥峥的声音在寂静中继续,带着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却又仿佛蕴含着惊涛骇浪:“你可会……遣墨羽寻我?”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两人之间。苏檀攸缓缓抬起眼,目光越过燕遥峥的肩膀,投向校场中央那只被锁链束缚的玄鹰。墨羽似乎察觉到注视,猛地转过头,锐利的金瞳在月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
他没有立刻回答。夜风吹过,带来远处营寨模糊的梆子声。
许久,苏檀攸才收回目光,落在自己手臂上那三道已经凝结的血痕上。他伸出手,用指尖抹去一点微小的血痂,动作慢而仔细。
然后,他抬起眼,看向燕遥峥,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将军说笑了。”他的声音清冷,在寂静的寒夜里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玉盘,“鹰……”
他微微一顿,目光转向墨羽,那猛禽正低头,用喙梳理着暗金色的尾羽。
“只寻将死之人。”
话音落下,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打着旋,扑向无尽的黑暗。月光冰冷,校场上一片死寂。
寒风卷着雪沫,刀子似的刮过空旷校场。墨羽巨大的翅膀不安地扇动,带起的气流搅乱了地上的积雪,锁链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它锐利的金瞳在月光下闪烁着冰冷的、野性的光,死死盯着几步之外那个单薄的身影。
苏檀攸站在原地,手臂上三道新鲜的血痕在冷风里微微刺痛。
燕遥峥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没有说话。只是那双寒眸,锁在苏檀攸脸上。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只有墨羽偶尔发出的、带着焦躁的短促唳鸣,和寒风掠过营帐旗杆的呜咽,撕扯着这片死寂。
许久,燕遥峥缓缓抬起那只握着《驯鹰秘术》的手。泛黄的册子在清冷的月光下,边缘磨损的痕迹清晰可见。
他的目光从苏檀攸脸上移开,落在手中的册子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封面,动作缓慢,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专注。
“好。”他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好一个只寻将死之人。”
他不再看苏檀攸,视线投向校场中央那只桀骜不驯的玄鹰。墨羽似乎感受到了那目光中的压力,不安地踱了两步,锁链哗啦作响。
“苏檀攸,”燕遥峥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冷,更沉,“你记住你今天的话。”
他手腕猛地一翻,那本承载着苏明远心血,此刻却成了无声交锋筹码的《驯鹰秘术》,被他随手一抛。
册子在空中划过一道短促的弧线,“啪”地一声,不偏不倚,正正砸在苏檀攸脚前的雪地里。溅起的细小雪粒扑打在他冰冷的靴面上。
“拿着你苏家的宝贝……驯好你的鹰。”
他高大的身影裹在玄色大氅里,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雪地中那本孤零零的册子,又扫过苏檀攸苍白沉静的脸,再未发一言。转身,大步离去。玄色大氅的下摆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很快便融入了营帐方向的浓重黑暗里,消失不见。
校场上只剩下苏檀攸一人,和那只被锁链束缚的墨羽。
寒风更烈了,卷起地上的雪沫,打着旋,扑在脸上,冰冷刺骨。苏檀攸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脚前雪地里的那本册子上。泛黄的封面被雪粒半掩,上面“驯鹰秘术”四个筋骨遒劲的字,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慢慢蹲下身。冰冷的雪浸湿了裤脚,寒意瞬间透骨。他伸出手捡起册子,拂去封面上的雪沫。册子很薄,却沉甸甸的,压在他的掌心。
墨羽发出一声低低的鸣叫,金瞳望向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
苏檀攸没有抬头。他攥紧了手中的册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雪沫的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
他缓缓站起身,将那本册子紧紧按在胸前。
月光清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投在空旷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校场上。寒风呜咽着掠过,卷起他单薄的衣袂和散落的发丝。
他抬起头,望向燕遥峥消失的方向,转身,不再看那片黑暗,目光落在墨羽身上。
“走吧。”他声音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又异常清晰,“我们回去。”
他迈开脚步,走向校场边缘拴着墨羽的木桩。脚步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寂静的寒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