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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瓮城劫

作者:茗茵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雪粒子扑打着营帐,发出细碎而执拗的声响。苏檀攸蜷在薄毡上,背脊一片火辣辣的痛楚,鞭痕在每一次呼吸间都撕扯着皮肉。那碗药的苦涩还顽固地粘在舌根,与口中未散的血腥气纠缠不清。


    帐帘掀动,带进一股更凛冽的风雪和浓重的松脂、桐油气味。


    高烈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皮甲上凝着霜,声音沉闷:“周文书,将军令:即刻至西瓮城北段,埋设最后一批火油引线,地标已划定。”


    他递过一张粗纸,墨迹被风雪洇得有些模糊,又补上一句,目光沉沉,“将军说,务必于戌时三刻前完成,伏兵寅时入位。”


    “遵命。”苏檀攸嘶声应道,咽下喉头的血气,扶着冰冷的帐柱站起身。动作牵动背伤,眼前一阵发黑。


    高烈扫过他苍白如纸的脸和微微发颤的腿,终是没说什么,只是侧身让开。


    瓮城孤悬于风雪之中。


    昔日的街巷早已化为断壁残垣的迷宫,焦黑的木料支棱着刺向铅灰的天穹,像无数僵死的手臂。


    寒风穿过空荡的门洞窗棂,发出尖锐的呜咽,卷起地面沉积的灰白余烬,打着旋。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的焦糊味、尘土味,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死亡的沉寂。


    苏檀攸裹紧单薄的冬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废墟之上。冰碴混着黑灰沾满裤脚,冷意顺着靴底直往上钻,冻得他牙关微颤。


    他循着图纸标记,拨开半塌土墙下的瓦砾堆,露出一角被烟火熏得漆黑的石板。手指冻得有些不听使唤,他费力地撬开石板,下面是一个狭窄的坑道入口,一股更浓烈的、带着土腥气的阴寒扑面而来。


    他点燃随身携带的小小羊角风灯,昏黄的火苗在坑道里剧烈晃动,勉强照亮脚下。坑壁潮湿滑腻,布满青苔,蛛网拂过脸颊,带来冰冷的痒意。


    他小心地放下几罐沉重的火油桶,冰凉的陶罐贴着手心,里面晃荡的液体发出沉闷的回响。指尖冻得发麻,他呵了口气,开始连接那细细火油引线。


    铜管冰冷,接口处凝结着细微的冰晶,需用力旋紧。动作牵动后背的伤,每一次用力,都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过,冷汗浸透了里衣,又被寒风一激,冷得刺骨。


    他咬着牙,屏住呼吸,全神贯注于指尖的微操,不敢有丝毫差池。时间在死寂的坑道里缓慢流逝,唯有自己的心跳和引线连接时细微的摩擦声。


    终于,引线连接完毕。他长舒一口气,白雾在眼前倏忽散开。他提起风灯,准备退出坑道,结束这阴冷的苦役。


    就在他转身欲将石板虚掩回原处的一刹,风灯微弱的光晕无意间扫过坑道角落——那里,半埋在潮湿泥土里的,赫然是另一只残破不堪的陶罐。


    那罐子大半已被土掩埋,露出的部分布满裂纹和污渍。可就在那残破的罐壁上,在灯光摇曳的光影下,一个印记清晰地凸现出来!


    三只扭曲的、首尾相衔的乌鸦,拱卫着一轮狰狞的、仿佛滴着血的暗红日轮!


    三足乌!


    苏檀攸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瞬冻结成冰。手中的风灯“哐当”一声砸落在地,滚了两滚,灯油泼溅出来,火苗“嗤”地燃起一小片幽蓝,映亮了他瞬间惨白如鬼的脸。


    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冰冷的坑道、呼啸的风声、背上的剧痛……全都化为一片刺目的血红。


    灭门夜的浓烟、焦臭、血腥味,仿佛从记忆深处汹涌而出,瞬间灌满了这狭小的坑道,将他彻底淹没。


    什么计划?什么大局?什么蛰伏?在这一刻,都被那图腾点燃的焚天烈焰彻底烧成了灰烬。几年来强行压制的痛苦、绝望、刻骨的恨意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猛地扑向那堆火油桶,身体的动作快过残存的思考,那只还沾着引线油污的手,狠狠抓向坑道里备用的、蘸满火油的引火绒。


    他甚至没有去看引线另一端连接的是哪个火油罐,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咆哮。


    “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猛地从坑道深处炸开!紧接着,是狂暴的、贪婪的火舌,带着刺耳的嘶吼和灼人的热浪,瞬间喷涌而出。


    烈焰冲开坑道的束缚,疯狂舔舐着坑口的断壁残垣,瞬间点燃了附近堆积的干燥木料和废弃布幔。


    巨大的火柱冲天而起,将瓮城北段映照得亮如白昼。浓烟翻滚,裹挟着火星。


    原本寂静的瓮城瞬间被点燃,火焰沿着废墟疯狂蔓延,发出噼啪爆裂的巨响。灼热的气流扭曲了视线,浓烟呛得人无法呼吸。


    更糟的是,失控的火舌正以惊人的速度,朝着预设的伏兵区域和己方撤退路线的方向吞噬过去!


    燕遥峥从城垣高处猛扑而下,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那团从坑道口喷涌而出、正疯狂吞噬一切的烈焰,以及火光边缘那个僵立如石、衣袂被热浪卷起的身影——苏檀攸。


    计划全乱了!伏兵暴露在即!撤退路线被截断!


    没有半分犹豫,燕遥峥顶着扑面而来的热浪和砸落的火星,直直冲入那片失控的火海。巨大的热流灼得他面皮生疼,浓烟瞬间呛入口鼻。


    “苏檀攸!” 他嘶吼着,声音被火焰的咆哮盖过。一根燃烧的巨木带着骇人的呼啸,正朝着呆立原地的苏檀攸当头砸落。


    燕遥峥猛地前扑,狠狠将苏檀攸撞飞出去。


    “砰!”两人重重摔倒在灼热的地面上,滚了几滚。燃烧的巨木带着火星轰然砸落在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溅起一片炽热的灰烬。


    后背撞上地面,苏檀攸眼前金星乱迸,剧痛让他瞬间清醒。他剧烈地咳嗽着,被浓烟呛得涕泪横流,茫然抬头,映入眼帘的是压在他身上的燕遥峥。


    玄色的劲装被飞溅的火星烫出点点焦痕,束发的皮绳早已散落,墨黑的长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几缕被燎得卷曲。


    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此刻映着跳动的火焰,充斥着骇人的暴怒、惊悸,还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恐惧。


    燕遥峥的手臂死死箍住苏檀攸的腰,两人的身体隔着衣料紧紧相贴,能清晰感受到彼此剧烈的心跳和滚烫的体温。


    他俯视着苏檀攸,近在咫尺。灼热的气息带着浓重的硝烟味。燕遥峥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你疯了?!苏檀攸!要死——” 他猛地收紧手臂,将苏檀攸更深地禁锢在怀中,“——一起死!”


    火焰在四周疯狂舞动,舔舐着断壁残垣,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热浪扭曲了空气,浓烟遮蔽了星光。


    在这片炼狱的中心,只有两人交叠的身影。


    灼热的气浪狠狠攥住了苏檀攸的五脏六腑。浓烟灌入口鼻,辛辣刺喉,每一次挣扎的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和剧烈的呛咳。


    滔天的恨意在求生本能面前竟如潮水般退却了一瞬。他猛地挣扎抬头,对上燕遥峥近在咫尺的眼睛。


    “呃……”苏檀攸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不知是痛的,还是被那眼神震的。


    他想推开,想逃离这要命的禁锢,可燕遥峥的力道如同山倾,纹丝不动。滚烫的汗珠从燕遥峥的额角、下颌滴落,砸在苏檀攸的脸颊上,混着灰烬和烟尘,滚烫又冰冷。


    “放开……”他嘶哑地挤出两个字,声音淹没在火焰的咆哮里。


    “闭嘴!”燕遥峥猛地将他更紧地按回地面。


    一根燃烧的巨大房梁带着骇人的呼啸,在他们头顶不足一尺的地方轰然砸落,裹挟着烈焰的滚烫气流和碎木火星如同暴雨般泼溅下来。


    “唔!”苏檀攸被死死护在燕遥峥身下,视线被遮蔽,只听到后背传来沉重的闷响和燕遥峥压抑在喉咙深处的痛哼。一股皮肉烧焦的刺鼻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燕遥峥的身体猛地绷紧,勒住他的手臂因剧痛而微微痉挛,却没有半分放松,他用身体硬生生扛下了这致命的一击。


    “走!”燕遥峥道。他松开了苏檀攸的腰,却一把死死攥住他的手腕,他像拖拽一件失去意识的物件,借着刚才房梁砸落暂时压住部分火势的空隙,用尽全身力气将苏檀攸从地上拽起。


    灼热的气流舔舐着皮肤,燕遥峥后背那一片焦黑的布料下,皮肉灼伤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动作却很快。


    他辨不清方向,只凭着对地形残存的记忆和求生的本能,拖着踉跄的苏檀攸,在扭曲的火舌和不断倒塌的断壁间亡命奔突。


    “轰隆!”又一面燃烧的土墙在他们身后不足三步处轰然倒塌,溅起的火星和热浪灼得后背生疼。


    “左!”苏檀攸被浓烟呛得几乎窒息,却在这一片炼狱般的混乱中捕捉到一丝熟悉感——那似乎是来时经过的一处相对低矮、尚未完全坍塌的残垣。


    燕遥峥没有丝毫迟疑,甚至没有回头确认,攥着他手腕的方向猛地一折,拖着他朝那片阴影扑去。


    两人几乎是滚着摔进那片仅容一人的、由倒塌石柱和半截土墙构成的狭窄凹陷处。


    头顶燃烧的巨木“嘎吱”作响,摇摇欲坠。热浪和浓烟被稍稍阻隔,但空气依旧灼热稀薄,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火燎般的痛楚。


    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很沉重。苏檀攸蜷缩在冰冷粗糙的石壁角落,剧烈地咳嗽着。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将他拖出地狱的燕遥峥。


    燕遥峥背对着他,靠在另一侧滚烫的土墙上。玄色的劲装后背,左肩胛骨下方,一片巴掌大的焦黑触目惊心。


    布料早已碳化,粘在翻卷的皮肉上,边缘是燎起的水泡,正渗出混着焦黑和血红的液体。那是刚才替他被砸落的烈焰房梁留下的。


    皮肉烧焦的气味混合着浓烟,无比清晰地钻进苏檀攸的鼻腔。他浑身猛地一颤,视线死死钉在那片狰狞的伤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连咳嗽都停滞了。


    燕遥峥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微微侧过头。火光透过缝隙映照着他半张脸,下颌紧绷的线条如同刀削,唇边沾着灰烬和一丝未干的血迹。


    他没有看苏檀攸,只是大口喘着粗气,汗水和血水沿着鬓角往下淌,眼神越过燃烧的废墟,死死盯着瓮城深处那片被火光照得如同白昼、本该是伏兵待命的方向。


    远处,隐约传来混乱的喊杀声、兵刃碰撞声、以及被火势波及的士兵凄厉的惨嚎。那是他精心布置的伏兵,正在被这场失控的大火和提前暴露的位置疯狂吞噬。


    火光映着他深邃的眼窝,里面翻腾的不再是纯粹的暴怒,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冷冽。那冷冽里,压抑着滔天的怒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因计划彻底崩坏而产生的近乎冰冷的疲惫。


    他缓缓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抹去唇边的血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血腥气。然后,他才终于转过头。


    目光,沉沉地落在了苏檀攸惨白失神的脸上。


    没有质问,没有斥责。


    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苏檀攸靠在石壁上,费力地掀起被汗水和灰烬黏住的沉重眼皮。


    火光在石缝外疯狂吞吐,明灭不定地勾勒着那个倚在焦土墙上的身影。


    玄衣下紧绷的肩背线条,因剧痛而微微颤动着,每一次细微的颤动,都让那左肩胛下方巴掌大的焦黑区域显得更加狰狞可怖。布料早已化作粘稠的灰黑附着物,死死糊在底下翻卷模糊的血肉之上。


    边缘处,大大小小的燎泡鼓起,在火光下泛着诡异的水光,又或是破裂渗出的、混着焦黑粉末的暗红血水……一股浓烈的、皮肉被极致灼烤过的焦糊腥气,混杂着尘土与血锈的味道,固执地钻进苏檀攸的鼻腔。


    燕遥峥为何要顶着焚身烈焰扑进来?!为何要替他扛下那致命的一击?


    苏檀攸狠狠咬住下唇,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就在这时,石缝外遥远的风雪与火焰嘶吼中,一丝极其尖利、几乎被喧嚣彻底掩盖的细微哨音骤然而至,短促,尖锐,穿透力极强。


    是鸟笛!苏檀攸脑中瞬间绷紧。军营传递急警的特定信号。


    燕遥峥那紧绷的背脊猛然一震。


    方才因剧痛与失血而略显迟缓涣散的瞳孔,在哨音响起的刹那骤然凝聚。


    他甚至没顾得上回头瞥一眼角落里的苏檀攸,那只未受伤的手臂快速抬起,死死捂住了背后那片血肉模糊的焦伤。


    灼痛感袭来时,他牙关猛地紧咬,额角暴起青筋,喉骨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两下,发出一声痛哼,但动作没有丝毫迟滞。


    借着这自虐般的一按带来的瞬间清醒,燕遥峥整个人起身。受伤的肩背因发力而再次渗出大量血水,将那玄色衣料浸透出更深的暗红,他却浑不在意。


    “待着别动。”燕遥峥道。


    话完,只留下一道残影,瞬间没入那明暗跳动的烈焰地狱。


    狭窄的坑陷只剩下苏檀攸一人。


    灼人的热浪少了那堵肉盾的遮蔽,更直接地扑打在他脸上。


    他贴着冰冷的石壁,一动不动。


    脸上的烟黑混合着汗水和眼角失控渗出的冰凉湿意,糊成一团。剧烈的心跳撞击着胸骨,几乎要挣脱束缚。


    那玄色身影决绝扑入火海、肩背处狰狞焦痕的画面在眼前反复闪回,与灭门夜的血光交叠又撕裂。


    他缓缓抬起一只手,不是捂住口鼻隔绝呛人的浓烟热浪,而是有些茫然地伸向半空,像是要抓住什么。


    指尖,正无法控制地、清晰地颤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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