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二十七日已过,年号从宁安十五年变为永平元年,但因为死去的人,这场大典一切从简。新帝正式坐上俯瞰群臣的位置,看着他们各怀鬼胎。
丞相死得太过痛快,明面上的同僚虽被拔除,躲在暗处的有谁还未可知。她眼神扫过在场众人,心想要不要立刻除掉剩下的人。
朝中不可缺人,若人数众多,就需提拔下面的人。可她才登基,眼前的人尚未了解透,不知下面的人是何心思,春闱也要等到明年。
得慢慢来,况且镇国公也在。
五岁救的小鸟死在大皇姐手里,母后告诉自己要沉得住气 ,后来母后让大皇姐亲手送出去最喜爱的小马;十三岁,贵妃害她落水,太子救她上来时让她忍,后来贵妃成了昭仪,现在还在自己手里。
他们更教她要像条毒蛇,来去要悄无声息,要一击毙命,可以不杀人,但一定要让人畏惧。
听着底下全是关于后宫关于皇嗣的事情,她觉得今天还是要拎出一个人来,让他们害怕害怕。
福安公主府中有两位面首,他们说她荒淫无道。冯尚书妻妾成群,他们说他有福。今日他们要求她充盈后宫,改日有了太子,他们要在背地里叫她什么,□□,娼妓?
对上镇国公的眼睛,她拿出放在袖中的证据,声音听不出喜怒道:“丞相躲在暗处的党羽找了二十七日都未看见尾巴,皇后的人选选得倒迅速,站在这跟朕说没有余孽,那镇国公搜到的证物又是什么,冯实才你告诉朕这些都是什么。”
东西落地发出震响,犹如砖石落下。这拳头厚的铁证,真让她见识到五毒俱全,受贿卖官,强抢民女,逼良为娼。且不提他儿女干的好事,单他就死不足惜。
不明真相的冯尚书还捡起来看,脸色大变,拒不承认:“定是有人栽赃陷害,陛下明鉴啊,这,这其实一人就能干出的事。”
宋长明适时站出,反问:“那为何不分开栽赃,唯独栽赃你。陛下,臣在宫中搜查时发现人证,请陛下准许臣将人带至殿中。”
梁瑛端坐,命人将认证带上来。
穿着囚服的王昭仪便被侍卫带上来,受伤的十指结痂却无法恢复,至今还在颤抖;被针反复扎刺的脚底留下针眼,其中一只脚还被挑断脚筋。
从抓住那日开始算不过用刑三日,剩下时间全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地牢中,日日与蛇虫鼠蚁。梁瑛去瞧过,白日只能站,夜半才能坐,外面放着的水桶一滴滴往外滴水,不分昼夜。
看见日光,王昭仪未忘记他们的交待,大喊:“臣妾本是商贾之女,家兄花千两白银向冯实才买官,后与他往来密切,冯实才得丞相指使收妾身为义女,养于家中。那时宁安四年八月初九,臣妾亲眼所见丞相凭空出现在尚书府书房中。臣妾受人指使,实则并无伤害陛下之心,求陛下救救臣妾。”
“陛下,”冯实才叫得实在凄惨,一把年纪还要逼自己流泪,装作痛心疾首,“此乃臣的亲生女儿,自小身体孱弱,送去庄上疗养,习武强身。定是臣娇惯坏了才让其满口谎话,臣家中更没有密道,不信陛下派人去搜。”
想也知道这老狐狸趁这二十几日将痕迹擦干净,宋长明根本懒得去查。宋长明指指地上整理好的证据,出声道:“密道在你府中,在不在自然你说了算。且先将此事放下,你先告诉陛下昨日在戏楼的冯家二小姐究竟是谁。”
被吓傻的冯二姑娘赫然出现在殿中,其生母、外祖、送她回家的小厮与镖师也在殿上。他们都是分开被带走,没有串供的可能,冯尚书的家眷更是才从府中“请”出来,还不知发生什么。
梁瑛也是才知道宋长明找到的认证如此之多,嘴角难以压制当即笑出声:“你敢在殿上说一句假话,剩下还有几句真话。将冯实才及其家眷押去刑部,刑部查不出来就连刑部一起问罪。”
万封出列领命:“臣遵旨。”
父皇登基,皇爷爷留下丞相。父皇却有自己的心眼,虽没挣扎成功,但在朝中留下自己的人。
万封是父皇借国公的手暗自提拔上来的人,在那天的殿中他也是沉默不语。梁瑛对他有点印象,有机会多说说话才是。
脱去朝服,绣春与夏蝉为她换上世家小姐会穿的衣裳,不过为方便走动简单了些。
这二十七天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半步未踏出宫门。现在镇国公摄政,大典也结束,她总算可以出去自然是要去找时日无多的前太傅。
绣春扶“小姐”上到朴素的马车,迅速消失在路上。躲在暗处的侍卫见差不多,迅速隐匿跑去通知候在郊外的同伴。
直至马车停在山庄前,跟在身后的队伍才停下。
侍卫敲门回来,禀报:“无人应答但庄子里有脚步声。”
“哪出墙最矮?”
侍卫迟疑后还是回答:“东南角,墙头被砸去一处,看痕迹是今日。陛下可是要翻墙,微臣可进入开门。”
“不用,太傅的小脾气,朕纵容一下无妨。”
这小老头当年就是这样闹着辞官,现在没有把派来的太医直接轰出去已经是给足面子。
她站在东南角,挽起衣袖往树上爬,借着长进墙内的树枝蹲坐与墙上。这被砸出的缺口正好让她坐下,悬挂的双足轻易够到梯子,显然是为她准备。
头发花白的老者脊背佝偻,坐在不远处的树下,手握蒲扇给炉子扇风,瞧这墙上的帝王更像看邻家女童。
元敬在这庄中悠然自得,好似不知今夕是何年,道:“陛下,那年您爬上宫墙,要看这大好河山却只看见无尽头的红砖。如今您回头望,可否看见老生家前的风光啊?”
梁瑛向蹙眉道:“年少时尚有闲心,如今何来心情。看不看得见早已知晓,先生何必费这功夫。”
“这岂能一样。站的越高看的越远,路途越长看的越多。选这矮处为方便进来,选这高处为看得更远,回不回头看一眼,老生都在这里,陛下何不站高些看完再下来?”
“看不看,它都在那里,朕有的是机会再来。”
“此一时非彼一时,陛下可知山火何时起,先帝的江山如今是何种模样。既然尚未得权,战火未起,陛下何不从最远的地方开始走一遍来京城的路,尝一次百姓的苦。太子当年所获颇多,陛下也定会有所感悟。”
眸光微动,梁瑛想起当年南下,她求着皇兄带上她。
船只行驶在湖面之上,摇摇晃晃,荷花开的甚好,街上人头攒动。那是诗人笔下,太傅口中的江南。
然而再往下,是未听旁人说过的河山。她止步于此,被陶春与侍卫送回皇城。
太子哥哥的手上有茧,可那次回来他手上有伤,眼中有了她看不懂的东西。他说他看见了大好河山,而她爬上高墙不见山川。
梁瑛苦闷道:“朝中没有朕的人,朕岂能安心。”
蒲扇慢悠悠扇动,文火慢悠悠熬着,元敬道:“先要有为民的官,再后是忠心的臣。前者侍奉明君,陛下可愿当明君?”
梁瑛眺望远处,心想这太傅真会挑地方,山清水秀,鸟语花香。
木梯在脚下吱呀响,她坐在元敬身旁,余光忽见一抹颜色。
古板的姑娘,她曾这样说过。元妩三句话离不开祖父说,幼时就满肚子道理,听得人脑仁疼。别人玩闹的年纪她拿的是书,寻常话本小说还好,偏偏是孩子们最烦的四书五经。
四书五经,皇子皇女要学,梁瑛自然读过,勉强和她谈上几句。可当真是个古板,读得多,活学活用的却少。后来听闻她深居简出,再次相遇不知如何。
梁瑛沉思良久,诚心问:“太傅长孙女元妩可参加明年春闱?朕听闻她学富五车,多年不见不知如何。”
元敬惭愧道:“老生的孙辈不堪大用,读书再多却不懂活学活用,唯有元妩尚可,但也并非大才。心性如此,还需磨练。”
“民女拜见陛下。祖父,东西已收拾齐备,可随时启程。”
碧绿色的镯子垂落腕上,元妩规矩地行礼,不争论时在长辈面前乖顺低眉,弱柳扶风。
朴实的马车后多出一辆马车,侍卫分至两侧,将她们保护在中间。
梁瑛放下茶盏,觉得太傅这场实在是难以下咽。
元妩亦是如此,皱脸道:“祖父这茶煮坏了。”
元敬淡然喝下,“少在口中喊着也就习惯了。”
手中想剑被打偏,赵昫结结实实接下对面一掌,疼得半跪在地。汗水浸透衣襟,无人再来关心。
他强咽下这苦,看着宋长明送来的师父,艰难站起又跪下。
“歇息吧,”对面道,“习武不讲只争朝夕,陛下是要你长进而非走火入魔。”
抹去下巴处的汗,赵昫懊恼道:“还不够好,我将来要去的是边关。”
“战场上谋略同样重要,偏重一方终会吃亏。但还是要实战,能在战场上动作的都是英雄。”
“嗯。”赵昫坚定道。
他收拾心绪,知道自己还有好多要学。
他知道陛下绝非仅要求他成为爹那样的人,她希望他站得更高,至少要有说话的份。
通红的眼眶,发狠的眼神,有刹那的魔怔。她,要面对的困难比自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