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薄的人皮面具与面部贴合,一双巧手让夏蝉变成皇帝的模样,而梁瑛一身素衣即将出宫。
几日前梁瑛以伺侯不周为由将绣春和夏蝉回了国公府。今日元妩与赖娉姈奉旨进宫,夏蝉便乔装成因起红疹需戴帏帽的赖娉姈入宫与她交换身份。
坐在马车中尚不见得区别,熟知赖大人孙女的瞧见这“赖娉姈”就知身形不对,比真正的赖小姐高处半个头,腰也粗些。
但这个头与梁瑛所差无几,夏蝉还能模仿别人说话,远瞧是看不出问题。
她细细端详,握住夏蝉的手,还是认为不像。
母后有意让她同太子哥哥习武,奈何她底子差,只能抚琴弄墨,偶尔学点女红。她这手没握过剑,没生过疮,这茧的位置就不对。
不过无人会靠得这般近,这手不是大事,用袖子掩住就好。
要做什么她也与他们说明,夏蝉照她说的做即可。如果出现差错,镇国公与太傅会摆平,届时夏蝉假装辩驳几句,她这皇帝看起来就真许多。
她满意道:“小心行事。”
“是。陛下也要谨慎,侍卫虽会在暗处保护,但离了皇城,哪里都是危险之地。”夏蝉顶着梁瑛的脸,面容严肃。
梁瑛点头,走时多看“自己”几眼,如此看着自己的脸,不免觉得新奇。但,仅此而已。
太傅要她走出去,可宫中眼线众多,她得悄悄走。
赖众的孙女巧好要去南方寻叔父,还恰与元妩相识。皇城外的人没见过赖小姐,赖娉姈又是官家小姐,旁人要想招惹也要掂量自己。
她用她的身份走是极好的。
“陛,毕竟是出远门,山高路远,不知何日可到。”
这声“陛下”被生生咽下,被祖父要求同去的元妩却难免担心,看向帏帽下的侧脸问:“你以前可去过如此远的地方?”
梁瑛放下车帘,挡住行人的视线,道:“常与家人一同出行,江南这还是第二次去。你不在家中准备春闱,跑出来做什么?”
元妩复述元敬的话,却打心底里怀疑。
“祖父说我见多识广,你路上难免有疑惑,让我来帮你。他未曾这么跨过我们,肯定又是暗戳戳骂人,看我笑话。”
梁瑛轻笑,觉得有趣,“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太傅该是瞧你光顾读书,忘记走路,让你出去见世面呢。”
说得在理。元妩点头称是,确定祖父就是在骂她。
绣春与赖娉姈扮成丫鬟先后上车,假装成赖家仆从的侍卫跟在马车四周,随她们出城,至此才刚刚开始。
赖娉姈去江南是有重要的事,梁瑛也打算直接去到江南一带再慢慢回京,众人在每处休息一两日就要继续赶路。
从陆路到水路,船只在江中摇晃,抵达江南快是一个月后的事。她们肉眼可见的消瘦,因晕船实在难受,中途还下船改乘马车。但沿途风景胜过书中所写,几人难免惊喜。
从窗外看鱼米之乡,路上多河道石桥,与京城大不一样。这个月份这里还暖和着,商贩还会挽起袖子,摊铺上也多是新鲜鱼虾。
“陛,阿姈阿妩你们看,这就是江南。”
习惯了江船摇晃的赖娉姈依旧没习惯直觉称呼梁瑛,激动时经常忘记现在是什么身份。
梁瑛随她手指看去,眼睛瞥见不远处的赖府,低声提醒:“等下别忘记称呼。”
“嗯。”她认真道。
提前收到消息的赖德清与杨翠荷站在大门外,如那望夫石抬头张望,面上满是担忧。
自发现无法生育,为躲避京中人的嘲笑,他就来到这江南打理赖家在这儿的铺子。他与兄长靠书信联系,早早知道家父去世的消息,可自己不慎感染风寒,无法归家。如今更是知道圣上要来,他是又怕又气,到现在还没痊愈。
他踮起脚眺望,瞧见引路的家奴,心中的巨石方才落下。
屏退外人的刹那,赖德清就要跪下,却被圣上拦住。
梁瑛道他疾病在身,该静养才是,不必行礼。
赖德清应下,“舟车劳顿,陛下定然吃了苦头,且在府中好生歇息,等草民备好人马再送陛下南下。”
“不急,你也该保重身体,免得在路上受苦。”她稍作停顿,说,“虽说是家事,但赖家少了赖众,朕少个史官。听阿姈说你要回京,可还愿意做官?”
“草民有隐疾,回京难免遭人口舌。草民倒还好,只是内人与他们无辜,做官怕更。”
“事出有因,朕不怪你。”
梁瑛摆摆手,也知道他的难言之隐,没有强求。只是可惜啊,若非从马上落下,赖家又会多个史官出来。意气风发的探花郎想子承父业,最后却在这躲避世人。
她瞧这南方水与房,承认确是个好地方。
在南方,呼吸间都能感觉到潮气,凉意无孔不入,从布料渗入,紧贴着她。梁瑛坐在院中,赖德清请回来的狸奴躺在腿上。瀑布般的长发落在身前,梅花印章就这么来回抓挠,抓住了就放在嘴里啃,但小猫知道什么呢,觉得有趣罢了。
她纵容它“胡闹”,手抚摸过肚皮,眉头舒展,觉得惬意。
这夜坐在这里,不是在皇宫,不是在皇城,可以假装自己是个普通人。这院中没有外人,所有糟心事被留在白天。轻松惬意,就像怀中的猫。
但,睁眼便又是天明。
“屋外凉,姑娘小心着凉。”
绣春为主子披上披风,一盏热水递来,希望她能喝下。
梁瑛接过,示意她坐,露出当公主时的神色,“你们原是在国公府做什么的?”
绣春答:“暗卫。”
“难怪,”梁瑛呢喃,想起陶春夺剑时的样子,垂眼掩盖思绪,“被家人卖进去的还是自己进府的?”
“自己去的。敌军破城,奴婢侥幸存活。恰逢您出生,大人暗自为您与大少爷挑选婢女,奴婢们是里面年纪最小的,因为无论是否能进都有一顿饭吃,挤破头进去抓着馒头就往嘴里塞。”
想起那时的窘态,绣春低低笑着,同梁瑛说当时的场景。
曾经有人想买她当丫鬟,所以只剩自己后她决定去富人家当丫鬟,但初来乍到不识路,是人牙子看她们愿意干活才载她去京城,帮她们找人家。
京城,多好的地方,有些人这辈子都没去过。她跟着人牙子从小门进去,供那些大户人家挑挑拣拣,挑中的留下,没被选中的就去下一家。
这第一家就是国公府,要下年纪小还无父无母的孩子。她们被带到另一处院子,和其他的孩子站在一起。凶巴巴的人在那说他都买下但不是全都要,合适的会留下,不合适的会帮忙另找人家。
他让她们吃饱了再说,白嫩馒头就被端上来。人走后,大孩子开始哄抢,她们怕吃不着也跟着抢。冬芽年纪最小,尽往底下钻,拿到吃的就丢出来给她们。
但其他人会打人,会排挤。最晚来的孩子被达成共识的孩子驱赶,要想迟到好东西就必须抢。
“冬芽家乡闹饥荒,家人死在路上,碰到时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人牙子送她半个饼,她便跟着人牙子走。大人进来的时候她趴在木盆里,以为要被赶出去,不停地吃,满嘴都是。”
梁瑛安静听着,没觉哪里好笑,轻声道:“很苦吧。”
绣春愣住又开始傻笑:“在国公府吃好喝好,说不上苦。小姐和大公子果然是很好的人,冬芽和秋橞总是这么说,奴婢与夏蝉真的好奇。”
“没你们想的那样好。”
热水变为温,小口滑入腹中。呼出的气在空中成雾,想起八岁初见陶春时的样子,宫中除了自己就属陶春年纪小。
她说她是皇后宫里的人,因为年纪小被遣来给公主解闷,以后就是贴身伺候公主的人。她规矩,挑不出刺,又有趣,见过许多旁人没见过的东西。
夜宴上前来禀报的侍卫被当场射杀,陶春正在为她倒茶,下刻则带她逃跑。她夺下那人的刀,目露凶光,杀掉所有靠近公主的叛军,然而她没有三头六臂,最终为永宁挡剑而死。
血腥的记忆难以磨灭,她仰头呼出浊气,聊起别的。
“你们最远去过哪里?”
“边关,”绣春如实说,“说是暗卫,也会替大人处理军中事宜,有幸见过边关的风景。各有各的难处,说不上好。”
嗯,各有各的难处,都说不上好。
梁瑛将狸奴放下,起身进屋,月光被挡在外头,树影落在窗上。她看见战火中幸存的绣春,狼吞虎咽的陶春;战鼓声在耳畔响起,竟好似来到从未给去过的边关,敌军开城门,战马擦过身侧,那夜的箭再次穿过她肩。
她惊醒,一身冷汗,枕头下的匕首露出,注定要饮血。
月儿彻夜未眠,就挂在天上,等到太阳爬起。街边商贩开始今日的吆喝,赖娉姈来到书房与叔父商量回家的事。
赖德清蹙眉道:“你在这儿我还能照顾到,再往南就只剩你们,出了意外要我如何向你父亲母亲交代?”
“我已和爹娘商量过,他们同意我去,而且元妩去得,我也该去得。”
“可禀明陛下?”
“还未。”她的声音变小,想到陛下的样子瞬间泄气。以前是不怕的,现在却多出畏惧,感觉陛下像谁,一时半会记不起来。
“叔父可否替我求情?”
“枉为臣子!”
万封暴一掌拍在桌案上,对着属下交上来的新抓住的与冯实才勾结的官员口供怒喝。不仅如此,底下还在他家中发现许多被销毁的折子,能在残余页上看见“南方”“流民”等字眼。
今年无旱无涝哪来那么多流离失所的百姓,其中定有问题,八成就是下面官员贪赃枉法与当地恶霸勾结。
必须立刻面圣,不对,陛下此时正在南方!
他也算是陛下的人,知晓太傅要陛下微服私访,但就是知道才惊惧。
若是陛下在南边出事,思及此后背顿时冷汗直冒,万封来起衣摆,不成体统地朝外跑。
“备马,去镇国公府,不,先派人传信,就说我与镇国公有要事要说,十万火急,请前往太傅府相商。”
白马空旷的街上奔跑,转眼停在国公府。看门的家仆上前讯问,肉眼可见的慌张,忙跑去禀告今日值班的侍卫。飞去赵府的信鸽停在侍卫手臂,上面的内容让他不敢耽搁,赶紧附耳说给宋长明听。
宋长明神色剧变,丢下武器道,然而他停下脚步,看向不知发生何事的赵昫,将他一并带上。
他抬脚踹开书房门,压制心中怒气。
万封抖着手将证物摊开,“都在这里。陛下要去的地方,陛下身边的侍卫肯定不够,得赶紧调兵赈灾,还要安抚百姓。”
宋长明面色阴沉,咬牙道:“陛下现在在哪?”
元敬打开今日到的书信,知定是来不及阻拦,“眼下该是在江南赖德清家中了,八百里加急也赶不及。是我,是我害了陛下。”
万封道:“怎么能怪您,要怪也是怪我办事不利。”
梁瑛去哪里,怎么去,大概要多长时间,花多少银两都是商量好的。是所有人办事不利,把先帝最后的血脉推入火坑。
宋长明抓住残缺的奏折,厉声呵斥:“乱什么乱,现在最要紧的是保护陛下。要八百里加急,再送封信给范从忠以备不时之需。也要派人过去,京中需我们坐镇,不能让外人知道,赵昫你去,护送陛下回京。”
得知天子不在宫中,赵昫领命,匆匆拿几件衣物就驾马出城。同传递消息的人一同出发,每隔二十里换马再换个人继续跟随。
虽不清楚详情,但他听得出也看得出这是件事关天子生死的大事,要抓紧。
然而这安宁的江南,喧嚣的街巷,哪看得出河道下游的危机。
这里的欢闹得像在幻境中,梁瑛看着正在挑首饰成衣的赖娉姈和元妩,仿佛这也是梦。
她拿起更普通的簪子换下赖娉姈头上那根挑中的,“再低调些,免得被歹人惦记。”
赖娉姈瞧见镜中普通款式的银簪,应道:“是我考虑不周,但总要买点首饰傍身,钱被偷了,我们还能把这些当掉。”
元妩道:“可以藏腰带里,鞋里,衣服内存可缝个格子。但听闻就算如此,他们也会扒光人们身上的衣物,里里外外翻找,连衣物都要拿去典当。”
“啊,那我还是这样出去吧。”赖娉姈悻悻丢掉刚才的想法,将挑中的首饰换成最普通的。
忽然地,外面的动静令梁瑛望去,一个衣服满是补丁的人想用仅剩的钱向老板买半个饼,怀里躺着饿成皮包骨的孩子。
她过去帮他付了钱,额外送他一桌菜,就想问他从哪里来。然而回话的是老板,说是从南面来,隔三差五的出现,听语气早已习惯。
她想了想,留下些钱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