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有时》 第1章 第 1 章 中秋佳节,解除宵禁的皇城灯火通明。烟花自头顶炸开,瞬间的璀璨消失于夜色;孩童于市集嬉戏,不见贫苦之相;皮影在手艺人手中仿佛活过来般,讲述镇国公击退敌军的故事。 孩子们瞧着一动不动地皮影,催促道:“然后呢,然后呢。” 手艺人笑道:“然后啊,要等镇国公回来才能知道。” “那他何时回来啊?” “是啊,什么时候回来!” 天真的孩童憧憬着大将军回来时的壮观景象,手中木剑挥舞碰撞,演绎另一场大戏。然而在不远处的高墙之内,宫宴之上,真刀真枪在空中碰撞,人人眼中不见百姓眼中的喜悦。 臣子倒地,鲜血染红石砖,渗进缝隙。各家家眷尖叫连连,不见往日端庄沉稳,所过之处皆是血脚印。 直到帝王被剑抵住要害,殿中各种声音戛然而止。 皇后妃嫔、皇子皇女,所有人被聚集在殿中,站在皇帝对面。梁瑛作为最小的公主,皇后的女儿,被安排在最前面,正好与父皇四目相对。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此刻发丝垂落,珠钗在躲避中掉落,面上留有贴身宫女的血。 她不知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明明前几日还是她的及笄礼,父皇为自己封号永宁,将公主府定于皇城。眼下他们却被叛军围住,那位“鞠躬尽瘁”的叶丞相站在干净地儿,直视龙颜。 扫视众人惊惧的眼神,叶丞相胜券在握,拔剑直指太子,“请陛下殡天。” 皇帝面色不改,问:“朕殡天,皇位当如何,江山当如何?” “太子仁厚,理当继位。臣自知无才无德,甘于人下,辅佐新帝。” 丞相说得情真意切,却令在场臣子唾弃。 年事已高的史官索性站出,大骂他挟天子以令诸侯,此等逆贼行径,定遭千古唾骂,世人鞭挞。史书单页,寥寥几笔,写尽他的今日龌龊之事。 说罢,原本为宫宴准备纸笔握在手中,毅然决然地落下。 “赖大人,我与你无冤无仇,今日因皇帝昏庸才另立新帝,怎说得我如此不堪。”叶丞相痛心疾首,委屈道,“且放下纸笔,你我有商有量。” “放个屁,千秋功过在我手中,岂能因一时苟且毁他人清誉。” “最烦你们这些读书人,白费口舌,一刀结果了得。” 本就是来谋朝篡位的,朱赀序要的就是快准狠,抽刀便欲上前要这老头子的命。 同盟却将其拦住,最后威胁道:“你当真不改?” 但见史官以行动证明,在妇人苦劝声中落笔,逆贼也不再阻拦。 霎时鲜血飞溅,染红最后一片干净的地方,在场再无人出声。朱赀序反嫌不够,朝皇族众人靠近,随手揪出一名皇子。 朱贵妃连忙拉住他的胳膊,大声制止:“爹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杀了皇子,你就再没机会了。” “滚开,你们这群妇道人家懂什么。” 寒光闪过,最爱热闹的八皇子死在梁瑛与父皇中间,睁大的双眸里还有来不及放大的恐惧。 梁瑛不禁面色苍白地向后退步,被同为皇后所生的太子哥哥扶住。她望见他眼底翻涌的情绪,稳了稳心神,自己站稳。 如今说什么都无用,唯一能做的就是拖延时间,等派出去的人搬救兵回来。 但究竟要怎么做,往日学过的东西此时缠绕成团。 梁瑛焦急地握紧拳头,忽然被母后握住手腕。 宋媛将女儿护在身后,上前几步挡住叛军指向亲生骨肉的剑,不卑不亢地说:“丞相不如直说所求为何,免伤及无辜。” “所求为何。” 丞相耻笑,笑这皇帝蠢笨,皇后天真。很快,他又变回参加夜宴时的模样,假装自己还是个贤臣。 “请陛下殡天。” 他说得大声,双手奉上泛着寒光的剑,剑身照出帝王的冷面。 皇帝握住剑柄,果决地将剑搭在脖子上,血珠染红衣衫。却在刹那,他丢掉剑,单膝跪地接住自刎的皇后。 说不上情深意切,可终归是年少夫妻扶持至今,怎会没有感情。瞧着止不住的血使她无法说话,他握住皇后伸出的手,让她放心。 他怎会不知她是为自己殉葬。 他道:“朕知今日胜不在朕,但国不可无君,君不可无臣,还请丞相慎重。” 丞相再次递剑,“陛下所言,臣谨记。” 一国之主再次握剑,与后宫之主一同西去。在场皇宫妃嫔仅剩朱贵妃位分最高,皇子皇女独剩的太子离皇位最近。 可丞相岂能满意。 梁颂的声音响彻大殿,止住愈发靠近的脚步,“逼死帝王皇后还不停手,难道连其他人也不放过。” “岂敢,先皇驾崩,妃嫔殉葬。动手,莫误了吉时。” 原地待命的士兵绕过主子,动作迅速地将妃嫔与皇嗣分开。都留下位份最大的朱似月李玉殿中。 朱贵妃颤抖的手挡住梁瑛双目,将人带至身边。金尊玉贵的公主再看不见血腥场面,妃嫔皇嗣的哭号却在耳畔,脚步声令她双唇紧抿,借助贵妃的怀抱遮掩恨意。但有士兵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拉扯至远处,她方才看清周围。 哪里是妃嫔殉葬,分明是永绝后患。 妃嫔皇嗣分站两侧,利刃架在颈处,随时可以落下。中心仅剩朱似月与太子梁颂,未来的太后和未来的傀儡天子。 看着昔日玩闹的皇子公主倒地,马上就轮到皇妹,一向沉稳的太子慌了神。丞相的纵容让本该划开咽喉的刀刃划破他的掌心,血染红皇妹的衣衫。 梁颂夺剑挡在永宁身前,“她是公主,没有实权。本宫以命换她,就算死也绝不当这傀儡。” “说什么胡话,你是太子,是未来的天子,岂能因为我而死。” 梁瑛猛然抬头,见皇兄真调转剑身,伸手握住他的手。她哀求他别走,却因双腿发软被轻易推开。 急于要一个傀儡的逆贼竟不阻止,抬手示意属下后退。他更是后退,眼睁睁见太子推开小公主。 瞬间,被寄予厚望的太子一命呜呼,被永宁抱入怀中。滚烫的血在手中快速变凉,她看着这位将自己放于腿上,听太傅讲学的皇兄;将自己高举至头顶,偷带她出宫的兄长,泪水再忍不住,夺眶而出。 然而,怎够。 年过半百的臣子招手之间让人抬上来不久前被制伏的赵将军,大力推他上前。身中数刀,体力不支的赵荣盛直接跪在殿下面前,目睹这满地狼藉,眼神仍旧坚定。 “援军马上就到,殿下放心。” 梁瑛喃喃:“她们都死了,援军来又有何用。” “殿下在,我们就在。”赵荣盛捡起地上的剑,交于殿下,“死于殿下之手,臣无憾。” 什么!梁瑛猛然抬头,怒目圆睁:“皇室独剩我一人,你还有什么不满意,非要看血流成河,尸骸遍野。” 朱似月亦是跪求:“如今再无阻碍,挑断手筋流放即可,多一人少一人有何区别。” “当然有,”朱赀序命人将怀有身孕的贵妃拉起,“赵荣盛意图谋反,残害皇室,丞相救驾及时,扶新帝上位。这就是区别。陛下,请吧,在场之人均为你死。” 多好的罪名,今夜值班的是赵荣盛的人,而赵大人就在宴上。高高的宫墙不仅区别皇室平民,还锁住宫中消息,只要无人逃生,谁知道什么是真。 通风报信的侍卫死于宫中,头颅被割下,丢至跟前。人人争抢的剑终归来到她手里,梁瑛遍体生寒,握住剑柄的手越来越紧。 她迟疑道:“本宫自废双腿,可否留赵将军一命。” “不可,”丞相果断拒绝,威胁道,“陛下之所以是陛下,是因为太后腹中孩儿还未降世。所以陛下,您没有选择的权力。陛下啊,他们为救你而死,你也该为自救杀人才是,这样才公平。” 说话间,就连朱似月都被威胁。 梁瑛看眼地上的尸体,她与腹中的孩儿,毅然赴死的将领,最后在赵昫的身上停留。他被压制在地,双目赤红,注意到她的目光时眼中多出恳求。 “殿下!” “殿下!” 赵昫和赵荣盛的声音同时传来,蕴含不同的情绪,令人难以抉择。 就在她挣扎之际,赵将军低低说着什么。未等听清,人已朝她扑来,剑端没入胸膛。 赵荣盛忍痛道:“殿下,臣,不想走得太痛。” ··· 臣有一子与殿下年纪相仿,自幼习武。殿下将来若要侍卫,可否考虑招他。 殿下,拉弓要满,杀敌不可犹豫。 大人公务在身,命臣代为送礼,祝贺殿下及笄。 ··· 话多的赵大人再也无法开口,泪水混着血流下,永宁公主用他教自己的技巧刺穿他的胸膛。 剑身贯穿大半,手上再多一人的血。 她缓缓站起,道:“可以了吗。” 丞相鼓掌,虚情假意地行礼,然而还未跪下,长枪从脸侧呼啸而过。战马嘶鸣,死寂的皇宫里站着绝不可能出现的人。 丞相气急,质问盟友,“你派出去的人怎么回事!” 朱赀序气急败坏地挟持天子,泄愤地踹了死去的赵荣盛一脚,“我怎么知道。不想她死救撤兵!” 盔甲碰撞发出声响,男子周身散发肃杀之气。他发现死去的部下,与先帝死于一处的妹妹,眼中杀意更甚,“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 利箭擦过,贯穿公主的肩膀,扎入叛贼的体内。解决掉杂碎的精兵在镇国公身后拉弓,冒着害死皇嗣的风险瞄准两位主谋。 朱似月惊骇,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朱赀序。 梁瑛趁机折断箭羽,扎入胸膛的箭头被她连肉拔出,扎入朱赀序眼中。她坐在他身上,如他们所愿动手杀人,扎得人血肉模糊。 她感受不到复仇的畅快,只有痛在撕开令她四分五裂。 “陛下,够了陛下。”镇国公握住她的手腕,神色不明。 梁瑛却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要他再说一遍:“舅舅叫我什么?” “陛下。” 宋长明低头俯视这位年轻的新帝,不禁惋惜。 已有多本完结,不同频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天光亮,朝堂之上,文武百官为新帝唾沫横飞,不是庆幸,而是心存芥蒂。 先帝兄弟稀少,因一场瘟疫,也因边关战事,仅剩的两位王爷及其家眷则在昨晚的宫宴上死去。皇室人丁凋零,他们不愿扶持皇女,可按照族谱找,最近的血亲已与皇室没多大关系。 梁瑛坐在垂帘后,默不作声地看昔日尊称她公主的官员如今是何嘴脸,明白了国舅要她穿着朱似月的衣裳坐在这里的原由。大臣想要皇子,朱似月肚中正好有未出世的皇嗣。 可她呢,是她要坐在这里吗,为什么说得好似自己要坐在这里一般。 纤细的手指挑开垂帘,永宁公主俯瞰面露惊愕的臣子,声音不急不缓:“左右皆不妥,爱卿之中肖想这个位置的自己站出来,朕让给你。” “陛下恕罪!” 百官齐齐高呼,跪倒在地,不见刚才的气势。唯有镇国公身姿板正,手端细长匣盒,走出,站至百官面前。木匣抽拉的动静在殿内回荡,藏了多年的圣旨被其打开。 在她的位置,无需他读便知上面写了什么。有她的封号和国舅的名字,仿佛父皇早知今日概况,在为幺女铺路。 忽然想起及笄那日父皇带她和皇兄站于高处,问他们只有一人能活时会如何做。当时皇兄选择自己,她亦是选择皇兄,父皇却未多言,只是在笑。 耳边声响如潮水褪去,她迷茫地走下这高台,朱红的宫墙在眼中变成真正的囚笼。左右的宫女太监都是陌生面孔,伍时和陶春替皇兄与自己挡剑而死,她再无可以说话的人。 眼前的寝宫昨天还是父皇的,如今已成了她的。用过地被褥被换新,即使看见同样的摆设陈列,也瞧不见以前的痕迹。 天子跨过门槛,便见现在的太后等在里头,隆起的肚子正孕育新的皇嗣。 “太后现身子不便,命人传话即可,当心腹中胎儿。” 朱似月屏退其余人便拉着梁瑛坐下,面容反显憔悴道:“哀家有话同陛下说也只能同陛下说。” 太后疼惜眼前这瞧着长大是孩子,之前还嚷着要糖吃,现在却木纳了。 她握住她手,含泪道:“好孩子,他们既然留下你,你就好好活着,其他人的话别费神去听。” 被人安慰,梁瑛麻木的眼神多出几分痛苦,苦涩又急想要个明白。 “为什么就是我呢?” 为什么要是自己呢,怎么就要是自己呢。他们选择赴死,留她在这能做什么。 她是公主,没想过要当皇帝。 她眸底染上恨,便是煮也煮不化,“为什么要是我,本宫是永宁公主,不是太子,不是皇子。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就好,至少别只留下我与你。我没想要这个位置,他们就是墙头草双面人,我不知该如何。” 梁瑛枕在朱似月膝上,眼泪顺脸颊留下。不沾阳春水的手抚着隆起的肚子,眼皮垂下,有些气恼。 “我们都是摆设,住在这里,让他们有个说话的地方。” “不会永远这样的,”朱似月宽慰道,“镇国公支持你,只是你还没明白,明白了,他就把权力还给你。她更威胁不到你,因为她是我与你舅舅的孩子。这就是我想与你说的,阿瑛,等她出生,送她回去换个人情。” “怎么,荒唐,无论是皇帝还是皇妹我都不会害她,你别胡乱编造诓骗于我。” “我没有骗你。你先坐下,我全讲给你听。” 朱似月按住她坐下,从很久以前开始讲起,带着怀念与埋怨。 “我与你母后是闺中密友,少时便长与她兄长见面。当时长明与陛下感情颇好,常来常往,我们四人便如此相识。但君命难违,两道圣旨,你母后与我不得不与陛下成婚。陛下无意娶我,长明也无可奈何,如此四人生出嫌隙,不似当年。” 梁仲从未碰过她,为了让朱似月在宫中好过些才时而来她这里过夜。因此当那日意外发生,太医报喜,三人便立即知道生父是谁。 朱似月正色道:“我注定是这太后,但孩子可以不是皇嗣。对外便说孩子夭折,你再将她送去宋长明那,为他留下牵挂,日后好说话。” 梁瑛怔愣,回忆中确实不见舅舅有心仪之人,父皇也没提过赐婚。四人之间…关系忽远忽近,说不上亲密,谈不上仇恨。 她半晌点头答应,吞咽这秘密,心中已有打算。然而朝堂是非多,臣子齐唱一出戏,她还是要尽快想个法子。 得做点什么,她如是想,送走朱似月后坐在寝宫中。 不知真假,父皇曾对他们说自己有个习惯,喜欢把重要的东西放在身边。 现在的帝王看向父皇当初指向的位置,动手移开床边脚踏,下面的砖缝果然比其他要粗。细长的簪子插进去,可惜被压得弯曲。 “陛下。” 在她寻找承受的工具时舅舅送来的宫女竟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身后,而那名该退下的宫人被提溜进来,面色惨白,无法开口说话,显然被吓得不轻。 梁瑛听见声音后挡住发现,回首见此场景却开始迟疑。 她们这是在替自己望风?刚才舅母说舅舅向着她,若是真的,那她们是否就是自己的人。 她警惕道:“朕说过无事不得入内。” 见陛下心生疑虑,绣春带夏蝉跪下,“陛下赎罪,奴婢见宫人不守规矩,一时情急方才闯入。” 夏蝉忙不迭道:“奴婢们与秋橞、冬芽一块儿长大,后她们改名伍时、陶春进宫保护陛下、太子。奴婢仰慕陛下久矣,特自请进宫,断不会加害陛下。” 把奴才吓得哑巴的二人居然跪在眼前,嘴上说着不敢加害,实际如何谁又说的准。梁瑛警惕起身,却想起死去的伍时和陶春,确实听她们提及过在宫外有过友人。曾经她出宫会带上两人,曾远远瞧过她们口中文武双全的好友,身形的确相似。 所以伍时和陶春不是母后宫中的宫女,是舅舅送来的人。她们说的话真假参半,眼前二人怕也是哄着她说的阿谀奉承的话,呵,和陶春一样善说花言巧语。 她瞧着两人,“起来吧。这人不守规矩也不必留下,‘收拾收拾’送回去。” “是。”绣春一掌将其劈晕,丢到外面去,“陛下要做甚,尽管吩咐奴婢们去做,国舅的人就是陛下的人。” “把这撬开。” “是。” 二人果真没有多问,梁瑛说什么便做什么,很快就撬开石板。比起其他人塞进来的眼线,她们更是本分,一眼不开直接退出门去。 这让她想起陶春,无论自己说什么总是先做后问,瞧着精明的很,对主子又憨傻得紧。 浅浅叹气,她收敛思绪,拿起父皇藏在里面的东西,一卷圣旨、一本奏折。 先是打开奏折,见是太傅告老还乡时呈上的最后一本折子,瞬间明白这是父皇留给自己的人。再看圣旨,是皇兄提议女子可参加科考后父皇拟好的,上面还盖有玉玺,只是并无下文。 看来这就是他们帮她选的路,连桥的图纸都绘好,就等她看见。可是她仍然不解,怎么偏偏是她呢,是因为掀不起风浪的公主好掌控吗。 是夜,梁瑛久久不能入睡,摇曳的树影像那晚吃人的豺狼虎豹令人心神不宁。 她将被子拉至头顶,想叫陶春时想起她已不在。她想她了,陶春也好,冬芽也罢,是她就好。 手摸向枕头下的匕首,她反复默念陶春教自己话,害怕地闭上眼。 突然她听见有人在喊陛下,是太后那边的宫女。 穿上外袍出来时宫女正跪在外面,浑身是血地哭诉:“陛下,太后早产,稳婆说胎位不正,难以调整。” “绣春夏蝉,去国公府请镇国公。” 说着她朝太后寝宫跑去,不详的预感萦绕心头,本就不足的月份加上受惊,恐是连大人都不保。 然而情况比宫女说的惨烈。 热水来来回回,血水一盆接一盆的端出来,屋内产妇嘶喊,偏不听婴儿啼哭。她喘着气站在屋外,受到宫人行礼,惊慌失措地看向屋内。 她抓住太医,“早晨还好好的,现在是为何?” 太医双手是血,额头冒汗,“娘娘惊吓过度加忧思成疾,坚持到现在已不易。陛下是要弃大保小还是,陛下不可进去。” “朕是天子,有何进不得。” 梁瑛呵退阻拦的人,快步走进。此时脱力的产妇瞧见她瞬间有了依靠,伸手抓住她,听稳婆的话使劲。 朱似月让她贴近,附耳低言:“哀家是罪臣之女,在这位置,不光彩。陛下,额,真生不下来,陛下便刨腹取子。” “说什么傻话,”梁瑛呵斥,“你是活生生的人,她不过是你身上的肉,肉怎和你比。孩子死便死了,你好好活着,朕允你去任何地方,别在这皇宫里苦闷过活。” 可这话对方听进去几分也不知,掰正胎位的双手和被孩子撕扯的身体,朱似月的脸狰狞扭曲,哪有一点从前的样子。见她这样还要被灌下药汁,梁瑛心抽疼,又抓不住一人。 不知过去多久,手已麻木,产妇无力嘶喊。稳婆惊喜地喊着正了正了,她的心反而沉底。 朱似月再没力气生。 “娘娘使把劲儿,看到头了。”稳婆着急道。 与此同时外面传来惊呼,宫人们拦着策马敢来的镇国公。 听见他来的朱似月骤然使力,瞬间躺在床上。她在婴儿的啼哭与屋内人的尖叫中转过头,用最后的力气握住皇帝的手。 她有气无力地说:“别让他进来,我不想看见他。” “好。夏蝉,让镇国公在外候着,太后吩咐的。” 预料到结局,心变得麻木。梁瑛瞧着宫女抱过来的孩子,默默接过。 “太医,这孩子先天不足,怕活不了几日。” 太医偷瞄襁褓中哭声有力的女婴,低头应答:“是。陛下,太后这是否还。” “救她,不惜代价。” “是。” 然而鲜血浸透床褥,上好的止血药药效也敢不少失血速度。梁瑛便坐在床边,看血滴在地上。 “孩子要有名字,朕怕取不好。” 朱似月强打起精神,可惜最终没给孩子留下名字。但梁瑛的眼泪流尽,不知拿什么哭。 待她出来,宋长明站在正中央,和早朝时一样只是神情狼狈。 她抱着安静的孩子,声音刚好够在场众人听到:“今晚太后与皇子均未保住,若说错,凌迟。” 宫人纷纷跪下称是,感受到来自新帝的杀意。宋长明却冲入屋内,驱赶所有人后懊悔地抱住太后。 他记得那日两人的冲动,在得知她有孕后梁仲的巴掌。早知如此,他该听梁仲和妹妹的,别管梁家颜面,带她走的。 梁瑛站在后方,听他一遍遍说对不起,没有任何感觉。 “舅舅,死人是听不见的。你要抱抱她吗,姑娘还没有名字。” 看着宋长明的错愕,她继续道:“是个姑娘,舅母说要留给你的,想你取个名字。” 明月皎皎,她终成孤家寡人。 第3章 第 3 章 先帝妃嫔不多,但与皇嗣死在同日,如今再添上朱似月与“死去皇子”,殿中已被棺材占满。烧去的纸钱不知够不够分,落下的孝幔丧幡又能哀悼几人。 梁瑛身着丧服站在他们棺前,静静等纸烧完,等香烧尽。火光在眼中闪烁,身后求死之人如这飞灰终有落地的时候。 她抬眼看去,泛起冷意:“先帝灵前岂容你放肆。” “皇室人丁凋零,臣只想陛下早日诞下麟儿,开枝散叶,充盈后宫,以慰先帝先后在天之灵。” 满脑子妻妾的臣子,低头不见落泪却见花鞋。当他今日进宫面圣想做什么,原来是早起捉虫。 塞进袖中的手摸盘母后喜爱的珠串,她不语,垂眼瞧着他,思索该如何让人闭嘴。 记得他家有位未过门的驸马,殉葬想是极好的,日后也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 新帝满意地弯起唇,道:“爱卿想必心中已有人选。” 欲求点关系的大臣谄媚道:“家中长子与三公主有婚约未成,臣斗胆。” “学士好大的官威,私下怕是没少作威作福,竟敢舞到朕面前来,要个鳏夫管理朕的后宫。这天下究竟是学士的天下还是朕的天下。” “天下自然是陛下的天下,但镇国公功高盖主,陛下身后无人,怕是要受限于宫中。臣是陛下的臣子,岂能容陛下受辱。”学士跪下,说得情真意切,将头埋于臂弯当真不敢看天子一眼。 然而地上出现影子,一袭白衣的镇国公在他身旁朝天子行礼。 是她命人请他入宫将明珠带走,孰料只想缅怀故人,就有人伺机而动。宋长明睨眼看人,在外甥女面前毫不遮掩杀意,抓住文臣的衣襟将人提至身前。 瘦弱的文臣被迫踮起脚尖,隐约闻到血腥气,登时抖如筛糠。刚才那席话恐怕全被听取,即使今日保住性命,日后也仕途无望。 梁瑛瞧他这样,兴致全无。她转身往火盆中丢下所有纸钱,直接以殿中不可见血为由赏他白绫,让三驸马随三公主去。 公主死了,驸马岂能苟活于世,理应伤心欲绝,自请共赴黄泉。这话怎么听也比学士刚才所说顺耳,比她收了三皇姐的驸马要好听许多。 宋长明没有迟疑,当即松开人,示意屋外侍卫将人带走,懒得分给他多余眼神,更不管他如何求饶。原本今日也是趁宫中无外人前来带走所要之人,没长眼的东西找死,和他有什么关系。 “待陛下独当一面,臣可辞官归隐。” 梁瑛拒绝:“父皇信得过舅舅,朕亦然,只是朕不懂,为何那夜舅舅称朕为陛下,没有犹豫。” 宋长明也不知其中原因,只道:“先帝告诉臣若只活一人,无论是谁,那人就是新帝。陛下无需忧虑,陛下即位定是天意。” 天意,梁瑛心中冷笑,笑着天真爱捉弄世人。 她又道:“赵荣盛家如何,家眷可都在?” “赵夫人伤心过度,前日归家时就去了。府中无长辈,仅剩其独子赵昫一人。” “也是个可怜人。赵将军护驾有功,空缺的位置终要有人补上,舅舅费些心思培养段时日,让他顶上吧。”她顿了顿,“若是不可重用,当个闲官,赏些钱财也是可以。” 皇爷爷在位时将孝期从三年改成一年,新帝则守孝二十七日,但她不能白白等赵昫一年,起码要知道他是怎样的人。 月色之下,院中站着一人,黑袍下是收过烟熏的孝服。来者摘下兜帽,几日未眠,眼底已有青黑。 宋长明的人把手在外面,眼下冷宫中只有他们二人。梁瑛盯着这张脸,从中看见几分赵将军的样子,但赵昫的眼底有对她的怨。 梁国的公主在及笄前会筛选驸马,及笄后定下驸马,再由皇帝赐婚。皇姐皆如此,她也不例外,但母后对此并不上心,更多时候是让她与皇兄拜访国舅,未提及驸马一事。 父皇母后极爱让她和皇兄去找国舅,长大后再去就熟门熟路,时而在国公府,时而在校场。舅舅见到他们话不多,总是在办公,闲暇时会教她骑马,却不教她习武。 赵荣盛当时是舅舅手下的兵,舅舅忙时就让他牵着马带她与皇兄。那时他说家里有个儿子和她差不多大,自幼习武,想当兵,想和父亲一样。她把这事同父皇母后讲,母后问她想不想,她道是想见一见。 于是她远远地偷偷地见上了一面,“傻里傻气”哪比现在。 见赵昫要行礼,她摆摆手让免了,“朕的意思你该听镇国公说过,现在朕想听你亲口说你有何想法。” 赵昫低头看着冷宫地砖,说道:“陛下所言,臣子何敢置喙。” 高过她的人顺从低头,藏不好情绪。梁瑛不快地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你怨朕什么,朕有何错?” 他难藏心中怨怼,抓住眼前的手腕向她逼近,管她是皇帝还是公主。 “陛下杀了臣的父亲,他本可以活的。” 抓住手腕的手力气之大令人难以挣脱,仿佛要将腕骨捏碎,然而并未看出男子有多恨。他像是需要个宣泄的地方,搞清楚到底要怎么做。 她倒是不介意被质问,迎上目光:“朕没本事救他,难道你有?就算朕不用力刺下,那刀也能要他的命,援军来了,他还是要死。你凭什么怨朕,有什么资格怨朕,难道朕在这宫中就过得很好,他们的棺材,尸体**的臭味,朕哪一件比你体会得少。你告诉朕,朕该怨谁。” 因为是皇帝,她不可以疯;因为是皇帝,要以大局为重。从二品的官敢在逝者面前让她成婚,其他官员又岂会将她放在眼里,可她能拿他们怎样,这宫里这宫外她能仰仗的只有镇国公。 没有撕心裂肺的喊叫,她平静地讲述事实,明白眼前这人同样未将自己放在眼里。也对,要是有的选,她都不会在这里。 梁瑛挣脱桎梏,藏起几日积压的情绪,“朕没有选择,可选之人不多,更没想过让你效忠,只是武官损失,敌国知晓梁国皇帝更替定会再犯。赵将军说你自幼习武,想同他一般,既如此他守过的江山朕便让你来守,算圆他心愿。今夜命你过来是要听你的意思,若是不愿,朕不爱强人所难。” 话已说清,就看赵昫如何选。只是要她说,还是希望赵昫能留下,毕竟她能用的人当真不多,至少眼前可抛去忠心不谈。 她等着他开口。 冷宫偏僻了无生气,杂草丛生,院中独占二人,能听见一呼一吸。赵昫仍旧低头,拳头松开又握紧。 他跪下,比来时冷静许多,沉声问:“陛下要臣如何做?” 眉头舒展,梁瑛觉得这条路顺了些,“一年后拿出本事给朕看,在没能力前别动不该有的心思,也要注意分寸。时候不早,回去歇息吧。” 手指勾起兜帽,她为他戴上,至此不会有人知道他来过,至少死人不会说出去。 踏出冷宫的梁瑛看见被抓住的宫女眼中闪过寒光,“谁送进来的?” 夏蝉答:“吏部尚书,与丞相关系较好,但不常走动。她会武功,陛下看是要投井还是逼问?” “扔池子里,就说她自己脚滑落水,翌日被发现溺死池中。” “陛下饶命,奴婢知道吏部尚书贪污受贿买卖官职的证据,只要陛下留奴婢一条命。”被按在地上的眼线低声求饶,看样子是识时务。 梁瑛不免多看她几眼,看她样貌着实眼熟,像某位妃嫔。 宫宴混乱,慌乱间不记得哪位妃嫔不在,想起她的脸瞬间沉下,盯住这声音与容貌皆改变的宫女。她大步上前,揉开对方脸上斑点,总算瞧清这张脸。 她轻笑道:“既然是王昭仪,压下去悄悄审,让她把知道的全吐出来。” 宫女还想狡辩:“陛下认错了,王昭仪在政变中被叛军杀害,棺柩还在宫中。” “不会错,朕不会看错。宫中缺位太后,位置给谁坐不是坐,昭仪娘娘既然活着,那就好好活着。朕乏了,送赵将军之子出宫。” 皇帝盯得这假宫女发毛,但到底没做什么。她要的比她给的多,刚才说的那点东西想换一条命,妃嫔把自己的命看得可真轻。 她起身离开,不问夏蝉打算怎么审,只要结果到手里,人死不死不重要。然而她忽然停下,迷茫于自己为何会变成这样,以前的永宁公主哪里杀过人。 地上的影子,等大典开始,这个影子身上穿的可就是龙袍。她不语,继续往前。 绣春以为她担心留下尾巴,道:“陛下放心,冷宫的痕迹会被处理,就像没人去过。” 梁瑛随意应着,“太傅元敬可在家中?” “未在,月前与孙女元妩到山庄养病去了。” 养病,倒不见得是真病,告老还乡那时也是装病,帕子捂嘴咳不出个东西来。 “派个太医过去瞧瞧,看他能否回来。” 第4章 第 4 章 转眼二十七日已过,年号从宁安十五年变为永平元年,但因为死去的人,这场大典一切从简。新帝正式坐上俯瞰群臣的位置,看着他们各怀鬼胎。 丞相死得太过痛快,明面上的同僚虽被拔除,躲在暗处的有谁还未可知。她眼神扫过在场众人,心想要不要立刻除掉剩下的人。 朝中不可缺人,若人数众多,就需提拔下面的人。可她才登基,眼前的人尚未了解透,不知下面的人是何心思,春闱也要等到明年。 得慢慢来,况且镇国公也在。 五岁救的小鸟死在大皇姐手里,母后告诉自己要沉得住气 ,后来母后让大皇姐亲手送出去最喜爱的小马;十三岁,贵妃害她落水,太子救她上来时让她忍,后来贵妃成了昭仪,现在还在自己手里。 他们更教她要像条毒蛇,来去要悄无声息,要一击毙命,可以不杀人,但一定要让人畏惧。 听着底下全是关于后宫关于皇嗣的事情,她觉得今天还是要拎出一个人来,让他们害怕害怕。 福安公主府中有两位面首,他们说她荒淫无道。冯尚书妻妾成群,他们说他有福。今日他们要求她充盈后宫,改日有了太子,他们要在背地里叫她什么,□□,娼妓? 对上镇国公的眼睛,她拿出放在袖中的证据,声音听不出喜怒道:“丞相躲在暗处的党羽找了二十七日都未看见尾巴,皇后的人选选得倒迅速,站在这跟朕说没有余孽,那镇国公搜到的证物又是什么,冯实才你告诉朕这些都是什么。” 东西落地发出震响,犹如砖石落下。这拳头厚的铁证,真让她见识到五毒俱全,受贿卖官,强抢民女,逼良为娼。且不提他儿女干的好事,单他就死不足惜。 不明真相的冯尚书还捡起来看,脸色大变,拒不承认:“定是有人栽赃陷害,陛下明鉴啊,这,这其实一人就能干出的事。” 宋长明适时站出,反问:“那为何不分开栽赃,唯独栽赃你。陛下,臣在宫中搜查时发现人证,请陛下准许臣将人带至殿中。” 梁瑛端坐,命人将认证带上来。 穿着囚服的王昭仪便被侍卫带上来,受伤的十指结痂却无法恢复,至今还在颤抖;被针反复扎刺的脚底留下针眼,其中一只脚还被挑断脚筋。 从抓住那日开始算不过用刑三日,剩下时间全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地牢中,日日与蛇虫鼠蚁。梁瑛去瞧过,白日只能站,夜半才能坐,外面放着的水桶一滴滴往外滴水,不分昼夜。 看见日光,王昭仪未忘记他们的交待,大喊:“臣妾本是商贾之女,家兄花千两白银向冯实才买官,后与他往来密切,冯实才得丞相指使收妾身为义女,养于家中。那时宁安四年八月初九,臣妾亲眼所见丞相凭空出现在尚书府书房中。臣妾受人指使,实则并无伤害陛下之心,求陛下救救臣妾。” “陛下,”冯实才叫得实在凄惨,一把年纪还要逼自己流泪,装作痛心疾首,“此乃臣的亲生女儿,自小身体孱弱,送去庄上疗养,习武强身。定是臣娇惯坏了才让其满口谎话,臣家中更没有密道,不信陛下派人去搜。” 想也知道这老狐狸趁这二十几日将痕迹擦干净,宋长明根本懒得去查。宋长明指指地上整理好的证据,出声道:“密道在你府中,在不在自然你说了算。且先将此事放下,你先告诉陛下昨日在戏楼的冯家二小姐究竟是谁。” 被吓傻的冯二姑娘赫然出现在殿中,其生母、外祖、送她回家的小厮与镖师也在殿上。他们都是分开被带走,没有串供的可能,冯尚书的家眷更是才从府中“请”出来,还不知发生什么。 梁瑛也是才知道宋长明找到的认证如此之多,嘴角难以压制当即笑出声:“你敢在殿上说一句假话,剩下还有几句真话。将冯实才及其家眷押去刑部,刑部查不出来就连刑部一起问罪。” 万封出列领命:“臣遵旨。” 父皇登基,皇爷爷留下丞相。父皇却有自己的心眼,虽没挣扎成功,但在朝中留下自己的人。 万封是父皇借国公的手暗自提拔上来的人,在那天的殿中他也是沉默不语。梁瑛对他有点印象,有机会多说说话才是。 脱去朝服,绣春与夏蝉为她换上世家小姐会穿的衣裳,不过为方便走动简单了些。 这二十七天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半步未踏出宫门。现在镇国公摄政,大典也结束,她总算可以出去自然是要去找时日无多的前太傅。 绣春扶“小姐”上到朴素的马车,迅速消失在路上。躲在暗处的侍卫见差不多,迅速隐匿跑去通知候在郊外的同伴。 直至马车停在山庄前,跟在身后的队伍才停下。 侍卫敲门回来,禀报:“无人应答但庄子里有脚步声。” “哪出墙最矮?” 侍卫迟疑后还是回答:“东南角,墙头被砸去一处,看痕迹是今日。陛下可是要翻墙,微臣可进入开门。” “不用,太傅的小脾气,朕纵容一下无妨。” 这小老头当年就是这样闹着辞官,现在没有把派来的太医直接轰出去已经是给足面子。 她站在东南角,挽起衣袖往树上爬,借着长进墙内的树枝蹲坐与墙上。这被砸出的缺口正好让她坐下,悬挂的双足轻易够到梯子,显然是为她准备。 头发花白的老者脊背佝偻,坐在不远处的树下,手握蒲扇给炉子扇风,瞧这墙上的帝王更像看邻家女童。 元敬在这庄中悠然自得,好似不知今夕是何年,道:“陛下,那年您爬上宫墙,要看这大好河山却只看见无尽头的红砖。如今您回头望,可否看见老生家前的风光啊?” 梁瑛向蹙眉道:“年少时尚有闲心,如今何来心情。看不看得见早已知晓,先生何必费这功夫。” “这岂能一样。站的越高看的越远,路途越长看的越多。选这矮处为方便进来,选这高处为看得更远,回不回头看一眼,老生都在这里,陛下何不站高些看完再下来?” “看不看,它都在那里,朕有的是机会再来。” “此一时非彼一时,陛下可知山火何时起,先帝的江山如今是何种模样。既然尚未得权,战火未起,陛下何不从最远的地方开始走一遍来京城的路,尝一次百姓的苦。太子当年所获颇多,陛下也定会有所感悟。” 眸光微动,梁瑛想起当年南下,她求着皇兄带上她。 船只行驶在湖面之上,摇摇晃晃,荷花开的甚好,街上人头攒动。那是诗人笔下,太傅口中的江南。 然而再往下,是未听旁人说过的河山。她止步于此,被陶春与侍卫送回皇城。 太子哥哥的手上有茧,可那次回来他手上有伤,眼中有了她看不懂的东西。他说他看见了大好河山,而她爬上高墙不见山川。 梁瑛苦闷道:“朝中没有朕的人,朕岂能安心。” 蒲扇慢悠悠扇动,文火慢悠悠熬着,元敬道:“先要有为民的官,再后是忠心的臣。前者侍奉明君,陛下可愿当明君?” 梁瑛眺望远处,心想这太傅真会挑地方,山清水秀,鸟语花香。 木梯在脚下吱呀响,她坐在元敬身旁,余光忽见一抹颜色。 古板的姑娘,她曾这样说过。元妩三句话离不开祖父说,幼时就满肚子道理,听得人脑仁疼。别人玩闹的年纪她拿的是书,寻常话本小说还好,偏偏是孩子们最烦的四书五经。 四书五经,皇子皇女要学,梁瑛自然读过,勉强和她谈上几句。可当真是个古板,读得多,活学活用的却少。后来听闻她深居简出,再次相遇不知如何。 梁瑛沉思良久,诚心问:“太傅长孙女元妩可参加明年春闱?朕听闻她学富五车,多年不见不知如何。” 元敬惭愧道:“老生的孙辈不堪大用,读书再多却不懂活学活用,唯有元妩尚可,但也并非大才。心性如此,还需磨练。” “民女拜见陛下。祖父,东西已收拾齐备,可随时启程。” 碧绿色的镯子垂落腕上,元妩规矩地行礼,不争论时在长辈面前乖顺低眉,弱柳扶风。 朴实的马车后多出一辆马车,侍卫分至两侧,将她们保护在中间。 梁瑛放下茶盏,觉得太傅这场实在是难以下咽。 元妩亦是如此,皱脸道:“祖父这茶煮坏了。” 元敬淡然喝下,“少在口中喊着也就习惯了。” 手中想剑被打偏,赵昫结结实实接下对面一掌,疼得半跪在地。汗水浸透衣襟,无人再来关心。 他强咽下这苦,看着宋长明送来的师父,艰难站起又跪下。 “歇息吧,”对面道,“习武不讲只争朝夕,陛下是要你长进而非走火入魔。” 抹去下巴处的汗,赵昫懊恼道:“还不够好,我将来要去的是边关。” “战场上谋略同样重要,偏重一方终会吃亏。但还是要实战,能在战场上动作的都是英雄。” “嗯。”赵昫坚定道。 他收拾心绪,知道自己还有好多要学。 他知道陛下绝非仅要求他成为爹那样的人,她希望他站得更高,至少要有说话的份。 通红的眼眶,发狠的眼神,有刹那的魔怔。她,要面对的困难比自己多。 第5章 第 5 章 轻薄的人皮面具与面部贴合,一双巧手让夏蝉变成皇帝的模样,而梁瑛一身素衣即将出宫。 几日前梁瑛以伺侯不周为由将绣春和夏蝉回了国公府。今日元妩与赖娉姈奉旨进宫,夏蝉便乔装成因起红疹需戴帏帽的赖娉姈入宫与她交换身份。 坐在马车中尚不见得区别,熟知赖大人孙女的瞧见这“赖娉姈”就知身形不对,比真正的赖小姐高处半个头,腰也粗些。 但这个头与梁瑛所差无几,夏蝉还能模仿别人说话,远瞧是看不出问题。 她细细端详,握住夏蝉的手,还是认为不像。 母后有意让她同太子哥哥习武,奈何她底子差,只能抚琴弄墨,偶尔学点女红。她这手没握过剑,没生过疮,这茧的位置就不对。 不过无人会靠得这般近,这手不是大事,用袖子掩住就好。 要做什么她也与他们说明,夏蝉照她说的做即可。如果出现差错,镇国公与太傅会摆平,届时夏蝉假装辩驳几句,她这皇帝看起来就真许多。 她满意道:“小心行事。” “是。陛下也要谨慎,侍卫虽会在暗处保护,但离了皇城,哪里都是危险之地。”夏蝉顶着梁瑛的脸,面容严肃。 梁瑛点头,走时多看“自己”几眼,如此看着自己的脸,不免觉得新奇。但,仅此而已。 太傅要她走出去,可宫中眼线众多,她得悄悄走。 赖众的孙女巧好要去南方寻叔父,还恰与元妩相识。皇城外的人没见过赖小姐,赖娉姈又是官家小姐,旁人要想招惹也要掂量自己。 她用她的身份走是极好的。 “陛,毕竟是出远门,山高路远,不知何日可到。” 这声“陛下”被生生咽下,被祖父要求同去的元妩却难免担心,看向帏帽下的侧脸问:“你以前可去过如此远的地方?” 梁瑛放下车帘,挡住行人的视线,道:“常与家人一同出行,江南这还是第二次去。你不在家中准备春闱,跑出来做什么?” 元妩复述元敬的话,却打心底里怀疑。 “祖父说我见多识广,你路上难免有疑惑,让我来帮你。他未曾这么跨过我们,肯定又是暗戳戳骂人,看我笑话。” 梁瑛轻笑,觉得有趣,“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太傅该是瞧你光顾读书,忘记走路,让你出去见世面呢。” 说得在理。元妩点头称是,确定祖父就是在骂她。 绣春与赖娉姈扮成丫鬟先后上车,假装成赖家仆从的侍卫跟在马车四周,随她们出城,至此才刚刚开始。 赖娉姈去江南是有重要的事,梁瑛也打算直接去到江南一带再慢慢回京,众人在每处休息一两日就要继续赶路。 从陆路到水路,船只在江中摇晃,抵达江南快是一个月后的事。她们肉眼可见的消瘦,因晕船实在难受,中途还下船改乘马车。但沿途风景胜过书中所写,几人难免惊喜。 从窗外看鱼米之乡,路上多河道石桥,与京城大不一样。这个月份这里还暖和着,商贩还会挽起袖子,摊铺上也多是新鲜鱼虾。 “陛,阿姈阿妩你们看,这就是江南。” 习惯了江船摇晃的赖娉姈依旧没习惯直觉称呼梁瑛,激动时经常忘记现在是什么身份。 梁瑛随她手指看去,眼睛瞥见不远处的赖府,低声提醒:“等下别忘记称呼。” “嗯。”她认真道。 提前收到消息的赖德清与杨翠荷站在大门外,如那望夫石抬头张望,面上满是担忧。 自发现无法生育,为躲避京中人的嘲笑,他就来到这江南打理赖家在这儿的铺子。他与兄长靠书信联系,早早知道家父去世的消息,可自己不慎感染风寒,无法归家。如今更是知道圣上要来,他是又怕又气,到现在还没痊愈。 他踮起脚眺望,瞧见引路的家奴,心中的巨石方才落下。 屏退外人的刹那,赖德清就要跪下,却被圣上拦住。 梁瑛道他疾病在身,该静养才是,不必行礼。 赖德清应下,“舟车劳顿,陛下定然吃了苦头,且在府中好生歇息,等草民备好人马再送陛下南下。” “不急,你也该保重身体,免得在路上受苦。”她稍作停顿,说,“虽说是家事,但赖家少了赖众,朕少个史官。听阿姈说你要回京,可还愿意做官?” “草民有隐疾,回京难免遭人口舌。草民倒还好,只是内人与他们无辜,做官怕更。” “事出有因,朕不怪你。” 梁瑛摆摆手,也知道他的难言之隐,没有强求。只是可惜啊,若非从马上落下,赖家又会多个史官出来。意气风发的探花郎想子承父业,最后却在这躲避世人。 她瞧这南方水与房,承认确是个好地方。 在南方,呼吸间都能感觉到潮气,凉意无孔不入,从布料渗入,紧贴着她。梁瑛坐在院中,赖德清请回来的狸奴躺在腿上。瀑布般的长发落在身前,梅花印章就这么来回抓挠,抓住了就放在嘴里啃,但小猫知道什么呢,觉得有趣罢了。 她纵容它“胡闹”,手抚摸过肚皮,眉头舒展,觉得惬意。 这夜坐在这里,不是在皇宫,不是在皇城,可以假装自己是个普通人。这院中没有外人,所有糟心事被留在白天。轻松惬意,就像怀中的猫。 但,睁眼便又是天明。 “屋外凉,姑娘小心着凉。” 绣春为主子披上披风,一盏热水递来,希望她能喝下。 梁瑛接过,示意她坐,露出当公主时的神色,“你们原是在国公府做什么的?” 绣春答:“暗卫。” “难怪,”梁瑛呢喃,想起陶春夺剑时的样子,垂眼掩盖思绪,“被家人卖进去的还是自己进府的?” “自己去的。敌军破城,奴婢侥幸存活。恰逢您出生,大人暗自为您与大少爷挑选婢女,奴婢们是里面年纪最小的,因为无论是否能进都有一顿饭吃,挤破头进去抓着馒头就往嘴里塞。” 想起那时的窘态,绣春低低笑着,同梁瑛说当时的场景。 曾经有人想买她当丫鬟,所以只剩自己后她决定去富人家当丫鬟,但初来乍到不识路,是人牙子看她们愿意干活才载她去京城,帮她们找人家。 京城,多好的地方,有些人这辈子都没去过。她跟着人牙子从小门进去,供那些大户人家挑挑拣拣,挑中的留下,没被选中的就去下一家。 这第一家就是国公府,要下年纪小还无父无母的孩子。她们被带到另一处院子,和其他的孩子站在一起。凶巴巴的人在那说他都买下但不是全都要,合适的会留下,不合适的会帮忙另找人家。 他让她们吃饱了再说,白嫩馒头就被端上来。人走后,大孩子开始哄抢,她们怕吃不着也跟着抢。冬芽年纪最小,尽往底下钻,拿到吃的就丢出来给她们。 但其他人会打人,会排挤。最晚来的孩子被达成共识的孩子驱赶,要想迟到好东西就必须抢。 “冬芽家乡闹饥荒,家人死在路上,碰到时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人牙子送她半个饼,她便跟着人牙子走。大人进来的时候她趴在木盆里,以为要被赶出去,不停地吃,满嘴都是。” 梁瑛安静听着,没觉哪里好笑,轻声道:“很苦吧。” 绣春愣住又开始傻笑:“在国公府吃好喝好,说不上苦。小姐和大公子果然是很好的人,冬芽和秋橞总是这么说,奴婢与夏蝉真的好奇。” “没你们想的那样好。” 热水变为温,小口滑入腹中。呼出的气在空中成雾,想起八岁初见陶春时的样子,宫中除了自己就属陶春年纪小。 她说她是皇后宫里的人,因为年纪小被遣来给公主解闷,以后就是贴身伺候公主的人。她规矩,挑不出刺,又有趣,见过许多旁人没见过的东西。 夜宴上前来禀报的侍卫被当场射杀,陶春正在为她倒茶,下刻则带她逃跑。她夺下那人的刀,目露凶光,杀掉所有靠近公主的叛军,然而她没有三头六臂,最终为永宁挡剑而死。 血腥的记忆难以磨灭,她仰头呼出浊气,聊起别的。 “你们最远去过哪里?” “边关,”绣春如实说,“说是暗卫,也会替大人处理军中事宜,有幸见过边关的风景。各有各的难处,说不上好。” 嗯,各有各的难处,都说不上好。 梁瑛将狸奴放下,起身进屋,月光被挡在外头,树影落在窗上。她看见战火中幸存的绣春,狼吞虎咽的陶春;战鼓声在耳畔响起,竟好似来到从未给去过的边关,敌军开城门,战马擦过身侧,那夜的箭再次穿过她肩。 她惊醒,一身冷汗,枕头下的匕首露出,注定要饮血。 月儿彻夜未眠,就挂在天上,等到太阳爬起。街边商贩开始今日的吆喝,赖娉姈来到书房与叔父商量回家的事。 赖德清蹙眉道:“你在这儿我还能照顾到,再往南就只剩你们,出了意外要我如何向你父亲母亲交代?” “我已和爹娘商量过,他们同意我去,而且元妩去得,我也该去得。” “可禀明陛下?” “还未。”她的声音变小,想到陛下的样子瞬间泄气。以前是不怕的,现在却多出畏惧,感觉陛下像谁,一时半会记不起来。 “叔父可否替我求情?” “枉为臣子!” 万封暴一掌拍在桌案上,对着属下交上来的新抓住的与冯实才勾结的官员口供怒喝。不仅如此,底下还在他家中发现许多被销毁的折子,能在残余页上看见“南方”“流民”等字眼。 今年无旱无涝哪来那么多流离失所的百姓,其中定有问题,八成就是下面官员贪赃枉法与当地恶霸勾结。 必须立刻面圣,不对,陛下此时正在南方! 他也算是陛下的人,知晓太傅要陛下微服私访,但就是知道才惊惧。 若是陛下在南边出事,思及此后背顿时冷汗直冒,万封来起衣摆,不成体统地朝外跑。 “备马,去镇国公府,不,先派人传信,就说我与镇国公有要事要说,十万火急,请前往太傅府相商。” 白马空旷的街上奔跑,转眼停在国公府。看门的家仆上前讯问,肉眼可见的慌张,忙跑去禀告今日值班的侍卫。飞去赵府的信鸽停在侍卫手臂,上面的内容让他不敢耽搁,赶紧附耳说给宋长明听。 宋长明神色剧变,丢下武器道,然而他停下脚步,看向不知发生何事的赵昫,将他一并带上。 他抬脚踹开书房门,压制心中怒气。 万封抖着手将证物摊开,“都在这里。陛下要去的地方,陛下身边的侍卫肯定不够,得赶紧调兵赈灾,还要安抚百姓。” 宋长明面色阴沉,咬牙道:“陛下现在在哪?” 元敬打开今日到的书信,知定是来不及阻拦,“眼下该是在江南赖德清家中了,八百里加急也赶不及。是我,是我害了陛下。” 万封道:“怎么能怪您,要怪也是怪我办事不利。” 梁瑛去哪里,怎么去,大概要多长时间,花多少银两都是商量好的。是所有人办事不利,把先帝最后的血脉推入火坑。 宋长明抓住残缺的奏折,厉声呵斥:“乱什么乱,现在最要紧的是保护陛下。要八百里加急,再送封信给范从忠以备不时之需。也要派人过去,京中需我们坐镇,不能让外人知道,赵昫你去,护送陛下回京。” 得知天子不在宫中,赵昫领命,匆匆拿几件衣物就驾马出城。同传递消息的人一同出发,每隔二十里换马再换个人继续跟随。 虽不清楚详情,但他听得出也看得出这是件事关天子生死的大事,要抓紧。 然而这安宁的江南,喧嚣的街巷,哪看得出河道下游的危机。 这里的欢闹得像在幻境中,梁瑛看着正在挑首饰成衣的赖娉姈和元妩,仿佛这也是梦。 她拿起更普通的簪子换下赖娉姈头上那根挑中的,“再低调些,免得被歹人惦记。” 赖娉姈瞧见镜中普通款式的银簪,应道:“是我考虑不周,但总要买点首饰傍身,钱被偷了,我们还能把这些当掉。” 元妩道:“可以藏腰带里,鞋里,衣服内存可缝个格子。但听闻就算如此,他们也会扒光人们身上的衣物,里里外外翻找,连衣物都要拿去典当。” “啊,那我还是这样出去吧。”赖娉姈悻悻丢掉刚才的想法,将挑中的首饰换成最普通的。 忽然地,外面的动静令梁瑛望去,一个衣服满是补丁的人想用仅剩的钱向老板买半个饼,怀里躺着饿成皮包骨的孩子。 她过去帮他付了钱,额外送他一桌菜,就想问他从哪里来。然而回话的是老板,说是从南面来,隔三差五的出现,听语气早已习惯。 她想了想,留下些钱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