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亮,朝堂之上,文武百官为新帝唾沫横飞,不是庆幸,而是心存芥蒂。
先帝兄弟稀少,因一场瘟疫,也因边关战事,仅剩的两位王爷及其家眷则在昨晚的宫宴上死去。皇室人丁凋零,他们不愿扶持皇女,可按照族谱找,最近的血亲已与皇室没多大关系。
梁瑛坐在垂帘后,默不作声地看昔日尊称她公主的官员如今是何嘴脸,明白了国舅要她穿着朱似月的衣裳坐在这里的原由。大臣想要皇子,朱似月肚中正好有未出世的皇嗣。
可她呢,是她要坐在这里吗,为什么说得好似自己要坐在这里一般。
纤细的手指挑开垂帘,永宁公主俯瞰面露惊愕的臣子,声音不急不缓:“左右皆不妥,爱卿之中肖想这个位置的自己站出来,朕让给你。”
“陛下恕罪!”
百官齐齐高呼,跪倒在地,不见刚才的气势。唯有镇国公身姿板正,手端细长匣盒,走出,站至百官面前。木匣抽拉的动静在殿内回荡,藏了多年的圣旨被其打开。
在她的位置,无需他读便知上面写了什么。有她的封号和国舅的名字,仿佛父皇早知今日概况,在为幺女铺路。
忽然想起及笄那日父皇带她和皇兄站于高处,问他们只有一人能活时会如何做。当时皇兄选择自己,她亦是选择皇兄,父皇却未多言,只是在笑。
耳边声响如潮水褪去,她迷茫地走下这高台,朱红的宫墙在眼中变成真正的囚笼。左右的宫女太监都是陌生面孔,伍时和陶春替皇兄与自己挡剑而死,她再无可以说话的人。
眼前的寝宫昨天还是父皇的,如今已成了她的。用过地被褥被换新,即使看见同样的摆设陈列,也瞧不见以前的痕迹。
天子跨过门槛,便见现在的太后等在里头,隆起的肚子正孕育新的皇嗣。
“太后现身子不便,命人传话即可,当心腹中胎儿。”
朱似月屏退其余人便拉着梁瑛坐下,面容反显憔悴道:“哀家有话同陛下说也只能同陛下说。”
太后疼惜眼前这瞧着长大是孩子,之前还嚷着要糖吃,现在却木纳了。
她握住她手,含泪道:“好孩子,他们既然留下你,你就好好活着,其他人的话别费神去听。”
被人安慰,梁瑛麻木的眼神多出几分痛苦,苦涩又急想要个明白。
“为什么就是我呢?”
为什么要是自己呢,怎么就要是自己呢。他们选择赴死,留她在这能做什么。
她是公主,没想过要当皇帝。
她眸底染上恨,便是煮也煮不化,“为什么要是我,本宫是永宁公主,不是太子,不是皇子。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就好,至少别只留下我与你。我没想要这个位置,他们就是墙头草双面人,我不知该如何。”
梁瑛枕在朱似月膝上,眼泪顺脸颊留下。不沾阳春水的手抚着隆起的肚子,眼皮垂下,有些气恼。
“我们都是摆设,住在这里,让他们有个说话的地方。”
“不会永远这样的,”朱似月宽慰道,“镇国公支持你,只是你还没明白,明白了,他就把权力还给你。她更威胁不到你,因为她是我与你舅舅的孩子。这就是我想与你说的,阿瑛,等她出生,送她回去换个人情。”
“怎么,荒唐,无论是皇帝还是皇妹我都不会害她,你别胡乱编造诓骗于我。”
“我没有骗你。你先坐下,我全讲给你听。”
朱似月按住她坐下,从很久以前开始讲起,带着怀念与埋怨。
“我与你母后是闺中密友,少时便长与她兄长见面。当时长明与陛下感情颇好,常来常往,我们四人便如此相识。但君命难违,两道圣旨,你母后与我不得不与陛下成婚。陛下无意娶我,长明也无可奈何,如此四人生出嫌隙,不似当年。”
梁仲从未碰过她,为了让朱似月在宫中好过些才时而来她这里过夜。因此当那日意外发生,太医报喜,三人便立即知道生父是谁。
朱似月正色道:“我注定是这太后,但孩子可以不是皇嗣。对外便说孩子夭折,你再将她送去宋长明那,为他留下牵挂,日后好说话。”
梁瑛怔愣,回忆中确实不见舅舅有心仪之人,父皇也没提过赐婚。四人之间…关系忽远忽近,说不上亲密,谈不上仇恨。
她半晌点头答应,吞咽这秘密,心中已有打算。然而朝堂是非多,臣子齐唱一出戏,她还是要尽快想个法子。
得做点什么,她如是想,送走朱似月后坐在寝宫中。
不知真假,父皇曾对他们说自己有个习惯,喜欢把重要的东西放在身边。
现在的帝王看向父皇当初指向的位置,动手移开床边脚踏,下面的砖缝果然比其他要粗。细长的簪子插进去,可惜被压得弯曲。
“陛下。”
在她寻找承受的工具时舅舅送来的宫女竟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身后,而那名该退下的宫人被提溜进来,面色惨白,无法开口说话,显然被吓得不轻。
梁瑛听见声音后挡住发现,回首见此场景却开始迟疑。
她们这是在替自己望风?刚才舅母说舅舅向着她,若是真的,那她们是否就是自己的人。
她警惕道:“朕说过无事不得入内。”
见陛下心生疑虑,绣春带夏蝉跪下,“陛下赎罪,奴婢见宫人不守规矩,一时情急方才闯入。”
夏蝉忙不迭道:“奴婢们与秋橞、冬芽一块儿长大,后她们改名伍时、陶春进宫保护陛下、太子。奴婢仰慕陛下久矣,特自请进宫,断不会加害陛下。”
把奴才吓得哑巴的二人居然跪在眼前,嘴上说着不敢加害,实际如何谁又说的准。梁瑛警惕起身,却想起死去的伍时和陶春,确实听她们提及过在宫外有过友人。曾经她出宫会带上两人,曾远远瞧过她们口中文武双全的好友,身形的确相似。
所以伍时和陶春不是母后宫中的宫女,是舅舅送来的人。她们说的话真假参半,眼前二人怕也是哄着她说的阿谀奉承的话,呵,和陶春一样善说花言巧语。
她瞧着两人,“起来吧。这人不守规矩也不必留下,‘收拾收拾’送回去。”
“是。”绣春一掌将其劈晕,丢到外面去,“陛下要做甚,尽管吩咐奴婢们去做,国舅的人就是陛下的人。”
“把这撬开。”
“是。”
二人果真没有多问,梁瑛说什么便做什么,很快就撬开石板。比起其他人塞进来的眼线,她们更是本分,一眼不开直接退出门去。
这让她想起陶春,无论自己说什么总是先做后问,瞧着精明的很,对主子又憨傻得紧。
浅浅叹气,她收敛思绪,拿起父皇藏在里面的东西,一卷圣旨、一本奏折。
先是打开奏折,见是太傅告老还乡时呈上的最后一本折子,瞬间明白这是父皇留给自己的人。再看圣旨,是皇兄提议女子可参加科考后父皇拟好的,上面还盖有玉玺,只是并无下文。
看来这就是他们帮她选的路,连桥的图纸都绘好,就等她看见。可是她仍然不解,怎么偏偏是她呢,是因为掀不起风浪的公主好掌控吗。
是夜,梁瑛久久不能入睡,摇曳的树影像那晚吃人的豺狼虎豹令人心神不宁。
她将被子拉至头顶,想叫陶春时想起她已不在。她想她了,陶春也好,冬芽也罢,是她就好。
手摸向枕头下的匕首,她反复默念陶春教自己话,害怕地闭上眼。
突然她听见有人在喊陛下,是太后那边的宫女。
穿上外袍出来时宫女正跪在外面,浑身是血地哭诉:“陛下,太后早产,稳婆说胎位不正,难以调整。”
“绣春夏蝉,去国公府请镇国公。”
说着她朝太后寝宫跑去,不详的预感萦绕心头,本就不足的月份加上受惊,恐是连大人都不保。
然而情况比宫女说的惨烈。
热水来来回回,血水一盆接一盆的端出来,屋内产妇嘶喊,偏不听婴儿啼哭。她喘着气站在屋外,受到宫人行礼,惊慌失措地看向屋内。
她抓住太医,“早晨还好好的,现在是为何?”
太医双手是血,额头冒汗,“娘娘惊吓过度加忧思成疾,坚持到现在已不易。陛下是要弃大保小还是,陛下不可进去。”
“朕是天子,有何进不得。”
梁瑛呵退阻拦的人,快步走进。此时脱力的产妇瞧见她瞬间有了依靠,伸手抓住她,听稳婆的话使劲。
朱似月让她贴近,附耳低言:“哀家是罪臣之女,在这位置,不光彩。陛下,额,真生不下来,陛下便刨腹取子。”
“说什么傻话,”梁瑛呵斥,“你是活生生的人,她不过是你身上的肉,肉怎和你比。孩子死便死了,你好好活着,朕允你去任何地方,别在这皇宫里苦闷过活。”
可这话对方听进去几分也不知,掰正胎位的双手和被孩子撕扯的身体,朱似月的脸狰狞扭曲,哪有一点从前的样子。见她这样还要被灌下药汁,梁瑛心抽疼,又抓不住一人。
不知过去多久,手已麻木,产妇无力嘶喊。稳婆惊喜地喊着正了正了,她的心反而沉底。
朱似月再没力气生。
“娘娘使把劲儿,看到头了。”稳婆着急道。
与此同时外面传来惊呼,宫人们拦着策马敢来的镇国公。
听见他来的朱似月骤然使力,瞬间躺在床上。她在婴儿的啼哭与屋内人的尖叫中转过头,用最后的力气握住皇帝的手。
她有气无力地说:“别让他进来,我不想看见他。”
“好。夏蝉,让镇国公在外候着,太后吩咐的。”
预料到结局,心变得麻木。梁瑛瞧着宫女抱过来的孩子,默默接过。
“太医,这孩子先天不足,怕活不了几日。”
太医偷瞄襁褓中哭声有力的女婴,低头应答:“是。陛下,太后这是否还。”
“救她,不惜代价。”
“是。”
然而鲜血浸透床褥,上好的止血药药效也敢不少失血速度。梁瑛便坐在床边,看血滴在地上。
“孩子要有名字,朕怕取不好。”
朱似月强打起精神,可惜最终没给孩子留下名字。但梁瑛的眼泪流尽,不知拿什么哭。
待她出来,宋长明站在正中央,和早朝时一样只是神情狼狈。
她抱着安静的孩子,声音刚好够在场众人听到:“今晚太后与皇子均未保住,若说错,凌迟。”
宫人纷纷跪下称是,感受到来自新帝的杀意。宋长明却冲入屋内,驱赶所有人后懊悔地抱住太后。
他记得那日两人的冲动,在得知她有孕后梁仲的巴掌。早知如此,他该听梁仲和妹妹的,别管梁家颜面,带她走的。
梁瑛站在后方,听他一遍遍说对不起,没有任何感觉。
“舅舅,死人是听不见的。你要抱抱她吗,姑娘还没有名字。”
看着宋长明的错愕,她继续道:“是个姑娘,舅母说要留给你的,想你取个名字。”
明月皎皎,她终成孤家寡人。